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慕芝已多年未见。
    我们是学生时代的好友，兴趣相投且彼此知心，共度许多难忘岁月，是的，要用什么词来形容与她共度的时光，只能是难忘，又或快乐。即使毕业，各奔前程，我们仍在书信中保持密切联系，即使孤独，内心仍可以对她敞开。我完全信任她。
她路过林城，在此停留 ，我们都不想错过相聚的机会，儿时伙伴能够面对面讲讲话，我内心实在激动。于是赶往机场附近的咖啡厅，与她匆匆一见。她仍像从前，知性乐观、大方从容，脸上的笑容透露出发自内心的自信。我思绪万千。
她要了一杯黑玫瑰，而我仍点摩卡。
    “你依然那么有情调，不像我，不喜欢尝试新的口味”，我说的是咖啡，也不是咖啡。
    她看着我莞尔一笑，“你有所改变”，多年后的第一句话，我早已预料到她会这样说。
    我内心自然清楚，剪去了长发、皮肤也更加白皙、穿衣打扮相比从前也更有个性、更有品味也更有尊严，从气质上，有很大的改变。
    “总要有进步”，我开玩笑道。
    “可还是老样子” ，她笑着说，又像在取笑我内心没有半点改观。
    “本性难移”，我低下头喝了一口摩卡，咖啡虽甜可是心中酸涩，我不知从何说起。
    “生活如何？”
    “老样子，心术还是不正，像你说的一样，没有半点进步，也许是因为我并不适合拥有婚姻。你呢，是否还在流浪奔走、来去如风？”
    她突然笑了，“没有那么夸张，没有在流浪，只是一直在进行做好准备的旅行，流浪需要的是一颗天生自由奔放与随遇而安的心，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未曾尝试过就会好奇，渐渐接触以后，兴趣会越发浓厚，可是立马又会厌倦，厌倦中又不时得到安心，如此折磨中，最后便再也离不开，你的婚姻、我的旅行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宁静。”
    “我羡慕你，独身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一切都随性并快乐……”，我沉着头，眼睛也沉沉地看着咖啡。
    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不，那是因为你现在境况不佳，你知道独活的孤独、身边无人的无助，所以我知道你并非真的羡慕我，并非真的想过我那种生活，我亦知道两个人维持感情的痛苦，所以未曾羡慕过你。”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仍未抬头，声音低低地说。
    “你没有想过要孩子，就是希望日后有路能退吗？”她并非质问我，只是在寻求她的疑问的答案。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婚姻濒临失败全因我的自私，却还要向慕芝寻求帮助。我只是内心有愧，希望通过倾诉来获得一点安慰。
    “是我太自私....”我说不下去。
    “那为何结婚？是因为当时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吗？”
    “是因为……因为一个人生活太过无趣，工作稳定以后，我每天早起，跑步，亲手做早餐，然后上班，吃中饭，睡午觉，接着上班，吃晚饭，半小时后游泳，晚上看一部电影，沐浴，然后早睡，周六周日也有活动，假期也去旅游，我的生活，充实且平静，而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在渴望，你知道，希望一个人能陪着我，分享快乐，或者在我痛苦时支撑着我。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就像小孩子一样，疯狂迷恋他的性格，当时的他在我眼里就是解救我的不二人选，我开始觉得婚姻生活就是我追求的全部，最起码会是最幸福的一种生活，我甚至期待在一个人身边醒来的感觉，好像在告诉我我并没有被排除在外，我并不孤独。” 我的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看进慕芝的眼睛。
    “所以你是因为害怕过着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承受这种与众不同的孤独而结婚的吗？”
    “不是的，慕芝，是因为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我觉得不幸福，所以我以为自己渴望婚姻，如同现在，拥有婚姻以后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幸福，因而想要放弃婚姻。可是我发现，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总有些时刻是你过后非常怀念的，可是你也会承受这种生活带来的种种痛苦，这种又苦又甜的交替，我觉得很折磨。”
    “欢愉只是片刻，苦痛亦只是片刻，生活仍在继续，说到底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慕芝低下头静静地说，用勺子轻轻搅着咖啡，好像有什么触动了她。
    我们迟迟没有讲话，分别数年，各自有不同的生活，却有同样的挣扎。
    “我当然不会愚蠢到觉得和他的爱情能够永远，但是我真的很爱他，甚至觉得如果和他分手，不会再爱别人。尽管我分不清我是出于不想一个人生活而爱他还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我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接着说。”我以前相信，一个人的一生中，只有唯一一个人是真爱，他朝你走来的时候，你就会看清自己，你会愿意和他踏踏实实过日子，而并非年纪到了，将就着生活，我相信他就是那个人，而那完全是我理想化的爱情，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所以你现在是厌倦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厌倦，或者说是觉得自己仍然没有得到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仍然没有安全感，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现实追求的人，然而精神本身在现实生活中，即使得到满足，也没有明确的一种形式，就是说这种满足仅仅只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总是易变，所以更加重了虚无感。我仍然没有接受生活中的不完美，而且不幸的是我把这种不完美看得太清楚。我一直觉得，快乐是所有人毕生的追求，然而后来我发现，精神性的、永久的快乐是多么虚无缥缈，我只是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在寻找那种‘无论什么事情发生也不能使我感到伤害’的绝对意义上的安全感，这无关我的婚姻，只关于我自己。”
    “你有没有想过，你活得太过清楚才是导致你不幸福的原因？你善于去分析你生活中的种种，你自己的心理和别人的心理，你都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去探索，而且清清楚楚。虽然你了解人性的这种变化性，知道一切其实都是虚无，但是你还是觉得总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而且你也没有安心接受虚无。你虽然清楚知道，但是却看不通透，舍不得放下。你自己清楚，你并不是一个能够完全信任男人的人，就是说你不会对那个人完全敞开心扉，你不会依赖他，你和他生活是为了满足你对爱情的需求，但是你不愿意去过那种世俗的婚姻生活，同时你又害怕自己的婚姻真的会变得世俗。你希望自己时时都有选择权，想走就走，但是却有人能爱你。同时你永远不知满足，像你自己说的一样，你总在寻找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安全感，爱情给予你缺乏爱情的时期的安全感，当你拥有了爱情，你却又有其他方面的不安定感，这种得到的短暂性，让你越发相信自己的虚无主义，继而觉得一切都只是暂时有意义，也就都没有意义。你害怕你们的生活重叠在一起，因为你知道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其实并不是真的存在，你知道自己迟早会厌倦。你只想拥有充满那种理想的爱情的婚姻，不想出于责任和义务而去勉强维持关系，所以你不想拥有孩子，因为你害怕面对教育的风险以及成为一个母亲的那种慈爱，害怕因为你不能对你的家庭奉献自己的一切而导致你和丈夫关系破裂，最终伤害了孩子，更害怕你因为孩子而最终放弃了去寻找那种安全感。你虽然迷恋爱情，但是你更爱自己，你不能缺乏爱，更放不下自由，对吗？”
    慕芝淡然地说完之后，抬起杯子满意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哑口无言。她说的我都清楚，正因如此，才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想离婚吗？是否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看我不讲话，只好再问。
    我刚要回答，不幸我的手机开始震动，有来电。
    ”你在哪里？“他不带感情地问。来电人乃是我和慕芝话中的第三人。
    ”林城机场附近的咖啡厅。“
    ”慕芝几时的飞机？“
    ”还有三十分钟起飞。“
    ”代我向她问好。“
    ”会的。“
    电话挂断之后，慕芝手肘支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嘲笑似地说，”你二十八岁结婚，那时你也已经变成一个难以取悦的都市女人，而且，你有稳定的工作，衣食无忧，无需再在物质上添花，对于精神世界，爱上谁全凭自己意愿，而且对生活的种种无奈、人情世故也都有了深刻了解，选择结婚恐怕不是一时冲动吧。”
    她笑意越来越深，“你不会天真到希望结婚五年你们仍像在热恋中一样，他依旧以你为中心，下雨给你送伞，晴天给你抹防晒霜，常常在小小的细节上带给你感动，耐心猜测你的想法，不时给你浪漫的惊喜，最重要的日常工作是备好你的所需，明明深爱你但是又故意若即若离，保持神秘，在恰当的时候又用行动告诉你他可是十分在乎你，从来都不担心会失去你，因此也就不会一直讨人厌的去取悦你，对你所做的一切，全部发自一心一意的爱，你是希望这样吗？“
    对面的慕芝已经笑得停不下来，她是真的在用行动告诉我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也是在告诉我，遇到我想要与之结婚的男人是我的万幸。毕竟，有所爱总是好的。
    ”我知道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你一定清楚我在担心什么。他亦不会傻到明明知道无法拴住一个人，还对她毫无保留的付出，我太明白爱情是如何渐渐改变的了。女人总希望男人能一直全心全意地对她好，但是做为男人事业毕竟也很重要，同时他会遇到很多有魅力的女性。而且我渐渐不再相信真爱那回事了，我开始觉得一个人的一生会爱上无数人，我无法接受我自己会爱上别人，也无法接受他也会爱上别人，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要和世俗作斗争，还是要克服自己的胆怯和拘束。万一我最后离婚，便再没有勇气去爱人了，也许我会觉得，和谁在一起都一样，在不在一起也一样，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
    ”结婚之前你想过这些问题吗？你迟迟不要孩子，难道他不曾怪你？“
    ”当然想过，只是没有这么深刻，婚前我一直在想，我并不介意他以事业为重，只要他爱我，不背叛我，我愿意放弃所谓的安全感，但是你知道，只要生活有一点点不顺，我就会有想走的冲动，这种不顺可能并不是他带来的，而是某种生活方式，比如我精神的所需和现实的矛盾带来的，他可能是最无辜的一个。恰恰他的生活是如此简单，有他爱的妻子和值得奋斗的事业他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不像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全凭感觉说话。他不怪我，因为了解我，但是我知道他其实难受，即使在婚前他早已想清楚。可是我害怕有一天他会变成一味迁就我的人，我也害怕我有一天会收不住他的心，到那时就真的没办法了。“
    “你仍像从前一样没有自信，对自己、对外界都是如此。你也没有学得洒脱一点，尽管在别人看来你可能随性自由。”
    “完全正确，我尚有自知之明。你之所以能够全面分析我的事情，是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吧？”我瞬间开怀，觉得一切都会过去。
慕芝抬手看了看表，继而将视线对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安定感并不在于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如同我，独活，四处行走，如同你，拥有婚姻，可是我们的想法却一样。我在旅途中遇见过很多人，亦有很多罗曼史，有很多舍不得忘掉的人和事。我们曾经结伴，诉说彼此的心意，可是最终都分离，可是我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他们，他们仍在我鲜活的记忆里，只不过换了一种存在方式。我看着自己一点一点从拘束、胆怯变得洒脱、大方，我最起码可以说，我真的在过自己的生活了，不会为了获得某个人的爱而去改变自己，无论其中有多少快乐，有多少痛苦，我不再像儿时的自己那样无助，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其实比以前更有能力，却没有从前那样的勇气。我已完全接受，接受已经安排好的社会命运，并且没有渴望，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希望有人能陪着我，也不再希望可以永远。我们不是福尔摩斯，内心无法单纯到为了一件事而放弃所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遇见，亦接受分离，接受生存，亦接受死亡。”
    她的话我也不知道听明了多少，我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睛、她的发、她的衣物、她的鞋，我一一猜测是否染上风尘，但是无所谓，我一直因慕芝刚烈的性格和不羁的灵魂而深受感动。
    我回过神来，慕芝还在继续说，“如果我遇到一个人，内心毫无反抗地爱上他，当然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毫无保留，并且不求回报，不求长久。自由并非压制自己内心的情感，真正的安全并非封闭自己让自己对万物不动情，而是完全开放，任外物去留。到真正需要选择的时刻，你自然会随着自己的心。”
    也许是离别时刻接近，我内心变得平和，和她开起玩笑来，“我们慕芝何时变成了哲学大师和情感大师？”
    “一直都是。”她故意说。
    结账。我们走出咖啡馆，黄昏意正浓，有风，吹着她的长发和墨绿色披肩。我送她到登机口。
    “是否要讨一个拥抱？”她笑着对我说。
    我二话不说拥入她的怀抱。“是否流浪的人，怀抱都这么有安全感？”我当然知道她的辛苦，只是偶尔也可以拿来开开玩笑。
    “羡慕的话，来找我。”她的目光那样清，带着自信，穿透我的胆怯。
    ”我走了。“ 她消失在登机通道。
    聚亦轻，离亦轻，聚散有时，一切有时，我在心中安慰自己。
    我沿着路走出机场，从那杯黑咖啡开始，回味我们所说的一切。却不经意抬起头看见了他的身影，我只觉得脚步沉重，又带着某种喜悦，慢悠悠地走向他。
    “你怎么来了？”我不想带有任何的情感，可是做不到云淡风轻，反而暴露了我内心的挣扎。
    而他仍像过去一样，看透我，却什么都不挑明也不觉委屈。
    ”来接你。“他安心地说。
    我有一瞬间出神。继而默默地看着远处，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