金庸小说自20世纪80年代登陆内地之后,形成不可思议的阅读浪潮,几乎是“凡有井水处,皆有看金庸者”。九十年代,金庸小说由“俗”变“雅”,其文学价值逐渐被文化界所认同,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王一川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将金庸列为文学大师之一,排名第四,在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郁达夫、王蒙之前。王一川谈及这次编选思想时说:“金庸于文学史的意义,在于金庸的作品特点是用通俗的手法表现极深的意义,情节和细节虽然荒诞,却写出了中国古代文化的魅力,对儒释道兵等古典文化的神韵有重新构建,而且作品体现了人的理想性格和对人性的考察。”
自此以后,对金庸小说研究的热潮由港台席卷至大陆(以前港台乃至海外有一些学人作家为金庸鼓吹,评价甚高,而当时国内几乎不知道金庸的武侠小说),金庸登堂入室,作品为中国大陆的文学界所认可,坊间也不断推出各种金庸传记,而央视金庸剧集的播出,更是推波助澜,让金庸小说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时之间,处处有谈金庸者。一种风格和文体在某个时代的盛行,恰恰说明了那种文体所反映的社会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以及人们渴望解决它们的愿望。金庸小说当作如是观。
在这期间,京城作家王朔对金庸的批判更是火上浇油,让金庸红得发紫。王朔认为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初读金庸是一次很糟糕的体验:情节重复,行文罗嗦,永远是见面就打架,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偏不说清楚,而且谁也干不掉谁,一到要出人命的时候,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挡横儿的,全部人物都有一些胡乱的深仇大恨,整个故事情节就靠这个推动着。……我认为金庸很不高明地虚构了一群中国人的形象,于某种程度上代替了中国人的真实形象,给了世界一个很大的误会。”话说得很不客气,不过确实符合王朔一贯的“流氓”风格。
王朔的文章发表后,引起了文坛内外的诸多争议,众多金迷更是反响强烈,纷纷上网直抒胸臆,对王朔大加抨击,一个批判王朔的网络高潮汹涌而至。倒是金庸本人以平和的态度回应了王朔的批评,但金庸先生不愧为武侠大师,回应文章虽然温和低调,却如其笔下的恒山派武学:绵里藏针,意味深长。此举足见金庸之“庸”也。其实任何作家的作品都应该允许别人看了说不好,从这种角度来说,王朔批评金庸,我觉得原本也无可厚非。就比如莎士比亚,应该称得上大文豪了吧,可他的作品在托尔斯泰看来却一钱不值。但王朔的文章至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未看金庸小说(王朔自己说:“《天龙八部》7本,捏着鼻子看完了第一本,第二本怎么努力也看不动了”),二是站在雅文学的角度抨击俗文学。
评论金庸小说,首先是看完金庸小说,最起码也要看完金庸的三部代表作《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这才有批评的资格,怎么能凭《天龙八部》7本中的第一本,就全盘否定金庸的文学成就呢?昔年《南方周末》的杂文家鄢烈山先生也是如此,未看金庸小说就大加挞伐,结果招来众怒也。文学的雅俗之争由来已久,自王一川教授将金庸列为文学大师之一,排名第四,便引起文坛的极大争议,许多人认为武侠小说只是通俗文学,金庸小说只是极畅销的通俗文学而已。然而中国传统文学的经典之作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最开始时也被当时的文化人认为是俚俗之作,不登大雅之堂。随着时间的流逝,欣赏口味的变化,当初的俚俗作品慢慢地成为文学的经典之作。谁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未来的年代里不能成为经典呢?
大陆学者推崇金庸者,当属北京大学教授严家炎先生,在其所著的《金庸小说论稿》一书中,对金庸小说做了极高的评价,严家炎先生首先从文化生态平衡的高度研讨了武侠文化的作用,澄清了学界长期以来对武侠小说的误解与偏见,用力甚深。《金庸小说论稿》综合地系列地考察了金庸小说的“三维”组合与作品的现代精神、情节艺术、生活化趋向、影剧式技巧,以及金庸与传统文化、西方文学、五四新文学的联系,并从文学雅俗对峙的角度衡定了金庸的历史地位。金庸小说确实不能等闲视之,如仅仅以小说读者的眼光泛泛而读,诚如前贤所说:“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旅美学人陈世骧语)。如能探求追索作者未必明言的心史,可能会增加一些新的阅读乐趣。譬如《天龙八部》遗留下未曾言说的余味,则是悲天悯人的仁慈和宁静淡远的高致。
从小说文本来看,金庸确实是一位自觉追求思想性的武侠小说家,他自己说过:“武侠小说本身是娱乐性的东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过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金庸用西方近代文学和中国“五四”新文学的经验,在保持武侠小说传统型范的同时,通过自己的艺术创造,体现出现代人应有的时代意识,成功地实现了武侠小说从思想到艺术的多方面的革新,使作品呈现出许多崭新的质素。“红学”专家冯其庸先生就认为“贯穿在金庸小说里的思想主流,是爱国主义和民族精神。”与旧武侠小说平庸乏味的文字相比较,金庸小说的语言有其独特之处。它既有传统小说语言的优美、精练、准确、传神等特点,而又流畅易懂,文章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金庸还杂用了各地的方言,借以刻画人物,如吴语的软绵,川语的佶屈,用来无不曲尽其妙,加之还不时杂以诗词韵语,这样从总体来说,就大大增加了小说的文学色彩。昔年《金瓶梅》一书不登大雅之堂,后来还不是成为一部经典的纯文学代表作品。
大多数的武侠小说流于“打打杀杀”,以武来吸引读者。金庸也不例外,但金庸作品的特色是“剑”上还有“书”,譬如《书剑恩仇录》,“恩仇”是人类所具有的喜怒哀乐的感情,喜乐的执著凝聚为“恩”,哀怒的执著凝聚为“仇”,而“剑”是一种实践恩仇的力量,“书”是对“剑”的一种反思与沉淀。一“书”一“剑”,以书为主,形成了贯穿金庸全部作品的两条主线和基调。“剑”中含有“书”味,这种渗透于金庸小说的内在意味使金庸作品超越了武侠小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小说,成为一种文化和哲学现象(张文江先生语)。故海外学者有云,读金庸小说可以当参禅。金庸对长篇的把握可谓出神入化,金庸的长篇,越到后来气势越足,往往四册篇幅的小说,第三册末结构还在继续展开,可是到了第四册,峰回路转,一一收拾干净,结束有力。在《笑傲江湖》一书里,对武学的超脱令人耳目一新,“无招胜有招”这一石破天惊的构思体现了金庸作品灿烂夺目的思想内涵。
随着文字书写与发表的变化,网络上出现了大批谈论金庸小说的文字。这些文字有俗有雅,几乎包含了金庸小说的方方面面,而且一些角度之新颖,确实非报纸杂志所能相提并论。譬如谈人物武功排名,谈玄铁剑法和独孤九剑谁更强?谈明教的组织结构,谈明教的意识形态危机,谈丐帮的兴衰荣辱,谈郭靖的学武天份,谈化功大法、吸星大法与北冥神功,谈赏善罚恶令的下落……在这些看似搞笑的文字里透散出写作者的幽默心态与追求有趣的王二风格。而在《丐帮的一场暗战》与《明教的一场暗战》的帖子里,作者把金庸小说未曾道明的隐层意思都写出来,其论理逻辑之清晰,确实令人折服。类似的好文章还有很多,读者自可辩识。在金庸武侠作品的“陌生化”的惊喜与震撼之下,我们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沉闷单调,被纸上世界一束神话般的光芒所照亮。我们迷醉在英雄侠士表面上的个人自由,然而没有看到“江湖世界”背后强大的主宰性和操纵性异化力量。沧海一声笑,世间其实没有自由可言。
朴素修订于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