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这样地喜欢过一个男孩。
喜欢他顾盼生辉的明眸,喜欢他留连在六根琴弦上的指尖,喜欢他用在桀骜不驯的年纪里被葡萄味的Seven Stars熏出的沙哑嗓音说自己仅仅是个study boy。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搁浅在令人怅惘不已的“过去”。再见到他是在不久前一个静谧的初夏夜晚的深处,现实与记忆多年的分野终于在看到他的瞬间得以弥合,关于他的回忆抖落了满身青苔,起身踽踽向我走来。
一别经年,闭上双眼,我仍旧能用意念在脑海里描摹出他的脸。丝丝入扣,纤毫毕现。即使别离了这么多年,他眉宇如故,声色依旧,仍是明朗如当初的那个漂亮的十七岁少年。
我知道这些年一定有无数的女孩子前仆后继地深爱着他和他的音乐,一如当初的我。
他确是有这样的魅力,就像我曾经觉得,他这种人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几乎不会有任何改变。跨越了委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成熟,由美丽而沉淀。
而那一刻,他如慢镜头播放般缓缓扬起唇角,挂出让我的心悸动不已的漂亮邪魅的笑容。刹那芳华。
缺省的记忆,摇曳多姿,慢慢复苏。
怀恋徐徐而来,次第绽放。
我曾是那样为他着迷。无关乎他那二维世界里的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美丽面孔,纯粹是对他之于生命永远激烈与殷切渴望的艳羡。
凭着年少独有的盛气和血性,在命运没有遗弃他的时候反将命运遗弃,最终独自上路。以傲然的姿态。
十七岁的他,随身仅带了吉他、香烟和钱包,便只身来到了庞大如水泥森林的首都,开始了他近乎流浪的旅程。
我深知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偌大的世界还没有能够容他长久停留的地方。时至今日,他越来越不关注路旁的风景,胸腔中盈满了亟待喷薄而出的巨大梦想,连同肋骨都不能将其裹覆的目标,催促着他不停地走。
就在这流浪途中,我与他路遇,以致后来深陷于对他的感情而不可自拔。看他笑容和煦,将温实的手伸向我,说:“我们走吧。”于是我便信服地将手交付在他掌心,同他跨越了所有彩虹,去看满世界的光。
有些零星的镜头,一旦不会再被谁重复,我便将它们收拾起来,静静地搁置在不会经常触碰到的一角回忆里。
生活在一个过分繁华的城市里的人都会有一种固有的悲哀——灵魂早已对时间失敏,光阴不过是三根指针间夹出的麻烦角度,昼与夜的区别只剩下温差——或许在有空调控制室温的房间,连这温差都不甚明显。
还曾有过和他爬上学校天台的经历,风速随着高度有些夸张地递增着,九层楼以上连开口说话都变得困难,更不要妄想会有日剧里恋爱中的男女分吃便当的浪漫桥段。我们坐在学校天文台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静静地听着他弹琴。那是的他还没有开始自己写歌,多半都在联系着名家的曲谱。弹得太频,早已烂熟于心。
我记得最常听到的曲目是《California Hotel》,很老的一首歌。极少极少的时候他会轻声跟着旋律哼唱,同是沙哑的嗓音,却没有老鹰乐队的荒凉。我只能坐在他身旁默默地听,静观整片整片的落地窗外宛如巨大光谱的天空,覆盖了整个世界。渺远的云霞在高空中变幻不定,却仍是远远不及我们这个拥挤世界里的生和死那般无常。太阳最终坠落,消亡在地平线之下,仿佛一场供全宇宙欣赏的落幕。此时已有星宿银屑似的四散在深色的垂垂天幕,闪着寂静的光。
任由温厚的时光将凌乱的记忆梳理出柔顺的脉络。忘记我恍然想起阿姆斯特丹的清晨,鸟禽啁鸣穿透寂静的城市,清丽悦耳。阳光荡漾在遥远的云端,漫透出瑰丽的金红。
在考场里最昏昏欲睡的时候,望见了窗外那些阴霾的天色。鼻尖游移在试卷的空白上,心中却开始不明了如此生存的意义。
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连同钢笔的笔尖一起磨损在成垛的试卷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同他在一起,我变得胆大妄为,青春在初夏的季节燃烧得太过浓烈。上面那些理由鼓动我不再在乎步步靠近的高考。我们以逃遁的方式,随银色的机翼划破天际的晚霞,降临在阿姆斯特丹。那个传说中孕育了全欧洲梦境的地方。
阳光刺破了缭绕如浅海的雾霭,在旅馆乳白色的百叶窗上跳舞,还有些直落进瞳孔,让他的眼里溢满了温柔的色泽。这景象如同穿越时空到达我面前的梦境,一吹即散。却至死不忘。
多么美好。
阿姆斯特丹是个奇妙的地方,这里和谐得近乎滑稽。所有的人都热爱并崇尚自由,只要不影响他人,没人会干涉你在做什么。同性恋可以结婚,小贩会向游客兜售保证包装粉嫩的大麻棒棒糖,民居也毫不在乎地随意散落在红灯区里。
正是因为遇到了这样一片自由的土地,他终于得以实现了这么多年来未曾有过片刻放弃的饱满人生。我曾以为每个人的青春都无异于世间其他任何一段青春,但我不明白为何会有他这样一个孩子。上帝把人间唯一一具不落窠臼的灵魂赠予他,他却拿出全部的青春燃烧在茫茫命途上,装点每一个有希望的梦。
在晴天的时候,我们都会去中央火车站前的水坝广场。头顶是阿姆斯特丹独有的阳光,像是破土而出的常春藤,缠绕了整个季节。这是上帝的恩赐,阳光对于终年阴翳的荷兰的天空来说是莫大的福祉。它尽情明媚,让阿姆斯特丹看起来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童话。广场上有各式各样的街头艺人,从这里可以轻易领略到许多不同的文化。
有从伊朗游历至此的年轻画家,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模仿伦勃朗就能消磨整个午后。也会有路人伫足倾听我的男孩的琴声,微笑是最好的奖赏。
他如此勇敢,能够牵着我的手从灯红酒绿的红灯区飞奔而过,连橱窗女郎都惊异于我们这种轰轰烈烈的姿态。
Nothing to fear.无所畏惧。
都是只属于年轻的光辉岁月啊……
路的尽头是教堂,穹顶的彩色玻璃窗投射下一缕一缕宁静的光线,温暖得似能照亮整个人间。十字架高高在上地钉着一个过分慈爱的人,他以那样一个角度,俯瞰了我和他未卜的命途。
我看着他轮廓渐次隐没入光线的侧颜,失落而又羡慕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夜他坐在床沿浅唱着自己写的歌,柔软宁和的琴声搅动了一室混沌如瓷的月光。低沉的仿佛蓄满细小沙粒的声音唱着些我听不清楚的英语,但旋律却比极光更令人感动。冗长繁杂的歌词中,我只听懂并记住了一句:“真爱不是‘我可以为你而死’,而是‘我可以为你而活’。”
都是些不插电的记忆。
至此我倏然惊觉自己早已跟不上他行进的脚步。对音乐激烈的追求和对生命纯粹的信仰,交织出他太过耀目动人的青春。他早已在心中想象并计划好了未来的一切,所有他认为对的,那便一定是对的。即使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应是如何的标度。
时至钴蓝的天幕渗出朝霞的暖色,我便与他道别。
飞机缓缓前行,穿越了无际的天空。闭上双眼,透过黑暗我有看见了阿姆斯特丹灯火迷离的夜景,浸润在桨声零落的运河之间。爱琴海上两千年前拂过海伦鬓发的风辗转至此,亲昵地萦绕在他身旁,像海伦的吻,伴随他在仙境里漫游着长成大人。
再见了,又见了。
我亲爱的dreamy 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