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冠穿戴尘世之人,一睹野舟闲塘,往往心生逸情。金庸大侠常说自己佩服那些功成而身退之士,譬如古时的张良,范蠡,今时的吴清源,智者大约总能预知些些天机并及时的抽身避祸,想来是有些私心和悲悯心的。冯其庸说金大侠是未尽其才,写武侠是浪费了,其实倒也未必,他的本意就是写闲书的,是供老百姓看着悠闲的。至于后来的王朔,纯属于不俗的后辈愤青缺乏“中和”思想而自开自辟的战场,金大侠和他拆了两招便觉争斗的无趣而逸走了,一个晚情颐年的年龄是该目明耳顺的,金大侠和他书中的不少人物都做到了。
好了歌的意思念过书的人都知道,但真临了割舍往往又是违心和多情的,富贵浮云其实只是一阵吹得发凉的耳旁风,不羁绊于此则羁绊于彼,好象《飞狐外传》《雪山飞狐》里郎剑秋问胡一刀:宝藏和美人只能选一样。胡一刀选择了美人,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忘了这个世间不仅仅只有他和郎剑秋,身边那些如狼似虎的朋友觊觎的财物被人忽略了,伤了这些人的自尊。所以后来他们的野居一直是不安定的,甚至他们的儿子胡斐都因为宝藏被人到处追杀。可见这“我非好财,却为财亡”成立在那些有意隐去的人身上,只是这结果,不免让人心生“身不由己”的哀叹。
光有归隐的意识是不够的,乔峰一辈子就梦想着和阿朱辔马草原,无拘无束的过日子,只是这英雄做久了终究气短,他对归隐其实是缺乏准备的,只是怀着一个美好的梦。而阿碧的世界观是占有的,她始终少了那么一点对于普通生命的尊重,这也是她最终没能走入乔峰内心的重要原因。真正有归隐意识和条件的大约只有杨过,有时的冷面冷心是对自身和他人的保护,有离群生存的技能和性格,最重要的是小龙女的意识基本上和杨过无异,神仙眷侣的本意就是轻视社交的,佛家的冰冷也往往是真善,可见这人间贪慕友情之辈最终未懂“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妙谛。
中国的文化那么多年,归隐者不是啸野林泉,就是青灯黄卷。那些累累血债的江湖绿林似乎剃了度就成了真禅子。佛家大抵从生杀中来的,杀人如麻的武松被金圣叹批为“天人”,后来的出家也顺理成章;而谢逊滥杀无辜的所谓借口也不过是秉承着家仇的恨意,佛家的四大皆空,五大戒律不过是欺诓那些信女善民,说到底所谓的宽恕还是弱肉强食当权者说了算的舞台,佛家是空家,小时候一直以为道济和尚喝酒是假醉,后来才明白壶中乾坤醉中之醒的悲凉。
而石中玉,张无忌,虚竹才是真隐家,他们是内心矛盾绝少心地最纯良的人。他们的修为是天赐,有璞玉般动人的美,美到这种境界是避仇杀,远恩怨的。想起苏东坡的《红鲤记》,学士是不回避欲的,美食和美人他都喜欢,只是一次见了这条美伦美奂的红鲤让他有说不出的激动,美到一定层次都是摆脱理性和感性的,后来苏学士说这条鲤鱼让他虔诚。想来虚竹他们这样的人是无需为归隐做准备的,如同陶公渊明想仕则仕,欲去不留,皆是真性情。
读金庸武侠令狐冲最让人心疼。令狐冲是男人成长的过程,从顽皮从桀骜不逊到后来的责任,后来的宽厚。修心不修身最是难得,也最容易被人误解,他和岳不群,林平之的反差构成了某种表象的荒谬,这种荒谬甚至在任何时代都能找到它的缩影。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容得下任何背叛的,令狐冲始终没有怀恨,“满怀潇洒向人间”的胸臆是经得起风浪的,也是快意江湖里逍遥来去的本钱。而令狐冲虽然亦有归隐意识但他是个家愁很强的人,华山的颠覆让他无家可归,一个浪子的归宿常常来自慈母的叮咛和期盼,而他的宁师母无疑是让他有恋家情结的本源。后来的任盈盈,大约只是精神的另一种填补,这个风一样的令狐冲,有着男人生命历程的某些缺憾,非常抽象,但又非常真实。
后来金庸大侠辞去了浙大的挂名教授,大约真可在越山碧水间等待大限了。但凡悟得了某些清趣是再不当回首的,他一直有归隐的心愿也愿世人遂了他,倘若再起些笔伐的事则真俗了,到了他这样的年龄,只得当他是个普通的老人家,那些文章笔墨尽可搁置身后不闻不问了,生是诗意死亦是诗意,背靠青山斜看晖红已是美极,风扫闲阶雨打禅心又自然恰味,愿世间人还金大侠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