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出身书香门第,幼时即显出过人天赋,后来,薛涛因为父亲过早去世,家境贫寒,她只得沦为乐伎。唐德宗年间,统领西南、能诗善文的儒雅官员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且是官宦之后,便破格将乐伎身份的她召到帅府侍宴赋诗。
节度使韦皋本身就是诗人,他对薛涛极尽溺爱,一日突发奇想,要授予薛涛“校书”一职,虽然上表朝廷未被准奏,但“薛校书”之名不胫而走。王建(一说是进士胡曾)曾写了一首《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从此,“女校书”、“扫眉才子”就成为薛涛才名的代称。
可惜,薛美人虽然聪明,虽然有才,虽然受重视,可是她的职业还是卖笑。一般说来,官妓与家妓不同,前者似属“公有”,后者属于私有。官妓是官给衣粮,她们向官员献身是一种义务,一般是不收费的,但有时也会收到一些官员赠给的钱物,作为以示慷慨、以博欢心的表示。薛涛周围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权贵,他们购买的当然也包括她的肉体,但重点还是她的才学:这是她身价与别的妓女不同之处。她的思想与才华令她比别的女人更性感。
韦皋去世后,朝廷派宰相武元衡挂印来蜀。武元衡听闻薛校书之名,便下令准许薛涛脱籍回家。后来的历任节度使,她都以歌伎而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她熟知历代幕府的政绩得失,成为节度使们咨询的对象,受到极高的礼遇。
薛涛虽然已脱籍,但曾经艳帜高张,芳名远播,早已成了蜀地文人墨客的指南,要入蜀,必然要去拜码头。她的交往圈子里,除了权倾一方的节度使和著名文人外,还有幕府佐僚、贵胄公子和禅师道流。薛涛和当时著名诗人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人都有唱酬交往。
元和四年三月,元稹授监察御史,出使东川。元稹早就听说过薛涛的才华了,这一次出差到西蜀,他就想办法认识薛涛,但总是没有机会。后来,司空严绶知道元稹的心意了,就经常安排薛涛去服侍元稹。因为在当时,召官妓侑酒必须得到官厅许可。估计这位“皮条客”没想到,差异如此之大的二人,居然还走到一块了。
这一年,元稹年三十,薛涛年四十一。
为什么元稹会迷上这样一位老女人?除了才艺之外,我想,还与元稹的恋母情结有关吧。元稹八岁丧父,家境贫寒。母亲郑氏贤能知书,善于持家,白居易曾大加称赞:“今夫人女美如此,妇德又如此,母仪又如此,三者具美,可谓冠古今矣。”元稹初学确实是得益于母亲的,母亲对他的成长影响极大。他能爱上薛涛,也就不奇怪了。
据说,这一段时间,元稹和薛涛缠绵缱绻,是住在一起的。不过,就算郎情妾意,也够短暂的,元稹七月份就移务洛阳了。很快,元稹的妻子韦丛病逝。元稹这一去,也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他们一生中的相处,没有超过四个月。
更倒霉的是,十年之后,元稹倒是想起薛涛了,想把她接过来,路上遇到另一个女人刘採春,就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七八年。而薛涛,就在原地苦苦地等了他一辈子。
元稹去了扬州后,曾寄诗给薛涛,表达思念之情,后来还是中断了这份感情。元稹写过一首《寄赠薛涛》,相当有名: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不能否认,元稹才华极高。大凡像薛涛这样的奇女子,都不愿效娥眉婉转之态,她渴望男人承认她的豪迈和志气。元稹恰好就点题了,“鹦鹉舌”、“凤凰毛”,还是“公卿梦刀”,取譬极巧。
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千万人矣,独我能解君!薛涛能不被感动吗?而且,她从来没有机会与人平等相爱过,难得遇上一个,她想安宁了。何况,“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辜负我,但如果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喜欢的都不敢去爱,那我也太辜负自己了。”歌手王菲的这段话,放在这里似乎很合适。或者说,一个成熟女人应该能以实践这样的感情方式为荣。薛涛一千多年前就这样做了。
遗憾的是,元稹是一个用智,而不是用心去谈恋爱的人。类似的情形在另一场著名爱情胡(兰成)张(爱玲)恋中也有,胡兰成的“懂得”,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不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体贴和交流,而是一个聪明人用头脑搞懂了另一个人的心。这属于技术层面而不是感情因素。薛涛因为元稹的懂,把心交出去了,而元稹的心,还揣在自己的怀里呢。
元稹离开成都时,薛涛退隐浣花溪,只是一门心思在溪水边制作精致的粉笺,用于写诗酬和。元稹在两人分别十二年后登翰林。两人的诗词来往又渐渐多了。薛涛在浣花溪造出小幅松花笺百余幅,题诗献给元稹,元稹也寄诗给薛涛。
我们不要忽视,这时的元稹仕途从此进入顺境,四十二岁,正值壮年,而薛涛已五十三岁了,元稹春风得意之际,以他的品性,他会怎么处置这段感情,又能怎么处置这段感情呢?在两人最相爱的时候,薛涛都没有牵绊住他,十多年分别之后就更无可能了。
几经折腾,薛涛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了。已步入晚年的她,身着女冠服,深居简出,以制笺为生。在近二十年清淡的生活之后,薛涛孤独终老。
这一辈子,女优加女冠,作为女人,薛涛看起来挺惨淡的。然而,她一生经历了太多别的女人几辈子都无法想象的繁华与热闹,人老珠黄之际,还能与天下闻名的年轻诗人相恋一场,赚了。正如写下《名利场》的英国作家威廉·萨克雷所说:“能爱得天长地久是世上最棒的事,但能爱却无法永恒亦属难得,仅次之。”
至于元稹呢,在薛涛去世前一年,他在任职武昌军节度使的时候,暴卒于任所。终年五十三岁。民间甚至有说法,说他是死于雷劈。当然,我们又不是崔莺莺,又没有被他抛弃过,对这种说法就笑笑了之吧。
元稹一辈子没有儿子。他先后曾有过八个子女,唯有大女儿保子成人,后嫁与韦绚为妻,其余七子女均夭折。
元稹就是中国的于连,只不过,在中国的宦海中浮沉,他比于连那样的热血青年更厚黑。他自觉地把所有的婚姻情感都控制在仕途的前进路径之内。于连会为感情而焦灼,会有真正的道德焦虑,所以他再聪明,也抵不住身败名裂。而元稹显然强悍得多,就算他有叹息、怜悯、缅怀,也都是为了舒缓他的道德压力。他的忧郁具有强烈的装饰意味,目的是使他的形象更为完美。
我认为,元稹多情、多才,但是一个没有灵魂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容易成功。任何时候都会有这样的人,他们一般被称为时代精英。
古代的元稹为了前程而抛弃了对情感的追求,所以与豪门联姻而抛弃崔莺莺;今天的元稹则是为了稳定的仕途、财产、声誉,而自动放弃对真正的感情的追求,宁可拖拖拉拉一辈子不爽也不肯离婚。今日的元稹们难道是为了一种叫“责任”的东西么?不,他们也是为了前程为了钱。两者没什么区别。可是,我们讥笑前者是负心汉,却认为后者“道德”、“善为补过”;镜子只照到别人照不到自己。多少人是一边骂着这种负心人,一边羡慕他能一次又一次地找个贵族之家,让自己少奋斗三十年的呢?
既然没有人是无辜的,我们又哪有资格向抹大拉的妓女身上扔石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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