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著名宰相们,说起来真是各有奇绝,哪一个都有自己了不起的标签。“鞠躬尽瘁”谁比诸葛亮;“锐意改革”无如王安石,“左右逢源”须推王导,“囤积居奇”得说吕不韦,“口蜜腹剑”无匹李林甫……标签是五花八门,拿出哪一位来,那人生奥妙都够研究上好几年。不过,在这些或智商超群、或城府过人的精英当中,唯有一位名相,他的标签却最与众不同,而又最让人神往。他就是以“风流”两字名垂青史的东晋宰相——谢安。
“风流”这个词,在古代可不是一个寻常的词。用 冯友兰先生的解释:风流,是人格的至美,那是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对谢安来说,那就是——既能成就大功名于当世,却还不失自己的真性情。这在中国几千年的文人们心里,可是最完美的人生梦想了。只是,这样的人生,又有几人能够实现?然而正是谢安,圆了他们的梦。难怪,李白对谢安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生都把他视为偶像;苏轼陆游王安石等等,也纷纷不忘在诗词里表达自己的仰望;不久前,易中天先生在品完三国后,还写文章感叹——唯有谢安真天人!
勿庸置疑,谢安是东晋王朝的中流砥柱。前有“左右逢源”的王导,后有“风流潇洒”的谢安,于是才保住了这个百年王朝。(小注:“潇洒”这个词,语见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称赞谢安的话:“您本来就是最潇洒的!”很可能,这就是它的最早出处噢。)谢安一生里最辉煌的两个时刻——从容阻止桓温的篡逆阴谋、谈笑击退前秦百万大军,早已是彪柄史册,为后人们争相传颂。我们也不妨先来做个“历史定格”。
公元373年,一心要逆夺东晋天下的大司马桓温,引兵入朝,在城外大摆鸿门宴,并放出口风,他这次来朝,就是要“诛王谢,移晋鼎”!杀掉谢安和另一位重臣王坦之,然后篡逆!赶去迎接的大臣们,是吓得个个面如土色。王坦之汗流浃背,手里上朝记事用的手版,居然都拿倒了。唯有谢安,竟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朗声向桓温发问:“桓公!我听说那有道的诸侯,当为国家镇守四方,您却为什么置兵于帐后呢!”桓温一下子怔住,原本他以为已经把朝廷这些人都吓住,皇帝至少也得封他做个摄政王。谢安这一来,他的如意算盘却一下落了空。面对着谢安的无所畏惧和视死如归,他竟半天不知如何对答。终于,桓温换上了和蔼的笑容,折服一般地拉住谢安的手,和他攀谈起来,直把满朝的文武看得目瞪口呆……东晋这一场危机也终于度过。
如果说,这一回是谢安以文人的胆色和风流,挽救了东晋的话,那么10年后的淝水之战,它所左右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东晋王朝,而是整个天下,甚至是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了。
公元383年,前秦天王苻坚亲率90万大军,分从几个方向,直向长江扑来。东晋这边,上至皇帝,下至文武大臣,一下都摸不着了天地,甚或还有人琢磨,不如投降算了。这时的谢安,正是大权在握的宰相。所有的目光都集向了他,倒看看他可怎么拯救危局。谢安就像上回一样镇定,这有什么可怕?他很快做出迎战决定:“我要集国家中坚之力,就在这里,将其了断!”然后,就再不理会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却拉着亲友一起到别墅去下棋。直到人们都安定下来,谢安才下令回府,当夜指派将帅,做出了战略部署。淝水之战进行的一个多月其间,在谢安“镇之以静”的策略下,整个东晋平静得就像往常的日子一样,老百姓们也人人安心,哪儿像在打这么大的一场战争。
很快,淝水大捷的消息传来了。是谢安的侄儿谢玄,率领着东晋最勇武善战的劲旅“北府兵”,在淮河前线以少胜多,一举击溃了苻坚的大军。而这时的谢安,仍在府里和客人下围棋。他看过捷报,就轻轻地放在一边,继续关注局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倒是客人忍不住了,问:“是前线的消息?”谢安这才淡然回答:“孩子们已经大破敌军了”……不过谢安毕竟也不是神仙,这回心力也真是快到极限了,当他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走回房里,脚上木屐的前齿撞在门槛上,一下折断,他竟也没有发觉。
这两次历史性的辉煌,当然是谢安一生中最大的亮点,但是,作为历史上唯一的“风流宰相”,谢安折服了后人的,却并不仅是这些不世的功业。他那超然物外的心境与性情,才是真正打动着一千多年来文化人们的心。
谢安很早就以潇洒的风度而闻名,但他却是隐居了近二十年才出山做官的。在这二十年里,无论官场怎么生拉硬扯,威逼利诱,他都就像没听见。因为那不是他的人生志向。后来为了承担家族的责任,才不得不踏上仕途。可以说,谢安的做官其实是被迫的。那不世的功业,本来他完全不需要。然而,当真的扛起了东晋天下,他却又把这个官做得磊磊落落,在无比艰难里撑起了一个虚弱的国家。而最后,当他功盖当世,司马王室惴惴不能自安的时候,他竟在大权在握、重兵在手的情势下,毫无留恋地一把扔掉了所有的大权。在皇帝讪讪的目光里,潇潇洒洒地离开了京都。
这样一个重比泰山的权力,他为什么就能够放弃?因为他的心境原就比这些更旷远,所以容下它们又有何难?当一个人真正懂得了“自然”,那么一切外物就都会变得弱小。所以,虽然无论是家族还是国家,这些无比重大的责任始终都压在谢安的头顶,人们却从来也不会看到他悲愤气恼、惶恐不安,所见总是一派潇洒风趣,一派舒畅自然。
谢安一直都是个非常自我的人。在隐居的时候,他只管随心所欲地过着适意的日子。也许隐居对旁人来说,就是清贫的代名词,但谢安,他却“隐”得无比潇洒,不但潇洒,而且华丽。因为从小爱好音律,成年后更加离不开,他就供养了一些歌妓们,常常和她们携手林泉,弦歌相和。到朝廷作官后,府里也依然是歌舞升平,即使国丧家孝之中,他也全不在乎。官员们议论纷纷,都说他这是有违“礼法”。谢安不跟他们争辩,但也全不理会。甚至当他功高震主,谣言四起,别人竟暗地里拿他同王莽相比时,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里依然摆着盛大的家宴,每次出行,那车舆也必定瑰丽又轩昂。在他看来,当外界允许时,尽可能地去追求自己心灵的自由和满足,本来就是最自然的事。一个人原本就该为自己的性情而活。
当听说民女祝英台为会稽梁山伯殉情的故事,谢安感动不已,他立即上表皇帝,给祝英台加了“义妇”的称号,然后亲自题其墓为“义妇冢”,要让她成为天下女子的楷模。梁祝的故事也因此流传千古。来看看谢安心中的这位“义妇”吧:当女儿时,可以“女扮男装”去游学。父母按照礼仪给她安排了婚姻,她却一心恋着别人。然后,情郎死了,她却不顾名份,不顾身份,要同人家合葬一处……这难道是古时候的“贞洁烈女”?根本是反抗封建礼教的典型!谢安就中意这样女人。其实说到底,还是那个字——“真”,在谢安的心里,这才是人性最重要的东西。
当时人们一直把谢安和王导相提并论,说他们是江左两位“风流宰相”,然而到了南朝,王导丞相的后代尚书仆射王俭却说:“江左风流宰相,唯谢安一人尔”。其实,在整个中国历史上,若论起宰相之“风流”,也没有人能出其右。这是一个“风流”到心里的人,他这“风流”,和外物并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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