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稚子分离
西域的天空,高远如画,映在美丽的孔雀河上,澄澈明净得如同一幅最美丽的画。
孔雀河边,胡杨树密密麻麻,遥无尽头。茂盛的草地,放眼望去,一片悦目的绿色,似有无限生机。
天空特别高远,白云特别温柔,风拂来时,有树叶的清香,有草地的清新,有水流轻微的声音,有鱼儿跃起的涟漪,有不知名的鸟儿清越的鸣叫,以及一连串极悦耳的笑声。
“我刻完了,该你了……。”
甜美而之气的声音里满是欢悦。楼兰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摩耶娜,美丽如明珠玉露,花一般娇嫩可爱,眼睛里满是欢乐喜悦。
坐在草地上,懒洋洋看着公主兴高采烈指手画脚的孩子,小小年纪,容颜却如天山上最剔透晶莹的冰雪般,漂亮得出奇。他的眼神里带着笑,语气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无聊。”
什么无聊。”美丽的小公主努力的瞪起眼睛,却不知道,自己就是生气,也可爱的让人直想笑。她扑过去,把手里那镶满宝石的匕首子塞到对方手里:“摩罗诃,快快把你的名字刻下来。”
摩罗诃看似无可奈何的走到前面一株胡杨树下,拿着匕首一笔一划的刻下去。他努力扳起来,做出被迫的表情,却不知温柔的眼神,已将他心中的愉悦全然泄露。
摩耶娜在他身后,笑盈盈的瞧着,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光。
远方遥遥传来马蹄声,摩罗诃唇边掠起一个淡淡的笑意:“爱操心的家伙又来了。”
摩耶娜高高兴兴转过头,大力挥手:“摩罗尼,我们在这,快过来。”
马驰如风,马上骑手,竟是个孩子,但身形在男孩中却显得出奇高大,一头红发随风飘扬起来,衬得他浓眉大眼,凛然有神,虽然年纪还小,却隐隐有英雄豪气。
他马行极快,转眼已到面前,看看两个把马儿随便拴在树上的漂亮孩子,眉锋微皱:“你们怎么一个侍卫也不带就出来乱跑,不知道这里常有野兽出没吗?”
可惜,根本谁也没有听他的训斥,摩罗诃转过头信手把金匕首抛过去:“摩罗尼,轮到你了。”
楼兰国的大王子接过匕首,翻身下马,清叱道:“摩罗诃,你总是陪着摩耶娜胡闹,你是哥哥,也不管管她。”
虽说是斥责的口气,但因为话里带了七分宠溺,那三分的责备自然就毫无效果地被忽略掉了。
“反正闯再大的祸,挨打的总是你,我们还怕什么?”摩罗诃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气得他的大哥哭笑不得。
摩耶娜笑嘻嘻地上前拖了摩罗尼的手,把他拉到胡杨树前:“看……”
摩罗尼看到树上刻得几行字,不觉一笑,便也拿了匕首在树上刻字。
堪堪刻得几画,耳边忽闻一声悠长的狼嚎。他头也没有回,镇定的说:“你们两个上马等我,不要乱跑。”
两个孩子同样不慌不忙,各自解开马缰,翻身上马,轻轻抚摸马儿,安抚他们不致因惊慌而四处奔走。
一匹巨大的灰狼迅速奔近,碧幽幽的眸子,凶残的瞪着他的美餐。
这时摩罗尼已然刻完了要刻的字,一个纵身,跃到马前,轻轻取下马上长弓,自箭囊中抽出利箭,张弓搭箭,一系列动作流畅自然地在瞬间完成。下一刻,箭上寒光半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射进正迎面奔来的巨狼右眼。巨狼痛极立起,长嚎如泣。另一支箭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刺进它的左眼。
巨狼眼中血流如注,在地上翻滚不绝,嚎叫不止。情状之惨颇为骇人,但对于以游牧狩猎为生的西域人来说,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倒也不以为奇。这几个孩子更是胆大包天,虽在稚龄,却无一丝一毫的慌张。
摩罗诃淡淡笑说:“好箭法。”
摩耶娜却甚不服气:“我的箭比他还准呢?”
“只有摩罗尼才有力气拉开强弓射劲箭。就你那雕满了花的小弓,射箭准又有什么用。”摩罗诃不给她半点面子的讥讽。
“你……”摩耶娜气呼呼的瞪他,“我是女孩,力气小有什么关系,总比你是个男孩,射箭,舞刀,一样都不会,整天只会读书写字得好。”
一旁的摩罗尼头大如斗地打圆场:“我不过是靠蛮力,怎么比得上摩耶娜,小小年纪箭法就特别准,连罗叔叔都说,等你长大了,他第一神箭手的位置就是你的。还有摩罗诃,你将来一定会是整个西域最有学问的人。”
摩罗诃不客气地白了他只会和稀泥的哥哥一眼,低低哼了一声。
而楼兰国的储君却只好呵呵地干笑两声期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后又把一支箭架在弓上,对准那仍在哀呼惨嚎地巨狼。
摩罗诃却一拨马拦在了前方:“方才两箭只伤眼而不粘皮,别再射了,等它活活痛死,我们就可以剥一张完整的狼皮了。”
摩罗尼一愣:“我们不是需要全狼皮地穷人,何必做这么残忍的事。”
摩罗诃冷漠的说:“它本来也是要死的,死得惨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再过一个月就是父王的生日了,如果你送他一块全狼皮,他一定会高兴的。”
摩罗尼默然不语,但那狼嚎声声凄惨无比,他终是听的难忍,再次张弓瞄准。
同一时间,摩耶娜忽的一鞭击来,打的摩罗诃的马向前跑出好几步,摩罗尼趁势松开手指,一箭如电,正中狼心。
瞎狼一声长嚎,随即倒下,再也没有动弹。
摩耶娜在马上笑着对摩罗诃大扮鬼脸。
摩罗诃美玉一般的脸上闪过一抹阴冷,没有再说一句话,策马就奔。
摩耶娜笑嘻嘻叫:“摩罗诃,你这动不动就使脸色地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啊。”一边笑一边追过去。
摩罗尼苦笑一声,也只得拍马急追。
三匹快马,转眼去向远方,摩耶娜的的笑声,摩罗尼的呼唤,渐渐微不可闻。
孔雀河水静静流淌,,河边无数的胡杨中有一株,曾被三个孩子一笔一划,用力的刻上自己的名字,以及最后一句话。
“摩罗尼,摩罗诃,摩耶娜,永远,永远,不分离。”
甘美的草原,多情的河流,无边的胡杨林,这是天赐给楼兰的礼物,世世代代以来,楼兰人在此放牧狩猎,自在生活。
人们相信,这样的美丽和安宁,会永远持续下去,再过千万年,孔雀河依旧美丽如今朝,胡杨树,依旧不死不倒亦不朽。
楼兰国的新王登基已有五年了。
五年前,先王暴死,先王唯一的弟弟继位为王 。把先王的爱女摩耶娜视若己出,爱护之情,到胜过自己的两个儿子摩罗尼和摩罗诃。
这一天,距离国王登基五年的庆祝日还有一个半月,而距离国王的生日还有一个月不到,可是,现在的楼兰王宫中,没有一丝一号的喜气。晴天朗日,园林胜景,偏偏四处都寂静如死。
摩罗诃年纪虽小,最是聪明灵秀,他负气策马回宫,未进宫门,已觉气氛不对,微微皱起眉,遥遥望向前方那威严肃穆的大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轻跃下马,快步进了宫。
没过多久,摩罗尼和摩耶娜也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父王应该在大殿,我们一起去见他吧。”
“才不去呢,我和摩罗诃不带侍卫偷跑出去,现在还赶去挨骂不成。”摩耶娜哈哈笑着跑进了宫。
摩罗尼无奈的摇头,做为两个顽皮鬼的苦命大哥,只得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向父亲复命了。
他大步走向大殿,而殿前的侍卫也没有任何人会阻拦这位大王子。眼看就要跨进殿门,耳边忽听得一声大喊:“不行,我的儿子,绝不能进去做人质。”
摩罗尼全身一震,僵在了大殿之外。
“陛下,可是这次汉人听说了匈奴向我们要求结盟的消息,非常震怒,如果我们不送上王子做人质,万一大汉军队打过来,那小小楼兰,就会飞灰烟灭啊。”
摩罗尼微微颤抖,大汉,那传说中最强大的国家,那个隔着无数山,无数水的遥远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语不发,悄悄探头向内张望。
他看到父亲的侍卫柯力额满面怒容地大声呼叫:“无论如何,不能把王子殿下送到万里之外去当人质。”
他看到,最是德高望重的大都尉丞时犍,神色悲哀的说:“柯力额,我们都知道你看着两位殿下长大,十分疼爱他们,但是身为楼兰的王子,在楼兰有难时难道就不该做一点牺牲吗?只要我们不和大汉朝做对,王子在洛阳一样可以过的幸福安乐。长史陈大人也一再向我们保证必会负责王子的安全,他甚至答应派他的爱子同王子做伴。”
他看到,他那英雄了得的父王,无限疲惫地沉默着,良久,才眼含热泪的说:“实在不行,只能把摩罗诃送过去了。”
然后,摩罗尼便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藏不下去了。
他站起来,冲出去,大声喊:“如果要去,就让我去。”
他仍是个孩子,他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能让人夺走他的弟弟。
所有人都微微一震,楼兰王迦柯力颤声说:“孩子!”
时犍疾道:“殿下不可,你是储君……”
摩罗尼目光明亮而坚定地望向他:“我是哥哥。”
“我是哥哥”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已经胜过了所有的滔滔妙论,生花巧辩,就此震住了满殿君臣。
摩罗尼跪下来伸手抱住父亲的双膝,低声的哀求:“父王!”
迦柯力心头凄然,低头轻抚着年幼的爱子,神色无限悲凉。
其他臣子也无不黯然神伤,垂首无语。
每个人都凄凉伤痛,没有人发现大殿后方阴影中一个美若明珠美玉的男孩眼眸深处奇异的光芒。
摩耶娜一大早拉着摩罗诃陪她出去玩乐了大半日,快马回宫是已经累了,一回来就跑回自己的宫殿倒头就睡。
再醒来时,已是红日西沉,夜色深深。
寂静的夜晚,只隐约听到几声熟悉的哭泣。
她轻轻问:“谁在哭。”
服侍她的宫女回答:“好像是安归伽。”
“安归伽?”摩耶娜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跑了出去。
花园深处,星月光里,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万花丛中,大声的哭泣着。
摩耶娜跑过去大声笑话他:“安归伽,楼兰的男人都是英雄,是从来不哭的,你这样没用,小心柯力额叔叔不喜欢你。”
安归伽是侍卫长柯力额的儿子,他们的家族世代做王族的护卫,家族中的男孩在王宫中和王子公主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是骨肉。
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大王子被送到长史府去了,明天一早就要被带到汉国当人质,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
摩耶娜震惊的瞪大眼望着他:“你说谎,不可能的。”
安归伽一语不发,只用悲伤的眼睛望着摩耶娜。
摩耶娜渐渐全身冰凉,然后大声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安归伽依然不回答,只是沉默不语。
摩耶娜只等了一会,就跳起来往外跑。
她一直跑,一直跑,有侍卫惊讶询问,她不应,只是跑,有侍女在前方行礼,她不理,只是跑。
有人在前方拦路,她微微一顿,一把把那人推开,继续跑。
然而,奔跑的瞬间,她回了头,望了一眼那人孤独站立的身影,望了一眼那人眼中淡淡的悲伤,然而,她依然不肯停止地向前跑。
摩罗诃被摩耶娜用尽全力,一把推得连退三步,几乎跌倒。然而,他不出声,不阻拦,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望着摩耶娜的身影消失在前方,听着四周侍卫们莫名其妙的低呼,听着远方忽然响起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听到柯力额惊愕的喊声:“出了什么事?殿下,公主去哪里了?”
他不言,不答,不动,只静静地站在原处,静静地遥望远方。
远方,空空寂寂,什么也没有。
摩耶娜一直奔到马圈,找到自己的马,骑了就往宫门外去。
楼兰王宫的禁卫并不严密,摩耶娜又总是到处胡闹闯祸,半夜出宫也不是第一次,守门的的侍卫并没有及时拦阻住她,就任她一骑远扬,奔向远方,天之尽头。
马行如电,摩耶娜至此才开始颤抖起来,她直到现在,才感觉到夜晚的寒冷,才发现自己赤着的脚已经磨出了血。
马行如飞,回头处,楼兰王宫已是隐隐约约,摩罗诃静立凝视的眼神,仿佛仍在眼前。
这么多年了,摩罗诃一直一直在她身旁。他是世上最漂亮的男孩,他是世上懂得最多的男孩。
她最爱和摩罗诃一起玩一起闹,最爱听摩罗诃讲一个个从书上看到的故事。他知道天上每一颗星星的来历,他知道地上每一条河流的源头。他会念最美丽的诗,会唱最动人的歌,他会吹起芦笛伴她坐着“卡盆”与她一起荡舟在罗布卓尔湖中。
她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摩罗诃,但是,她依旧没有回头,没有勒马,依旧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一个人,策马奔向远方。
从小时候学走路跌倒,被摩罗尼扶住开始,直到现在,每当需要时,摩罗尼总会出现在身旁。
任性闹事闯出祸,出来顶罪的必是摩罗尼。骑得小马发了狂,策马赶到她身旁,抱着她跌下马去,用身体给她做垫子的也是摩罗尼。生了病梦见爹娘,轻轻哭叫,拼命打闹时,把她抱在怀中,任她打任她捶的一定还是摩罗尼。
从有记忆以来,不管大灾小难,大事小事,只要遇到危险,只要有需要,摩罗尼总会出现在她身旁替她承担一切。
所以,当灾难降临到摩罗尼身上时,她绝不,绝不,让他独当。
当摩耶娜一个人流着眼泪在在月下飞奔时,摩罗尼已成为西域长史府尊贵得小客人。
一个同他年纪相仿,却相貌清秀的汉壮孩子绕着他转了两三圈,笑嘻嘻说:“你就是王子啊,原来王子长得和我们是一样的?”
西域长史陈昂忙含笑赔礼:“这是犬子陈聿修,他年幼无理,请殿下宽恕。”
陈聿修却不怕父亲,身处西域,很少见到同龄人,见到摩罗尼倍加欢喜,哪管什么身份国家之别,一把拉住就要一同玩。
摩罗尼身在汉人的地方,本来就很不自在,有这么一个小伙伴,倒也觉得亲切,便也暂时把烦恼抛开了,同他嬉笑玩闹。
摩罗尼在长史府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和陈聿修就在百名汉兵以及十名楼兰侍从的护送下,一路往玉门关去了。
虽说是为他们准备了宽大舒服的马车,但两个孩子还是坐在了马背上,一路上看着风景,说说笑笑,到颇不寂寞。
只是大队人马行过孔雀河时,摩罗尼从马上望去,离得那么远,他分辨不出昨日阳光下,刻下誓言的到底是哪一课胡杨树,只得黯然收回目光。
一行人浩浩荡荡远行。直到进入楼兰同玉门关之间的著名沙漠白龙堆不久,后面竟传来一声声稚气的呼唤:“摩罗尼!”
摩罗尼当时就变了脸色,拔马就往回迎去。
汉兵将领们也是脸色微变,不知应不应该阻拦这名作为人质要赶赴洛阳的王子。
小小的陈聿修适时跳起来拦在众人马前大声喊:“他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