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看文没什么耐性又有那么一点附庸风雅的坏习惯的资深三俗小白文爱好者,lz对短篇历史同人这种又有八卦狗血JQ又有一本正经的伪考据的文向来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另外,我也不会告诉你们据说是学历史的lz书架上仅有的被翻得快散架的古籍是一本叫作《世说新语》的小道八卦集,与不远处的那套至少九成新的中华书局精装本前四史遥相呼应……总之,lz的恶趣味可见一斑。
想就短篇历史同人这个话题写篇评论是很早的想法,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直到最近放假各种无聊重读一个作者的几则小短篇的时候才想到这一点:历史同人中总是不乏各种怪癖的。
[quote]嗯,是郭嘉躲着荀彧,一个整天邋里邋遢随随便便的身上还偶尔有浓重酒气的郭嘉躲着小时候就被说成是王佐奇才,有水墨瞳仁和温润风度的荀彧。或者说,是荀彧一朵鲜花非要往牛粪上插的粘着郭嘉。
因为荀彧有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怪癖,偏偏这个怪癖只对着郭嘉发作,因而当郭嘉到处去诉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你得了妄想症了吧”的眼神看着他。——荀彧爱讲冷笑话,是冷的能让郭嘉这样能够把任何人说话都当放屁的人打寒战的冷笑话,并且,越高兴的时候,越冷,于是除夕前几天,水镜学园的同学们都看见郭嘉不停在加衣服。
[align=right]—— 北溟鱼[ur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622f220100ga85.html]《二五荀彧和三八郭嘉的那些烂事儿》[/url][/align] [/quote]
我们总是偏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爱好、小习惯,就好像窃喜一本正经的优等生其实也喜欢偷懒的。真与假都是再次要不过的事情,毫无槽点的人生未免太过无趣。即便“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终于被确证为断章取义,但历史总是委屈的,不委屈的就不是历史了。因此,对于善意的玩笑,想必先人们是不会太介意的。
与一般的虚构作品不同的是,历史同人小说的主角是真实存在过的个人,他们的命运是我们已然知晓的,我们预期了事件的发展,因此作为小说主干的情节、那些起因经过结果是次要的(尤其对于短篇),所有的关键在于人物,在于他们的性格特质。[color=#8db3e2]可是,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历史人物是真实的,同时又是虚构的。[/color]他们被记忆(现实或文字的)虚化成为一种印象,一个概念。明知对人物非黑即白的盖棺定论是个坏习惯,但某种意义上说却是无可奈何:我们无能为力,记忆总是健忘又粗心,那些原始的复杂性被丢失了,连最铁证如山的所谓“事实”也免不了被概念化,沦为片面的印象记忆。在艺术重构的过程中,抽象的概念必须被具化,传统戏剧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一个例子:白脸的曹操,红脸的关公,色彩上的对比实质上是将人物的道德品质在视觉上实体化。[color=#8db3e2]因此,对癖好的描写构成了历史同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它具化了作为抽象概念的人物特质。[/color] 历史上的郭嘉爱不爱喝酒,荀彧讲不讲冷笑话,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关于他们的印象,是根植于历史记忆的片面形象,以及如何表现这个形象的问题。在上引的这篇荀郭短篇中,有意思的是,作者以癖好的缺失来展开人物:“后来他们偶尔有机会一起喝酒的时候,郭嘉发现荀彧真的不说冷笑话了,这让他有种怅然若失。他那一点傻气要不然是被时间磨掉了,要不然就是被藏了起来,等到哪天爆发的时候就不可收拾。他比较担心后一点。” 癖好是隐喻、是符号,在模糊了真实与虚构历史中,被显示或被遮蔽,形象由此变得鲜明而生动。
[color=#8db3e2]另一方面,关于癖好的描写也具化了人物的交往模式。[/color]“然后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其实很不想来上学的郭嘉终于自觉自愿的跨过那道门槛:他嫌一个人喝酒太无趣,于是要找一个酒量好的人搭伙。于是荀彧就成了那个搭伙的人……” (ibid.) 又比如,荀彧只对着郭嘉说冷笑话,“郭嘉这种恣意的有点古怪的但确是率性而无利弊衡量的选择是他喜欢的,就像他也喜欢宿醉,喜欢昼寝一样,但他终于习惯性的屈服在一个大家族的公子该有的行为规范之下,只剩下一点快意人生的幻想,而郭嘉,是他的那个幻想,是幻想中的荀彧。” (ibid.)[color=#8db3e2] 专注于癖好的交往模式,强调了人物的相交并非偶然事件的叠加,而是基于精神气质的契合或暌异。[/color] 我们看不到太多的功利主义,因为利益绝大多数情况下取决于人物所处的位置,这是偶然的际遇,并不能引起我们太多的感慨。一句“造化弄人”也只有在人物气质的对比之下才显出无奈。
我们或许可以深化“癖好”的内涵。癖好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这是一项[b]重复[/b]的活动。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大概是我最早读到的诙谐风格的历史同人小说。《出关》一篇的开头是孔子问道于老子的故事。“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块木头……大约过了八分钟,他深深地到抽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老子也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到:‘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么?……’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场景被重复了。[color=#8db3e2]在重复中, 某项行为成为了带有个人特色的癖好,成为了人物的性格特质,成为了交往模式。[/color] 在两次几乎差不多的会面之后,老子得出结论:“‘不,’ 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 虽然有些惋惜看人“开头也常常看错”。
可是,为什么必须是癖好?癖好是天真的、孩子气的,是怪诞的、不可模仿的。癖好是对无关紧要的细节夸张的漫画处理,是一种喜剧的手法,而历史是可笑的……为什么不呢?他们告诉我们,历史是机械的因果律,又或者历史是进步的……无论是决定论(determinism)还是目的论(teleology),总而言之,历史是机器,而人只是这架机器上的毫无个性的螺丝钉。癖好是执拗的孩子气,它不遵循世俗的智慧,离经叛道,不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拒绝成为机械因果或进步历史中的一环。[color=#8db3e2]癖好是一种浪费,是纯粹的消遣。[/color]
[color=#8db3e2]因此,癖好暗示了一种偏离。[/color]王尔德说:“时代通过它们的颠倒错乱存在于历史中” (The ages live in history through their anachronisms)。如果怪诞的癖好是个人的自然流露,那么过于齐整规律的历史则是人为武断的。为了对抗决定论和目的论,艺术总是离题,东拉西扯。可是历史同人又必须回到历史的宿命主题。通过癖好,偏离被引入。木心的《七日之粮》说的是《公羊传》上“宋人及楚人平”的故事。楚庄王率军围宋,大夫司马子反潜入宋城察看军情,遇到了宋国大夫华元,对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境况感到不忍,告知华元楚军也只有七日的粮食了。司马子反回去劝说庄王退军,庄王不肯,于是司马子反请归。通常的解释是庄王迫于压力撤军,然而小说是这样写的:“庄王停樽莞然:‘你走了,我和什么人下棋对饮呢,那就一道回去罢!’” 在这里,我们惯常的预期被打破了,下棋对饮成了比攻打宋国更加重要的事情,微妙地偏离了历史的预期轨迹。然后,我们愉快地笑了。
对于历史同人的作者来说,幽默感因而是至关重要的。关于历史的幽默感是一种举重若轻的态度。拥有幽默感是能对所观察的对象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沉溺和漠不关心之间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即以好奇又冷漠的态度审视历史,既不至于将其看作是枯燥单调的多米诺效应而失去兴趣,也不至于过于沉迷而陷入感伤之中。“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color=#8db3e2]历史是一种趣味,它不是沉闷的正剧,也不是滑稽的笑剧。面对历史的悲伤和欢乐,我们应该有勇气报以自嘲的微笑:那些历史人物不是超人,我们也不是。[/color] 历史之同情,从根本上说,就是对着过于沉重的现实和历史能笑得出来。这样的笑是安慰的、释放的,教会我们苦中作乐;又是自嘲的、讽刺的,提醒我们在快乐的时候保持清醒。
在我看来,历史同人正是贯彻了这种幽默。它将我们带入一个儿童的世界。对于历史人物,我们带有一种正当或不正当的优越感,仿佛父母看着孩子跌跌撞撞向前走,并且根据经验,提前预知了他的极限。那些孩子气的执拗让我们发笑。对于历史,我们是有幽默感的。有人认为幽默是超我对自我的审视,是超我二号,“是位已为人父母的孩子,他智慧而诙谐,虽然多少有些显老了。” 可是,当我们带着微笑看待历史的时候,总还是不免有那么点感伤。于是,这句话不妨反过来说,无论怎样的智慧诙谐,毕竟是显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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