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压抑和解脱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对人的心灵有着真知灼见,而且善于为我们揭示它的奥秘——这是我们评论写出了让我们惊奇作品的那些作家时所说的一句话。”鲁迅对阿Q,对中国人心灵的真知灼见,的确令人惊叹不已。鲁迅很早就接触过弗洛伊德的学说,他在刻划人物的心理时,很注意人物的“自我动机”,但他又剔除弗洛伊德学说中某些唯心主义因素,注意到社会外因对人心理机能的钳制作用。在阿Q身上,想满足欲望的力与反方向的(来自客观而寓于主观的)压抑力相冲突而造成了心灵创伤。阿Q的精神胜利法便是两种力冲突的合一,冲突的调解,也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止痛片”。
普通、正常的人,除了衣食住等一般生理要求之外,还需要有安全感,渴望荣誉,希望精神娱乐和进行创造性活动。所有这些生理和心理的需求,阿Q很难得到或根本无法实现。听知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阿Q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感到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但是,赵太爷不但不让他“沾光”,反给他一巴掌。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鲁迅笔下另一个人物闰土也有种种欲望,但他把一切希望都交付给神明,崇拜偶象,所以他在麻木中活动,在麻木中生存。阿Q不是和闰土一样麻木,而好象酒精中毒,充满实现欲望的活力,特别需要“荣誉”,希望人家对他尊重,就连别人的不知是真心还是讥笑的话——“阿Q真能做”,他都非常喜欢。当然,他毕竟还是受压迫的弱者,他的“自尊”与其说体现了他完整的欲望,倒不如说它只能象粘合剂一样,粘住的是欲望的碎片。赵太爷打了阿Q的嘴巴,阿Q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儿子打老子……”并且又想到赵太爷是十足威风的人物,而如今成了自己的儿子,于是破碎的欲望又拼凑在一起,自己感到得意起来……
压抑的灵魂需要解脱,需要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自我麻醉;在精神胜利法中满足“自我”,实现“自我”,这就是阿Q的解脱。这种“自我”的肯定,又只有通过“自我”的否定和“自我”的压抑,才可能实现。所以,当赌徒抢走阿Q的钱,以往自慰的方法无法使他解脱痛苦,便“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电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尽管人格的自我分裂是多么可悲,阿Q还是又一次战胜了自己,心满意足地躺在土谷祠,睡得很香。
阿Q头上的毡帽并不妨碍阿Q这个艺术典型超越阶级而成为病态社会的精神典型。鲁迅“砭锢弊常取类型”,(3) 他要写阿Q,正是要“画出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来”(4)。外国列强的大炮轰开腐朽的封建帝国大门以后,米字旗、星条旗、三色旗,太阳旗在神州大地骄傲飘扬,“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道路,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5)龙的子孙自信而坚实的心被钢铁压碎了,精神胜利法粘住民族心理的碎片,又象病毒一样溶入被奴役者和一部份反叛者的血液里,时代病在愚昧落后的国民中流行,泛滥成灾。阿Q精神,实际上也是民族灵魂被压抑而消极解脱的产物;在国民心灵的创伤上产生了对旧日光荣的梦的迷恋;现实中不满足的欲望变换了形态而从精神上表现出来。但是,对整个民族来说,它甚至没有鸦片的两重效能,它是中华民族肢体上古老而新鲜的“痛疽”。它存在的唯一积极意义是,使每一个健康的细胞感到痛苦和不安。
鲁迅长期“竭力想摸索人们的灵魂”(6),这种摸索是痛苦的,因为这些灵魂如地狱一样黑暗。不透气的铁屋,当它被具体化为心象留在作家心灵深处时,作家的负担是那么沉重,自己的灵魂也受到压抑。只有当他“呐喊”出来,压抑的灵魂才得到自由,积极解脱。
厨川白村曾说:“经过‘生之痛苦’而完成作品时,其喜悦正如同母亲生产后一般,当完成了自己生命的自我表现欲望后,作家也有脱离压抑作用而得到创造胜利的欢喜。”(7)
作为个人艺术创造的成功,鲁迅是有理由感到喜悦的。但个人的解脱不等同于社会的解脱,鲁迅以改革社会为己任,他多次感慨自己针砭时弊的文章不能与时弊一同灭亡。而且,鲁迅不把艺术创作仅仅看作“自我冲动”、“自我满足”,他写小说更是要提出问题,揭出痛苦,引起国人的注意和疗救。现在,我们生活中某些角落,还依稀可看到阿Q的影子,但潜藏在中国人无意识心理深处的阿Q精神毕竟已被鲁迅挖出来晒太阳。《阿Q正传》启迪人们:精神胜利法消极地实现被压抑灵魂的解脱,它是屡战屡败的思想武器。民族的自我发现,是觉悟的第一步,自信心才能逐渐恢复;自我批判即是民旋新生、解放的伟大进程。彦山 转载自彦山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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