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素食者的阴谋】
1.
江植深信,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东西。世界是公平的,完美本身就是对公平法则的破坏,任何一个完美的转身,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琉璃箱中的植物人母体能达到“植物与人的完美和谐”,肯定会带来无法预知的灾难。
到底是什么样的灾难?他无法预知,但家中的“灾难”,已经一目了然——
就算洪水来袭也不过如此吧,整套别墅里湿淋淋的,几乎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处处都散发着潮湿的、莫名的、难闻的气味,好像是某处的下水道堵了,积年的秽物都从出口涌了上来。那个新来的妹妹,此刻正像浇地的农夫一样挽着裤腿,大汗淋漓地用墩布拖来拖去。她一边将水渍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碎屑推进浴室的下水道口,一边不停地嘀咕着:“自作孽啊,活该啊,自讨苦吃啊,自食恶果啊……”
“你不是去补习了吗?”江植踮着脚尖站在门口。
“是啊,补习劳动课!有意见?”贺晓荷恨恨地说。她知道这事儿不怪江植,要怪也怪曾颜君那死丫头,可她孤军奋战了一整天,怎么也得找个人发泄一下吧。
“这是怎么了?”江植双手环肩膀靠在门口,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没看到吗?法海和白素贞斗法,水漫金山了呗!哪吒和龙王斗气,淹了钱塘关呗!大水淹了龙王庙……哦,这个比喻不恰当,咱俩可不算一家人。”贺晓荷拧干了墩布,弓着身子继续忙碌着。
江植幸灾乐祸地环顾着四周,二楼的水顺着台阶的边缘滴下来,客厅的天花板上一片斑驳。他立刻收起笑容,“不是吧?二楼也被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还不待贺晓荷说完,江植就快步冲到楼上。
贺晓荷仰着头喊:“放心吧少年!你的卧室我已经打扫干净了!”
江植叫道:“我说过我的房间是这个家里的禁地!”
贺晓荷毫不示弱:“姐姐我今天就私闯禁地了,怎么的吧?”
“你挪过我的床!”楼上传来江植的怒吼。
“挪过!”为了清理床下的水,她差点闪了腰,“我挪过你的床,打开过你的衣柜,翻过你的书桌,还开过你的电脑!你这个喜欢收集纸巾的死变态!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江植怒气冲冲地奔下楼,揪起贺晓荷的衣领:“你还干了什么?”
“老爸!哥哥欺负我!”贺晓荷尖叫道。
“爸妈根本不在家!回家之前我和老爸通过电话,他从艺术展出来就带着你妈去美容院了!说!你还干了什么?”江植吼道。
贺晓荷见小伎俩被识破,只好低声说:“翻了翻你书架上那本破书……”
“还有呢?”
“没、没了……”
江植深深吸了一口气,攥住贺晓荷的手腕,将她扯到二楼卧室。卧室里的电脑已经打开了,屏幕上,贺晓荷正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拿出一盒纸巾。
“不是吧……真的有摄像头?明明都仔细检查过了啊……整个别墅都断电了还能录下来?这小子难道是007啊!”贺晓荷小声嘀咕着。
“纸巾呢?”江植大吼。
“我赔你一百盒还不行?”
“我问你纸巾呢?”江植一字一句。
“楼下的卫生纸啊、餐巾纸啊什么的都被水浸透了,根本没办法用,我一时情急才不问自取,借了一盒,你至于吗,啊?不就一盒破纸巾吗!”贺晓荷手腕被攥得生疼。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偷我纸巾,我只问你那些纸巾现在在哪?”江植强调了“偷”字。
“厨房垃圾桶里……下水道的水泛上来许多污渍,只有纸巾才能擦干净的,我说了我会赔你的,你不用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偷不偷的,你难道……喂喂喂!”
还没说完呢,江植就甩开贺晓荷急匆匆地冲到楼下,翻出厨房的垃圾桶,将那些纸巾小心翼翼地倒在沙发上。那神情就仿佛古董收藏家望着青花瓷的碎片一般,痛惜,悲愤,咬牙切齿。
“你干吗?我好不容易才把沙发弄干净的!”
江植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团纸巾,试图打开。但那些纸巾已经被浸透了,泡糟了,乱糊糊一团,根本无法还原成“纸”的样子。他长叹一声,咬咬牙,闭上眼睛,抓起那些纸巾,狼吞虎咽。那些大口喝掉中药的人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一口气喝完并不是因为中药好喝,而是因为小口啜饮才是一种折磨。
“喂!恶不恶心啊?你神经病啊!”贺晓荷冲过去想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地面本来就滑,贺晓荷重重地跌坐在地上,额头撞上茶几,顷刻肿起大包。
“江植你太过分了!老爸,你看啊,哥哥欺负我!”贺晓荷尖叫道。
江植把最后一团纸巾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少来这一套,爸妈根本不在家!”
“小植!你在做什么?”刚刚进家的江建业冲过去扶起贺晓荷。
“她动过我的纸巾!”江植强忍着吞吃纸巾的恶心,灌了满满一大杯水。
贺晓荷转头扑进贺美婷怀里,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装,反正眼泪是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了。“人家中午补习回来,看到家里水龙头坏了,不嫌麻烦叫来物业的人修理水管,还好心好意打扫……是因为楼下的纸巾都湿透了,没办法才借了他一盒纸巾用的,呜呜呜呜……”
江建业一听贺晓荷动过江植的纸巾,脸色不禁沉了下来,低声问道:“纸巾呢?还能继续用吗?”
贺晓荷见江建业也这么紧张纸巾,干脆大哭起来:“老妈你看你嫁的什么人啊!我辛苦了大半个下午换来了什么啊,小没良心的欺负我,老没良心的也关心纸巾多过关心我!江建业,你不是说会爱我们一辈子吗?”
江建业急忙说道:“小荷你别误会爸爸,爸爸很爱你们的。”
贺晓荷哭着说:“鬼才信!”
江建业一时无从解释,满脸窘迫。贺美婷冷冷地推开女儿,“小荷,别小题大做。”
贺晓荷止住哭,愣愣地看了妈妈一眼,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妈,你没中邪吧?咱俩可是统一战线的。你有本事改嫁,可没本事再生一个贺晓荷吧?”
“行了别闹了。”贺美婷推开贺晓荷的手,掏出手机叫了家政公司,然后说,“晚上出去吃吧,估计吃完饭家政公司就清理得差不多了。”
贺晓荷看了看江建业,又看了看贺美婷,低声问:“妈你怎么了?”
江建业拍拍贺晓荷的肩膀,说:“估计是睡了一下午美容觉太累了。”
这是什么逻辑?每次老妈做美容的时候都会睡一觉,这个贺晓荷知道。可睡完了应该容光焕发啊,怎么可能会累?
贺晓荷不知道,江建业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贺美婷从植物人艺术展出来之后,就觉得神情恍惚。她在美容院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女儿变成了一粒种子,如水蛭一般紧紧盘附在自己身上,贪婪地吸食着自己的生命,然后慢慢发芽。柔韧妖娆的藤蔓从她肚脐里缓缓探出,伸展,日复一日,最终缠绕住她整个身体。她的皮肤迅速干枯,她的眼窝迅速深陷,她的牙齿全部脱落,她的身体已经枯萎,最后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骨头,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
以前,贺美婷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要遗弃女儿,可真正遗弃她之后,又深深懊悔,重新回到她身边。可这个梦让她相信了,这个孩子是个怪物,是个妖孽!
贺美婷回想起那个梦,慌乱地冲进浴室,从壁柜里拿出一沓面膜,层层叠叠地敷在自己脸上,似乎生怕皮肤会立刻皱成卫生纸的样子,是湿掉的卫生纸。
“不是刚做完深层养护吗?”江建业一脸担忧。
“出门前再敷一下。”贺美婷说着,又在面膜外面涂了厚厚一层玫瑰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