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书评
这是完整阅读的第一本村上小说,因它同《海边的卡夫卡》相比实在不算长。出于懒惰心理选择了它,读起来却有些吃力。对作者使用的比喻联想以及象征无法理解透彻,甚至在读到“爱丽房间电视机另一端”和“无面人”的存在时觉得这个科幻小说。全书讲述的故事时间跨度不过七小时,十分短暂。阅读时揣摩不透意义的焦灼便与故事中时间的进度形成对比,不得不将速度放缓下来。
平心而论,就我所知的村上作品,这本《天黑以后》仍是他一贯爱写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海边的卡夫卡》里有士兵的树林,书中由电视机屏幕为边界,收放浅井爱丽的屋子,村上技艺娴熟地在现实与虚幻的平行世界中转换,让情节看似齐头并进,却不知何时交汇一处。同一时间内不同空间的情景上演,让剧情在发展中有了很强的立体感。
村上的小说常有中国人出现,这本书里再次出现了中国人。十九岁的中国女孩,却是被偷运到日本被迫接客的妓女。小说开始不就,悲惨场景就出现了:天黑以后她在情爱旅馆接客时,因突然来了月经而被一个叫白川的日本人打得鼻青脸肿,衣物也被抢走,赤身裸体蜷缩在墙角吞声掩泣,床单上满是血迹。半夜在餐馆独自看书的女主角玛丽因为会讲中国话,通过吹长号的大学生高桥的介绍,被旅馆女经理找来当翻译处理这场麻烦,故事情节由此铺展开去。
村上在写作手法上个人特色鲜明,很多人青睐他“不厌其烦的细节铺叙”。例如:“唱片转完,唱针自动提起,针管退回臂架。领班走到唱机那里换唱片。他以缓慢的动作取下唱片,收进封套,然后取出新唱片,在灯光下检查唱片面,放在唱盘上,按下启动键,唱针落回唱片。低微的唱针杂音。随即,埃林顿公爵的《世故女人》流淌出来。”细节非常真实,热衷于各种细节生活。对于情调的经营,细节的描摹,对话的氛围,这些方面的呈现上,村上非常日本。善于利用小场景小道具小情节传达丰富多变,细腻微妙的瞬间性心理高手,营造感伤的艺术情景。
有人说:“如果你在阅读村上的作品当众常常因不知会被剧情带往何方而感到焦躁;而看过整部作品后,除了一些奇幻体验与有趣的遣词造句并未获得更多,那也只是因为你自己抱了得失心,从而无法深入到村上的世界里,并不是作品的原因。”坦白说,刚开始阅读这本书时,感受便是如此。被剧情带动的同时,自身感官非常戒备,因为对接下去的事情毫无预感。村上的奇妙在于,剧情始终按部就班地推进,然而却并不十分配合。直到纵观整本书,当虚实交错,才觉出其中的合理性。读者在整个故事中仅仅以一个视点存在,正因为完全剥离主角,才有全方位的视角来俯瞰所发生的一切。
从玛丽与中国女孩的交谈开始,故事已经由一个点向多元的世界延伸。情爱旅馆女经理阿薰对白川大为愤慨:“为了不让马上报警,浑身上下剥个精光。卑鄙的家伙,一文不值!”玛丽则说“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在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而高桥经过思考后,认为玛丽的姐姐爱丽正在另一个类似情爱旅馆的地方“遭受什么人的无意义的暴力,发出无言的呻吟,流着看不见的鲜血”。事实上爱丽正在仿佛白川办公室那样的房间里沉睡,醒来后发觉身体变成了空洞,“迄今为止使她成为她的器官、感觉、血肉和记忆被某人之手熟练地剥夺一空。结果,自己变得什么也不是,彻底沦为仅仅为外部事物的通过提供方便的存在。”如此看来,爱丽处境和中国女孩的遭遇之间便有了一条隐喻的纽带。
在译者林少华的译序中,他着重对本书的内容进行了两个方面的理解,即“善与恶”。阿薰,玛丽,高桥三人,无疑是善,或类似善的力量的存在。这种表现使玛丽与爱丽双双获得解脱与再生,也可能使白川被割一只耳朵“戴不成眼镜”。相比之下,作者描写的“恶”便不完全明晰。不同于强迫同胞接客的中国男子的恶,这种白川式的恶,界限不分明,无法找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恶”是恶的。样貌极为普通,衣冠整洁,丝毫没有作恶意识与愧疚感。这些特征都表明,白川确乎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员,他的优缺点正如所有人的优缺点,全然看不出是个“卑鄙的家伙”。在他个人的价值认知里,他是单纯地从交换价值这一角度看待自己的行为。我出了钱,做为交换,你提供性服务;而你因来了月经未能提供,做为交换,理应挨打,一如因为我是电脑技师,所以电脑坏了该我加班维修,因为加班晚了所以公司理应出钱让我搭出租车回去,天经地义。白川式的恶,不再是常规形态,传统形态的恶,不再是绝对的。而属于超出善恶准则,甚至超出了恶的恶,因而有可能是现代社会中更普遍,无形可怕的恶。
我认为,村上在这本书里另一个大的思维导向是“我”的存在。无论是玛丽还是白川又或爱丽,都曾有过类似“灵魂出窍”以及“对实体自己的存在表示怀疑”这样的感受。玛丽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爱丽是“自己变得什么也不是,彻底沦为仅仅为外部事物的通过提供方便的存在”;白川的“镜中的他依然只是现实中的他,只是如实反映实物罢了”,可以看作白川试图将精神与肉体分离,出现新的轮廓。至于为什么没有出现,做为视点的我们在白川离开后,看到镜面上仍映着他的图像,凝视视界这边。
作者对“镜子”这个意象似乎颇为感兴趣,无面人的屋子与爱丽的房间,以电视机为临界点形成镜面对比,玛丽与白川也都在镜前凝视过自己。很明显,村上安排这样的情节绝不是词穷的缘故,动机也许是暗喻人内心自我的矛盾与分裂,如同剥妓女衣服的白川与工作时一丝不苟的白川;或者是表达世界对于迷惑盲目的人而言难以琢磨,凌晨的玛丽便是此类代表。
许多情节反应出的含义发人深省。玛丽与爱丽的社会存在感,社会地位以及身份认同都有极大的差别,姐妹俩实际却是相互羡慕的。造成这种差异的最原始的因素大概就是相貌,姐姐爱丽十分美丽,外貌成为她立足社会的一种能力与约束。妹妹玛丽因为资质平庸,一切依靠自己,自主独立,得到高桥的倾心与姐姐爱丽暗自的羡慕。这样的对比很容易让人对自身价值产生疑问,我的价值是否局限于我此刻的外在身份,内在的我究竟有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高桥在与玛丽的谈话中提到他即将攻读法律,因为“渐渐觉得那些事并非与己无关”“所谓将两个世界隔开的墙壁,稍微往后一靠没准就会靠出洞来,掉到那边去”这是高桥对于自己人生意义产生的疑问,所以他说“打算好好学一学法律,那里边没准有我应该寻找的东西。学习法律未必有搞音乐那般开心惬意,但别无选择,那便是人生,那便是长大成人”。高桥用到“寻找”这个词,爱丽放任自己进入深度睡眠,是为了寻找什么,玛丽寻到了自己的心结,放心地进入睡眠。村上不厌其烦地以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词汇来反复提醒读者,试图以此让读者自己挖掘背后的深意。
除却主角,配角的存在同样令我无法忽视。丢弃了本名逃命的蟋蟀和员工小麦。虽然在书中并不是立场鲜明的人物,安排的对话却颇有内涵。蟋蟀与玛丽的对话中,这个情爱旅馆毫不起眼的女店员表现出豁达的知性,又在交谈末尾中对“轮回”二字固执的纠缠中恢复与身份相对应的真实。生存是蟋蟀的首要任务和需要,是她的困境。相比起高桥,玛丽以及爱丽甚至中国妓女,她的困境更为明显和窘迫。或许村上的目的旨在告诉读者,每个人都深陷某种困境,自知或无法察觉。
书中无法理解的是与爱丽同一空间的“无面人”,他究竟是一个实体,还是象征。是否是白川式的“恶”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又或者只是爱丽的一个梦境,梦中是无法回避的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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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取名为《天黑以后》。“黑”既指实体化的黑,又指抽象上的黑暗。人性丑陋,生存困境,心理迷茫,都是覆盖在人类身心上的阴影。村上在书的最后写道:“下一次黑暗,还没有那么快到来。”意味着人类在困境中将更为长久地踱步,清醒也将来得缓慢。村上强调自己写的都是综合性小说,不可以简单归类,也更不能仅仅被当作是普通的青春小说。对于书本内容的探索只是一个内省的开始,而更多关于人性的话题将被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