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年间,京城长安已经逐渐摆脱了“安史之乱”的创痛,开始复归繁华升平。市内灯红酒绿的茶楼酒肆中,多了一位引人注目的卖唱姑娘,之所以引人注目,一是因为她的歌艺和容貌,二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行踪。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位卖唱姑娘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只看到每天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侯,她总是独自乘一辆有些陈旧的马车来到长安的繁华街巷,身着一袭大红色衣裙,怀抱一只相当名贵的琵琶,不声不响地走入早已预定好的酒肆或茶楼,坐到给她留好的座位上,然后低头调弦,开始自弹自唱。当时一般在酒楼中卖唱的歌妓多不具备很好的歌唱素养,常是凭着一点青春姿色与客人戏狎调笑,以换取些赏钱;而酒楼里的客人大多也不在乎在这种场合下听到好歌好曲,只求热闹而已。然而,这位新入道的卖唱姑娘却独树一帜,从不与客人交谈,更不用说调笑;却凭着绝色的歌喉和唱技,赢得客人们的欢心。人们不知道她的底细,因常见她穿着红衣红裙,就都用“红红”称呼她,慢慢地,“红红”就成了她在酒楼中的艺名。
红红的唱腔和琵琶演技都具有高超的水准,足以显示出是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人。她所唱的词也高雅不俗,一曲“大珠小珠落玉盘”不知让多少人为之垂泪。如此奇特的卖唱女,引起了不少风流公子的关注和好奇,常有人天天追随着她出入茶楼酒肆,听她演唱,为她捧场。而红红对这一切仿佛都视而不见,她总唱完就走,谁都不瞧,明明是卖唱乞钱,但却落落大方,从无乞怜献媚之态,也不多行素赏。这种气质,只有惯见世面的大家闺秀才具备,可她为何又落到抛头卖唱的地步。
在她的追随者中,最痴迷的莫过于落第进士韦青了。韦青是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六十年前,韦家曾是京城的豪门巨族,在朝中掌大权任重职的人不计其数;如今时移物换,帝王将相有如走马观花,显赫一时的韦家日渐失势;到了韦青,已无世袭官爵可享,自己试图通过科举考试而取仕,无奈会试名落孙山,因而心绪极为低落。幸而韦家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说失势,财力和气派仍不逊色,因而失意的韦青,每日里浪迹茶楼酒肆、歌馆舞榭。借声色酒香消愁。自从偶然听到红红唱的一曲“大珠小珠落玉盘”,他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因而对她念念不忘,天天想方设法打听到红红演唱的场子,一场不漏地追着听她的演唱。本来韦奇就十分爱好音律,对红红歌唱的韵昧和弹奏技巧,甚能心领神会,因而更加为她着迷。
虽然韦青天天跟着红红捧场,可红红每次演唱总是正襟危坐,目不旁视,根本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于是韦青为了引起佳人的注目,每次都破格地给很多赏钱,但红红也只是淡淡颌首领谢,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心中热情如焚的韦青再也按捺不住了,也不顾自己名门公子、文雅书生的身份,在一次红红唱完歌,起身准备离去时,韦青在酒楼门口拦住了她,低声下气地对她说:“姑娘的唱腔和琵琶着实高绝,小生韦青为之倾倒,可否让小生送姑娘回家?”红红见有人拦住去路,脸露不悦;但见那人容貌端正,出语谦雅,也就不便发作,只是瞪了一眼,便侧身走了过去,出门乘上自家的马车离开了。这里留下韦青讨了个没趣,还觉自己言行冒失,搪突了佳人。
然而,碰了一次钉子的韦青并不就此灰心,他仍然天天去听红红的歌唱,日子一久,红红自然也就对他留了意,时不时对他轻轻投来一瞥,把个痴情的韦青看得脸红心跳。
韦青总觉得让红红在酒楼给那些粗俗的客人唱歌助兴,实在是对她的埋没和亵渎,于是又设法与她搭话,提议把她请到一些当时文人雅士聚会的地方演唱。红红卖唱酒楼,也是出于无奈,能跻身那种高雅的场合献艺,自然是她梦寐以求的,因而答应了韦青的好意。
走进高层交际圈,红红凭着自己的实力又是一鸣惊人,知名度大长,再经过那些文人雅士的褒奖宣扬,不多久,红红的名字就传遍了长安城。于是,红红成了当时许多豪门贵族的座上客,凡是隆重一点的宴会,人们总忘不了召来红红演唱助兴,就连当时名满天下的高官兼诗人刘禹锡、元稹之流,也以一听红红的歌唱为乐。
出了名的红红对于曾提携自己的韦青当然是感激不已,常常对他另眼相待。但此时红极一时的红红已成为长安城中公子王孙争相追逐的对象,与之相比,落难公子韦青反而显得黯然失色,因而他倒是有些自卑而傍徨了。
其实,红红决不是那种趋权逐势的女人,自己的演技能得到上层人物的欣赏,对她来说当然是一种荣幸,但她并不想借此取悦权贵,作攀龙附凤之辈。在她心中已慢慢有了韦青的位置,这个落难公子落寞的神情,以及他对自己音律的妙解,让红红对他难以忘怀,只是碍于少女的羞涩,不便向韦青
表露。
就在这时,朝中唐宪宗暴崩,太子李恒继位而为唐穆宗,任用了元稹为宰相。元稹作为诗人堪能享誉古今,然而为官却少廉寡德,作了宰相后,不务辅君治国,却专事钻营结党,饱己私欲。元稹还是个涉情猎艳的高手。作宰相前,就对红透京城半边天的红红存攫取之念,如今位高权重,更是决心把红红收到自家府第,供自己专享其乐。
元稹有意纳红红入府的风声传到了红红的耳中,她对这位多才少德的宰相心中早已厌恶,骤然听到了这个消息,感到自己将被逼上绝路,努力镇静下来,思索再三,毅然决定抹开羞涩,去向韦青表明心曲,只要韦青同意,自己就可以勉强躲进一个避风港。正暗伤形秽的韦青,猛然得到佳人的垂青,自然是喜出望外,岂有不接纳之理,又哪里顾得上宰相的不悦。于是,红红就在光芒四射的顶峰时期,骤然脱下歌衫,告别欢场,下嫁韦青,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妻。元稹闻讯恼羞成怒,却因找不着任何责罚他们的理由,加上碍于韦家在京城的余威,也就只好忍下这口气了。
从此,红红在长安的灯红酒绿中绝了踪迹,日日陪伴着丈夫低唱浅酌,度曲弹筝,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悠游岁月。然而,长安市上的人们并没有忘记风格独具的歌女红红,许多后起之秀,都模仿起红红的穿着打扮,学习红红的唱腔;但真正了解红红演技的人看了都觉得形似而神非,人们还是由衷地怀念着红红。
信任奸佞,沉溺酒色的唐穆宗,在位不到四年就不明不白地崩逝了,由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李湛嗣位为唐敬宗。唐敬宗正值贪欢好乐的年纪,不但嗜好击球、手搏,也醉心于声色之娱。他当皇帝之前就曾听说过长安市上有一位色艺双绝的红歌女红红,可惜那时年纪小,无缘一睹芳容,领略她的风韵;此番大权在握,想要召来一乐,却又听说她已退出欢场,嫁人为妻了,不免有些遗憾。
敬宗身边的那帮奸佞之徒,为了取悦于他,怂恿道:“陛下为万乘之尊,何事不可兴至而为,红红虽已隐退数年,但只要陛下高兴,我等可为陛下把她召进宫来,专为陛下献唱呢!”
于是,内侍奉旨前来宣召红红入宫献唱。红红虽然已退出欢场,名花有主,但既然是皇帝下旨,实在无法抗拒;而且,红红对歌唱的兴趣一直未减,在她的潜意识中,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欣赏她的歌声,更何况是贵为至尊的皇帝呢。于是她梳洗打扮一番,随内侍进了皇宫。
教坊乐师为红红伴奏,梨园弟子在一旁摒息聆听,红红一曲接着一曲地为小皇帝引吭高歌,把唐敬宗听得看得心神俱醉,频频击节称赏,直到黄昏时分,才厚加赏赐,命人将红红送回韦家。
红红随内侍走后的一天里,韦奇在家中坐立不安,神不守舍,红红此去,倘若被留在宫中,自己定会一辈子也见不着了,那真是呼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了。幸而,上灯以后,红红竟然翩翩归来,丝毫无损。韦青抱住她看了好半天,才算放下心来。
刚刚定下心来,谁料三天后皇命又至,红红再次被内侍带进宫去。原来小皇帝敬宗听了红红的歌后,只说“余音绕梁,三日不散”,而红红走后,他总是念念不忘,问左右:“可否再将红红接进宫来?”左右赶紧拍马屁道:“有何不可?即使把她常留宫中,也是她的造化啊!”
韦青深感这样紧锣密鼓的宣召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他心中盘算着,只等这次红红回府后,就带着她迁居到偏远的地方去,为了安心地拥有伊人,看来就要舍弃繁华!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红红此番入宫,竟然被小皇帝留了下来,烛影摇红之中,唐敬宗醉眼惺忪地望着剧演唱完毕、面带红晕的红红,不禁心荡神移,给她赐名“曲娘”,乘酒劲一把把她揽入怀中,疯狂地抱入殿后暖阁,由爱她的歌声,进展到了占有她的身体。红红一个弱女子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她只能闭着眼,咬着牙任小皇帝摆布。
从此,红红就被强留在宫中,给敬宗弹唱取乐,又供敬宗欺压玩弄,一切都由不得她,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说。心身疲惫的红红本想寻机一死了之,可一想到宫外深爱着的丈夫或许正日夜等她回家,便又不忍心永绝重见之由,于是带着一丝丝希望,忍辱活在宫中。
红红在宫中并没得到什么名份封号,唐敬宗叫她“曲娘”,只是把她当成情人,甚至是妓女,兴之所致地玩弄一番而已。不到两年,这个性情怪僻的小皇帝被人弑杀在官中,由江王李昂入主中宫,是为文宗。
李昂似乎比他前代的皇帝要清正有为,他即位后,倡导去奢从俭,励精图治。无端困在后宫的曲娘红红满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急忙寻机向文宗请求释放出宫。不料文宗虽不象穆宗、敬宗那样荒淫无度,却对红红回肠荡气的歌声欣赏不已,加上后宫太皇太后也喜欢红红的演唱,因此文宗没有允准红红离宫回家。
红红因为自己高超的歌技而失去了自由,虽然她成了皇宫中最出色的歌伎,但心绪始终沉郁不舒。她试着与丈夫韦青取得连络,然而宫墙高坚,无法相通,而出宫的可能性几乎是零。红红的希望渐渐灭绝了,于是把所有的悲愤都发泄到业已害己的歌唱上,她拼命地唱了又唱,直至声嘶力竭,病倒床榻,病中她依然用沙哑的嗓子,不顾一切地歌唱,并强撑着病体,应召到皇帝的宴会上表演,她在那里连连高歌,终于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伴着不绝的歌唱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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