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仅做参考)
BY 快乐一轻舟
艾青是一个命运多舛的诗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战士一样向旧时代勇猛冲击的诗人,以满腔的热情迎接和拥抱崭新的时代,而新时代立足未定,落后的小农意识、愚昧主义、极左思潮、教条主义等披着革命的外衣,以对文化和文化人的冷酷敌视,呼啸而来,迎面给他以重拳。当然,重拳之下,击倒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大批有知识有激情有才华的文化人,而他,却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文化人——悲剧性诗人。这一拳,送给他一顶帽子,右派!这顶帽子,1957年戴上,名义上戴了六年,实际上一直戴到1981年。这期间,作为一个诗人,他几乎是不存在了。因为这期间,他既不敢写诗,也不能写诗,还确实没写诗(也许写了,但没有发表过,他本人也未提及过)。
这首诗写于1954年,有人问他,他是为祖国而写呢,还是自己的写照,他以模棱两可的语言回答,“两种理解都可以。”如果说在1954年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个个风浪的扑击,1954年之后的风浪却是铺天盖地,兜头而来。实际上,相比胡风、顾准、王元化等许多“反革命集团成员”“右派”的牢狱之灾,他又是幸运的。他有“贵人”搭救,靠王震将军的庇佑躲进了新疆建设兵团,有时候,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主席台上,还可以搜集资料,编写边疆建场史。不可否认的是,不管如何幸运,作为一个诗人,他诗歌创作的平台已经被屏蔽,他的诗魂已经瘫痪,诗魂就是他生命的主旋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生命的主旋律已经瘫痪了。
我读另一篇随笔,是讲另一个大“右派”的悲惨命运。其中,引用了毛泽东的一段话,抄录如下:
我们现在的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是从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农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他们还是属于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如果不把过去的一套去掉,换一个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就和工人农民的观点不同,立场不同,感情不同,就会同工人农民格格不入。(《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当时,人们读之,如奉圭皋;今天读来,却心惊肉跳。由于毛泽东的政治地位,他的话,在当时,就是“最高指示”,“一句顶一万句”。这个界定,把知识分子划定在“资产阶级”的范畴内,就决定了执政党对知识分子的极端不信任,甚至是仇视;就决定了从1949年一直到毛泽东逝世,中国所有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今天回过头去看,“肃反”,“反右”,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很多运动是拿知识分子开刀。其范围之广,牵涉人数之多,对知识分子生命的践踏,人性的摧残,比之当年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不知要酷烈多少倍!所以,艾青的悲剧,只是沧海之一粟。但这种悲剧,具体到一个生命个体来说,又具有不可逆转的现实性,具有深入骨髓的深沉痛感。
也许,艾青写这首小诗,既是过去自我命运的悲痛小结,又是对未来命运的悲剧性预测。作为一个诗人,1981年,他才复活了。但复活之后,也是心有余悸,遮遮掩掩,先以他的旅欧诗篇《翡冷翠》投石问路,随着政治气候的渐渐回暖,才诗情大发,佳作迭出。他后来写的《鱼化石》,恰是他在遭逢厄运期间的处世方法的写照: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沉默是无奈的选择,没有叹息源于对当时政治氛围的心理恐惧,怕一声叹息再惹来更大的风浪,当然,也可以看作就像鲁迅先生的韧性战斗一样,是一种人生智慧或者机敏。
《鱼化石》的最后一段: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当死亡没有来临,
把能量发挥干净。
其语言虽然依然带着浓重的“斗争”气味,带着浓厚的阶级斗争、政治斗争的话语色彩的时代共性。但其面对厄运不低头,要尽量发挥自己个人能量的意愿还是明白无误地表述出来了。
我们再倒回去解读《礁石》。虽然海浪前后相继,蜂拥而来,但在礁石面前,它们也似乎很无奈,只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末,散开”,这是因为礁石坚硬的本质。礁石面对海浪如此,一个人面对厄运也同样如此,只要自己刚硬如铁,一连串的柔软海浪又其奈我何?
林则徐一副对联中有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支撑林则徐站成大写的人的钢筋铁骨是“无欲”,支撑艾青在“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以后,“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的是什么呢?如果从他的诗句里看,就是“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在他们那一辈人身上,浓重的爱国热情,对新生活的热切期待,由此而产生的理想主义色彩,浪漫主义激情,就足以支撑他们面对厄运,虽然免不了矛盾焦虑,痛苦煎熬,但最终还是选择冷静面对,微笑相向。微笑,既是他们对生活的一种表情和姿态,又是他们内宇宙中深沉积淀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就是挫折面前的坚强,就是灾难来临时的坦然,就是俗世杂尘之上的超脱,就是狂风巨浪扑面而来的柔韧。所以,他没有颓废困顿,没有萎靡自杀,而是安详自如地活着,微笑着活着。
在新疆的日子里,有人看到他简陋的住房,问了一句:“艾青同志,你们在这里住得还可以吧?”他爽朗地笑起来:“比别人好得多了。”
他的生活实践,就很好地诠释了他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