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说《受戒》里的爱情。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说大都和爱情有关，要不就是和政治有关，25岁之前，我能从任何的作品—电影、电视剧、小说、诗歌，甚至广告—中感到爱情，联想到爱情，后来就开始感到政治，联想到政治。纯洁和肮脏就这样并存在我脑海中。
同是写水乡的爱情，《边城》是一部标准的爱情小说，一个打动人心的爱情悲剧，现在想起，情节大概忘却了，但是那份儿感觉还在。
《受戒》的爱情，却如此令人羡慕，汪曾祺和沈从文不同，他的《大淖记事》中的爱情虽然有些曲折却也很美，不会让人伤心。他是个乐观者。至少对爱情很乐观。我喜欢这样的乐观者，因为我很悲观。
对我来说，似乎爱情是很遥远的事儿了，许多年来，爱情的激情和梦想都不曾再燃起，而现在社会中，天天都在发生的爱情，道听途说中的爱情，小说电影中的爱情都有些走样，不似我想象中那般美好，不似我想象中那般象情。
女孩儿要未来的老公有钱，有才华，有地位，有相貌，能升值，男的要未来的老婆拿得出手上得床又下得厨房又大方，这是笼统的说法，我曾在北大YTHT上看过一个征男友的帖子，很好玩儿，有个美女贴出照片（是不是本人还待考证）开的条件很具体：看过王家卫的电影，喜欢昆德拉的小说，爱好运动、旅游等等。
这样的征法就是征到手后，该男友也会痛苦不堪，因为这样的MM对生活的要求肯定不比对爱情的要求低。
用这个帖子颇能代表现代社会中的某些爱情---这还算是好的，至少讲到的都是些精神追求，恶补一下估计还能跟这位大小姐过上话，而据我观察，真实的爱情和婚姻，考虑物质要多过精神，原来结婚后才考虑的诸如买房买车买电器出游之类原本爱情阶段闭口不谈大煞风景的“琐事”大部分都提前到了恋爱阶段当成了浪漫的条件来谈，无须乎说，这样的恋爱也就没啥意思了，至少在我这种没打算买以上几大件儿的人来说，没啥意思。
恐怕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许多人都忘记了，也或许从来都不曾知道。
我想，我是知道一点儿的。
当一个小孩儿长到16岁左右（晚点儿的18岁）就开始觉查异性的美，面对异性开始有些小鹿乱撞的感觉，产生虚荣心，常常会脸红心热，头昏昏但又觉得莫可名状的幸福，这就是爱情，有时候也叫“怀春”，比如古人云“哪个少女不怀春”，有时候又叫“相思”古人又云“相思病难熬”，甚至，孔子和耶稣都说过“初恋无限美”。
明海喜欢小英子，小英子也喜欢明海，明海爱小英子的聪明和美丽，小英子爱明海的聪明和英俊。
明海的经历很简单，他先天条件很好，面如朗月，有条好嗓子，为了当个合格的和尚他还读了几天书，写过一些仿，村里人都夸奖说：写的很好，很黑----瞧瞧，他们村儿这么夸人呢。
除了在庙里学会的那些种田的本事，明海的特别之处来于他读书时得到的《芥子园画谱》和画画的天分，但是，请别误会，他不是艺术家，不过是给小英子的姐姐画了许多绣花用的样子，而且大多取材于河里的莲花，岸上的栀子。
小英子生的漂亮，但并不是我们现在认同的漂亮，汪曾祺这样描写她的样貌：
引用
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
小英子的家挨着“荸荠庵”于是和年纪相仿的明海成了好朋友，这就叫青梅竹马。
他们之间的故事不多，但都很浪漫，至少比现在电影电视里那些红酒晚宴，大把的玫瑰花浪漫，我特别的抽出他们在一起的段落看，真是羡慕死了：
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是这样的：
引用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怕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的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
小英子把吃剩下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明海帮小英子姐姐画了绣花的样子，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白天他们一起踩水车上水，晚上一起看场，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的纺纱，“沙---”，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他们一起去崴荸荠，小英子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明子第一次感受到爱就是在崴完荸荠。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这就是他们交往中发生的故事，真是诗情画意，羡煞旁人，这样美丽的爱情现在还有么？
虽然在小庙里做和尚，明海一样面临爱情和事业的抉择，他并没有像现代人一样痛苦的去取舍，也没有为这事儿整晚上睡不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抛弃了光明的前途---“将来能做大庙里方丈的沙弥尾”-—而选择了爱情，在他简单又丰富的内心里世俗的爱情和生活比什么都好，那也是本书最精彩的部分。
小英子的性格是纯朴可爱的，爱说爱笑，人很大方，胆子也大，每次进城她们都会划船经过一片四下无人的芦苇荡，每当这时明海就紧张起来，把船划的飞快，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划这么快”
明海去受戒，小英子和他一起去，全县的第一大庙善因寺里，宝相庄严，门口立着牌子写着“放戒”表明是个大日子，到处都写着“禁止喧哗”我想这块牌子我曾在《唐伯虎点秋香》里见过。
小英子把明海送到后，便去集市上买东西，买完东西，她饶有兴致的参观了寺庙，然后看到明海和众和尚一起安静的吃粥，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喊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的朝她点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的走了。看到这里更觉小姑娘可爱。
他们的爱情有个完美的结局。受戒结束，小英子来接明海，明海此时已经被主持看上，准备选作沙弥尾—也就是未来的接班人，回家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也是小说的高潮部分：
引用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浆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的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 嗯 呐，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浆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接下来呢？汪曾祺用“惊起的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这样的暗示结束了全篇。
他们当然在芦花荡里做比爱情还美好的事儿啦。
和这样的爱情相比，前边提到的那个征男友的美女是如此的愚蠢可笑甚至可怜，而反思现代社会的爱情又是如此的富含杂质，甚至忘记了爱情最初的本质---在我们还是猴子的时候便有爱情了。我们的爱情附加了太多的东西，显得无比沉重，看看那些慨叹找不到Soul Mate的旷男怨女，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文明强加给爱情许多条件，把爱情变得复杂，文明越发展时，爱情就越沉重，从这个意义上讲，单纯甚至落后的人们更能感受到最美好最原始的爱意。
我不能嘲笑那个征男友的美女，至少她能开出条件而且不那么功利，但我更羡慕明子和小英子的爱情，那么简单、甜蜜、自然、顺乎天性，甚至达到完美之境。
而我自己以及一切的智慧理性的被现代文明洗礼过大脑的人们，几乎毕生都不会遭遇这样的爱情了，我们接受了文明的好就得接受它对爱情的附上的一条条枷锁，带着这些沉重继续苦苦的寻找自己的Soul Mate吧，有时间就祈祷一下，运气不好也许这辈子都找不到。
爱情面前，一切的文明和知识最好回避！
也许你会和我辩论，说他们结婚后的生活肯定过不好云云，那你就又用现在的标准去玷污“美丽的旧时光了”，在那时候“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还没发明，即便发明也不属于世外桃源中的“野蛮人”。其实婚后的幸福生活在汪曾祺的这本小说集别篇小说中另有描述，那不是我这次要说的话题，有一句更恰当的话可以概括他们婚后的生活：
引用
“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清早起来梳小辫儿”
就是这样，这里头的甜，你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 此贴被以撒、西露达在2010-01-14 19:22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