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里他为我们在中国历史的广场上塑立了一个吹号者和浸濡着血迹的铜号的形象,让我们在今天仍然能清晰地听到那曾经唤醒了一个民族并激励这个民族奋勇前进的号声。
吹号者是被黎明最早惊醒的人。天还是一片黝黑,他就把黎明的声音与光明一起吹送到宁静的远方:
“他最先醒来——/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是的,他是被惊醒的,/惊醒他的/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滚在天边的声音。”
这是第一章开头的七行诗,诗人把“惊醒”这个词语重复了三次,加深了我们对“最先醒来”的吹号者被远方传来的黎明的滚动声所惊醒的印象。但其实惊醒他的并不是天边滚来的声音,而是他对于黎明的“过于殷切的想望。”他意识到自己是黎明的通知者。因此,他起身立即拿起号角。上面摘引的七行诗,朗读时三个不断加强音量和感情重量的“惊醒”形成一浪高一浪的节奏。起伏而回旋的号声是从号管里带着深情弯弯曲曲流出来的,并且带着吹号者被惊醒时的震动感。我以为这震动感正是作者创作这首诗时在心灵上引起的对黎明充满预感的颤动。从这里我们又可以深刻地领会到一首诗的语言和节奏是怎样生成的。
1939年末,读这首诗时,我正在一个中学读书,并充当一名吹号者(为了领一点津贴),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把它朗读了不知有多少遍。对第二节我感受特别深切,因为我有吹号者真实的感受。作者在卷首的小引里说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这绝不是夸张之词。我吹号不到一年,就累得患了肺病,在一篇文章里,我曾回忆到这段经历。那么我的号声里也一定有着血丝。因此当我读《吹号者》的这几行引诗时,心里非常难受。我为什么对第二节感受特别深呢?这是由于这一节诗里吹号者的崇高的感情深深感动了我: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吹送到号角里去,/——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使号角由于感激/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吹起了起身号,/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世界上的一切,/充溢着欢愉/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尽管不是一个战斗队伍的吹号者,但我已经参加了中共的地下组织,对于人类的命运和民族的危难,有了一些觉悟。因此对于诗的深邃的内涵,我能完全领悟。我开始跟着艾青的诗学着写起了诗。不论做人还是写诗,吹号者的精神境界都给我很深的鼓舞和启迪。当时我还画过一张表现吹号者形像的画,登在学校墙报上。《吹号者》不但使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还懂得了诗人都应当是向人世间通知黎明到来的吹号者。象号声一样,诗人写的每一行诗里,都有看不见的纤细的血丝,当时,我十分相信。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向太阳》、《他死在第二次》、《吹号者》以及后来的《虎斑贝》等诗都夹带着来自诗人心灵的血丝。艾青是一个不惜付出生命的吹号者。
诗的第五节使这首诗的悲壮的情感升华到了圣洁的境界。诗人以淳厚的笔触为吹号者的牺牲写下一曲高昂的哀歌。吹号者死得壮丽无比,直到“被一颗旋转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才寂然地倒下,然而号声并没有中止。最后两段诗使吹号者和映着血和阳光的号角得到了永生。
“听哪,那号角好象依然在响……”
以上是我对《吹号者》的解析,有些感触是属于我个人的,难免带有感情的因素。下面简略地谈谈这首诗在创作上给了我们一些什么启示。
首先,这首诗真正体现出一种生命感和生命形态。诗的“小引”就使我们深切地感到了吹号者和号角、号声以及广阔的原野,血肉地成为这首诗不可分隔的艺术生命的整体。如果没有面孔苍黄的吹号者发自心胸深处的呼吸和细微的血丝,号声不仅不存在,更不可能飞向远方去激励千千万万个战士。前面摘引的第二节诗生动地体现出这个完美的精神境界。我们常说一首诗写活了,说的就是诗中写活了一个艺术生命。《吹号者》从开始到结尾都充溢着强大的回荡不绝的激情:这正是吹号者和号声所具备的生命特征。
其次,《吹号者》使我们加深了对艾青艺术个性的了解,它是朴素的,自自然然的,不露痕迹的。个性蕴含在诗的整体情境里,而不是在表面的词句里,是修辞学无法达到的。
第三,对艾青的口语和节奏感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没有丰富的激情,就产生不了诗的节奏,而口语是最富于人性的亲切感的,是直接从心灵里流出的脉息。
第四,艾青的诗都是心灵的自白。没有纯客观的抽象,都是有真情实感的,即使是晚年写的哲理性小诗,也是他的人生体验的结晶,带有诗人的某个历史时期的真实的哀伤、痛苦和期望,以及诗人与现实人生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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