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都早,从十一月,大雪就一直纷纷扬扬地飘到了冬至。
额头贴在结了冰花的窗上,她隔着厚厚的玻璃朝窗外张望,那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个光圈的巷口依然无人经过。
床上放着一件鲜红的旗袍,红玫瑰般的鲜艳,金色绣线包边,右衽处一朵含苞的芍药含羞带怯,左下摆一丛初绽的花朵姿态妖娆。葱白的指尖在磨白了的袖口处摩挲着,一丝无声叹息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起风了——
她看了看被风抖震的窗子,雪还没有停,炉火上的水却开了。
滚开的热水蒸腾出团团水汽,慢慢地腾上斑驳的天花。
“晴,我回来了!”
他拍抖着肩膀上的积雪,脸上是温文的笑容,“对不起,今日有些晚了。”
她惊喜地从桌边起身,脸上漾着红晕。
方桌上摆放着几盘小菜,和两盘羊肉,正中央,一个黄铜火锅正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哟,这是涮羊肉吗?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啊!”
一个矮个子男人从门外挤了进来,“嫂子,打扰了啊!”
说罢,又有三四个人也跟着进了门。
他摘下礼帽,把大衣随意地挂在了衣帽架上,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望着这骤然填满小房间的众人,她呆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大家快进屋烤烤火吧,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吧!”
“不嫌弃,不嫌弃,嫂子的手艺好的没话说!”
那个矮个子又冲在前头,搬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陆陆续续,大家都落了座。
他这才发现她一直揣着手,站在一旁,“晴,你也坐啊!”
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她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对外宣称是夫妻的他们,一直是都纯洁的战友关系.,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可是,这一年多以来,她的心却......
“我,那个,厨房还有些菜,我热了再过来。”
她别过脸,落荒而逃,没有看到身后那一双同样炙热的眼眸。
火上蒸着鲜嫩的鱼,砧板上的葱花切的细细的,她低垂着头,白皙的后颈完成完美的弧度。他远远地,透过不到十米的距离和模糊的水汽,用目光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
她从蒸锅中取出蒸好的鱼,撒上细细的葱花和姜丝,再麻利地浇上烧热的油。她低头轻嗅,闻到鲜鱼的美味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当她端出清香的蒸鱼时,他们还在谈论“救国”、“共和”......可当她把鱼放在桌面上时,众人的眼光就都被拉了过来。
“嗯,走遍大江南北,还是嫂子的清蒸鱼最美味!”
“哟,你哪里走过什么大江南北啊,最多去过江北!”
“去,你小子,就会给我拆台!喂喂,老杨,你怎么偷吃?”
“呱噪——”
......
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群人,年轻的生命,蓬勃的生气,辉煌的理想,在他们眼中,用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摸了摸身上这件红旗袍略显宽松的腰身,连绣在上面的芍药都显得没有生气。穿衣镜中模糊的身影比去年更加单薄,她抿了抿干涸的唇,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黄铜火锅里的木炭爆出啪啪的响声,一个火星从烟筒中冒出来。
她又往火锅里加了一碗冷水,顺便将几颗红枣、香菇和切好的葱姜蒜也一股脑地丢了进去。
很快,汤里的有着葱姜的清香和红枣的甜味,青蓝色的火苗也从烟筒里窜了出来,伸展着腰肢。
她调小了火,坐在桌边,望着蒸腾氤氲的水汽发着呆。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她瞪着那被敲的颤动的门板,久久不能动弹。
“打开看看——”他指着床上一个大大的粉色纸盒,对她投以鼓励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的愈发的快速起来,连伸出的手都有些颤抖。
抽掉上面的红色丝带,打开包装精美的纸盒,只见里面是一件做工精美的红色旗袍,领口和袖口是金色的绣线包边,右襟处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
“你说过,你爱芍药多过牡丹,所以,我特地请人改绣了芍药。”
她轻轻拂过那细密的针脚,活灵活现的花朵,她知道,这是城里最出名、最昂贵的旗袍店的衣服,只有他们的衣服,在领口的盘扣上才有颗洁白的珍珠做点缀。
“这,这太贵重了,我——”
“晴,我想让你知道,这两年多以来,我们不仅仅是战友,是同事,我们——”
他握着她的手,用炽热的温度温暖她的冰凉。
“我们结为正式夫妻,好吗?”
她泪眼朦胧,恍惚间,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震天一般的敲门声响起,她才随意抹了抹脸颊,热着脸,匆匆地开了门。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她时常还在后悔,若是那时答应了他,哪怕是点了头,现在也不会日日懊悔。
矮个子冲了进来,一脸急切,说了没几句,他的眉头皱的就愈发的深刻。
她知道,他们一定是遇上了麻烦事。
果然,他一脸沉重地转过身,对她说,“赶快收拾行李,我们有几个同志被捕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赶快转移!”
她心中一紧,“那你呢?”
他从床底拉出一个皮箱,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她说,“城东的联络站已经报废,我现在必须赶快建立一个新的电台,不然手里的情报送不出去就是废纸一张!”
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知道他的决定自己无法动摇,只能跟着一起收拾简单的行李。
“小方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等我建好了电台,联络到了上级,我就去找你!”
她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颤抖着双唇,“你,要保重!”
他微微露出笑容,伸手将她鬓边的散发抿到耳后,“我还要看你穿上那件旗袍呢!”
“我,我等你!”
她不会说什么海誓山盟,只有一句我等你从泛白的唇间吐出。当她看到他眼中骤然爆发的花火时,就知道,他懂她!
我等你,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不论多久,多长时间,我都,等你!
她瞪着被敲的震动的门板,渐渐稳住了自己的心跳,佯装无事的样子高声问,“谁啊!”
“嫂子,嫂子是我,小方!”
她心中一喜,小方,莫不是有他的消息了?
她匆匆开了门,看见冒雪而来的小方和他的家人。
“小方,你这是——”
有些发福的小方,带着媳妇和孩子,还没进门,就敞着大嗓门嚷嚷开,“嫂子,我们来看你来了。这不,这些年鸿哥不在,你一个人过年也太冷清了,我们一合计,今年就一家子过来陪你守岁了。”
小方媳妇是个泼辣的姐儿,用手肘狠狠地敲了他一记,又瞪了瞪,然后才挽着她进了屋。
被自个儿媳妇打了一拐子,小方挠了挠头,咂咂嘴,拉着儿子,没甚滋味地坐在炉子边烤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小方媳妇拉着她走了出来,她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头发,上了薄妆的脸庞顾盼间自有风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小方媳妇要拉着她梳洗打扮,可隐约间,心中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却不敢探问。
虎子是小方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在大人脚边跑来跑去,每一刻消停。
小方和小方媳妇则围坐在她身边,拿着近来的小事儿相互消遣着,她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但心中总是忐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来。
她紧张地站起了身,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双手扭成一个死结,却丝毫没有上前开门的迹象。
小方夫妇对视了一眼,小方便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了,有风灌进来,呜呜的声音好似在抽噎。
或许,还夹带着雪,不然,她脸颊上怎么会突然变得湿冷。
玄关处的灯没开,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微跛着脚,进了门。
她已然开始浑身战栗般的发抖,那个在熟悉不过的,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梦见的身影,就在眼前。
小方轻轻地关上了门,屋子里突地静了下来。
他缓缓地走近,再走近。
灯光从他的脚上,移到膝上,到腰,再到肩膀。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已然没有了十年前的健康红润,眼角眉心的细纹一刀刀刻划着他曾经历过的沧桑,只有那略微浑浊的双眼依然明亮。
“晴——”
他唤着她的名字,依然以亲密的方式。
“我回来了。”
他努力地以平稳的步伐走向她,脸上有着稍嫌僵硬的笑容。
她张开口,想予以回应,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成言。
只能展开双手,在他扑向她的那一刻,给予同样热烈的、紧隙的拥抱。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她点着头,不断地点着头。
那个让她苦等十年的人,终于,回来了。
孤独的鸿雁终于有了双飞的伴,西天的残月在今晚也终于圆了满。
结伴的鸿雁会飞得更高更远,心中的明月圆满了,就在也就不怕阴晴圆缺。
那些年,曾有那样一个人默默地走进她的生命,让她一等就是十年。
那些年,只有那样一个人能够让她全心地爱恋,让她无悔十年等待。
[ 此帖被绯。夜在2011-12-14 14:0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