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有一些案件被人们广为流传,并且不停地拿出来探讨研究。今日,[color=#FF0000][/color]为大家介绍一下明清十大奇案,感受一下,在古代的技术水平下,官府是如何利用妙招破案的。
[color=#660066]NO.1 洪武丁丑科场冤案
明太祖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暮春,六朝形胜之地南京城里,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季节。从秦淮河下行,游人如织,弦歌动地,站在北岸的酒楼上,放眼望去,但见一曲清流,逶迤东下,十里春花,争奇斗艳,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春天。
往日里,秦淮河两岸的酒楼上,文人墨客云集,对诗文、吟绝唱,令酒家应接不暇。而今天,人们都好像对酒楼失去了兴趣,不管乘船的、坐轿的,还是步行的,都急急忙忙地向河北岸的贡院街奔去。原来,今天是三月初五,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九次科举会试,将在申时以前放榜。
按明代科举制度规定,会试每三年才有一次,参加考试的都是由各省经过乡试选拔上来的举人,会试被录取后就是荣耀异常的贡士,有了参加殿试的资格。一旦殿试中选,就获得了进士的称号,成绩优良的进翰林院,成绩稍差的也将被外放到各地担任知县以上的官吏。因此,会试是最令天下举子憧憬的大事。从各省来的举子,经过三年苦心构思,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幻想,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发榜的日子。今天就要发榜了,怎不令人心情激动。只见那些考生,有的心如火焚,大步流星地向贡院奔去,有的面容矜持,踱着方步缓缓而行,但两眼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钩子,钩住了他的头颈一般。富家子弟锦衣袍,由家僮跟随,贫寒之士则衣帽不整,或独身上路或结伴同行,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小兔,“嘣嘣”乱跳,希望、幻想、担心、害怕交织在一起,只等着那一纸黄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贡院在秦淮河北岸,紧傍着北宋景祐元年(1034)建的夫子庙。现在时辰尚早,贡院辕门的木栅栏紧紧地关着,从里面的明远楼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锣声,告诉人们,选取的黄榜已经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最后校对一下,就可张贴了。辕门前,早已挤满了看榜的举子,先到的选好了一个最佳位置站立不动,而后面的人还不断涌来,致使前面的人站立不稳,只好向前移动,那负责警卫的军丁,板着脸横戈立剑,将拥上来的人向后驱赶。人群中埋怨的,怒骂的,劝解的,猜测考试结果的,熙熙攘攘,任弹压的军丁怎样吆喝,也安静不下来。
辰已时分,贡院辕门大开,由监场官员捧着大黄榜,护场军丁簇拥着贴榜的小吏,走出辕门。一时鞭炮齐鸣,写着中选人名单的黄榜被高高悬于辕门之前。一时间,举子们齐拥上前,万头攒动,千万双眼睛,投向了黄榜,一张张紧张、焦急的脸孔,在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这次会试,共选取了五十二名贡士,榜文清楚、黄纸红字,一目了然。只见中试的欢喜若狂,落选者垂头丧气。还有那不甘心的,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在榜前反复读诵着中试者的人名。天近中午了,一些失意者已怏怏离去,但尚有不少举子聚集在榜前评论着中试者的学识和人品。
忽然,有一位落选举子似乎发现了榜上的漏洞,自言自语地喊道:“奇怪,奇怪,五十二名贡士都是南方人,莫非北方人就连一个合格的也没有?”他这一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仔细一看,名单从第一个往下排列,“宋琮、陈……”直到最后的刘子信,确实都是南方人。这时又有人叫喊:“主考官刘三吾是茶陵人,副主考白信蹈以及各房考官也都是南方人,他们用乡里之情,压制北方才子,天理难容。”这一喊不要紧,那些本来已经失望的举子,一个个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跺脚乱跳,呼爹骂娘,人群大哗。不少原来抱着极大希望的北方考生,一齐呐喊,纷纷用泥团石子掷向黄榜,只一瞬间那高悬的黄榜已经被泥团涂得一塌糊涂。
考生们越闹越欢,索性成群结队地簇拥着,从贡院来到礼部衙门,声言要面见考官,问个水落石出。礼部官员急忙调请锦衣卫亲军前来弹压,但人言沸腾,群情激愤,那里能压得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南京城里已经贴满了揭帖,指责考官选人有私,街头巷议全是本次会试尽取南人,于天理不容的舆论。礼部官员见事情闹大了,不敢隐瞒,急忙将众举子的议论写成奏本报到明太祖朱元璋案前。
明太祖朱元璋有个习惯,中午膳后总要批阅一些早晨送进来的紧急公文。今天天气有点炎热,他特地传谕在奉先殿阅本。司礼监太监已将厚厚的一叠奏章陈放在龙案头。为了怕殿外的热风卷进来,几名宫女轻轻地将奉天殿大门关紧,缕缕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在浸油澄浆泥砖墁成的地面上,洒下了斑斑驳驳的金点。由于殿宇高大,所以屋内一点暑意也没有。朱元璋高踞在宝座之上,拿起了一道道奏章,健笔如飞,边看边批,不一会那一大叠奏章已被朱批了一大半。此刻他从案卷堆里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梳理了一下那保养得很好的胡须。早有一名宫女捧上了一杯庐山云雾香茶,轻轻地放在了案头。那淡淡的茶香似乎驱散了朱元璋的倦意,他又伸手取过一道奏折仔细阅读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一股怒容从他那宽阔的脸庞上升起,最后竟狠狠地将奏折掷在了龙案上。
皇帝突然震怒,吓坏了在一旁侍候的亲随太监和站在皇帝身后打扇的宫女。他们一齐跪在地上,嚅嚅地说:“万岁息怒。”朱元璋用眼扫了一下跪着的人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把手一挥说:“都出去,都出去。”宫女、内侍巴不得皇帝的这声吩咐,齐齐地叩了一个头,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殿外。
大殿里又恢复了宁静,朱元璋极力压抑了一下感情,把目光又投到那份被掷的奏折上。那正是礼部申报本科会试举子闹事的折子。朱元璋怎么也不会想到帝辇之下,堂堂朝廷会试竟会出了纰漏。自从在淮西起兵,朱元璋最重视网罗知识分子,他手下的开国功臣刘伯温、李善长、宋濂等人,都是名噪一时的文人。正是由于这些人的辅佐,大明朝才能扫荡群雄,驱逐元朝,统一天下。因此,在定都南京后他立即健全了开科取士的制度,发现了一批人才。因此,他把会试取才,当成选拔治国人才的重要途径,特别强调主试人要廉洁公正,不得有一丝舞弊现象。
今天,一榜会试贡士,竟都由南方人占据,内中显然有弊。而科场出现弊端,将会影响全国读书人的情绪,对于巩固大明江山显然不利,这就是朱元璋勃然发怒的原因。但是,朱元璋毕竟是一位执政三十多年的皇帝了,震怒之下并没有冲动,他仔细思索了一阵,在奏折上批道“南人尽占黄榜,举子群情激动,着礼部官员将试卷再阅来报”。这道批示还是很客观的,但也暗中示意,不要把全部北方考生都摒弃在外。把这道奏章批示后,朱元璋破例命令内侍火速将圣谕发往礼部,他知道举子们闹事不是好对付的,如果处理不及时,很可能愈演愈烈,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翰林学士,洪武丁丑科会试主考官刘三吾,这年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了,但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敏捷、办事干练。三月五日会试发榜,当天下午举子闹事,他已经知道了。这两天闹事的举子越来越冲动,不但南京城里已传遍了刘三吾与副主考官白信蹈私护乡人,排斥北人的消息,就是整个江南江北,也有不少人怒骂主考官徇私舞弊,有悖圣恩。对这些指责和谩骂,刘三吾毫不理会,每天仍然按照常例,该会见各科试官的会见试官,该接见中试举子的接见举子,所到之处,谈笑风生,使人感到这位老学士身上充盈着一股正气。尽管有人因为举子闹事而替他担忧,但一见他那毫不为舆论所动的神情,就都不敢再提此事了。
刘三吾确实有一身正气,这位老翰林是七十三岁才被人推荐给朱元璋的,当时他的才学渊博已名满江南。朱元璋召见他以后,深为他的远见卓识所倾服,当即降旨授他为翰林学士。十二年来刘三吾大刀阔斧,为朱元璋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开科取士制度,并奉旨亲自为大明朝修定了《寰宇通志》、《礼制集要》等书籍,成为一个受人尊仰的学界老前辈。本科会试,朱元璋御笔亲点刘三吾为主考官。接旨后老先生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临场监考,并屡次对各房考官说:“天下才子十载寒窗全在会试三场以定优劣。我等若徇私舞弊岂不辜负志士报国之心?”开考之后,有不少名门显贵给他递条送礼,都被他正色谢绝。三场试罢,他又亲自主持阅卷,凡是被录取的试卷全都经过他的圈点。尽管这样,他仍恐有遗漏,又吩咐把落榜的试卷抽出几十份来进行对照,直到认为应当中试的确实名副其实了,才开列黄榜报呈礼部,所以对本科贡士的成绩他可以说了如指掌。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刘三吾主持会试无私无弊心境坦荡,所以尽管南京城里已经满城风雨,他却始终泰然处之。
这天他刚刚在翰林院接见了新科会元宋琮,回到府中感到有些疲倦,准备在花厅的藤椅上假寐片刻,谁知到底上了年纪,靠在藤椅上不久,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家人刘忠见主人入睡,赶紧拿了一条锦被,刚要去给他盖上,却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原来是礼部官员来传圣谕,着刘三吾立刻进宫详报本科会试情况。刘忠叹了一口气,心想“当一个朝官好不容易呀,可怜老爷八十开外的老人,竟连一刻休息也不得安宁”。这时却听到刘三吾的呼唤声:“刘忠,快备朝服。”原来他已经全听见了。
朱元璋接见群臣,历来是在皇宫的奉天殿。但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寝宫里接见刘三吾。后宫诸院花繁树茂,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刘三吾被内侍引到御书房门前听候传唤,不一会儿,书房的帘笼被高高挑起,两名亲随太监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刘三吾让进书房。朱元璋没有穿朝服,由于天热,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黄缎龙袍,参拜后他不待刘三吾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本科会试,尽中南人,朕已朱批着礼部查核,礼部回疏云一应事项均是刘先生料理,所以请先生将录取情况说与寡人知道。”刘三吾答道:“会试榜发,北方举子大哗,臣已尽知,然臣在阅卷之时只以文章优劣定名次,并不知所录者到底是谁……”接着将自己如何阅卷、如何权衡、如何反复与阅卷官推敲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朱元璋听罢点了点头,但跟着又说:“只是一榜之中全系南人,未免出于奇巧。”刘三吾躬身回奏道:“其实这并不为怪,北方在元虏统治下,民不聊生,文人墨客备受摧残,这种情况已历数十载,应试的举子文章根基远不如南方。南北举子同场应试自然南方的要捷足先登了。”朱元璋有点不满意地说:“诚如先生所言,但先生既知此情,为什么不特拔几名北方士子,以鼓北人之心呢?”刘三吾说:“臣为国取才,只能以试卷文学优劣为标准,不能以南人、北人为依据。”朱元璋被刘三吾这么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老大不悦,说:“北人久受压抑,本来就有股怨气,本科如若一名不取,恐难平抚其心。依朕之见,先生不妨在北方考生中择优选上几名,以安定人心,平息众怨。”
刘三吾是个耿介之人,生平最讲一个“理”字,听朱元璋让增加几名北人充数,不觉上了倔劲,答道:“会试榜次已定,当选之人名副其实,不能更换了。”朱元璋的火气也上来了,说:“先生执意不换,朕以为其中必有私弊。”刘三吾站起来,对朱元璋深深作了一大揖说:“万岁既怀疑老臣主试有私,不妨另委大员,重新审阅试卷,若发现纰漏,臣甘愿领徇私欺君之罪。”朱元璋见刘三吾敢当面顶撞自己,不觉大怒,厉声喝道:“朕让你改变黄榜,你是改与不改?”刘三吾斩钉截铁地说:“此次黄榜是全体考官反复权衡选定的,老臣不能轻改。”朱元璋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刘三吾说:“你可知朕的厉害?”刘三吾起身跪倒答道:“臣为国取士,何惧一死!”朱元璋拍案而起说:“刘三吾,朕从今日停你翰林学士之职,回府听参。本科会试朕要派人详查到底!”说罢,一挥手,早有几名待卫进来,把刘三吾架出了皇城。
主考官刘三吾被皇上驱出了宫城,朱元璋亲自降旨重新核查会试考卷的消息,只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南京城。街头巷尾舆论纷纭,大家都知道,皇上生性爱杀人,刘三吾被下狱处斩已经是不可幸免的事了。人们猜测的是,这次是只杀刘三吾一人呢?还是连副主考白信蹈及各房考官一起杀?内中也有人替刘三吾惋惜,但是大家都明白,刘三吾惹恼了皇上,是谁也救不了的。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又传来了新消息,副主考白信蹈也被停了职,皇上亲自在后宫召见了翰林院侍讲张信,命他主持复阅全部试卷,如发现弊端及时禀报。朱元璋的雷厉风行,令落榜的举子大为欣悦,北方举子在礼部衙门前聚会,山呼万岁,表示了对皇帝的拥护。但是礼部官员似乎对这次集会很反感,调来数百名军丁,把举子们驱散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好像是在热油锅下面又加了一把火,使会试复议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
暮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当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中天后,天已交戌时三刻了。刘三吾倒背着双手,在后花园踱着步。月光明媚,清辉满地,树影婆娑,那迟开的海棠还放出阵阵清香,但是他却无心欣赏这三月十五的月色。自从被朱元璋赶出宫后,他就一头扎进书房,闭门谢客,静待缇骑前来捉拿了。老管家刘忠怕主人愁闷出病来,一个劲地安慰他,但刘三吾始终一言未发。从昨天上午开始,府宅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些买杂食的“小贩”,只在门前转悠,并不招揽生意,这无疑是锦衣卫的便衣,暗中监视着自己。因此,刘三吾也担心有哪位好友冒失地踏进自己的宅子。
偏偏今天就来了一位不怕死的翰林院同僚,婉转劝说刘三吾不如尽早上一道谢罪的本章,并按皇帝的意思,胡乱点上几名北方举子,应付过这次灾难。刘三吾坚决地拒绝了,他坚信自己所选的贡士是经得住复查的。但那位好友却有一些新的忧虑,他指出:被朱元璋新委派的复校大臣张信,是个才学极低而又善于迎奉上司的人,在翰林院内名声并不好,不知用什么方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才混上了个翰林侍讲的官职,这样的人难道肯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主持正义吗?何况评点文章本无一定标准,主考官员见仁见智,各有所云,原是常情,指望完全维持原议实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管怎样,形势对刘三吾总是不利的,要想保得解脱,只有上表谢罪一条路。刘三吾深知朋友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这位老先生很重气节,宁可一死,也不肯屈节认错,所以婉谢了好友。现在,想起好友洒泪而别的情景,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凄然。夜深了,冰盘般的月亮已移上了中天,夜风袭来,还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刘三吾手扶着一株石榴树,默默地伫立着,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庞,略显佝偻的身躯,宛若一座塑像。他决定以不屈不挠的气节,去迎接这一场巨大的风暴。
翰林院侍讲张信,从朱元璋的手中亲自领回了主持复阅会试考卷的圣旨后,立即召集参加复审的官员连夜开会,把皇上的意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最后他特别明确地指出“举子闹事,关键是北方举子感到不公,因此,对北方的试卷要格外细阅,不能把好文章漏掉”。主审官的意思大家都心领神会,只是不便点破而已。为了迅速结案,张信还宣布,从今天起,凡是参加阅卷的官员,一律不准回家,并且不准将阅卷的消息泄露出去,谁要是走漏一点风声,立即送锦衣卫惩办。参加阅卷的人心中虽然十分不快,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背地里发出几句牢骚,出出怨气。
从三月中旬张信主持阅卷以来,刘三吾的老管家刘忠曾三次偷偷地跑到贡院打听阅卷消息。但贡院辕门紧闭,锦衣卫亲军把守严密,竟然连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位忠厚的老家人,还冒着风险去主考官张信家拜访了一次,但人家连大门都没让进。还是张信的一位老家丁看到刘忠可怜,才透露说张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这使刘忠更加焦急,今天他借口上街买东西,又悄悄来到贡院,却见辕门前贴了一道告示,说“试卷复阅已近尾声,文章好坏自有公议,着各地举子稍安勿躁,静候复榜”。
从告示的内容上可以看出,审理结果已经把原判完全推翻了,所谓复榜就是说与原榜不同嘛。刘忠好似被迎头泼了盆凉水,趔趔趄趄地奔回家来。一路上又听见了不少流言,什么“张信遵照皇帝旨意,新点了二十多名北方举子”呀,什么“复审官员已经上本弹劾刘三吾、白信蹈徇私庇护乡邻”啦,什么“现在查明刘三吾、白信蹈有受贿的劣迹”啦,什么“皇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一定严办刘三吾等主考官员”啦,听得他晕头昏脑,几乎不能自持。但回到家中看到刘三吾那行若无事的风度,心中又得到了一点慰藉。
南京城里,这几天议论的都是复审会试的消息,许多落第的举子,怀着一线希望等待着复审揭晓,他们当然希望把原榜全部推翻。一些市井商人则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就有热闹可看了。也有一些正直的读书人有时替刘三吾讲两句公道话,但谁也不敢说得过重。占压倒优势的舆论,是说张信绝不会违背皇帝的意愿,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拿出宫里的消息为证,说张信在接旨的当天,已经向皇上表了态,一定“竭尽犬马之劳,以体圣上求贤之深意”。尽管有些人很看不起张信这种奉迎的态度,但对案情审理结果却绝不怀疑了。大家一致认定,张信必然会把许多北方人填到榜上去,然后狠狠地奏上一本,把刘三吾、白信蹈都打成营私舞弊之臣,大家盘算着这一天已经快来了。
果然,四月十二日,从皇宫内飞传出一道圣旨。明天早晨卯时,皇帝亲临奉天殿,听取主审官张信禀报复阅试卷结果,并当众揭示新榜,着六部九卿官员一道听禀。并宣召被黜的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试官员一起进宫听参。这个消息好似烈火烹油,使整个南京都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拭目以待明天将要发生的一件明朝建国以来的爆炸性的新消息。
四月十三日,天气阴沉。凌晨时分,朦朦胧胧地降下了一场春雨,雨点很轻,好似薄雾,使整个南京城都罩在了一层雾濛濛的水汽中。皇宫前,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从午门前经五龙桥、承天门、端门,站满了护卫亲军,由于天在降雨,所以一切仪仗卤簿都没有展开,更加重了阴沉气氛。应召的各部官员,在寅时初就候集在午门前了,为了怕大家淋坏,皇上格外开恩,令内宫太监把群臣分批引到午门、承天门避雨。卯时初刻,宫内景阳钟响,传来了皇帝驾临奉天殿的消息。接着,六部、九卿大臣也在司礼监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奉天殿。由于今天被召的大臣很多,所以一座宽阔的奉天殿,竟显得有些拥挤。座位自然是无法摆放,群臣只好站着听旨了。
朱元璋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高踞在宝座之上,等群臣朝拜完毕才用十分洪亮的声音说:“本科会试尽取南人,全国举子为之愤懑。朕为平息民怨,不得不令张信复阅试卷。开科取士,乃我朝百年大计,岂可容忍营私舞弊?但应试举子只能以文章定优劣,这又是朕取士的标准。今张信等十二人,经过半月批阅,已将结果查明,朕欲当众揭示结论,以示公道,尔等六部、九卿及刘三吾诸人,需仔细听奏,如有不明,还可当殿询问务要求得公道,以服天下。”朱元璋说完,用眼瞟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张信,示意他当众汇报复审结果。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张信的身上。这位张信,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宽阔的面庞,炯炯有神的双眼,给人一种干练聪睿的印象。他不慌不忙地给朱元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走到专门为他摆放的一张公案前,拿起了几份经过悉心评点的试卷,呈送给站在宝座台阶下的太监,又由太监捧至朱元璋案前。张信口齿清楚而又缓慢地奏道:“遵照万岁旨意,臣等此次复审,除仔细查阅前榜中试者的试卷外,还特别留意北方举子的落选试卷,方才所呈的几份试卷均是前榜落榜者。臣等反复勘磨,以为文章通顺,韬略可行,实为北方举子中之佼佼者,这几名考生,也不能不算是国家的人才了。”听了张信的这番评论,满朝官员都意识到,原榜确实是被推翻了,不觉得都替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考官捏着一把汗。
朱元璋好像并没有听张信讲些什么,只是认真地读着张信奉上的试卷,边看边频频点头。他用赞许的眼光看了张信一眼,又把脸转向了站在右面的刘三吾等人,似乎有些怒意,声音低沉地说:“讲下去!”张信长揖一礼,接着说:“若论才华,臣等以为这几份卷子均可入选……”群臣有些不安了,甚至有些正直的人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他们感到张信以上的话,全是顺着皇上画的道走,复审实际上是专为否定原榜。朱元璋见张信的话突然中断了,就催促他:“张卿接着说吧!”张信说声“容奏”,大家知道,下面该是弹劾刘三吾了,不觉屏住呼吸,听张信究竟给刘三吾等人定个什么调子。但是,张信并没有接着说,却又回身走到公案旁取过另一叠试卷,呈送上去,这才平静地说:“臣将方才的几份试卷与前榜中试者的试卷相对照,才发现南北考生成绩相差实很悬殊,即以前榜所取第五十二名刘子信而言,其才学文章也远远高出北方举子中的佼佼者。万岁方才言道,开科取士当以文章定优劣,臣等深体万岁之意,已与同考诸官员共议,第一名仍按原榜取江西泰和举子宋琮,其余中选人员皆依前榜,北人试卷仅可列为第五十三名,惜取士名额有限,不得不落榜了。”
张信的这个结论,好像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把百官给炸愣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翰林侍读官竟会有这么大的魄力,这样大的胆略,这样崇高的品德,为维护会试的信誉,费出了这样的苦心。说实在的,张信的论奏把朱元璋也给惊呆了,他怎么也估计不到,张信竟会在六部、九卿百官面前,站出来百分之百地替被自己罢黜了的大臣说话,更不会想到张信弄了几张北人的卷子,竟是为了驳斥自己的。因而他呆呆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几份卷子,半天没说出话来,足过了有半袋烟的工夫,才缓过神来,冷笑着说:“张爱卿真会演戏!”
这时群臣又把替刘三吾担着的心转移到了张信身上去。只听朱元璋缓缓地说:“就在你复阅试卷时,朕已得到密报,刘三吾等故意将北方举子的劣等卷子交你审阅,并让你拿来蒙哄孤家,你道是也不是?”张信不慌不忙辩论道:“臣在阅卷之前,已料定必有非议,所以此次是将全部试卷通阅了一遍,并没有挑选和疏漏。况刘三吾等自被黜以来,再没有染指阅卷之事,臣自三月十二奉旨,至今与刘三吾未见一面,交臣劣等卷子之事从何谈起?”朱元璋被这一顶撞更加恼怒,拍案说:“是刘三吾去你家面授机宜的。”张信立即接道:“臣自入贡院审卷,恐怕有悖圣恩,二十余天未曾归家,就连同房阅卷官员也是如此,这有众阅卷官为证,刘三吾如何能到臣家中面授机宜?”朱元璋说:“罪证如山,还敢狡辩,刘三吾的家人与你的家人曾在你府门前密议,难道这也是假的吗?”张信说:“两府家人见面,臣实不知,但臣在贡院有过严令,凡阅卷官员在阅卷期内不得与家中人接触。贡院内外防护森严,臣亦没有见到过本院家丁。况且,如果家丁密议,当找隐蔽的所在,何以竟光天化日之下在臣的府门前密议呢?”满朝文武听了这番话,深为张信理直气壮的辩解所折服。而参加复阅卷子的官员,到现在才明白主试官不让自己回家的深意,不由得对张信肃然起敬。
朱元璋被张信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拍案怒吼:“翰林院官员官官相护,由来已久,复阅试卷不以公正为怀,反而互相包庇,实在有负朕意。着刑部将张信、刘三吾、白信蹈等一应考官缉拿下狱,严加追问。张信复阅结果与事实有悖,仍然无效,令礼部将全部试卷提交大内,待朕亲自批阅以定取舍,退朝。”说罢一拂袖,怒冲冲地走了,而刘三吾、张信等二十余人一齐被投进了刑部监狱。
明朝初期的刑部,是朱元璋进行专制统治的一个得力工具。自建朝以来,在朱元璋的直接授意下,制造过许多大冤狱,其中仅洪武十三年杀宰相胡惟庸,并大抓所谓“胡党”和洪武二十六年杀大将军蓝玉又追查所谓“蓝党”两个冤案,就杀死了近三万人。刑部审案,有一套特别的方法,那就是用重刑逼供,什么“刷洗”、“秤竿”、“抽肠”、“剥皮”,还有“刺”、“”“劓”、“挑膝盖”、“锡蛇游”等等酷刑,叫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凡是下刑部狱的,一般是想定什么罪名,就能定什么罪名,刘三吾等人被投入监狱后,自然少不了刑讯逼供,但这几位大臣都是铮铮硬汉,尽管百般用刑,却没有一个胡说乱咬的,因而刑部想给他们定一个“同通会贿,私买贡生”的罪名就难以落案。案子审了十几天,还没有一点口供,而朱元璋却不断派人来催问结果,审案人着了慌,经过反复密议,想出了一个更狠毒的办法来。
四月底,刑部突然派人抓了一大批与刘三吾、张信、白信蹈等人有过来往的人,并将各府家丁尽数抓捕入狱。一面用严刑逼供,一面设法暗示、诱导,使一些受不了酷刑的人开始按他们诱示的内容,供出刘三吾等人的种种不轨之举。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罗织了许多罪名,刘三吾、白信蹈曾与被杀的大将军蓝玉有较深的交往,这次被指控为“蓝党”,张信与阅卷官王侈华、张谏、严叔载等十余人,与蓝玉没有半点瓜葛,居然被扣上了一个“欲为逆臣胡惟庸鸣冤叫屈,反叛朝廷”的罪名。好在叛逆案只要有了指控的口供并不需要本人承认就可定罪,于是刑部很快将逼出来的口供实录上报给了朱元璋。
刘三吾等人被下狱后,朱元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本是个创业的皇帝,对所有重大事件都是要经深思熟虑后才做决定的。会试案发后,他敏锐地感到,北方人在元朝统治下过了几十年,虽然受尽了压抑,但终究是大元朝遗民。对于新建的明王朝,总还有个观望、了解的过程,如果处不好关系,很可能使北方人把新王朝和元朝等同起来,产生一种敌对情绪,那样,北方就不好统治了。而北方又恰恰是大明朝的军事重地,失去北方的人心,也就失去了北部边陲的安定,使新王朝随时受到威胁。因而利用科举考试笼络北方知识分子的人心,是有利于巩固新王朝基础的。从整个大明朝的利益看,多录取一些北方举子本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刘三吾这个书呆子,只凭考卷文字去决定取舍,缺乏战略眼光,没有政治头脑,已使朱元璋感到不满。偏偏他又十分倔犟,自恃阅卷的细致,连皇上的意旨也不放在眼里。最可恨的是张信,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刘三吾鸣冤,还敢肆无忌惮地当堂顶撞皇帝,使朱元璋几乎下不了台,这就促使朱元璋下决心一定除掉他们,以扑灭蓄藏在百宫中的不满情绪,同时为下一步改变录取名单,笼络北方举子准备条件。所以他一再催促刑部要加紧审讯。
今天,当他读到刑部关于刘三吾、张信等人定罪的报呈后,心中很是高兴。他绝不相信刘三吾、白信蹈是“蓝党”,尤其感到荒唐的是刑部给张信等人定了个“为胡惟庸鸣冤,反叛朝廷”的罪名,这个罪名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因为胡惟庸已被杀十七年了,哪有胡惟庸的余党在当时不反,而到胡惟庸尸骨早已朽烂之年才谋反的道理呢?但是,他还是昧着良心表彰了刑部,只将张信的“谋反朝廷”罪名用朱笔钩去,改定为“胡党”,然后亲自朱批了处理意见:张信、白信蹈,以及同科试官司宪、王侈华、张谏、严叔载、周衡、王揖等都凌迟处死,刘三吾因为担任过东宫讲官,与皇太子有师生之谊,且年事已高,免去一死,发往边塞充军。由张信、刘三吾等人选取的贡士,全部罢黜,其中列在榜前的陈,有行贿的嫌疑,也拟斩罪,与同科考官同日执行。圣旨公布后,南京城为之默然,就连那些闹事的北方举子也感觉皇帝的这个处理未免过重了。
四月底,白信蹈、张信等二十余人,被糊里糊涂地绑赴法场处死了。五月初,朱元璋公布了由他亲自阅卷后评点出来的六十一名贡士,河北韩克忠获第一名、山东任伯安获第二名,所取六十一名贡生,全是北方人,南方举子无一人入选。榜文公布后,北方举子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南方举子辛辛苦苦参加了三次考试,尽管许多人文章精美、才华出众,却全部被刷下榜来,明知不公却敢怒而不敢言,一个个悻悻离去。
这场轰动全国的大科场案到此就算结束了,朱元璋也在处理了这个案子后的第二年死去。但这场大案,却在明初的文坛上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并给明朝近三百年的科举考试制度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影响。从这以后明代屡屡发生科场案,不能不说朱元璋开创了乱点鸳鸯谱的先例。由于这场科场案是以录取人的籍贯划线的,所以被历史学家称为“南北榜”或“春秋榜”,明代人则干脆称它为“南北榜糊涂案”。[/color]
[color=#FF6600]NO.2 永乐帝错斩周新案
明成祖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的一个夏夜,夜幕沉沉,云翳遮掩,一弯缺月在云海中穿行。那淡淡的月光,时而隐匿,时而朦胧,把昏暗的光辉,轻轻地投洒在一座官衙鱼鳞般的瓦顶上。夜已很深了,官衙内灯火寂寥,只有后衙的书房内还闪烁着灯光,雕着细花的窗扉上,映着一个人秉烛夜读的身影。浙江按察使周新,在书房里审阅最近杭州市民递上来的状纸,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梆、梆、梆”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把他从聚精会神中惊醒。他双眉微蹙,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来,透过支起一半的窗扇,望了望那无限深邃的夜空,随手将一张状纸放在桌上,起身在室内徘徊起来。
从前天上午开始,按察使衙门就不断接到状纸,这状纸有的来自杭州城内,也有的来自远郊乡村,而内容几乎都是控告京师派往浙江缉事的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的。有一张状纸诉道:许应先以寻访珍贵宝石“祖母绿”为借口,在杭州城内大肆搜查。商号富户无不被其敲诈勒索,有的一户竟被索贿数千两银子,逼得人倾家荡产。还有一张来自余杭县的状纸写道:锦衣卫使者在乡间大施淫威,白昼强抢良家女子,尽情蹂躏。民女被摧残后,有的被杀,有的被发往官妓,弄得余杭县家家白日闭户,不敢出门。
西湖岸畔的一位富商在状纸上控诉道:富商有一女儿,名唤美娘,年方二八,生得天生丽质,秀美端庄。被许应先看见,硬要派人提亲。富商不允,许应先竟派数十名亲军将美娘强抢到私宅,欲待凌辱。怎奈美娘性情刚烈,手持剪刀抵死抗争,被许应先活活掐死。这还不算,美娘死后,许应先令暴徒们将她衣服剥光,赤身裸体抛尸在钱塘门外,暴尸三天不准家人收尸。还有一些乡邻来状,告许应先派出的军丁,在乡间到处拆民房,挖水井,声言寻找什么“猫儿眼”、“金刚石”、“朱蓝石”、“甘黄玉”,实际上是敲诈勒索,谁要微露不满,就被他们施以种种酷刑,直到打死为止……这些状纸张张泣血,字字含悲,看得周新怒发冲冠,拍案长啸。
这位周按察使今年已经五十开外了。洪武年间,他以诸生的资格被推贡到太学读书,不久授大理寺评事走上宦途。二十余年来,他不畏权贵,执法如山,被人称为“冷面寒铁”。后来先后在云南、浙江任按察使,善于剖解疑狱,深得民心。浙江的老百姓曾经说过“周按察使来到,我们就有活路了”,对他非常推崇。今天,在这雪片般飞来的状纸面前,周新第一次感到了为难。因为他知道被告许应先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虽然他的官衔只有五品,但他所居的职位却是锦衣卫外官。这锦衣卫乃是皇帝的贴身卫队,掌有直接逮捕各级官吏的特权,特别是他们掌握着专门刑讯朝廷大臣的“诏狱”,要想陷害任何人,只要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所以朝中的官员谁也不敢得罪他们。
许应先不但是锦衣卫的千户,而且也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最亲信的爪牙。纪纲从朱棣做皇帝前就追随朱棣,深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说一不二。许应先自然也是个通天的人物。他出京以后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行凶作恶,就是因为深知没有人敢于出来干预他。想到这里,周新不觉一阵长叹,对于许应先这样的恶棍,连台阁重臣们都得避让三分,我周某一个小小臬司又能怎样他们呢?然而朝廷法度岂能轻废,黎民涂炭,焉可不问?对锦衣卫这伙跋扈横行之徒,如不绳之于法,要我这堂堂按察使何用?周新走回文案前,又拿起了一份状纸,他感到了杭州黎民对自己的信赖。这些受害者,冒着血海般的干系,把状纸投了上来,难道自己能置若罔闻?俗话说“在其位,谋其事”,既然朝廷委任我提典一省刑狱,我岂能不为民做主,伸张正义?想到这里,周新把自己的安危安全抛在了一边,他决心立即想出办法,严惩许应先之流,保障浙江一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还没等周新去找许应先问罪,许应先却自己找上按察使衙门来了。第二天上午,周新正与几位幕僚商议处置许应先的方法,忽听前衙一阵骚乱,紧接着,堂鼓被敲得咚咚响,周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戴冠升堂。等他来到堂前,才见到几名身材高大的壮汉,一个个锦衣绨服,横眉立目地站在堂前。大堂下有一位文弱书生,被捆得结结实实,趴在地上,从衣衫的残破状况和身上的血迹可以看出,他已经挨过一顿毒打了。周新还没有落座,那群壮汉已经迎了上来,当先一人指着周新问道:“你就是周按察使吗?”周新强捺怒火答道:“正是!”壮汉丢下一个帖子道:“奉锦衣卫许千户之命,送来盗贼一名。该盗竟敢深夜潜入许千户官邸,盗走巨额财产。幸被巡院军丁发现,搜出赃物,千户大人命将犯人押到按察使衙门问罪。现赃物已被千户追回,被盗之物开了一张清单,连同人犯一并交你处置。堂堂浙江首府,竟有人到朝廷钦差衙门行窃,成何体统?此案如若审得明白,还则罢了,倘有半点差池,我说周臬台呀,当心你的脑袋!”这一番趾高气扬的话,几乎把周新气晕了。但他毕竟是饱经二十余年沧桑的人了,居然没有发作,反而满脸赔笑地说:“既然人赃两全,此案甚好料理,列位京差且回衙暂候,待下官审理清楚了,再过府向许大人禀报。”那几个锦衣卫军丁见周新态度谦和,越发盛气凌人,把一张赃物清单抛在地下扬长而去。
周新一直看着那几个壮汉走出了衙门,才把脸转向被押送来的书生。只见他形容憔悴,但掩饰不住清秀的气质,一脸书生气,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子弟。看他满身棒伤,周新不觉一阵可怜,就用平和的语调问:“你是谁家子孙,为什么深夜去许千户家中行窃?”那个书生此时才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周大人,生员实在冤枉。”周新心里说,不用喊冤我也知道你冤枉,说道;“你且详细地讲来。”那个书生叩了一个头说:“按察大人容禀,生员姓李名慕才,乃杭州世家,四代书香,虽无济世匡民之才,却也懂得礼义廉耻。皆因生员家中藏有祖上遗传胭脂变色璧一块。这胭脂璧平日看去色如玛瑙,殷红可爱,若遇变天,则璧色转为淡绿,天气好转时又复为红色,是江南奇石。生员一向藏之秘室,不肯宣人。不知那锦衣卫许千户从哪里得到消息,几次派人前来索取,生员都说没有,以为可以遮掩过去。谁知三天前,许千户竟亲自登门,要以千金重价求购。小人仍以没有来推脱,许千户顿时变脸,拂袖而去。当天晚上,生员越想越可怕,唯恐许千户带人前来强抢,准备将宝璧藏匿他处。谁知打开宝匣,玉石已不翼而飞。遍讯家人,才知是被一亲信管家盗走。生员一时恼怒,上街寻访盗宝之人,不想正在街上撞见,立即前去捉拿。那贼人径直往千户衙门跑去,生员穷追不舍,直追到后衙,竟无人阻拦。谁知到后衙贼人忽然不知去向,却涌出一班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亲军,将生员一阵苦打,然后送往大人衙门。生员平空遭此大祸,家中尚有老母娇妻,如何过活?久闻臬台大人明镜高悬,法不枉断,还望大人为生员伸冤做主。”
听罢这番话,周新已经明白,这又是锦衣卫在栽赃陷害好人。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一面将李慕才收监关押,一面差人去李慕才家附近查访,很快获得了确实证据。据李慕才的四邻讲,慕才平日温文尔雅,举止端庄,特别是常常周济四邻,在街坊中很受尊敬。这次突然被锦衣卫抓送按察使衙门,大家都感到茫然。李家所在地的里正证明,这几天锦衣卫军丁确曾多次到李家去敲诈勒索,前几天许千户也曾亲诣李宅,听说是要买一块什么石头,被李家拒绝了。最有力的证据,是住在李家隔壁的一位沈老先生提供的消息。他说李家原有一个管家,名唤李云,平日人品不正,前几天突然失踪,而昨天却有人在街上见到了他,不知怎么他成了锦衣卫的亲军,穿着簇新的锦衣在一家店铺前吆五喝六,大耍威风。
周新得到了这些证据,心中更加有底,一股无名火使他几乎难以自制。可恶的许应先,竟然将被他诬陷之人,公然送到臬台衙门来审讯,分明是欲借官府名义置李慕才于死地;也分明是欲陷我周某于徇私枉法之地。堂堂王法,竟被他视若儿戏,实在是无法无天。我若不为民伸冤,岂不坏了一世清名?想到这里,周新已经下定决心不管许应先有多强硬的后台,也要诛除这伙恶棍。他屏退左右,反复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诱敌深入,令许应先不打自招,自陷法网的办法……
时间已是下午了,夏日的暑热,使人有点喘不过气来。锦衣卫缉事衙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走动。院子中一株大柳树,被阳光晒得叶子卷曲起来,好像失去了生命力。浓密的绿叶间,几只知了“吱、吱”地鸣叫不停,越发使人感到酷热难忍。锦衣卫千户许应先只穿着一件短袖小褂,坐在桌子前发愣。这次到浙江来,是他主动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讨的差。他知道浙江一带富甲天下,想趁此机会大捞一把。所以到了杭州,就到处以刺探消息为名,勒索富户,敲诈官吏,同时强抢民女,横行不法。
那全省官员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没有一个敢出来劝阻的。相反上至布政使下至县令,几乎人人都在设法巴结这帮恶棍。十几天来浙江省的官吏们,有的备珠玑,有的献财帛,使许应先在半个月中就发了一笔大财。但唯有那个按察使周新,不但不献贿赂,而且十几天来竟连面也没露过一次,实在是对自己大大的不敬。许应先原想随便编造个罪名,狠狠地给周新参上一本。但又听说周新二十余年来颇有政声,恐怕激起民愤,所以才想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把李慕才送到臬台衙门,想看看周新的态度。他没有想到,周新竟恭顺地接收了犯人,并答应加紧审讯
他更没有想到,就在人犯押到臬台衙门的第二天,周新就送来了报帖,言说“李慕才盗窃一案已审理明白,特请许千户屈驾按察使衙门,商议定罪事宜”,许应先捧着报帖,不觉一阵冷笑——在皇权和专横面前,那个被称为“冷面寒铁”的周新,到底服服帖帖地就范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竟然压倒了浙江全省官吏,可见锦衣卫的权势确实可以威慑朝野。激动和狂傲,使许应先有点不能自持,竟一反平日中午要睡上两个时辰午觉的惯例,俯在桌前发起愣来。好一会他才派一名亲兵去按察使衙门送信,说他一个时辰后将到该衙门会审李慕才,令周新做好准备。
周新确实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对许应先下手,就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在他们这伙人中,只要有一人跑掉,自己就有被诬告而下狱的可能。所以他与亲信幕僚反复研究了捉拿许应先的详细步骤。现在臬台衙门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许应先送上门来了。
下午申时末刻,许应先在一队锦衣卫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臬台衙门。周新亲自迎出来,与许应先携手进入大堂,又令衙役们将随从人员引进花厅休息。谁知那些随从亲军并不听从接待,只簇拥在许应先周围,不肯离开半步。周新无奈,只得挥手令衙役们退下。这时的大堂上,是二十多名锦衣卫亲军护定许应先,虎视眈眈地盯着坐在主位上的周新。许应先藐视地瞟了周新一眼问道:“周臬台,犯人为什么不押上来。”周新谦恭地欠了一下身答道:“人犯现押在大牢,谅他插翅也难逃脱,不过在押出犯人之前,下官对案情还有几处不明,请千户大人明示。”许应先一听就火了,大声吼道:“你的报帖上明明说案子已经审清,为什么还有不明之处,难道你是想审讯许某我吗?”周新赶紧解释:“下官怎敢审问千户大人,只是按察使衙门审案不比锦衣卫,对案中细节必须核对清楚才能详文上报。现在案中有几处细节剖析不清,如若轻率定案,恐怕有碍许大人的官声。”许应先道:“这么说你是为我好了?也罢,你哪里不明白,只管问来。
周新接道:“多谢大人,下官想问一下,那李慕才进衙门行窃是结伙去的呢,还是独身一人?”许应先说:“偷东西能结伙去吗?自然是一个人。”周新紧接着说:“既是一个人去的,许大人送来的遗失清单中有金银、珍珠、玉石、玛瑙之类,这么多东西,他如何拿得了?”一句话问得许应先瞠目结舌,“这……那李慕才本是勾结了一伙江洋大盗一块去的,只是行窃时,是李一人进屋,其他人在门外接应。”“这么说进府行窃的并不止李慕才一人?”“对了,不过李慕才是贼首罢了。”“既然是成伙行窃,为什么只拿获李慕才一人?”许应先被问得有些焦躁,说:“其他人都是江洋大盗,见事情败露,都逃窜了。”周新微微一笑道:“一伙贼人行窃,只把贼首丢下,其他人都跑了,恐难令人置信。”许应先恼怒地说:“事情确实如此嘛,难道许某还撒谎不成!”周新急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千户大人所言,焉能不实,只是来的是一伙,擒住的只是一人,连个旁证都没有,恐怕难以向上司禀报。此外,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千户大人请教。请问这锦衣卫衙门在京及在外各司什么职守?”许应先见问起锦衣卫的职权来了,不觉有点神采飞扬,当即答道:“上护天子,下护黎民。出得京来有缉捕奸盗、保境安民之责。”周新似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可夤夜之间,锦衣卫缉事衙门被盗,堂堂千户竟不能拿获强盗,而仅获一文弱书生,下官若如此向上禀告,恐怕于许大人的官声有些不便吧?”周新这句话又使许应先一愣,是呀,周新问得对,身为皇家护卫,竟连自己的衙门也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一伙强盗逃逸,这分明是自己失职呀!“这个……,这个……”许应先一连说了几个“这个”,竟连一句解释词也找不到了。
再看那周新,态度非常谦和,绝没有诘难之意。见许应先被问得汗流浃背,周新伸手从公案上把那张报失单拿起来,递到许应先面前,轻声说:“大人这张失单可曾查对过?”许应先说:“是我亲自查对的。”周新面色庄重地说:“这张失单价值在千金以上,李慕才偷了这么多东西可要定成死罪呀!”许应先故意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该定何罪自有朝廷王法为据,我管不了那么许多。”周新感叹地摇了摇头说:“那么李慕才只有死路一条了。”许应先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周臬台到现在才说了一句痛快话。”周新说:“大人放心,下官定依朝廷王法行事”。
说到这里,似乎把审问的事全问清了,周新将椅子挪了一下,又转向许应先,好似扯家常一样地问:“许千户是富贵家出身吧?”许应先摇了摇头说:“不、不,许某是个行伍出身,家境并不富裕,全凭一身武功,才挣到个千户的职位。”周新又问道:“不知许大人居官几年了?”许应先道:“不多不多,十年而已。”周新有些羡慕似的问:“锦衣卫千户年俸多少?”许应先脱口答道:“禄米八十石。”听到这里周新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带着点威严说道:“年俸八十石的五品京官,居官仅仅十年,又非富贵出身,却在浙江临时衙门内就一下子失去千金,这许多钱财是怎么来的?”“啊……”许应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新绕来绕去,竟提出了这样一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来,一时面红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作出一副勃然大怒的姿态,站起来喊道:“大胆周新,竟敢当面戏辱本官,你就不怕丢官入狱吗?”只见周新手捻长髯,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罢把一副冷面往下一沉,双目凝光,字句铿锵地说:“想我周新,乃太学举贡出身,二十年来执法不阿,从来没想过怕死二字。你身为万岁御用侍卫,十余年来仗势欺人,早为天下所共指。此番来到浙江,假公济私,强索民财,霸占良女,滥用刑罚,残害百姓,弄得家家怨恨,人人喊打,犹自不知收敛,竟欺压到我按察使衙门头上来了,难道你就不怕王法吗?”许应先指着周新吼道:“你血口喷人,说我残害百姓,有何证据?”周新指着公案上那厚厚的状纸道:“这一张张状纸就是凭证。你自己写的报失单就是你的供状,本司难道还冤枉你不成?”
那许应先一步蹿过来,把一叠状纸抓在手中,三把两把撕得粉碎。这一下可使周新怒发冲冠了,他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许应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许应先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过是小小的臬司衙门。”周新说:“堂堂臬司衙门岂能容你跋扈横行?”许应先冷笑一声道:“不要说是小小的臬司衙门,就是京城的刑部大堂、都察院内,许某也照样通行无阻。”虽然是这么回答了,但许应先也不禁心中一悸,因为周新的一句话提醒了许应先,他知道周新是个不畏权贵的人,臬台衙门上下都敬重周新,在这里僵持下去没有好处,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遂大喝一声:“周新,本千户早已侦知你有意反叛朝廷,特来缉拿于你,军士们!”他这一呼唤,护卫在旁边的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齐声答应:“有!”许应先喝令:“将叛臣周新拿下!”二十余名军丁抖出刑具就向周新扑来。
周新往当堂一站,满脸正气,厉声喝道:“大胆!”那军丁们竟被他的凛凛正气,吓得不敢上前,只见周新把袍服整了一下,带着逼人的威严喊声:“升堂!”一声喊罢,只听大堂两侧齐声威喝,三班捕头,六房校尉,掌刑军丁,操刀刽子手及站堂护卫,一个个手持钢刀利刃冲上堂来,把那二十余名锦衣亲军紧紧围住。那班军车原来都是色厉内荏之辈,刚才借着许应先的威风还神气十足,盛气凌人呢,一见臬台衙门这班生龙活虎的校尉、军丁,个个怒目相视,立刻泄了气,一个个垂下头来,刚才的威风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公案前的太师椅上坐定,拿出一根火签往地下一掷喝道:“把这几个祸国殃民的狂徒给我拿下!”校尉们一齐冲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那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揪了下去。此时只有许应先还算没被吓昏,但声调也变得战战兢兢了,他说道:“周臬台,你拿我不得!”周新说:“为何拿你不得?”许应先猛然从怀里拿出一道黄缎子写的圣谕来说:“我离京前,纪指挥使亲授我一道万岁爷的圣谕,各省官员,不经万岁御批不得缉拿惩处于我。”许应先的这一手确实在周新的意料之外。他事先没有一点准备,但皇上的圣谕是违背不得的,而此刻如果放了许应先,无异于纵虎归山。周新想了一下才说:“圣谕本是保你秉公行事,绝不保你行凶作恶,本司当上疏夺回你的圣谕。也罢,且将许应先以外的帮凶悉数拿下,许应先着押解回缉事衙门听参,圣旨一到,夺去恃恩当即缉拿归案。”说罢一挥手退下堂去。堂上捕头校尉,早就憋足了劲,把所有随从来的锦衣卫恶奴,连揪带拽地押往监狱,许应先也被监送回行辕。
周新这一举动,立即轰动了杭州城,市民们抬匾,挂花,敲锣打鼓来到臬台衙门前感谢铁面无私的周臬台。一刹间那“铁面无私”、“黎民恩露”、“龙图再世”的匾额,满满挂了一街。四方父老,选出一批德高望重的乡绅,送来土产、布帛以及珍贵药材,围在臬台衙门前求见。但周臬台只叫一名幕僚出来传话说:“为民请命,惩治不法,乃按察使的职责,无须致谢。乡邻们的盛情本司领了,但所赠礼物一概不收。叫乡邻们速归乡里,勿违农时,以谢天子。”这番话传过,百姓们更是万分感动,竟然烧着高香,祈祷周臬台寿比南山。周新又发出通告,将李慕才当即释放,并派人抄了锦衣卫缉事衙门,将敲诈来的财物尽数清点入库,待禀明万岁后,发还给原主。一时间整个江南为之轰动,就连总督、布政使也暗暗钦佩周新的胆略与魄力,周新的名字顿时誉满大江南北。
在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庆贺的同时,有一双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臬台衙门。这就是被软禁起来的许应先。自被“护送”回住处后,虽然周新还处处以一个锦衣卫外官的礼节来对待他,虽然每天仍有鱼虾类的饭菜供给他,但他却一步也不能走出这个院子。按察使衙门派了一队刑狱军丁,把院子的大门守护得严严实实,巡逻的皂役,不时在房前经过,许应先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要想逃走是千难万难。这两天,又开始查抄赃物了。有几名计吏,带着一衙役,把各屋里敲诈的金银珠宝、玉石锦缎都搬出来,在院子里清点记录。这更使许应先万分焦急,他知道如果周新把这些东西列成清单上报朝廷,皇帝很可能拿自己做一个牺牲品,一杀了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目前唯一的活路是设法逃走,抢在周新的前面进京告密,把周新打成逆臣。这样一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二可狠狠地处治周新,以消心头之恨。但周新绝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的敌人从眼皮下逃走呢?许应先琢磨了二天,也没有看出一点防守上的破绽,最后,他终于死心了,放弃了逃走的打算,静等着周新来判处自己的死刑了。
夜色又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大院子,大门口挂起了一串灯笼,街门上被加上了一把大锁。守护院子的更夫打着梆子,围着许应先的屋子转。有时还大胆地提着灯笼往屋里照上一照,直到看见许千户还在床上睡觉,才放心地离去。许应先起初还大声斥责过几次,后来见斥责不起作用,只好听之任之了。自己只将头朝墙躺着,睡不着觉就闭目养神。
半夜时分,三更的梆子声刚刚敲过。院子里万籁寂静,只有夏夜的微风吹拂大柳树发出轻微的枝条摩擦声。许应先刚刚朦胧欲睡,忽然觉得有人碰了自己一下,他连忙坐起身来,脱口要喊“谁!”却被一个人捂住了嘴,他以为是周新派人来暗杀他,就伸手去扳捂住自己嘴的手。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千户不要声张,我来救你了。”好熟的声音,对,这是李慕才的管家李云。许应先心中一阵狂喜。只听李云小声说:“快换衣服,此刻值班军丁已被我用熏香熏倒,正好逃脱。”许应先赶紧接过李云递过来的衣服匆匆穿好。李云将房门从里面别上,指着后墙角说:“从这里钻出去!”这时,许应先才看见,墙上被掏了一个小洞,仅能过人,就急急忙忙地从洞里钻了出来。李云随后钻出,又回身用砖把洞口堵上,以便从外面发现不了逃走的痕迹。时逢六月初,满天星斗眨眼,却没有一点月光,李云扶着许应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
黎明时分,许应先潜逃的消息传到了臬台衙门,刚刚入睡不久的周新,被从梦中惊醒。他敏锐地感觉到,许应先的逃走,将给自己造成莫大的威胁,也将给浙江百姓带来祸害。于是火速传令,杭州城四门紧闭,调动所有缉查人员,挨户搜查,务将许应先拿获归案。同时,他也估计到,许应先可能早已潜出了杭州城,又派流星快马,往城郊各县传送臬台衙门的通缉令——只要发现许应先,不管他持有什么上谕也要即刻拿下,解送省府。两道命令传出后,他仍然不放心,又叫幕僚起草了一份捉拿许应先的榜文,历数许的罪恶,呼呈全省黎民,有消息的送消息,有疑点的报疑点,无论如何不能使奸佞逃脱法网。
全省上下,闻风而动,捉拿许应先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但是两天过去了,许应先似乎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周新盘算着,此刻许应先大概已经离开杭州地界了。要想堵截捉拿,实在是大海捞针。看来只有自己亲自进京,一面向锦衣卫衙门投状,揭发许应先的罪行;一面向皇上禀明情况,取得皇上的支持,依靠国法来惩治许应先了。于是,他不再等候各县的拘捕消息,急忙在三班捕头中挑选了四名精明强干的人作为随从,轻装简从,星夜向京师赶去。
听说周臬台为了保全一省百姓的身家性命,独自上京师告御状去了,杭州百姓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不少人主动跑到总督和布政使衙门,请他们以封疆大吏的资格上疏声援周臬台。那周新平日里与督、抚的关系都不错,所以总督和布政使都备了本章,弹劾许应先并替周新说了不少好话。但是他们心里明白,朱棣是靠发动兵变把自己的侄子朱允炆赶下台才登上皇帝的宝座的,由于这个皇位抢得十分不光彩,他当然害怕天下臣民议论自己。他们也明白,最使朱棣担忧的是被他赶下位的那位大明朝合法皇帝朱允炆一直下落不明,这是对这位永乐皇帝的最大威胁。所以自登基后,朱棣下了极大的工夫在国内外搜寻朱允炆,而担任这项任务的主要机构,就是锦衣卫。对于锦衣卫,朱棣是绝对信任,要想告倒他认为最得力的许应先,是不太容易的。浙江总督和布政使,曾多次在一起分析形势,对周新雷厉风行地惩治锦衣卫恶棍,他们十分赞成,但他们对这件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做法,只能是暗暗赞叹而已。他们感到这个娄子捅得不小,已隐隐预料到周新将会遭到陷害,出于袍泽之谊,两人一起写了奏疏,确实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周新这几天却没有想到那么多。从杭州出发后,他按照正常的路程,沿官道向京师出发。路上还嘱咐随从人员,要随时缉访许应先的下落,因而虽然是日夜兼程,但走得并不太快,常常是得到一点线索就耽搁半天行程。遗憾的是,虽然有几次好像发现了许应先的踪迹,但细查起来却又根本不对。就这样,他们用了二十天的时间,才赶到离京不远的涿州。
到达涿州时,天已经黄昏了。县城内酒旗商幌招展,显得十分热闹。夏日的黄昏,太阳虽然下山了,但天色并不显得黑暗,城东北方向那著名的云居寺塔,在暮色中尚可辨清轮廓,给涿州古郡增加了一点古香古色的气氛。
周新还是按老规矩,并不到驿馆休息,却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打尖。四个人要了两间上房,周新独自一间,四位随从一间,住下后匆匆吃了一点饭,周新打发四位随从上街查访许应先的下落,自己留在房中准备进京时应带的公文。他将杭州各县百姓的状子整理出来,特别将被许应先撕毁的一些状子小心地拼在一起,用糨糊粘好。又反复看了自己写给锦衣卫的状子和写给皇上的奏疏。对于奏疏的内容字斟句酌,他感到自己确实是理直气壮的,对参倒许应先有十足的信心。
正当他认真地修改着奏疏时,忽见一名随从匆匆地走进屋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示意随从坐下,但这位随从却显得十分激动,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禀大人,许应先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啊!”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只要将许应先抓获,自己的一切行动就完全处于主动地位了。他忙问:“在哪里?”那位随从说:“我们四人分成两组,沿街缉访,在长街东头的“春来客店”发现了一个客商打扮的人,看背影很是熟悉,于是跟踪进店,在他住的耳房里,看见了许应先,原来这个假客商就是那个放跑许应先的李云。我们在窗外观察,发现许应先并不知我们也到了涿州,他催促李云早点歇息,明天赶路,我们立即会合齐了,留三个人在春来店监视许应先,叫我来禀报大人知道,并请示如何处置。”周新果断地说:“速将两个恶棍拿下,持浙江按察使衙门文书,押送到涿州县衙。”随从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周新又叫声“回来!”,随从赶紧躬身听令,周新说:“人犯押到后,你告诉涿州县令,就说我即刻前去拜访。”随从领命匆匆退出。周新此时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许应先,紧张的是唯恐四名捕头做事不慎,把许应先惊走。
周新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四名捕头都是缉拿盗贼的老手,臬台衙门的骨干,办起案来十分干净利落,没费气力就在春来店中将许应先拿获了。许应先被获前又亮出了皇上的圣谕,被四位捕头一把抢过来,说:“既有万岁的圣谕,你为什么从杭州私逃出来,又为什么假扮客商?分明是心中有鬼。”然后不容分说用刑具将许应先和李云锁起来,送到了涿州县衙。县令验看了浙江按察使的官印,又听说铁面无私的周臬台就在本县投宿,不敢怠慢,立即吩咐把犯人收监,然后备轿亲自到周新的旅舍来迎接。周新见县令盛情相迎,只得随他到驿馆住下。那位知县原是京师人氏,中举前就听说过周新在京师大理寺任职时断案如神,二人相见情投意合,谈得很是投机,直到深夜才殷勤道别,各自休息。
由于许应先已经落网,周新不再担心被人诬陷,所以在涿州耽搁了一天才起身进京。一路上心境欢快,竟也留恋起山川景致来了,一边走,一边观赏风景,从涿州到卢沟桥竟走了三天。这天下午,来到了卢沟桥头,只见一座长桥横跨在宽阔的河面上,雄浑的桥身雕饰精致的桥栏,数不清的石狮,或坐或嬉戏,栩栩如生。站在桥上纵目观望,则见无定河水奔腾直下,两岸芦荻密布,一片苍翠。远处巍巍燕山,峰峦起伏,恰似一座屏障,拱卫京师,果然是京师要地。
周新牵着马,一边走一边看,心中竟涌出一点诗意来,刚要张口吟诵,忽见从桥东飞步跑过十几名旗牌校尉来,为首一人手执写着“令”字的蓝旗,与周新走个对面,见周新身着四品官服,遂问道:“哪位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周新心里甚感纳闷,在这荒野古桥,谁会来找我周新?就答道:“下官就是。”没等他说完,那旗校就大声吼道:“周新接圣旨。”周新一见有圣旨下来,慌忙跪倒,只听旗校大喝一声:“奉万岁圣谕,着将逆臣周新拿下。”说罢一挥手,后面的旗校已蜂拥而上,摘去周新的乌纱帽和官衣,周新的四位随从欲将上前阻拦,却被他喝退了,周新此刻已经料定,必是出了大变故,他示意随从火速离开,免受牵连。那如狼似虎般的旗校抖出刑具,将周新锁上,周新怒喝道:“我乃堂堂四品按察使,你们休得无礼。”只听为首的旗校一阵狞笑说:“不要说你这小小的按察使,就是内阁辅臣我也拿得。不过今天得让你明白明白被抓的原因,告诉你吧,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大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你竟敢公然缉拿万岁爷派出的锦衣卫缉事官员,强抢万岁圣谕,分明图谋反叛。幸亏苍天有眼,许千户在狱中被典狱官员放出,已经在你前头进京了。现在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讲?”周新此刻才知道,那许应先居然又从涿州狱中逃脱了。
他暗暗埋怨自己过于自信,竟被许应先抢在前面恶人先告状,误了大事。他也料到,此番被拿进京,恐怕就难以生还了,想到这里,他反而镇定下来,对旗校们说:“许应先诬陷朝廷大臣,罪不容诛。我周新居官二十余载,一不欺君,二不傲上,三不贪赃,四不枉法,不怕到金殿面君,尔等不必缉拿,我随你们一起进京就是了。”为首的旗校说:“说得好轻巧,我等出京之时,受锦衣卫之托,要替许千户出口恶气,少不得要委屈你了。”说罢对站在两侧的旗校说:“还不给我打!”两侧的打手听见号令,早拿出藏在腰间的棍棒,没头没脑,向周新打去。这宫廷御用旗校别的本领没有,论打人行刑,却个个十分凶狠,可叹周新一介清官,只半袋烟工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了。
按照明初的惯例,凡属皇上亲自下旨缉拿的官员,品级在四品以上的,要由皇帝亲自审理定罪。所以周新被逮京后,并没有下到由锦衣卫掌管的诏狱里,而是直接押进宫去面君。昨天晚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宫禀报机密大事时,告诉朱棣,他派往浙江的千户许应先,已经侦察到朱允炆的线索,正在深入追查,不想被浙江按察使周新凭空抓走,无理监押,以至眼睁睁看着朱允炆又潜逃了。许应先为禀报朱允炆的消息,从杭州逃出,又被周新追到涿县二次缉拿。锦衣卫经过缉查,发现周新本是洪武年间的旧臣,对朱允炆素有依恋之情,平日也有为朱允炆鸣不平的言辞。这次无理缉拿许应先,实在是为了保护朱允炆,意在谋反朝廷。朱棣得讯勃然大怒,因为他一向把抓捕朱允炆当做本朝最大的事情,听说周新把朱允炆放跑了,岂能不生气?他历来对纪纲百般信赖,那里还去分辨纪纲的话是真是假?当即发下圣谕,火速逮周新进京问罪。下午申时,内侍报告周新已被押逮进宫,朱棣立即传谕,在太液池西边的兴圣宫审问钦犯。
周新此时早已是体无完肤,血肉模糊了。但他自恃为民请命,理直气壮,还希望皇帝圣明,能查明真情严惩恶吏,所以进殿时,还尽量挺直身躯,见了朱棣恭恭敬敬行跪拜礼。朱棣不等周新拜罢,劈头就问:“周新,你私拿朕谕旨派出的锦衣卫缉事人员,又公然抢夺圣旨,坏了朕的大事,朕缉拿于你该是不该?”周新叩了一个头说:“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矫旨在杭州一带敲诈勒索,强抢民女,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状纸云集,臣身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狱,不能不严惩恶吏,解救百姓。”朱棣听周新辩护,更加气恼,说:“锦衣卫缉查要案,必要搜寻,怎么能说是敲诈勒索,分明是你欲加其罪!”周新说:“臣惩办许应先,是根据无数百姓的状纸行事。许应先一伙在杭州城攫贿掠民,作威作福,杭州府官民有目共睹,万岁只需派人查对便可水落石出,臣与许应先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加罪于他?”
朱棣被周新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越发恼怒,拍案斥道:“即令许应先有扰民之举,也非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随便缉拿的,为什么不上奏朝廷,却突然下手缉朕亲派使臣?”周新抬起头来,两眼射出了两道犀利的光芒,望着朱棣说:“臣记得陛下曾有明论,按察使行事与都察院同,臣奉旨擒拿奸恶,有何不可?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许应先一个小小千户竟能凌驾堂堂王法之上吗?”朱棣自登基以来,虽然也见过几位敢于进谏的直臣,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挨过顶撞,不由得怒火中烧,吼道:“放肆!你一个小小臬司,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连朕的钦差官员也敢缉拿,倘若各省都效法于你,朕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就凭这一条,朕也要问你个反叛之罪!”周新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抗争道:“锦衣卫官员假借万岁名义,在四处行凶作恶,无故查抄良民,毒打无辜,诬陷忠臣,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时绳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况且这种劣迹若不及时扫荡,将来锦衣卫使者出京循此旧律,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早晚要激起民变,那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几句忠言,掷地有声,朱棣竟然无懈可击,只得把语调压得更加阴沉严厉地说:“周新,你当庭顶撞寡人,其罪当诛。但朕念你平日有不畏权贵的美称,不来加罪于你。你且回监仔细想想,如果知罪呢,就上一道谢罪本章。朕当从轻发落,如果死不认罪,朕也有处置你的办法。下殿去罢!”说罢一挥手,早有护卫旗校,给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狱中去了。
永乐十八年前,北京的紫禁城尚未建成。朱棣的皇宫还暂时设在元代的宫城里。其位置在现在北海琼华岛的正东。但朱棣居住的地方却常常变化,由于这年夏天天气酷热,所以朱棣索性搬到琼华岛南边的仪天殿居住了。一天早膳以后,他屏退群臣,一个人在殿内批阅奏章,又想起了周新一案。
自兴圣宫审讯周新后,他已降旨把有关周新的案卷全部调进来了。这里有浙江总督和布政使的奏疏,有刑部力保周新的本章,还有浙江省百姓士绅上的万民折,都要求保护直臣,严惩恶吏。据他派到民间刺探消息的内待报告,杭州的一些老百姓,已经自发组织了一个请愿团,两天前进了京,正在吏部、刑部等处为营救周新奔走。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为难。
按说周新一案应发到刑部,会同三大法司会审,但是他非常担心刑部会替周新说话。何况只要官司移到刑部,许应先作为被告人,也要被拘捕审讯。在三大法司那森严的大堂上,如果许应先泄露了缉查朱允炆的隐私,那么自己也要跟着受到指斥。所以朱棣下决心,不让刑部插手审理。但是此案又绝不能发往自己最信任的锦衣卫诏狱,因为这一案与锦衣卫相关太紧,下到诏狱后,明明是羊入虎口,显出自己袒护锦衣卫,又会受到言官的指责。朱棣最痛恨的是周新放跑了他一心要抓到的朱允炆,虽然这是纪纲凭空给周新安上的罪名,但朱棣却深信不疑。自他登基以来,对朱允炆的臣下,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但唯恐还有一些同情者漏掉,所以只要听说谁与朱允炆有牵连,他是定斩不饶的。纪纲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个心理特点,因而一告便准。但朱棣绝没想到一个小小按察使竟会惊动这么多朝臣来替他说话,现在如果贸然杀掉周新,说不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他几次提起朱笔又都轻轻地放下了。左右权衡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仪天殿是建在一个小岛上的,这个小岛就是今天的北海团城,四面临水。他站在窗前向北望去,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殿宇巍峨,万绿围绕,斗拱飞檐时隐时现,真如一座仙宫一般。仪天殿下,太液池碧波潋滟,一阵清风徐来,把池中的水汽夹杂着山上奇花的芳香送进殿中,令人心旷神怡。面对这一片绚丽景致,朱棣忽然动了侧隐之心,想起周新二十余年忠贞秉正,倒也值得可怜,不如顺乎人心,将他放出官复原职罢了。
这时他才记起,上次审讯时,曾嘱咐周新写一道谢罪本章,不知是否交上来了。如果谢表已经送来,正好顺水推舟,赦他出去。于是,他喊声“内侍!”,立即有两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走进殿来候旨。朱棣问:“周新的奏章可曾送进来?”太监小心翼翼地回答:“已经送进来了。”朱棣有些不满地说:“为什么不随周新案卷一齐呈报?”太监回禀道:“臣看周新的奏章,以为内中多有忌讳,没敢呈送。”朱棣把脸一沉说:“大胆,还不速速取来?”那位太监有些慌乱地叩了一个头,赶紧把周新的奏折取来交给了朱棣。朱棣展开奏折,见折子中的蝇头小楷写得端端正正,字迹苍劲有力,不知道的人绝不会相信这是一个遍身棒伤的人写的,不觉点了点头。但他看到奏折中的内容时,却越看越生气。原来周新在折中没有一句谢罪的话,反而建议削减锦衣卫官员到京师以外各省去缉查案件。这分明要断皇帝的耳目,减弱皇权。朱棣不能忍耐了,他把周新的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下,提起朱笔,刷刷地写下了“以逆臣罪名,立即处斩周新”的上谕。
五天以后,刑部遵照朱棣的旨意要对周新行刑了。京师百姓,纷纷嗟叹,杭州来的父老备了香案,在刑车必经之路上,跪着给周臬台送行。六部言官中那些刚正之臣纷纷上本为周新鸣冤。这些奏本一概被朱棣留中不发。七月中旬,天阴雨湿,愁云惨淡,周新的刑车在数百名带刀护卫的簇拥下,开往西四牌楼刑场。一路上,百姓们备酒,捻香泣送忠良。周新此时已经过一番梳洗打扮,虽然脸上伤痕累累,却依然神采奕奕,双目凝光,面情庄重,边走边向跪在街道两侧的百姓们点头致意。刑车快到刑场时,杭州父老们拥了上来,把一束大红绸子披在了周臬台身上,他们一个个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说:“周大人,杭州百姓给您送行来了。愿您英灵永在,神魂早升天际。”一番话说得两侧围观的人无不泪如雨下。
车到刑场,周新从容地走下车来,整了整衣冠,对着西北皇城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算是与皇帝拜别。又转过身来向着南方自己故乡南海的方向叩了三个头,口称:“老母在上,儿臣在此尽忠了。”拜罢仰天长叹,厉声高呼:“周新生为直臣,死当做直鬼。”说罢慷慨就戮。其从容的姿态直到数年后还被京师目睹的父老赞叹。
朱棣杀了周新后,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因为上至都察院,下至六部言官纷纷为周新鸣冤,扰得他一个多月不得安宁。还是纪纲出来,以锦衣卫的名义发了一道文告,谁要是再替周新说话,就与周新同等论罪,才将这场风波压下去。自此以后,明朝官场中形成了一种风气,锦衣卫官员可以左右六部九卿。这就造成了以后正统、天顺年间锦衣卫都指挥使门达、逯果专权,嘉靖时期锦衣卫百户王邦奇,肆意诬陷忠良的大冤狱。明代十余位皇帝都依靠锦衣卫镇压朝廷大臣,也不能不说是由朱棣杀周新一案留下的弊端。[/color]
[color=#FF0066]NO.3 锦衣卫烈女奇冤
明嘉靖四年,在当时专门负责缉查一切“盗贼奸宄”事宜的锦衣卫监狱中,发生了一桩奇案。这个案子是由一个名叫李玉英的青年女子向嘉靖皇帝上疏鸣冤引起的。案情宛如一层迷雾,似明似暗,影影绰绰,三起三落,几经反复。最后遇到了一位正直敢为的审案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真相大白。由于这场官司从锦衣卫一直打到了嘉靖皇帝跟前,所以曾轰动一时,成为明代中叶的一大奇案……
“一位绝色女子被锦衣卫北镇抚司拟了剐罪重刑,秋后就要凌迟处死了。”消息传开,镇抚司监狱里立刻人人嗟叹,几位年老的狱卒竟然流下了眼泪。
在监狱角落里的看守房内,几名狱卒正喝着酒,谈论着美人犯罪的情况。一位喝得半醉的年轻狱卒,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问:“她犯的什么罪?怎么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狱卒有点惋惜地说,“私通奸夫,大逆不孝……只是可惜了这个岁数,这个花一样的容貌。”年轻的狱卒似乎被私通奸夫的罪名刺激得醉上加醉,脸红脖子粗地问:“和人通奸?奸夫是谁?这个女犯人我可见过几面,那张脸蛋子,实在招人喜爱,我看唐明皇的杨贵妃也比不上她呢,可惜!可惜!”另一名脸色阴沉的中年狱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了头说:“什么奸淫之罪?我就不信。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会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锦衣卫的监狱里,冤死鬼还少吗?谁能保险她秋后不是个冤死鬼?”这一番话似乎扫了大家的兴,于是,谁也不说话了。但是今天锦衣卫北镇抚司狱中的看守,似乎都像有什么心事。那些年轻的,一会儿走到监狱的通道上,往外看两眼,一会儿又悄悄地溜到女牢前轻轻地与看守牢门的女监守耳语几句。其实,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希望多看两眼那位北狱中闻名的绝代佳人罢了。
已经过了中午,那位被议论了半天的女犯人李玉英才在七八名女牢子的押送下,拖着沉重的脚镣回到了监狱。监狱过道两侧,不但站满了等着观看美女的男狱卒,就连囚房里的犯人也把脸贴在粗大的铁栏杆上,向外观看。这个李玉英,年龄在十七八岁之间,虽然备受酷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步履艰难,但那婀娜的身姿,尖尖的下巴颏,樱桃般的小嘴,以及那双虽然凝满了愁闷,却仍然流光溢彩的眼睛,却没有一处不显示出一位青春女子那种出色的美。她低着头,两眼里含满了泪水,洁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似乎是下意识地被狱婆牵着向死囚牢走去。她的脑子里,还萦回着刚刚发生在大堂上的一幕幕情景……
凶神恶煞般的主审官,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望着自己,恶狠狠地审问着与奸夫通奸的经过,自己羞涩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恶狼般的锦衣卫校尉,使劲地掰开自己的五指,把“拶子”夹在五指上。一刹间一股彻骨裂心的疼痛,使自己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
“幽闭”的刑具“啪”的一声掷在了自己的眼前,这是断子绝孙的酷刑啊!以前只是听父亲讲过,不想轮到自己头上了,眼前一阵发黑,就人事不知了。
招供状上写着“不合不顾羞耻,与人通奸,欺侮母亲,私拟情书,败坏家俗……”,下面按着自己的血手印……
审案老爷冷冷地宣布判决:“李玉英私觅奸夫,长期通奸,欲置继母于死地,大逆不道,拟处剐罪,秋后行刑。”
李玉英不敢再想了,总而言之是完了。千刀万剐而死,这会是什么滋味呢?也许比在堂上受的酷刑还要舒服一点吧?快死吧,免得天天过堂,受这难挨的苦刑了。“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女死囚牢的大门打开了,那黑森森的牢房,仿佛就是酆都城的鬼门关。李玉英被拖过来,搡了进去,随着又是“哗啦啦”的铁链子响,牢门被紧紧地锁上了,眼前一片漆黑,地上那发了霉的草垫子,把一股股酸臭的霉气送到了鼻子中,被“拶子”夹破了皮的手指,已经肿得分不开了。她试着揉了几下,又是一阵疼痛,使她一头栽倒在草垫上。
李玉英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了一年前,自己被送进锦衣卫监狱的往事。
那是一个盛夏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绣了大半夜丝缎百鸟朝凤五彩图的李玉英,刚刚上床欲睡,忽听得门外呼喊:“捉奸夫淫妇!”跟着窗外忽然亮起了火把,卧室的大门也被踹得山响。玉英忙乱中急急地掩上衣衫,还没等走下床去,门已被踢开,继母焦氏、舅父焦榕以及两个使女闯了进来。继母那阴险的目光,像一柄利刃,在玉英身上扫来扫去,舅父却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玉英那丰满的胸部。呀,忙乱间,衣襟没有掩好,一抹酥胸微微地露了出来,好不羞人,玉英脸色不觉一阵绯红,赶紧掩紧了衣襟,少女的羞涩使她再也抬不起头来。
继母暴跳如雷,喊声:“跑了奸夫,跑不了淫妇,给我搜。”“是!”舅父带着两个使女,在屋内乱翻起来。没有,什么也没发现,舅父求援似的望了继母一眼。继母亲自动手,把屋内简陋的衣箱,单薄的被褥重新抖落了一遍,还是没有东西。于是她走到临窗的小桌前,打开了女儿的装奁盒,里面没有胭脂,没有首饰,只有一只银簪,那是生母临终前留给自己的。继母又拉开了装奁盒里面的一个小抽屉,拿出一叠文稿来。那是玉英无聊之中为排遣愁怀写的几首小诗,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自己心里的一点隐私都在诗里了。每次写好后,就藏在装奁盒内小抽屉里,不敢让人看到,如今被翻出来了,多不好意思?
继母把诗打开了,看了两眼,似乎发现了重要证据。指着一首诗,厉声地问道:“‘愁对呢喃终一别’是什么意思?你和谁呢喃呢?你小小年纪愁的什么别?还有这句‘柴门寂寂锁残春’,分明是情人没按时来,你感到寂寞的意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个不怀好意的舅舅,把搜出来的银簪仔细地摆弄了半晌,指着银簪上刻着的“矢志不移”四个字,对继母耳语起来。继母更加恼怒了,把银簪摔在地下问:“这簪子是不是奸夫给的?哼哼!‘矢志不移’,爱恋得好深哪,说!奸夫是谁?不说我撕烂你的嘴。”多大的冤枉,多荒唐的诬陷。这银簪是父亲年轻时,在邱王府当差的时候,郕王爷念他办事忠贞,一心一意维护主子,特意打制了赠送的。“矢志不移”四字是表彰父亲对郕王的忠心耿耿,怎么能和奸夫扯在一起?被羞涩和愤怒控制了的玉英,一时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这时,家丁李强儿提着一只男人鞋走进来,说在院外搜寻结果,发现了一只男人鞋,丢在院墙外几十丈处的小树林里,显然是奸夫越墙而逃后,由于跑得慌忙而丢下的。
继母接过鞋来,送到玉英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败坏家风的不孝之女,平日顶撞母亲,勾引奸夫,叫我如何向你那死在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如今证据俱全,我也念不得母女之情了。焦榕,你把她押送到锦衣卫衙门中去,告她个奸淫不孝之罪,也免得人家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养婊子。”舅舅和两个家人,把玉英捆了起来,连拉带拽地送到了锦衣卫……
一阵响亮的铁链子声,把玉英从梦中惊醒了,不见天日的牢房,还是那么黑,一个浑身衣衫被撕烂的女囚,哭哭啼啼地被押走了。玉英知道,这又是去过堂,那打板子、上吊刑、夹拶子,指甲缝里钉竹针、烧红的烙铁放在大腿上的酷刑,叫人怎生忍得?她从心眼里同情那些案犯,她甚至认为,锦衣卫监狱中就没有关进过一个真正的坏人。
扶着湿漉漉的墙壁,玉英坐了起来,浑身的刑伤,好似火烧一般地疼。但是她的心里却感到很平静,算算日子,到立秋仅仅还有二十几天了,那时,自己就将彻底地从痛苦中解脱了。十六的芳龄,满腹的经纶,全都毁于一旦了。听说死后到了阴间能与早已死去的亲人见面,那么,也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和那可爱可怜的小弟弟李承祖了。玉英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父母慈祥的面容,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父亲官居锦衣卫千户,虽然当时在锦衣卫做官的人中十有八九专横跋扈,但父亲却从没有那样做过。父亲回到家中后,常常教诲玉英姐弟,要知书达礼,要中正仁和,母亲更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把儿女们当做命根子一样地喜爱。可惜,她在弟弟两岁的时候离开人世了。但那深沉的母爱,叫人终生也不能忘怀……
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常带兵在外,为了使玉英姐弟四人有人照料,才续娶了焦氏。焦氏第二年又生下了一个男孩——李亚奴。谁知继母为了能使亲生儿子承袭父亲的千户官爵,竟开始了对幼弟李承祖的陷害。开始还只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寻衅打骂,不给饭吃,把刚刚十岁的弟弟折磨得面黄肌瘦。可怜的小弟弟,为了怕姐姐们伤心,从来没有在姐姐面前掉过眼泪。每次挨过打,当姐姐抚摸着他那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蛋偷偷饮泣的时候,弟弟总是忍着疼痛安慰姐姐说:“姐姐不哭,我不疼,我不疼。”
为了怕引起父亲的注意,狠毒的继母不敢再在弟弟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竟然三天不给弟弟一口饭吃,弟弟终于饿得走不动了。那天晚上,玉英和姐姐桂英,妹妹桃英,偷偷地积了一点汤米,给弟弟送去,弟弟第一次趴在大姐姐的怀里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他那瘦得不像样的小脸上淌下来。姐弟四人抱在一起,差点儿哭出了声。深秋之夜,清冷的月光,照在衣衫单薄的几个孤儿身上,没有一点温暖,只有彻骨的幽寒。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姐弟们在继母的蹂躏下,度日如年的时候,父亲又在陕西阵亡了。消息传来,姐弟们痛不欲生,而继母却加紧了对小弟弟的摧残,竟然说什么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未能周全,强令十岁的小弟,前往千里之外的陕西去寻找父亲的遗骨。天哪,这那是让弟弟尽孝,分明是要弟弟的命啊!懂事的弟弟知道不走是不成了,就背了个简单的行李,毅然往陕西去了。
那是一个卷着雪花的清晨,玉英姐妹含着泪水,送小弟弟起程,看着弟弟那带着稚气的小脸,做姐姐的心啊,简直是柔肠寸断。姐弟们携着手,诉说着倾吐不尽的知心话,谁也舍不得离开。西风呼啸着,把京郊土地上那厚厚的沙土扬了起来,漫天遍野灰蒙蒙一片。卢沟桥头,芦荻漫生,黄草纵横,一片萧杀景色。弟弟跪下来,给悲怆万分的姐姐们叩了一个头,洒泪而去了。黄沙翻卷着,很快就将他那枯瘦的身影掩进迷雾般的飞尘中去了。多么悲伤的生离死别,“从此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弟弟呀,但愿苍天有眼存公道,保佑你一路平安吧!
李玉英不能再想了,她那少女的心中,也实在容不下那么多的辛酸了。她只记得,小弟弟走后,大姐李桂英就被继母卖给一家权贵当奴婢,“侯门深似海,一别无消息”。三妹李桃英实在忍受不了继母的虐待,逃出家门,想要到姥姥家去避难,被继母派人追拿回来,剥光衣服,一顿毒打,几乎丧命。从此以后,只要妹妹稍有怨言,就是一顿毒打。十四岁的妹妹身上,棒伤一层叠着一层,但继母的打骂却一次狠似一次。姐妹二人只有相依饮泣,谁敢再稍有违抗?
所喜的是,一年以后,年幼的弟弟居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那简单的行李早已丢掉,却背回来了父亲的骨骸。真难为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呀!弟弟回来,家里总算有了点生气,晚上,弟弟常常要和姐姐讲起寻父路上的艰辛,姐姐也常常劝慰弟弟,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谁知狠心的继母怕弟弟以长子的身份夺走眼睁睁就要被她亲生儿子承袭的千户职位,竟丧心病狂地下了毒手,诱骗弟弟饮了放有砒霜的菜汤。可怜的弟弟,没有死在那荆榛遍地的西行路上,竟死在了继母的手中。好恶毒的焦氏,为了怕引起公愤,亲自下手将弟弟的尸体大卸八块,一点点地拿出去,抛进了奔流的护城河。最后,又以“奸淫”的罪名,把玉英送进了锦衣卫监狱。
当焦榕把玉英勾引奸夫的罪证送到锦衣卫后,亲自审理此案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立即轻信了原告的一面之词。不容玉英分辩,一味地追索奸夫。玉英自进了监狱后,就一直保持一言不发,她知道:一旦进了锦衣卫的监狱,就断无生还的可能。又担心自己讲出实情,焦氏被惩,三岁的小弟弟李亚奴无人供养,落得个冻饿而死,会使李家断了香火。所以,尽管一年多来受尽了各种刑罚,身上脱了几层皮,她却一句口供也没有。陈寅追不出奸夫,无法结案,使案件拖了一年多。越是结不了案,陈寅越是忌恨玉英,这才演出了一幕趁五英昏厥之机,强按了手印的丑剧。结案以后,他下令把玉英打入死囚牢,只待秋后凌迟。锦衣卫的冤狱几乎天天发生,案子一经断定,就绝无更改的可能,陈寅早就将这事扔在脑后了。
在封建社会中,有许多冤案,都是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统治阶级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被一派所利用而得到了昭雪。李玉英刚好恰赶上了这个偶然。
就在玉英入狱不久,明朝上层统治者之间,发生了一次大的政治较量。新登基的嘉靖皇帝,本是死去的正德皇帝的堂弟,他登上皇帝宝座后,就准备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朱祐杭称为皇考,而把正德皇帝的父亲明孝宗称为皇叔考。遭到了以内阁首辅助杨廷和为首的二百多名朝廷要员的反对,这些朝臣都主张:以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皇帝为皇考,称嘉靖皇帝的生父为皇叔父。嘉靖皇帝当然不依,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这场“大礼”之争一直僵持了三年也没有最后结论。
到了嘉靖三年,嘉靖皇帝利用一贯迎合自己的观政进士张璁等人,向反对自己的杨廷和一派发动了猛攻。七月份,矛盾发展到了最高潮,杨廷和一派的二百二十九名朝廷命官,一齐跪在紫禁城的“左顺门”前,哭谏嘉靖以孝宗为皇考。嘉靖大怒,下令逮捕劝谏官员,一下子抓了二百二十人,廷杖了其中的一百八十余人,有十七名大臣当场被打死,八名卓有声望的朝官充军边疆,首辅杨廷和也被逼退隐回乡。
这次镇压来得十分突然,镇压后。朝廷内人心不稳,不少没受牵连的朝廷大臣也流露出不满情绪。嘉靖皇帝为了稳定人心,降下了许多能够改变自己被动局面的谕旨。他深知,锦衣卫监狱里冤案累累,天下人对此早有非议。所以,特别给锦衣卫下了一道“圣谕”:“特以天气太炎,在狱军民未获发落,仍差审录太监研审,凡有事枉人冤,许通行奏。钦此钦遵。”
虽然,嘉靖降下这道圣旨仅仅是为了邀买人心,争取朝臣的拥护。并没有认真地纠察一切冤案的打算。但圣谕既下,锦衣卫不得不照章宣读,并且装模作样地委派副千户陆炳作为审理大员,专门接收狱中犯人的申诉状,并全权处理复审事宜。这位陆炳,就是后来名声显赫一时的锦衣卫缇帅(都指挥使)。
在嘉靖朝中,陆炳掌管的锦衣卫权势竟超过了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东厂。这是后话,无须多述。此时陆炳还仅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副千户,但已经在锦衣卫中显示出了峥嵘的头角。他办事干练,断案公道,而且绝不像锦衣卫其他官员那样,极尽栽赃诬陷,造谣告密为能事。居官一年多来,他敢于替一些冤枉的官员说话,甚至敢于否定皇帝的个别错误判断,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
锦衣卫都指挥使陈寅选派陆炳出任审理大员,目的是使大家心服口服,也表示一下自己对皇帝旨意的重视。但是,他也根本没有平反哪一桩冤案的准备。依他的想法:陆炳在狱中巡视几天,然后递上一道“大小之狱,判断公道,俱依原议”的奏折就算完事了。谁想到这位陆炳是个“给了根棒槌就认针(真)”的人,接到委任后,立即搬到了北镇抚司去住,并且雷厉风行,把嘉靖的圣旨印成文告,在全狱中发行,还严饬狱中的管理人员,不得私自阻挠犯人上诉,若发现威吓犯人,隐匿圣谕者,立斩不赦。
李玉英在死囚牢中,也接到了皇上的“恩旨”。读着恩旨,她那颗被冻结了的心开始解冻了。这个少女,自幼受的是封建节烈观的教育,对于继母的种种迫害,她认为这完全是自己命运不好所致,如果有所抗争,便是不孝之举,违背了做女儿的德操。她特别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揭示出全部冤情,一旦继母被下到狱里,李氏后裔无人抚养,自己就会成为断绝李氏香火的罪魁祸首,落得个大逆不道的下场,愧对死去的父亲。因此,这一年多来,她任凭百刑试身,始终一言不发。被判凌迟后,她也曾对继母焦氏有过极端的愤恨,但却没有萌发过鸣冤的念头。
现在圣谕已下,如果自己上疏鸣冤,案情也许能够昭雪。垂死的人见到了一线生机,那种求生的欲望是难以言状的。何况李玉英是一位青春年少的女子,对生活曾经充满过美好的憧憬,怎么会不动心呢?但是,一年多的监狱生活使玉英对锦衣卫狱里的黑暗有了深切的了解。她担心,写了鸣冤状,不但得不到平反,反而会再受种种酷刑的折磨。到那时求生无望,求死不得,还落个诬陷继母的坏名声,反悔就晚了。思来想去,举棋不定,玉英竟然一夜未能入眠。
陆炳把皇帝的旨意发下后,唯恐狱中人员从中作祟,就派了十几个亲信校尉,直接下到狱中,逐间牢房进行查询,凡有可疑之处,立即禀报。校尉们在查到李玉英时,深为这位女犯人的端淑举止所吸引,反复询问有无冤情,玉英双眉紧锁,秋波凝愁,一言不发,越发激起了校尉们的怀疑。于是命令狱婆反复开导,务使玉英开口说话。看守玉英的女牢子,本来就十分同情玉英,如今接到上峰命令,正中下怀,就把副千户陆炳办事如何认真,目前牢中如何纠察冤情的事,全盘告诉了玉英。她向玉英保证,只要案子确实冤枉,一定可以得到昭雪。玉英第一次听到这种关切的开导,她想起了生母的体贴,想起了小弟的惨死,想起了焦氏对自己姐弟的百般摧残,终于下定决心,冒着再遭酷刑的危险,上疏鸣冤了。
凄凄惨惨的牢房内,一盏如豆的小灯下,玉英摊开了状纸。数载冤情,历历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思潮奔涌,激愤难平,玉英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伸出手来把一绺垂下来的秀发轻轻梳拢上去。饱蘸着墨汁,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顺天府故宫锦衣卫千户李雄之女李玉英谨奏:为明辩生冤,以伸死愤,以正纲常,以还淳俗事……”写到这里,玉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牢外。寂静的牢房,深邃的监门,黑洞洞的走道,似乎都在看着她,呼唤着她,让她尽情地倾诉自己的冤枉。牢房内油灯闪烁,昏暗的灯光,把她那清秀的面庞映在粗糙的墙壁上,好像是一座塑像的剪影。玉英用牙紧咬着发烫的嘴唇,酝酿了一下感情,又刷刷地写了起来。
“……臣闻先王有言,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又闻《烈女传》云,以一身而系纲常之重者,谓之德,以一死而正纲常之重者,谓之仁。故窦氏有投崖之义气,云华有坠井之英风,是皆所以振纲常以励风俗,流芳名于身后,垂轨范于无穷也。
臣父李雄,荫袭百户,荷蒙圣恩,以征西有功,寻升前职。臣幼丧母,遗臣姊妹三人,有幼弟李承祖,俱在孩提。恩父见怜,乃娶继母焦氏,存恤孤弱。臣十二岁遇皇上嗣位,编选才人。府尹荐臣应选,礼部悯臣孤弱,末谙侍御,发臣宁家。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出征陕西,进战阵亡。天祸臣家,流离日甚。臣年十六,末获结缡,姊妹三人,伶仃无倚。摽梅已过,红叶无凭,是以穷迫滥液,形诸吟咏。偶有《送春》诗一绝云:‘柴门寂寂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霞裳伴泥土,野花何似一愁人。’又有《别燕》诗一绝云:‘新巢泥满旧巢,春满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是皆感诸身心,形诸笔端,盖有大不得已而为言者。奈何母恩虽广,弗查臣衷,但玩诗词,以为外通等情,朝夕逼责,求死无门。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臣本女流,难腾口舌,本官昧审事理,问拟剐罪重刑。臣只得俯伏顺从,不敢逆继母之命,以重不孝之罪也。”
“迩蒙圣恩宽恤,‘特以天气太炎,在监军民未获发落,仍差审录太监研审,凡有事枉人冤,许通行奏。钦此钦遵。’不得不具求生之路,以昭决死之言。”
“臣父虽武臣,颇知典籍,故臣虽妾妇,亦得奉闻其遗教。况臣继母年方二十,有弟李亚奴,始生周岁。臣母欲图亲儿继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盖欲陷于非命,以图己之私也。幸赖皇天下昧,父灵不泯,臣弟得父骸骨以归。前计不成,忿心未息,巧将臣弟承祖毒药鸩死,肢解埋弃。将臣姊李桂英卖与权豪为婢,名虽养赡,情实有谋。又将臣妹桃英,沿街抄化,屏去衣服,稍有怨言,朝夕拷打。今又将臣诬陷奸淫等情,臣纵不才,邻里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乃以数句之诗,寻风捉影,陷臣死罪。臣之死固无憾矣,十岁之弟,果何罪乎?数龄之妹,又何辜乎?臣母之罪,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之死固不足惜,恐天下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妒忌之心,凡为儿女者,得以指臣之过也。是以一生而污风俗,以一身而亵纲常也。”
“臣在监日久,有欺臣孤弱而兴不良之心者,臣抚膺大恸,举监莫不惊惶。陛下俯察臣情,将臣所奏付诸有司,明布各衙门知道,将臣速斩,庶身无所苦,免《行露》之濡,魂有所归,无《青蝇》之污秽。仍将臣之诗句委勘,有无淫奸等情,推详臣母之心只尽在不言之表。则臣父母之灵,亦可慰之于地下,而臣之义,亦不可掩于人间矣。”
“臣冒渎圣主,不胜祈死之至。系明辩生冤,以伸死愤事,情不敢隐讳,谨见本。”
写到这里,灯盏里的油已经快燃尽了,花生豆般大的火苗,渐渐暗淡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墙壁上那塑像般的剪影,也渐渐模糊了。李玉英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悲愤,泪水从她那秀丽的眼睛中夺眶而出,“滴答滴答”地落在状纸上。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状纸,把满腔希望,全寄托在这几页泣血而成的状子中了。
李玉英的状纸很快送到了陆炳的手中,他展开状子,刚读了几句,就被李玉英那悲愤交加的笔触所感染了。那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展示了玉英超人的才华,那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讼词,竟有字字催人泪下之力。当他读到“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两句时,不觉拍案赞叹:“好文笔,好情思,此女应不愧才子之名。”读罢状纸,陆炳已敏锐地感到,这肯定是一个大冤狱。由于这份状纸是直接写给皇帝的,所以陆炳不敢怠慢,一面派人抄录副本留档存查,一面将原状直送大内,交嘉靖皇帝批阅。与此同时,陆炳下令,将李玉英的全部案卷调来,由他亲自审理。
李玉英的案卷在当天就被调齐了,陆炳一刻也没耽搁,马上就打开审阅。可是,刚翻开案卷的第一页,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原来那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署着主审人的名字——陈寅。这是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自己的顶头上司,最受皇帝器重的朝廷三品大员呀,由他亲自主审的案子如何翻得?陆炳在锦衣卫任职多年,对都指挥使陈寅的脾气秉性了解最深。此人性格固执,好大喜功,素以办案神速自诩,最听不得别人反驳自己的意见。在担任锦衣卫佥事时,他就是个出名的犟头,凡有人对他处理的案子提出一点异议,他都要设法把提出异议的人排挤走。当了都指挥使后,由于权势极大,就更不允许别人对他稍有指责。而李玉英的案子偏偏又有冤枉的痕迹,到底审不审呢?陆炳犹豫了,眼前那陈寅的签名,仿佛变成了一根带着套的绳索,紧紧地缚住了陆炳的思路。想不到进入锦衣狱的第一个案子,就涉及锦衣卫的最高司令官,这便如何是好?陆炳反复思索了半天,也没拿定个准主意。他漫无目的地浏览了一下案卷的内容,凭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一下子发现了不少疑问。
李玉英的案卷很简单,只有一张原告人焦氏的检举状,列举了玉英平时怠慢母亲和勾引奸夫的事实,又有一张李府家丁李强儿的证明口供,说抓住玉英那天晚上,他看见有一个男人从西面越墙进来,钻进了玉英的卧室,后来又是他在追拿奸夫时,捡到一只男鞋。李玉英与人通奸的物证也很简单,只有玉英亲笔写的二首小诗,一只男鞋和一只刻着“矢志不移”字样的银簪。李玉英的亲笔诗字体娟秀,与她写的状纸字迹完全一致,显然不是伪造。但是像玉英这样知书达理,十八芳龄的女孩子,本来情窦已开,纵使写上几句思春的诗句,也并不一定就与某个男人有染。况且玉英的两首诗,诗意虽有伤怀,但格调端庄,并没有一点轻浮浪荡的影子,说她思念奸夫,实在太勉强。那只“奸夫”逃跑时丢失的鞋子,是只新鞋,只有底子上略有一点泥土,看样子是第一次穿,从鞋子上看不出什么破绽。至于那只银簪,分量较重,用手拧了一下,簪体柔软,显然是纯银制品。在簪子的正面缕刻着“矢志不移”四个字,从字义上看,理解成情人的海誓山盟,是说得通的。但若作其他解释,也完全可以成立。何况对银簪的来历,根本没有追查,仅在焦氏的指控信中有一句:“我家中从无此簪。”结案时就成了“奸夫所赠”了。从证据看,似乎不足以证明李玉英确有奸淫之罪。而“怠慢母亲”罪名也没有一点旁证,这样轻易地把一个青春少女拟成凌迟处死,未免过重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全部案卷中,竟没有一句犯人口供。每次刑讯,记载的都是两句话:“犯人一言不发。”“犯人昏刑。”在结案口供上,明显看出犯人的口供是文书代写的,下面按有玉英的手印,说明犯人是在被拶子夹破手指的情况下按的手印。陆炳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桩疑案究竟要不要重审?重审了能否被缇帅批准?自己究竟该不该推翻顶头上司的结论?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子中迅速闪过。最后,他决定亲自接触一下李玉英再作决策。
锦衣卫镇抚司的大堂,比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堂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今天陆炳要在这里审讯李玉英,为了减少李玉英的恐惧感,特令撤掉两厢的刑具,并屏去行刑人役,只留十几名校尉站班。即使如此,大堂上那昏暗的气氛,堂两侧“肃静”“回避”及张牙舞爪的虎头牌,也足以使人毛骨悚然了。李玉英被十余名女牢子押解,披枷带镣地进了大堂。一年多来,她多次在堂上受审,那种阴森的气氛已经刺激不了她了。但她却清楚地感到,今天大堂上的气氛与往常不一般,没有听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堂威声,没有看到那些横眉立目的行刑人役,牢子们息声敛气,似乎怕打破堂上的寂静。李玉英拖着重镣,蹒跚地挪到公案前,双膝跪倒,仍是一言不发。
陆炳自玉英在堂上出现,就一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见她身材娇小,体态婀娜,确有大家女子的风韵,就平和地问:“你可是李玉英?”玉英轻启朱唇答道:“正是。”陆炳吩咐:“抬起头来。”玉英似乎一惊,但仍然恭顺地仰起脸来。陆炳仔细端详了一阵,见她虽然历经酷刑,云鬓紊乱,面色蜡黄,但绝掩不住那俊美秀丽的风姿,不觉暗暗叹息:“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若不遭此难,送进宫去,此刻怕也当上贵妃了。”但这样的美人,却也难免被某些男子看中、勾引,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想到这里,陆炳的声调变得威严了,问道:“你与奸夫长期通奸,怠慢老母,已拟剐罪,还有何话讲?”玉英颤声答道:“小女子冤枉,求大老爷明察。”陆炳紧盯着她问:“难道你不曾与人通奸?”玉英说:“小女子年方十八,继母平日看管甚严,连大门也难以出去,能与何人通奸?”陆炳梳理了一下他那整齐的长髯,问道:“你纵不曾与人通奸,可曾不慎失身于人否?”玉英满面绯红,掩饰不住羞涩之态,把头几乎垂到胸前,喃喃回答道:“小女自幼攻读经史,深知礼义廉耻,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烈女自当守身如玉,何敢轻易失身于人?”陆炳点了点头说:“你既没有与人通奸,又不曾不慎失身于人,想来还是黄花幼女了。”玉英面色更加红涨,羞答答地轻声说:“正是。”陆炳随手从笔筒内掣出一根火签喝道:“传仵作。”不一会,刑房班内的仵作领班就赶到了大堂。陆炳吩咐道:“速将此女送往女囚,验看她是否童身,越快越好。”仵作领班答了一声:“是!”随即示意站在旁边的女牢子,把李玉英押了下去。
陆炳面无表情地打开玉英的案卷,眼睛盯着陈寅那笔走龙蛇的签字,不觉又皱起了眉头。约摸两袋烟的工夫过去了,李玉英又被押回大堂听审。两名负责检查的女仵作捧着一张验查书禀报道:“回陆大人,经检验,犯人李玉英身上刑伤累累,但仍是童身洁女。”陆炳把脸一沉,带着压力追问道:“尔等可曾认真检查?”两位仵作答道:“事关重大,小人岂敢儿戏,是小人两个人分头检查后才填写的报单。”陆炳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们且退下吧!”仵作叩头后退下堂去。
陆炳从心中感到一阵可笑,“荒唐,哪有一个长期与人通奸的女子,到现在还是处女的呢?李玉英的冤情是毫无疑问了。”于是他用怜爱的眼光看着李玉英道:“玉英,你既是个童身女子,那么与人通奸纯系乌有,原审已明显有误,自今日起,本司免去你的刑具,从死囚牢中提出,暂拘女监,待官司彻底明了之时,再来发落,你意如何?”李玉英绝没想到已经冤沉海底的官司,竟被陆炳轻轻地挽了回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终生不忘解脱之恩。”说话之间,早有死囚牢子走上来,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玉英身上脚上的枷镣,搀扶着她走下堂去。
又是深夜了,京师的夏夜,暑气退下去了,一弯新月,斜挂树梢,把幽冷的月光,轻轻地铺洒在地面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院子里,种满了北方特有的草茉莉花,这种被称为“鬼花”的植物,只有到夜间才开放,一丛丛,一团团小喇叭式的花朵,簇拥在一起,迎着轻轻吹拂的夜风,放出一阵阵馥郁的清香,把夏夜装缀得更加甜蜜、宁静。
陆炳坐在花丛中的一张石桌前,陷入了沉思。风吹花动,枝叶轻拂着他的衣襟,他顺手摘下一朵淡黄色的花来,放在鼻前嗅着,但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芳香。在他的脑子里,只有李玉英案的情节在翻滚。凭他多年的阅历和办事经验,要给李玉英翻案并不困难,但关键在于这个案子是陈指挥使判定的。李玉英的状纸中公然指责他是“本官昧审事理”,这是多么大胆的揭露呀,陈寅见到状子该做何感想呢?自己仅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今后升迁还要仰仗陈指挥使,倘若在这个案子上完全否决了他的原审,他会答应吗?这些问题都可以退一步想,怕只怕自己把案子审理清楚,也会被陈寅彻底否定。如果他否定了自己的审理结果,再派一个别的官员会审,是不难把这桩假案锻炼成真的。
锦衣卫别的本事没有,要制造假案那是手到擒来,陆炳清楚地知道,锦衣卫的种种酷刑,可以逼迫任何人说出审案人需要听的任何供状来,那“剥皮”、“铲头会”(把人埋得只露出头部,再用刀砍)、“刷洗”(脱光衣服绑在铁床上,往身上浇滚水,再用铁刷子刷去皮肉)、“钩背”(以铁钩穿透脊梁骨,悬挂起来)、“抽肠”(从肛门塞进铁钩,把肠子钩出来)。种种惨无人道的刑罚,会轮番降到李玉英这个弱女子身上,自己救人不成,反令她备受摧残,岂不事与愿违了?这一切都是陆炳举棋不定的原因,也正是为了这些,陆炳才难以入眠,只得在花间徘徊。夏夜是短暂的,当启明星在天边出现的时候,才只是寅初时分,陆炳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天明后就去都指挥使衙门向陈寅如实禀明案情,申请重审。
锦衣卫都指挥使陈寅,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年龄并没有使他显得苍老,相反,由于保养得当,他的面色红润,虽然鬓发和胡须已经花白,但梳理得十分整齐。两只眼睛深邃而精明,使人感到深不可测。微胖的身躯,配上方正的面庞,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常言道:“贵人语话迟”,他很少做成本大套的讲话。今天他倾听陆炳的报告时,也是这样。尽管陆炳把语调放得很激烈,老先生却始终不发一言,甚至连头也一点一下。到后来,他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使陆炳怀疑他已经睡着了。其实陈寅已经把陆炳的话完全地、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他感到很心烦,暗暗责备陆炳过于认真,尤其是对陆炳竟敢重审由自己定案的案件,更是十分恼火。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便于发作,所以就以这种冷淡的态度给陆炳一个暗示,希望他见风转舵,不要再说下去。偏偏陆炳是一根直肠子,一点儿也不领会上司的意思,还是把案情从头到尾禀报一遍。
待到他说完了,陈寅才睁开眼睛,把火一样的目光射向了陆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李玉英一案老夫完全清楚,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亲手画了押,本无冤情可信。你在锦衣卫居官,切记不要年轻气盛,哗众取庞,辜负了老夫的重托。”陆炳恭谦地说:“老元帅的教诲,下官定当牢记,只是李玉英以奸淫罪拟成凌迟,然而至今,她还是个黄花幼女,如此结案怎叫天下人敬服呢?”陈寅不耐烦地打断他说:“那么奸夫的鞋子是怎么回事?”“‘矢志不移’的银簪又是怎么回事?李玉英平日伤春轻俏,就有那浪荡男人勾引她,这本是顺情合理的事情嘛,纵使未能成奸,也属伤风败俗,拟个凌迟以正风气,有何不可?”陆炳道:“只是奸夫至今下落不明,银簪来自何处也不清楚,案中疑窦甚多,下官唯恐为一小案坏了大人一世英名,所以才想重新理出个头绪。”陈寅听后越发不耐烦了,他皱起眉头说:“难道老夫不想揪出奸夫,查明银簪来历?怎奈那李玉英自进狱以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几次大刑只听见过她的几声惨叫,叫人哪里去找奸夫?没有奸夫,却有证据,除非你能把这些证据全部推翻,不然这个案子就绝难改变。”陆炳说:“恕下官冒昧,只要老大人首肯重新审理此案,下官愿意将桩桩疑点都弄个水落石出。若判析不清,甘愿领革职查办之罪。”陈寅冷笑了一声说:“好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只是李玉英一案已申报朝廷,两天之后,内庭就要将奏本呈送皇上朱批,如果你能在两天里把案情剖清,还来得及撤回原本,如若不能……也就算了。”陆炳见陈寅有了活口,急忙站起来说:“下官一定要在两天之内把案情剖明,望老大人恩准。”陈寅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说:“也罢,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不过话要讲清,两天之内如果剖析不清,或此案中并无冤情,老夫都不会轻谅于你。”陆炳赶紧应道:“遵命。”陈寅满肚子不高兴,站起来狠狠地瞪了陆炳一眼,拂袖走出了客厅。
陆炳深知自己请求审理此案要担些风险,但想不到陈寅只给自己两天的工夫,而且从陈寅那句“不会轻谅于你”的恐吓语中,已经听出,不把案子搞清楚,自己的下场绝不仅仅是丢官而已,看来风险是越来越大了。陆炳再也不敢耽搁,回到北镇抚司立即再传李玉英,把焦氏鸩杀李承祖及玉英珍存的银簪来历都问了个一清二楚。为了争取时间,他一面派人去郕王府找老王爷证明银簪确属老王爷所赠,一面决定亲自到焦氏家中,缉访实情。刚刚准备出发,却接到都指挥使陈寅的通知,令锦衣卫佥事朱化南陪同缉查。这锦衣卫佥事乃是正四晶大员,比起陆炳高着两级,让他前来协助缉查,分明是陈寅在有意牵制陆炳。陆炳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但表面上还不得不作出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态,恭恭敬敬地把朱化南请进大堂。这朱化南是一个赳赳武夫,平日只知唯指挥使的马首是瞻,这次奉命监查陆炳,只是一个心眼地给陆炳挑毛病,所以听说要去李府缉访,马上就催促动身。陆炳忙给他也备了一乘大轿,在一群校尉的护拥下,前往广安门外的李府(焦氏)家中查访去了。
焦氏年仅二十三岁,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言谈话语中间,透出一股过火的热情,使人感到有些轻浮。焦榕是焦氏的弟弟,二十一岁,生得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正路人。陆炳与朱化南坐定之后,立即传李府家人李强儿来问话,这个李强儿年纪比焦氏还大,身材却十分矮小,讲起话来有点口吃。他结结巴巴地述说了“捉奸”那天的经过。据他说,出事那天的后半夜里,他到后院拿东西,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钻进了玉英小姐的卧房,不一会儿,小姐就吹熄了灯火。他急忙去舅爷房中禀报给焦榕,然后召唤了两个使女一同前往捉奸,等到踢开小姐房门,奸夫已经逃走。李强儿估计他是越墙而下的,就翻墙追了出去,结果在几十丈外的小树林内,发现了奸夫遗失的鞋子,奸夫却不知去向了。
陆炳立即问李强儿是从哪里翻墙出去追奸夫的,李强儿很熟悉地把他们引到西院墙下,指着一段墙说:“就是这里。”陆炳仔细勘察,发现墙体很高,估计李强儿一个人很难攀上去。李强儿似乎也看出了陆炳的意思,赶紧解释;“出事之前,墙下原有两块假山石,很好攀登。出事后。主母恐怕再出意外,就雇人来把假山石移走了。”朱化南点了点头,对陆炳说:“看来李强儿的话可信。”陆炳没有说什么。却吩咐搭了梯子,站上墙头向外观看,发现墙外是一条干涸了的水沟,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流水了,浮土很厚,还有一些村民倾倒的垃圾之类的东西。沟西约四五十丈远处,有一座小树林。朱化南站在梯子上指着墙外说:“墙外没有隐身之处,所以奸夫跳下墙后直奔小树林,完全在情理之中。”陆炳仍然没有说话,却令校尉们请几位邻居父老和里正来焦家问话。吩咐罢了,才与朱化南一起下了梯子,问李强儿:“你亲眼见了奸夫进屋了,可曾看清他是什么模样?”李强儿说:“黑暗之中难以看清,况奸夫又是背朝着我,所以不好说模样,但隐约觉得好夫是个大个子,背影显得很魁梧。”陆炳点了点头。
此时,里正与四邻父老都请到了,奇怪的是陆炳并没有问起案情之事,只是闲扯似的与大家聊起了这两年的年景。大家都说:“年景不太好,去年夏天大涝,刚过端午就连阴天,时有暴雨降下,不要说大田里,就是路旁的小沟都溢满了水。今天又大旱,过了五月十三还没有降下一滴雨,庄稼都干死了。”陆炳说:“本千户一定代你们请求免去税收。”扯了半天闲话,才草草地问了问焦家和玉英小姐的情况,大家都说:“李府原是礼义人家,真没想到小姐竟然勾引奸夫。”其中住在北隔壁的农民张保还介绍说:“李二小姐勾引奸夫,我们事先就发现了一点影子。两年前的秋天,我曾亲眼看到李府大门在夜里只是虚掩着,有几次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午夜从大门里出来,手里抱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走了。”北邻的李栓也提供了一条线索,说:“也是去年秋天,我们家的狗好像疯了一样,总往李家跑,我追到李家,发现有几条狗,围着一棵大槐树转,看看树下的土好像很松,可能是奸夫带来了酒肉,二人吃不了就埋在槐树下了。”李栓讲这些情况时,陆炳似乎没有认真听,眼睛却一直盯着摆在屋门前的一面大铜镜,这面镜子擦得十分光亮,连朱化南也好像喜欢上了它,对陆炳说:“这面镜子擦拭得真亮啊!”陆炳这才好像刚刚醒悟过来,应付似的说:“好!好!”焦氏赶紧走过来,满脸堆笑地说:“陆大人喜欢铜境,就请派人搬走吧。”陆炳摇了摇头笑着说:“岂能夺爱?”说罢,回过头来问朱化南说:“朱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吗?”朱化南一摊手说:“老夫是个陪审,陆大人如没有话问,老夫也就没有了。”陆炳向里正和乡亲们道了乏,又对焦氏说:“请你们于明日上午到锦衣卫衙门听取判决。”说罢打道回府。
回到镇抚司府衙,陆炳急忙叫来两名亲随校尉,耳语几句,校尉匆匆离去了。朱化南问道:“陆大人,你看案情清楚了吧?若不是随大人缉访李宅,还真不知道李玉英竟在两年前就与人通奸了。”陆炳陪笑道:“朱大人果然精明,看来此案明天可以了结了。大人一路辛苦,休息去吧,下官下午也不再审事,明日卯时升堂结案,大人意下如何?”朱化南说:“明日卯时老夫定来镇抚司奉陪,告辞!”
送走了朱化南,陆炳才把去郕王府追查银簪来历的人找来,询问情况。派去的人禀报道,郕王爷亲自接见了他,当把银簪取出后,老王爷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亲手赠给贴身卫护李雄的,老王爷还说,李雄本是锦衣卫世袭百户,但在王府中却事事小心谨慎,忠心耿耿,还是他保荐李雄升到了千户之职。为了证实银簪确实出自王府,老王爷还亲自写了一个证明,至此,银簪下落已经一清二楚,陆炳心中也越来越感到有底了。
第二天卯时初刻,北镇抚司大堂就热闹起来了,各班差役,行刑人员,旗牌校尉,满满站了一堂。大堂两侧放置着械、镣、枷、棍、拶、夹棍等刑具。陆炳、朱化南在一班卫护校尉的簇拥下进入公堂。陆炳谦让,请朱化南做主审,见其不肯,也不勉强,便坐在主审位上,喝令升堂。三遍堂威喊过,大堂上又恢复了肃静,陆炳下令:“带李玉英。”李玉英已被卸去了刑具,并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裙,虽然刑伤未愈,却已不像前几天那样憔悴,轻移莲步,走上公堂。那窈窕的身姿,楚楚动人,跪在堂下,竟令满堂人役目不转睛。朱化南刚要拍案喝斥,却被陆炳用手阻止了。陆炳和颜悦色地对李玉英说:“玉英,你的冤情已全部剖析清楚,本官今日当堂宣告你无罪,待惩治了杀你弟弟、诬你清白的人犯之后,即可回家……”这突如其来的宣判,使朱化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见陆炳把脸一沉,双目射出一股凶光,拍案喝道:“带焦氏、焦榕。”下面一阵随声威喝,焦氏与焦榕早被三五个校尉拉进大堂。
那焦氏在几分钟前,还以为自己是原告,在堂外与镇抚司人员套近乎,闲搭讪,猛听得里面一声威喝,就被拽了进来,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跪在堂上,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陆炳把惊堂木一拍,带着无比的威严问道:“焦氏、焦榕,你们是如何鸩杀李承祖,并诬陷李玉英的,当堂讲来。”焦氏故作不解地问:“民女奉命前来听审淫妇,这杀人诬陷的罪名从何说起?”陆炳厉声答道:“李玉英本属无辜,本官已剖析清楚,你与焦榕残杀李承祖罪证如山,诬陷李玉英证据确凿,难道还要本官一一宣示不成?”焦氏与焦榕齐声喊起冤来,陆炳冷笑一声吼道:“带李强儿。”一刹那间,李强儿已被押上堂来。陆炳喝道:“李强儿,你受焦氏之贿,诬陷李玉英,现在还有何话讲?”李强儿偷觑了焦氏一眼说:“小人所说的都是实情,不知大人为何说小人是诬陷?”陆炳随手把李强儿捡来的那只鞋子掷下堂去说:“这可是你捡回的奸夫的鞋?”李强儿看了一眼说:“正是。”陆炳冷笑一声后反问:“你说奸夫是个魁梧之人,这只鞋子尺码却小得可怜,试问一个八尺大汉能穿下去吗?”李强儿被问得一愣,不敢再出声。
陆炳接着说道:“昨日在李家勘察,众多乡邻异口同声都说去年大涝,沟渠之间全被溢满,你家西墙外的旧水沟,地处洼地,若有雨水,必首先集中于其内,奸夫越墙跨沟逃走,必定要涉水跋泥,那鞋子上岂能没有泥污?你这鞋子,只有鞋底有点泥土,鞋帮鞋面一尘不染,难道奸夫是飞过水沟去的吗?”李强儿此时早已冷汗满面,无以对答,陆炳喝声:“罪证累累,你还不肯招供,来人,立枷侍候!”当堂一声令下,堂下百人呼应,那血迹斑斑的立枷,立即被推了出来。李强儿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般地哀告:“大人饶命,小人愿招!”陆炳喝声:“讲!”李强儿战战兢兢地道出了实情。
原来诬陷李玉英的丑剧是焦氏一手导演的,焦榕本来对玉英有意,不忍下手,还是焦氏逼着他将玉英送到锦衣卫。事后李强儿得了二百两银子。不久玉英在狱中默认奸情的消息就传了出来。这三个歹人认为此案已天衣无缝,正在弹冠相庆,不想被陆炳看出了破绽,一讯即服。陆炳吩咐将李强儿收监看押,又转向焦氏兄妹问道,“杀害李承祖之事,你们还不肯认罪吗?”焦氏颤抖地说:“民妇冤枉。”陆炳不再答理她,对校尉们说:“取血衣来。”早有两名校尉走上堂,把几片已经发霉变质的血衣残片抛在堂下,焦氏见状,魂飞魄散,焦榕也像一滩泥似的瘫软在地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连朱化南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了,心中暗自思忖:这个陆炳难道是诸葛亮再世,怎么半天时间就起出了血衣?陆炳此时却没有顾及朱化南的表情,只把剑一般的目光留在焦榕身上,厉声追问:“你们此时不肯招供,难道一定要大刑侍候吗?”焦氏再也不敢抵赖,只得招供道:“陆大人不必用刑,小妇人愿招。那李承祖确系小妇人与焦榕合谋鸩死的。”“使的什么毒药?”“砒霜二两。”“药是何人所供?”“焦榕从城内百补堂药店买的。”“尸骨如何处理?”“是小妇人亲手将其肢解,由焦榕乘夜间带出,分段抛在无定河中,血衣及头颅一时无法销毁,就埋在院中的大槐树下了。”“所供可是实情?”“句句是实。”“焦榕,你还有何话讲?”“小人知罪,只是杀人之事全由姐姐筹划,小人仅是帮凶而已。”
这场快刀斩乱麻的审讯,真使人眼花缭乱,堂上堂下的校尉、差役,没有一个不暗暗称奇。审到这里,陆炳才松下一口气来,吩咐把口供拿去让焦氏姐弟画押。一场天大的官司,被陆炳一天多的时间里审理得清清楚楚。当焦氏姐弟被披枷戴镣地拖下堂去后,陆炳才对跪在一旁的李玉英说:“玉英,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本官已派人将你妹妹李桃英找回,现在堂下等着迎接你,锦衣卫监中一年,你吃苦不小,特恩赉发你纹银二百两,作为将息之资,你给万岁爷的鸣冤本章,已蒙圣阅,并降旨令镇抚司审理清楚,现真相大白,你望旨谢恩吧。”李玉英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被女牢子们扶护着下堂与妹妹团聚去了。陆炳对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朱化南拱了拱手,喝道:“退堂。”大堂上下不到一刻钟就恢复了寂静。
朱化南见陆炳走过来搀扶自己,赶紧站了起来,但是没有挪步。他由衷地以求教的口吻问道:“陆大人,你是怎么断定焦氏杀人?又怎么取出血衣的?今天你不说明白,老哥哥可要糊涂一辈子了。”陆炳微微一笑说:“全是在昨天一场勘察中得到的消息。村民张保言道,前年秋天,每天深夜就有一人从虚掩的李家门中抱着大包出来,他误以为那是李玉英的奸夫,我却从时间上推算出,其时正是李承祖被害之时,深夜持包外出,必是弃尸灭迹,而那个外出的又是男子,我推测可能是焦榕。同时我又想到了李承祖的血衣是不可能被抛在河里的,一定是被找地方掩埋了。而李栓又说起他家的狗往李家跑,在大槐树下狂吠之事,狗的嗅觉最灵敏,闻见血腥岂能不来,那么血衣就可能在大槐树底下,此时我紧紧地盯住了那面铜镜,因为从铜镜中正好看到了焦氏的面容,李栓讲者无心,焦氏听者有悸,她面露紧张之色,不断地用眼偷看我,见我背对着她,就赶紧掏出手帕来悄悄地擦虚汗,我料定她必定与杀害李承祖有关。回府之后,我就密派了两个精干的校尉,暗中监视焦氏姐弟,他们没敢挖掘转匿血衣。等她今天凌晨离家来锦衣卫听审后,两个校尉就乘其家中无人之机,掘开泥土,取出血衣残片,这几件事在我开堂之前就已经办好,所以我才胸有成竹了。”朱化南此时才顿开茅塞,竖起大拇指叹道:“你真不愧是包龙图再世,陈指挥使面前,我一定代你美言,请他加倍重用于你。”
朱化南老态龙钟地走了,陆炳回过身来,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公堂,叹了一口气,心想:“冤案是结了,但是陈指挥心中的芥蒂,我又怎么排除呢?”[/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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