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日朗气清,黛玉因无事便将素日的书籍本本挑拣出来,又命丫头搬到院中晒晒。整整面墙的书,紫鹃雪雁几个足足搬半个时辰方罢。黛玉笑道:“从前从不觉着的书多,今日理,才觉得有些多。”雪雁笑道:“姑娘才知道?整个园子那么些大老爷们的书合起来也没有姑娘的多呢,瞧瞧摊开来晒占的地方,们搬书也搬累。等太阳下山,还要搬回去。”黛玉笑道:“那可累着,晚上就让小厨房多做几样菜给补补。”春纤藕官等几个小丫头拍手笑道:“可亏姐姐!”众人都笑到。
时正笑着,忽听丫头道:“小红来。”黛玉忙道:“快请进来。”果见小红手中拿个包袱,进来问好,黛玉笑道:“今儿怎么又空过来里?”小红把东西放下,笑道:“姑娘笑话,是琏二奶奶叫给姑娘送的几样布料和几样首饰,姑娘喜欢就留下,若不喜欢就拿着赏人吧。”黛玉笑道:“什么东西还让样巴巴地送来,也知道如今在那边也算是们奶奶跟前的得意人,也是不得闲的。奶奶两日可好?身子不好,也不来看。”
小红笑道:“姑娘不知道,二奶奶两日忙着呢,只是两日外面事忙得不得,竟是空都没有,倒是直念叨着姑娘,却是不得空来进来,今儿特地让来看看姑娘顺便道声歉呢。”黛玉笑道:“也知道是贵人事多,哪里就恼?只是多日不见也怪想的,好歹告诉声,什么时候闲来看看就是。”
小红此时却是拿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黛玉,脸上似笑非笑,道:“定的,二奶奶也想姑娘呢。只是不得空,尤其是今儿晚上,只怕更不得空。”
黛玉听话中有话,不由愣。还未话,就听小红笑对黛玉道:“出来么会子也该回去,等姑娘好再来吧!”完又笑着对紫鹃道:“好姐姐!前儿的花样子爱的不得,可还有好的没有,再给些吧!”黛玉笑道:“倒忘和紫鹃好。紫鹃,带小红去捡捡花样子,呆会儿也替送送。”紫鹃早得黛玉眼色,便笑着带小红到自己屋里去选花样子去。黛玉却倚在塌上拿本《庄子》看起来。
约过半盏茶的工夫,就见紫鹃回来,走到黛玉身边悄悄几句话,那黛玉手中的书卷时没拿稳便掉到地上,“是真的?”紫鹃头:“小红亲口对的,还能有假?”黛玉叹道:“小红今日话里有话呢,却不妨竟是样的事情。竟是如何也想不到的。”紫鹃急道:“那姑娘预备如何?虽们里不怕搜,可是也不是么个让人欺负的意思。”
黛玉凝神沉思会方道:“先别急——和雪雁们起把东西好歹都收拾收拾,也看看有什么眼生的没有,们是不怕。只是东西多,再者人来人往的,保不得有什么。另外亲自去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那里,把事情也告诉们,让们也打打。旦抄捡开,咱们里首当其冲,们那里也是逃不过的,也保不得们那里是经得起搜的。带上刚做的几样小心,也省的有人生疑,只千万小心些。”紫鹃肃然道:“姑娘放心。”
黛玉看出去方回来,让雪雁绿漪等开始悄悄收拾起来,又写封信给王嬷嬷让送出园子去。黛玉自己却是将垒在书桌上的些书信账本之类的收好,又把些捡出来烧。看着那被火光吞噬的纸张,黛玉心中痛,泪水不由落下:“里真的住不得。”
潇湘馆中东西虽多,但向来收拾的井井有条,两个时辰后便收拾停当。紫鹃回来告诉黛玉道:“几位姑娘都知道,谢谢姑娘的好意。也让姑娘小心些呢!”黛玉头,没话。紫鹃不由急,道:“姑娘可有什么对策么?”黛玉道:“别担心,自有主意的,到晚上就知道。”紫鹃道:“们不妨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给姑娘做主。”黛玉摇头:“老太太虽是真心为,但几日身子才好些,若是为事生气伤身子,岂不是的罪过?——且放心,自有主意。”又吩咐众人早些歇息,莫要惊慌。
紫鹃看胸有成竹的样子,虽还有些忐忑,但素知黛玉的本事也就放心不少。只与众人起再收拾检视番,屋子的人也知心思,也都早早歇,只各自在那床塌上翻来覆去不提。
好容易月上中,已到三更时分,便听到有人捶门。黛玉此时犹倚在榻上,却是拿卷书看着,听得声音便道:“可算是来。”便叫春纤去叫人开门,自己却是由紫鹃等服侍着不紧不慢地起身穿衣。还未起来呢,就见凤姐被群人簇拥着进来,见的样子忙按住道:“身上不好,别起来,们就走。”
黛玉见那些婆子黑压压堆人涌进来,有几个是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神色凶恶,举止粗鲁,几个小丫头本要拦住们,却被推囊开,黛玉心下更恼,面上却作不知,笑道:“凤姐姐,病么些也不来瞧。只道把忘呢,谁想到今夜竟带么些人来看呢,可是受宠若惊!”
凤姐看着黛玉似真似假的打趣,还没话,旁边绿漪便抢道:“哪里有半夜里带么些人来看人的样子!瞧着倒像是来抄家的!”
黛玉忙啐道:“绿漪丫头胡什么呢,里哪有插嘴的地方。”
绿漪嘟嘟嘴站到旁。
凤姐只觉那笑意几乎要爬到脸上,忙略低头轻咳声将那笑意掩去,又在黛玉床边坐下,有句没句得问的病。黛玉也故作不知,只拉的手和话,来往便过盏茶的功夫。那周瑞家的见凤姐的样子,素日里也是有些瞧不起黛玉的,只道凤姐是怕得罪在贾母面前不好交代,便觑个空对旁边的婆子们使个眼色,让们先去搜捡,谁想们刚转个身便听黛玉问道:“大娘们是要去哪呀?”
凤姐依旧坐在床沿上不话,周瑞家的只好站出来赔笑道:“因丢件要紧的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园子里的孩子们,丢娘娘的脸面,所以越性大家搜搜,去去疑,还请姑娘……”
潇湘馆中众人听不由大怒,丢东西来搜,还是祛疑的法子。哪里是祛疑,根本就是直里的人都是贼!
黛玉冷冷笑,道:“周大娘的意思明白,只是不知道丢什么东西么兴师动众?”周瑞家的面上窘,丢东西不过是搪塞之语,哪里知道黛玉竟当真问起来,只得含糊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太太那是宫里娘娘赏下的样价值连城的宝物。”
黛玉道:“是么?既是娘娘的东西丢,当然不能马虎。”顿顿又问道:“是谁的主意?是单搜里还是园子里都要搜?”
凤姐眼波微转,那双丹凤眼儿已经红,盈盈有泪光闪动,道:“唉,便知事不妥,也是实在没法子,那丢的东西实在要紧的很。太太也骂,可能有什么法子,妹妹就当可怜吧,改日治酒席给妹妹赔罪。并不是只查里的,园子都是要查的,妹妹别多心。”
黛玉叹口气,道:“姐姐份心是知道的。本来若是别人来是绝不让人搜的,如今样不过看姐姐的面子罢,只是姐姐……”声音顿,那微睁的眸子在晕黄的烛火下越发显出十分的风韵来,直让人看呆去,半晌方听道:“今日因方有明日过……,不要后悔才好。”凤姐愣,正要问话,黛玉却不待再,只扬声叫紫鹃雪雁等去开各色箱子。
周瑞家的等人面上喜,正欲走,却又听黛玉道:“且慢些,”又只得站住,心理早已埋怨起黛玉多事。
却听黛玉道:“们既来里,也是为得个交代,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也不为难们。只是在里做主,查也是先查的。”
周瑞家的忙赔笑道:“哪里敢翻姑娘的东西。”
黛玉冷笑道:“们既然来,就收起‘不敢’两字吧!的人不臊,倒让听的人不自在。不过人‘捉贼拿赃’,便知凡是要有个人证物证方好的。也有个怪癖,除身边的人,谁也不得动的东西,要搜也可以。只是要自己的丫鬟动手,们不许动,若是翻出什么来也好当场拿赃。周大娘,是吗?”
周瑞家的听,只觉眼角直跳,便知黛玉是恼,又看凤姐句话也没有,心下不由也急,还未话,那王善保家的却是掂个笑脸上前道:“姑娘可真是个明理的人,真真怪不得外面都姑娘好呢!”
黛玉眉尖蹙,那手上的帕子给攥成团,捏的死紧,冷笑声道:“嬷嬷年岁大,也该歇歇,紫鹃!给各位姐姐嬷嬷们看茶看座,咱们有的是时间,样样的查给各位看!也让人瞧瞧潇湘馆里可有贼赃!”那声音恍若冰玉相击,清脆中透着冰冷,生生地让人觉出丝凉意来,直从背脊冲上脑门。
王善保家的自觉得意,捡张凳子就坐下,指挥着紫鹃等开箱子看视。周瑞家的等却是急出身的汗。
不会儿春纤带着几个小丫头慢慢抬几个箱子来,打开来看,却见那箱箱装的不是珍奇古玩,就是珠宝绸缎,直把众人看花眼。其中有箱子里装的屉子的东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光华晕转,圆润剔透,便是那些进上的也比不上。王善保家的时没忍住便伸手去摸,绿漪看见,“啪!”的声拍下去,王善保家的“哎哟”声忙收手回来。绿漪又猛地关箱子,差把手都夹到。
王善保家的气到跳脚,骂道:“个小蹄子!竟敢打!”
绿漪冷冷笑道:“打又如何,已好只许看,不许动,谁准动手动脚?们姑娘的东西又是能动的?”
王善保家的羞红脸,见众人没有为话的,又不能是被那些珠宝闪花眼所以伸出手去,便气道:“看着那盒珠子像是娘娘丢的那样,想拿近看仔细些罢,蹄子倒是把当成贼!”
雪雁此时也是忍不住,冷笑道:“嬷嬷也忒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瞧扁!们姑娘是堂堂林府千金,林家书香门第,列侯世家,们老爷如今又是今上钦的江南盐政御史,是那些满身铜臭的暴发户比的上的?难不成们姑娘竟连珠宝首饰都没有?如今不过是老太太疼惜接来暂住着罢,难不成里的人都当们林家的人都死绝吗?也忒看不起人,凡有好的东西就是里的?若是贼,只怕是嬷嬷把们当贼看吧!连们的箱子奁笼都被搜看,们倒还没委屈,嬷嬷倒是嚷上,真真是千古奇闻!”着也不问黛玉,将那屉子的东珠拿出来走到凤姐面前道:“琏二奶奶,看看可是娘娘丢的东西?”
凤姐眼波宛转,看也不看,忙将盖子合上,满脸堆笑道:“根本和丢的是两样东西,哪里像?”便又回头骂王善保家的。“嬷嬷年纪大眼花也不知道,怎么在姑娘里瞎?”周瑞家的等人早已经有些明白,也都王善保家的不是。
黛玉微微笑:“们可看仔细?”
周瑞家的等都道:“看仔细,确不是丢的东西。”
黛玉冷笑道:“那可是好,也免场官司。”又让紫鹃等把其余的箱子等都搬出去到外面让凤姐等随意搜,要安歇,就不相陪。
凤姐忙道:“哪里还要搜的?妹妹歇吧,们也该走。”
黛玉冷笑道:“可不成,才搜半呢,哪能就走呢?里前几日也少样东西,找几日也没找到,倒是有人怨多事。如今可正好,搜搜,大家干净。”
众人愣,都不防黛玉竟不依不饶起来,都赔笑道:“夜深,既没什么,哪里还能打扰姑娘休息呢,就算吧!”
黛玉冷道:“可不成,们今日来里,要查便查,要搜便搜,是借住里的,若不是看外祖母的面子上,哪能让们进的门?只是个姑娘家,们搜就搜,可如今却只搜半,知道的也还罢,不知道的只当是倚仗外祖母疼爱不让们搜,或是屋子里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传出去,们的脸面不要,的脸面却是还要的。今儿既然来,也没那么容易出去,需得将潇湘馆中砖瓦草纸查个干干净净,还的清白名声方可。”
众人暗暗叫苦,不想黛玉平日里看着不过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坏,就是厉害也不过嘴上刻薄些罢,谁想到今日样厉害。
凤姐又好气又好笑,道:“林妹妹的嘴啊,真比刀子还厉害。”黛玉笑道:“不护人,自护之,又有何错?”
周瑞家的给凤姐使眼色,谁想到凤姐早递个眼色过来,心中无奈,只好赔笑道:“今日是们的不是,给姑娘赔礼。只是色也不早,们还要去别处呢,还望姑娘消消气吧!”
黛玉又道:“,们已搜哪几处呢?”
周瑞家的不敢瞒着,只得道:“从角门上巡夜的婆子那里查起的,不过是顺路到姑娘里。”
黛玉道:“,宝玉那里可查出什么?”
周瑞家的道:“并没有什么。”
黛玉道:“想也是没什么的,那宝姐姐那里呢?那样稳重,莺儿文杏也是乖巧不过的,定也没查出什么吧?”
众人只觉尴尬无比,面面相觑,不言。
黛玉奇道:“是怎么,怎么不。”
众人不敢言语声,只低着头,凤姐也觉不自在,脸上讪讪的,喊声:“妹妹……”
黛玉心中雪亮,看众人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只觉阵气苦,薛宝钗是贾府的亲戚,就不是吗?真论起来比薛家还要亲层呢,些人竟然……真真是欺人太甚!心中怒气翻腾,只觉头晕目眩,身子竟是慢慢软倒。原就着风寒还未好全,刚刚众人进来带进阵冷风,初时还不觉得,谁知竟听得样的事,大怒之下竟是病如山倒,阵手足无力,满眼金星乱撞,如何挨的住?身子已不由自主软倒。紫鹃等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摸只觉身上滚烫,那神情也是昏倦,紫鹃不由落下泪来,哭道:“姑娘何苦生气,若伤身子可怎么好?”凤姐也是急得不得,帮着让黛玉躺下,又给服退烧的丸药,哭道:“都是的不是,妹妹身子弱,好歹保重些吧!”
黛玉半晌方微微醒转,见惶惶的样子,却是淡淡宛转笑,道:“不防事,姐姐先忙的去吧,只把带的人留几个在里继续查吧!”
凤姐听,知道黛玉是动真怒,便让周瑞家的留几个人,自己带其余的婆子们慢慢出黛玉的房间,又听得背后黛玉正吩咐雪雁:“那屉子珠子也不要,们就分吧!白放里,不是被人盯上,也是被糟蹋!”
众人声不敢言语,又不觉赞叹黛玉果然是大家闺秀,富家千金,那屉子的东珠若是当,颗少也有上百两,黛玉竟是不要就不要。又骂自己猪油蒙心,竟把真李逵看成假李鬼,林姑娘可不是好欺的主。
当晚上,潇湘馆灯火通明直至鸡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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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与笔墨结成骨肉亲。
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
海棠起社斗清新;
怡红院中行新令,
潇湘馆内论旧文。
一生心血结成字,
如今是记忆未死,
墨迹犹新。
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地,
只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今是知音已绝,
诗稿怎存?!
把断肠文章付火焚!
这诗帕原是他随身带,
曾为我揩过多少旧泪痕,
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
可叹我真心人换了个假心人。
早知人情比纸薄,
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
万般恩情从此绝,
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
央视在放越剧《红楼梦》,这段《黛玉焚稿》看得我涕泪涟涟……
好妹妹啊!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