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阳春三月,风光如锦,游人如织。
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醇酒般的风暖洋洋的吹拂,浩浩的春花遍野,不饮都醉了。现在的人似乎都忘记了不久之前的战争,岌岌可危的江山,那些生生死死仿佛是好几辈子以前的往事了,谁记得、谁忘记,呵,先过了今天再说吧。
南渡以后,上至庙堂下到江湖,这么些人不都是求一个安稳吗,连皇帝都忘记了,谁还真的在乎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呢。
江南好景,贾府的众姬妾出来游春,花舫上红颜如酒,春光洋溢。姐妹们难得出门,一时之间难免忘乎所以,莺莺燕燕德说个不停。任谁听了都会有些心动,毕竟是青春年少。也有人很不满,这些女子不过都是红颜祸水而已,天下将倾却还只知道自己的欢愉。
其中当然是慧娘最是美艳动人,这个年轻的姬妾初来贾府不过几年,是北方破落的世家子弟,自幼儿学得琴棋锦瑟,却遭遇家庭变故而流落江南,万难之间委身于半老的宰相贾似道,做了他第九房的姬妾,纵有不甘却也无力挣脱。悠然红颜暗格调,委落尘沙实可怜。红颜终朝对着白发,是前生的安排吧,叹息几下罢了。
忽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远远的有个白衣骑马的少年,看背影好一似青春倜傥。翩翩风流一少年,西子美景艳阳天。正所谓高头大马,青衣白衫,恍然梦中。原来还是心有不甘,原来还是喜风流啊,忘记了画舫后舱里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才是自己的丈夫。果然那少年闻听画舫喧哗转过身来,却也不是怎样潇洒,只是诱人,毕竟青春无敌啊。众人痴痴看去,只慧娘欢呼一声:“好一个风流年少!”却听后舱一声低沉的咳嗽。众姬妾忽然一醒的明白,怎么可以这样,五姐上前拉开慧娘,一个眼神过来,慧娘忽然明白。言谈之间,掉转船头,回去了。
是夜,贾似道夜审李慧娘。他只是恨,当年是他将她自风尘中救出,这些年里他专宠于她,甚至偏废了其他姬妾,这一份心她怎么不懂。慧娘不是不懂,这个男人有恩于她,何况他权倾朝野,甚至连帝王也听从于他,他对她的好却是真真切切,一个沦落的风尘女子,如今的锦衣玉食浮华温饱都是他所给的,还求什么呢?可是,她就是不肯低头认错,也不是为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公子,实在是因为骨子里的倔强,她连头都不肯低下来。于是,十尺白绫啊了此一生,三年前专为慧娘修建的红梅阁平添了一桩血案。可怜兰心慧质,刹那灰飞烟灭。
三魂七魄携着十尺白绫,奔黄泉路上来了。心中不甘,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枉担了不贞的名,思前想后,打翻孟婆递过的茶汤,扭转身躯奔向十殿阎罗,要去求一个大愿:“不奢求重回人世,但求与那少年结一段尘缘”。阎君见她心诚如斯,一纸朱批,“任你回去,但是世俗凶恶,终有一日你会回来的”。
不带肉身,在千万投胎转世的魂魄中,惟有慧娘倒转慈航,回去了。
书生一如所有庸俗的故事,为投考功名而夜读圣贤书于荒郊古庙;慧娘自然也要效法庸俗的情节,轻启朱唇一点香唾湿破窗纸,然后难免心动神摇,自荐枕席。少年一怔,也不推拒,只顺顺当当的接她过来。原来他也是个轻薄少年啊,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也罢,就给了他吧。人已经是做不得的了,就为了素不相识的他,一句称赞换了十尺白绫,人已经是做不得了啊,可是做鬼她能安心吗?只怕连鬼都做不好的啊。只当是书中才有的情节,春困日迟,这样的艳遇要是推拒了不是傻子吗?
枕席之上,你哝我哝,天花乱坠,情弄意极,就是悲哀起处。一星烛火,面容隐约不清,但分明看得到她眼中的泪光,那份柔媚是千载中最娇羞的一点红颜。枕上发尽千般愿,雨散云收两枉然。书生有些紧张,“学生裴舜卿,一时色胆包天,唐突了佳人。但不知仙子芳名。”
“贱妾慧娘,仰慕先生才学,知道公子孤灯长夜,特此来访。蒙公子错爱,收为枕席,此刻天明五鼓,妾自当隐退,不敢玷污了公子清誉。”看的出他眼里的惶恐,毕竟是个不敢负责的人,那还留下来干什么呢。悠然随风轻去矣,云雨欢爱俱无踪。
白天沉浮飘荡,眼见得他一袭白衣投奔卢总兵以求官爵,眼见得卢总兵对他青眼有加,眼见得他相识了卢总兵的千金昭容,眼见得他对昭容重发了旧日的誓言,眼见得卢总兵被贾似道弹劾失势,眼见得他毫无信义的弃了昭容而去。呵呵,才学是真的有,风华也是过人,可是裴舜卿终究是个重利轻别离的世间男子啊。
可是心里还是爱他,不为他的人品,不为他的才学,单单因为他是她旧时的一段夙愿。所以任由他忘记了此时对昭容的誓言一如他忘记了当时对慧娘的誓言,慧娘仍是爱他。
去看看五姐吧。五姐一直独居,平时也少与姐妹们往来,只是虔心理佛,整日里青灯黄卷。但是五姐对慧娘好,自初入相府就蒙她照顾,一点也没有寻常女子的嫉妒,还时时呵护,以她的经历告戒她。于是又在深夜,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来到五姐的楼上,看她专著的颂念佛经,桌上供奉的水月观音慈眉善目,菡萏的香火扫去了尘心俗念。陪五姐颂念一段经卷,竟恍惚升起一种安详的情致,忽然厌倦了凡尘。
五姐见到慧娘倒没有惊讶,好象也不觉得人鬼殊途,只安安静静的沏茶,杯子里就是淡淡然的雀舌,慧娘生前最爱的一种。所有的新愁旧恨都讲述出来,五姐也不觉得吃惊,只说男人的誓言你也肯相信么,春闺一梦罢了。以色事人难免色衰而爱弛,五姐如今也就是寄托心绪在此碑的观世音上。做人未必能比做鬼好,欲望是逃不开的。一夜就在清谈中过去,眼前的茶渐渐淡得没有了味道。
也许就是如此啊,五姐还是明白她的,这世海浮沉的年华啊,快的没有道理的流去了,现在做鬼也不得安生,就是因为有他,他在她心里就是她的劫数啊。离开了五姐,恍如一梦,怎么自己做鬼也没有五姐的安详自在。还是不甘心,看卢昭容如今流落,居然动了恻隐之心,好,索性就再去帮这个负心的男人一次。
将身化作卢昭容,陪着裴舜卿度过最艰难的时候。从红梅阁里找出自己当日的首饰给裴舜卿度日,一夜夜的温柔婉转,他还真的当做是卢小姐,也没有问过昭容和已沦落至此,也没有问过昭容如何寻到此间,只是一味的沉浸在温柔乡里。男人还是脆弱的,有人在这样困苦的境地下给他一点温暖他就拼命抓住,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啊。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功与名。每日在杭州到处寻觅机会,他还是想做官的,一张张帖子送去各个府第,没有人欣赏他的才学,都在讲门第背景,他不过是个清苦的书生而已,哪能容得了他出头?渐渐的他的痴傻功名心和他身边美丽的娘子一样传播开来,成为士大夫们的谈资。很多时候那些高高的台阶连上都上不去,更不要说进身官场了。晚上回来难免长吁短叹。慧娘是舍得的了,可是在这种仕途上她毕竟是帮不了他的。
终于有一日他回来,面上露出的是久违的微笑,对着昭容的眼神却有些犹疑。他言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当今宰相贾似道愿意收留他做幕后之宾,说到前程眉飞色舞,似乎从此后必然能步入仕途,光明一片。只是,说到进贾府的条件,迟迟疑疑欲言又止,原来是贾似道也闻听了昭容的绝色,要裴舜卿送昭容去填房。他的功名记挂于此,娇妻美眷还是富贵前程,原来如此。
“男人的誓言你也肯相信么”,原来他对自己的誓言全是虚妄,他对昭容的誓言,又能当真的吗?枕上的千般盟誓,不过也只是不过罢了。也罢,舍得了自己给他个功名富贵,反正已经是死过的人了。轻轻点头,换得他两眼放光,原来慧娘也罢、昭容也罢,在他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怜惜,只是他消夜的点心,只是他名利的工具。慧娘心中冷得如同死去。
是夜,慧娘温酒备席,静静涂敷铅华,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舜卿再做一夜的夫妻。明烧灯烛多暗哑,镜里繁花疑成真。微醉的男子抱起她的柔弱无骨身躯,口中全是以后的繁华富贵、高名显爵,全然没有失去感情的颓废。他不看重感情的,她早已经明白,只不过不肯承认而已。他也不明白,身下的这个女子时而是昭容的温婉可人,时而是慧娘的坚贞决绝,于是也不肯多想,随便是谁吧,只要今夜快活就行了,想太多是毫无益处的啊。人生苦短啊,说着他的唇已经贴上来了,言语也渐渐含混不清,迷乱之中她不再抗拒,是啊,人生苦短,她比谁都更明白。
且记住今夜,人无千日好,花无白日红,记得今夜,就是一生一世了。她一生都没有如意过,活的时候是,死了还是这样。活人才在乎这情这欲,她是个死了的人,红尘中的欢颜早就与自己无关,参不透就堕入六道轮回。
误我青春年少是痴情,一跺脚一咬牙,恨恨咬住腮边的残发,转身走了去啊。终于明白了,也就放得下了,今后转世投胎,好好饮下孟婆汤,什么都忘记了。霎那时空回转,生前种种涌上心头,哪一件不是自己招惹来的?墙头马上、感君回顾、思君朝暮、残花零落、再续前尘、恩断义绝、心如死灰。端来三盏茶汤,清清浊浊的色彩是今生一切的终结,饮了吧,饮了就是另一番新天新地了。这次再也没有强迫,她喝的甘心情愿。
其实在慧娘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奢求。要是真的能在千世万世的轮回中,在不经意的偶尔间,他能记得她的一点好,她心里就知足了。也不要什么甜美绚烂,也不要什么凄切哀婉,是清茶淡酒的余味,在他浓墨重彩的轮回六道里占据一个小小的玄机,她也就甘心了。
后三年,卢昭容远嫁岭南,从此相夫教子,生活平静无波。
后五年,贾似道因误国获罪,死于非命。妻妾尽皆散去,或为商人妇,或为强盗妻,五姐于杭州仙云庵出家,不知所终。
后七年,裴舜卿死于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