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有个叫赵翼的写诗,说: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口气颇为张狂,读起来却又太打油,简直就是顺口溜,偏偏又事涉李杜,真正是在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倘若给李杜看见了,李白估计会给他翻个白眼,理都懒得理他;杜甫为人厚道,虽不至于给他翻白眼,却也会拿出自己的旧作来叹息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事实也是,李杜到今天仍有无数的拥泵,其诗作至今依旧新鲜,而这个赵翼,如果不是我要用他这首诗作引子,而特意去查找一下作者的话,谁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开篇点题,牵出李杜。李白和杜甫,一个人称诗仙,一个人叫诗圣,他们的名字总是并列着出现,就象哼与哈,秦叔宝对尉迟恭,是打一开始就配了对的。两个人就象两颗光彩照人的明珠,镶嵌在波澜壮阔的盛唐历史上,给大唐盛世锦上添花,但两人的质地又是如此不同,以音符来比喻,李白是高音升调,银瓶乍破水浆迸;杜甫是低音降调,幽咽泉流冰下滩。
中国人历来讲究家世,所以在PK两人之前,先罗列一下他们的身世背景。
先说杜甫。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据说也是写诗高手,曾任武则天朝的著作佐郎,可见杜甫是家学源渊,从小就有书可读,杜甫自己也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可惜他书读得太多了,而且多是儒家典籍,受儒家思想影响太深,而儒家的宗旨是什么,治国平天下者是也,杜甫一生都摆着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姿态,念兹在兹,把那个“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诸葛亮当作偶像。唐人蕴藉华美,有唐一朝,是个不甚崇儒的时代,而诸葛亮是儒家的集大成者,其出师表一篇,言之喁喁,苦心劳形,杜甫把他抬到如此一个崇高的地位,这在唐诗中也算一奇。——有着诸葛亮这样的偶像,所以我们看杜甫,总是那么苦哈哈的,忧心忡忡的,一生都没有太开心的时候。
与杜甫相比,李白是如此地高蹈。他的出身,据他自己说是凉武昭王九世孙,与唐朝皇室同宗,这未免有攀附的嫌疑:他出生于中亚的碎叶城,远离中原腹心地带, 5岁时才随父亲迁回蜀地,其家谱散漫无可稽,所以他更象是横空出世,石破天惊逗秋雨,而其身姿之飘逸,贺知章早做了定论:谪仙人也。
翻开全唐书的李白和杜甫卷,看两个人的生平简介,也是一桩很有意思的事。在杜甫的简介中,可看到有好几个官衔,什么京兆府兵曹参军,华州司功参军,也不知都在做些什么事,但既带个参字,因字及义,想必便是现今参谋之类的职位,这样的职位虽不甚理想,也应是杜甫苦心经营所得,以他的性格,也必定做得兢兢业业。而在李白的简介中,只看到他曾有过一个正式的官衔:供奉翰林,只这一个官,他也做得不甚长久,可是别急,李白接下来的描述是:御手调羹,贵妃研墨,力士脱靴,呜呼,做人到这个份上,以魏晋以降高蹈的知识分子眼光看去,也尽足够了。所以说杜甫摆姿态,李白摆谱。
李白是天分太高了,他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一眼便看穿了人生的终极,所以不再去做无谓的争取,而是任酒使侠,到处寻欢作乐: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的诗,有一种飘然出尘的仙气,又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蔚然而成气象。就连拍马屁,李白也拍得气势夺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如果他这诗是写给我看,我心里肯定会先咯噔一下,怀疑他字里行间的诚意,但最后我还是会喜欢上他,因为他那种慑人的自信,而且他胸怀坦荡;只要不发展到自负的程度,没有人会不喜欢自信的人,所以李白名震当世,走到哪里都有人接着,拥有无数的粉丝。
他是如此骄傲,写诗基本都直抒胸臆,连一星半点狗皮膏药都不愿往自己身上贴,看他赠汪伦的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简洁明了,就是汪伦送李白,一点都不显得矫情;喝酒后更是意气风发,丹夫子,岑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瞧瞧,有这样做客的么,他可真够厚颜的了,谁要跟他做朋友,最后不落败家仔才怪!然而李白虽厚颜却不无耻,他骨子里有一种神奇的人格魅力,这魅力充满蛊惑,叫你即使千金散尽也在所不惜。
杜甫却没有这样的气魄,他所关注的,自始至终都是他赖以侪身的草根阶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他最生动的写照;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却也几乎要把心操碎: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写起诗来,落笔沉郁: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别说那乱离之人,就连我这生在太平盛世的,看得也是心里凄凄惨惨戚戚,大有悲郁之气。儒家文化的一项十分了不起之处,便也体现在这里,象杜甫,自经丧乱之后,自身难保,放在唐朝那个大环境里,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的草民而已,可他总摆出杞人忧天状,担忧着他的朝庭和人民,好像这个朝庭就是他自家的,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杜甫的诗中,我只见过有两首不那么忧心忡忡的,一首写道: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有一种闲静与悠然;另一首写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沾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且不管他狂喜的原因何在,只这老头子也有那么开心展颜的一刻,总算令我等读者稍感欣慰,不总被他的情绪所压抑。
李白和杜甫,两个人都寂寞,但排遣寂寞的方式不同,李白是自娱自乐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种孤芳自赏之态跃然而出。而杜甫则是倾诉型的,他总想找个知己,对着他述说自己的抱负: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言词呕呕。
杜甫比李白小11岁,他们算是生活在同一时代,两人之间也有过那么一次短暂的交往,这次交往在李白那里几乎找不到痕迹,可在杜甫那里,却是把李白当作平生知己,写了一首又一首诗来怀念他,每一首都能看到深入骨髓的感情,在李白被流放夜朗期间,杜甫更是连做梦都记挂着他,写诗道:“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可见他是个多情的人,写诗也完全出于本性。换了李白,如果他也有一个这样值得牵挂的朋友,生死存亡之际,他却决不会做出这等悲苦气象,他更会像庄子那样,箕踞而坐,敲着瓦盆唱着歌,来送别他的故人。
说到底,李白是个浪子,浪子大都无情,杜甫那么怀念他,我却从来没看到过他怀念杜甫的诗句。同样写赠别诗,杜甫说:狂歌痛饮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用功深厚,完全是描摹对方情状,从中我们看到的是李白,我第一次读到这两句诗,甚至误认为这诗就是李白自己写的,而李白却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怎么看都像是随手拈来、心不在焉地信口搪塞。李白诗中比较能看出真性情的,唯见他怀念贺知章诗一首: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而这诗更多的却又是自身知遇之叹。
有时候想一想,人与人之间其实是如此地隔绝,有时候眼看要走近了,可是挨到最后,等到的竟是一场擦肩而过,咫尺天涯,渐行渐远,海阔鱼沉何所问,所以李白与杜甫的这场交往,对李白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于杜甫来说却是意味深长,使他在未来的时光里不再满怀遗憾,不会再像后世的永忠那样,在看了曹雪芹的石头记之后,哀痛莫名:可恨同世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那悲伤穿透纸背,令人不忍卒读;杜甫自己不也说过吗: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我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像他这样多情到粘糊的人,那宋玉跟他隔着一千多年的距离,他还要千秋怅望呢,更不用说同世而生的李白,如果不曾与他会面,还不知他要怎样地肝肠寸断。
一句话总结:李白是大丈夫,杜甫是小男人,这两个称谓无关乎褒贬,旨在对比出两人性格上的差异,然而无论他们性格上有着怎样的天差地别,却有一项共同之处,那就是,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他们把赤子之心融入诗作,使得千年而下,尚有我这样的人对着青灯古卷,费心劳神,兀自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