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魂,指客栈、破庙与长亭。
客栈
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前往江湖的路上,没有客栈不可想象。
残阳如血,投宿正当时.江湖人士首选当然是悦来客栈。这个古时候最大的品牌连锁酒店声名远播,不仅在各大城市开设有分店,而且待客周到。常年供应侠客必点菜式:上等女儿红,熟牛肉和馒头。
古代客栈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巧合,无论男女主角何时何地投宿,永远只会剩一间上房。男女主角的感情基础还很薄弱,为难的再三思索,眼看天色已晚,方圆十里就这一间客栈(连个竞争对手都没有,古代的餐饮住宿业真是暴利),没办法,只能将就一晚。通常情形是女主角和衣而卧,男主角则趴在桌子上睡着。天刚破晓,男主角有99%的可能性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件外衣,女主角有101%的可能性对这个谦谦君子芳心暗许,此后两人的情感之路必然是一日千里。据不完全考证,绝大多数的客栈在对男女情感的突破性发展,和谐社会的建立上做出了卓越而不朽的贡献。
每天早晨,客栈的店小二不是招呼客人,而是匆忙修补窗户纸。在刚刚过去的夜里,许多蒙面的江湖客人大驾光临,用蘸满唾沫的手指戳开窗户纸,有窃听的,偷窥的,采花的,施迷香的,好不热闹。
这便是江湖。
当然,客栈不只在剧情发展上至关重要,更是中国古典侠客文化的核心部分,是江湖游侠的灵魂寄居地。离乡背井的侠士们古道西风瘦马,抛不开爱恨情仇嗔痴贪恋,他们会劳累,心灵也渴望归宿。客栈的歇息纵然短暂,却是将疲惫身心寄居一夜,让他们知道自己还与社会主流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清晨梦醒,也好以更加稳健的步伐上路。
破庙
当寂寞冰雪飘临,寒意一脉相承。
当伤心小雨来袭,思念相溅成河。
当大漠风沙覆盖,豪情胸中蹉跎。
如果面前有一间破庙,庙里剩下一堆温暖的柴火,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
侠客的宿命就是流浪,流浪的宿命就是永无休止的流浪。侠客圈层里有一个庞大的群落,他们在武侠世界里扮演各自的卑微角色,他们住不起客栈,上不得酒楼,他们通常散落而居。这个居,就是破庙。作为中下层游侠的栖居所,破庙与它的客人一样,游离于整个正统文化与主流价值观之外,难以被现实社会所接纳和包容。
我想这就是武侠小说里破庙的价值,为属于它的那一部分人而存在,所有无知侵入此地的人们将遭遇不安。这个阴冷幽暗的领地,连圣洁的佛像都丧失了光辉,正义与君子束手无策。
夜色已深时,游侠们生起火焰,大口喝着浓烈的烧酒,击打粗乱节拍。他们时也醉卧,遥望皎洁明月,却了无相思。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预料,又谈什么相思?
长亭
“夕阳古道无人语,晓来谁染霜林醉”,天下无宴席可不散,游侠也害怕别离。武侠小说里的长亭,见证男女幽会的心跳喜悦,也见证鹊桥两分的痛苦煎熬;长亭存在兄弟亲朋的觥筹交错时,也存在壮士断腕的悲情诀别里。
如果说客栈是游侠的灵魂寄居地,破庙是游侠的灵魂流浪所,那么长亭则是游侠的灵魂分割点。分割了生与死,分割了情与恨,分割了孤独与喧哗,更分割了江湖与市井。
七魄者,神医和丹药、镖师和捕快、易容术、密室、琴、**与青楼。
镖师和捕快
中国武侠文化里最红尘薄命的两个角色,几乎是刚刚露面就得命丧黄泉。有时候为了体现作案者的高超武艺或者手法诡异,连个最起码的伤口都没有,怎一个冤字了得。
那个治安混乱,缺乏管制,拳头就是王法的年代,这些可怜的公务员们,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已经丧失了。邮政快递业在现今是个肥差,但当时的交通工具落后单一,路程异常危险,随时都可能货失人亡,人命没有一张邮票值钱。再加上没有和保险挂钩,一旦所保货物丢失,靠薪金过日子的镖师们怎么赔得起,还是死了干净痛快;
小说作者刻意将庙堂与江湖隔离开来,现实社会中飞扬跋扈的公安系统也得不到江湖人士的认可,地位较为尴尬。大多数侠客们并不卖官府的帐,捕快们出来例行公事往往不是解决纠纷,而是被纠纷解决。
镖师和或捕快的命虽贱,武侠小说里终究少不得。他们的出现就是矛盾冲突的开始,也是暴风雨前的预兆,他们来去匆匆,却留下无尽意义。踩在镖师和捕快早已冰冷的尸体上,雄姿英发的正派主角破蛹而出,铲奸除恶,带动整个剧情走向高潮。
神医和丹药
经典国粹—中医学如今争议颇多,但在武侠小说中却被抬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主角的武功再高,也难免有失算的时候,或者被人一刀刺入心窝,或者遭剧毒侵入骨髓。这些症状在医学先进的现代都必死无疑,但在武侠世界里总有一个人或者一颗灵药可以救你,前提只要你是主角,亦或与主角关系密切的人。
神医们熟知人体的经脉、穴道,娴习针灸、导引、气功之术,并能调制、运用各种药物,能救人也能杀人,更能控制人的身心。他们和现在的专家医师有些不同,不收红包,骨头极硬,威逼利诱都难以奏效,而且性格乖僻,有的不救活人,有的不救有情人,有的要一命换一命,有的要以一套绝学为医酬,可谓苛刻之极;
至于那颗灵药,可能是天山雪莲,也可以是千年人参,总之要生在遥远的高寒难及之处,救人者(通常是男主角)历经艰辛方可获得,然后日夜兼程赶回到受伤者身边(通常是女主角),用嘴衔药喂进她口中(注意,旁边明明有很多净水甘泉,男主角却偏置生死于度外用唾液喂食,当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在如此快意恩仇的侠义世界里,缺少了江湖神医和灵丹药草显然是不完整的。主角往往要历遍劫难方能涅磐重生,神医与丹药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易容术
易容,现代化妆业的前身,中国最古老的行业之一。古代易容术高超得可以男女不分六亲不认,令人叹为观止,这点在武侠小说中得到较多体现。
武侠世界里,一个人杀了人犯了法,或者为了实施某个见不得人的阴谋,通常要将该角色易容,一旦易容完成,该角色则利用改换了的身份上天遁地,查访寻踪犹如探囊取物,与杀父仇人把酒言欢,和己杀人之女翻云覆雨,恐怕连电子检测仪都难以分辨。
随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易容术水准也得到很大的进步。同性易容已经缺乏新意和挑战,异性易容渐成潮流。于是我时常带有这样的疑虑:男扮女装只需稍花点心思,用两个馒头基本可以蒙混过关。而女扮男装就有些难度了,自唐朝以来以丰腴为美,女子多从此尚,乐观估计BRA基本范围在D—F Cup,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武侠小说里经常看见身材并不高大胸肌却极为发达的“男子”在街道上行走,人们丝毫没有觉得异样。
唉,不知道是古人单纯,还是如今世风日下。
密室
谁都会有秘密,江湖侠客也不例外.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因为不愿与常人分享自己的内心世界,无论是备受崇敬的大侠宗师,还是强霸一方的匪首枭雄,都有一个收藏自己隐私的空间,这便是武侠小说里上镜率极高的神秘密室。
或者在某副画背后,或者在某堵墙夹层,又或者在某张床底下,甚至转动某个破碗,触动某个砖块,都可能开启一间神秘的密室。在这片隐秘的天地里,密室的主人可以真情毕露,展示出与平日大相径庭的性格面目。原本坚强的斗士忽然脆弱得站不稳身躯,大侠宗师的慈祥面容瞬间转为狞笑,心狠手辣的匪首们凝望爱妻的遗容忘情哭泣。
这就是武侠世界里的人性。置身江湖的爱恨情仇,人性常常被侠性,匪性,兽性所替代和掩盖。人性的流露,居然要在一个黑暗的密室里,可不可悲?
密室除了可以收藏隐私、修炼武功、存放秘笈外,还是许多突发事件,关键情节的活跃地。我小时候看小说得痴迷,经常在某个炎热夏天的午后跑去翻动家里的碗、砖、挂画和墙壁,企图发现某个古代留下来的密室,揭开那埋藏多年的秘密。然而每每撞个头破血流,失望而归。
琴
挺喜欢魏晋的嵇康,一首〈广陵散〉,多少侠义江湖事,化做一曲低吟高唱的悲歌。
武侠小说里头有诸多乐器,笛、箫,古筝,琵琶都经常会出现,但若论频率地位和影响,还是琴居首。古琴的面板一般都是用桐木制成,年代久远的方称上等之材。中国古代有四大名琴,分别是齐桓公的“号钟”,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其中犹以“焦尾”最负盛名,出镜率也高。古书对“焦尾琴”的来历有说法:“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此琴在金庸、卧龙生、倪匡的作品中多次登场。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这个物其实有两种用途,救人或伤人。琴亦如此。
当侠客的世界里旋律飘扬,总有一位女子翩翩而至,她或正或邪,与男主角有较暧昧关系。杀人者面若冰霜,以神役琴,音律肃杀,如千军万马,如惊涛骇浪,无数利刃刺向心窝;救人者含笑带春,琴音婉转幽然,曼妙空灵,如山间潺泉缓缓流淌,流过心灵的每一道伤痕。琴承接了许多关键剧情的发展,弦带无数情感关系的百转千回,所谓一鸣惊人。而我更陶醉于它那份意境,她轻纱微荡,纤指轻弹,或小亭夜听,或湖上舟行,或竹林月语,谁愿梦醒?
**
为了体现主角的正派形象,促使男女主角的情感融合,需要有江湖歹人跳出来释放下三滥的迷香。“七步迷魂香”,“十香软筋散”纵然邪恶,真正将剧情推向高潮的高潮还是**,美其名曰“合欢散”。
遵循自古以来邪不胜正的潜规则,我们经过严谨的调查分析得出结论:施药者的投入与产出通常成反比,绝大多数施药者都是为之后赶来救美的男主角做嫁衣。匆匆赶来的男主角经过一阵苦战将施药的淫贼打跑,此时药力发作的女主角已经是罗衫半解燥热难安喃喃自语娇喘吁吁眉角含春媚眼如丝,此番景象让男主角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理论上这时应有一位长者出场(也可能是男主角大彻大悟),告诉男主角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阴阳调和,言罢扬长而去。正直的男主角望着女主角期待的眼神,他想到临下山前师傅的叮嘱,想到小花伤别送的香囊,国仇家恨,刹时涌上心头。然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男主角还是忍住悲伤,怀着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奉献精神,大义凛然的脱去长衫,放下罗帐。
我约莫9岁就开始看武侠小说,当时心境空灵,纯洁无暇。看着处在思想煎熬中的男主角,我很愤慨于那位长者的不近人情,十分同情男主角的悲惨遭遇。这样的心态,一直延续到若干年后某个漆黑的夜晚......
青楼
有朋友认为青楼有理由归类在三魂里面,其实不然。即便以最原始的欲望为由,来禁锢游侠们的灵魂和热血也显然缺乏考量。大部分青楼收费高昂,是王孙公子,纨绔大少的玩乐之地,不适合自命清高,任侠放纵的江湖浪子们。声色犬马并非游侠文化的主流,他们渴望在莫测的江湖中邂逅一份轰轰烈烈的热恋,或者一份安宁得足以长睡不醒的相思,青楼寻欢者鲜有。
青楼在武侠小说里面不可或缺,通常与剧情的关键线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古代红灯区生意一向红火,最负盛名的声色连锁经营店自非“怡红院”莫属,它的分支遍布大江南北,与丐帮一起是古代两个最具规模的组织。
作为关键事件高发地,青楼不出现也罢,一旦出现,必然导演整个剧情的变化。可能是男女关系的转折,可能是线索交错的清晰,也可能是掩盖多时阴谋豁然揭晓。不过要当心,在青楼里有两种女人不能随便招惹。一种是能弹得一手琴的,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这两者真实身份不是卧底就是杀手,若你有幸与她们春风一度,醒来已在鬼门关外。
说来也奇怪,古代的帮派在外聚会有两个备选,一是前面提到的破庙,另一个就是青楼妓院。这两处地方让江游侠最有安全感,前者是因为人生下来时一无所有,后者或许是人对母体最深层的依恋。
不过很遗憾,由于青楼的内涵和我的价值观相差太远,这块对我而言比较陌生。
也许,江湖就是一个情感缩影,她埋藏在有情人的怀里,宿醉人的梦里,悲痛者的伤痕里,快乐者的欢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