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谶的故事
“安史之乱”后,在京城为官的薛勋与裴氏迁往蜀中居住,过了不久,裴氏生下了一个女孩,他们给这个女孩取名“薛涛”,表示她在惊涛骇浪中出生,字“洪度”,意在表示那些洪流已经过去,希望她这一生都能度过洪流,平平安安。
薛勋对自己的女儿爱如珍宝,从小就教她看书识字,小薛涛资质聪颖,天分很高,薛勋也看出了女儿的诗才,很注重这方面的培养。薛涛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让父亲又高兴又担心的事情候,一天,薛勋指着院子里一颗梧桐树说,“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让薛涛对出下联,薛涛脱口而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对得工整而自然,薛勋暗自惊呼女儿的诗才,同时也产生了担忧,“迎来”、“送往”乃不祥之兆,预示着薛涛以后可能沦落风尘。这就是那个有名的“诗谶”的故事。
那么,后来这个“诗谶”有没有应验呢,这个官宦人家的小姐真的沦落风尘了吗?
(二)
风尘中的快乐这个“诗谶”并没有影响薛家的平静生活,他们依然快乐而闲适。这种幸福的日子持续了六年,薛勋就驾鹤西归,留下了孤儿寡母。这时薛涛已经成为一个十四的姑娘了,十四岁在古代可以算作成年。估计薛勋生前没有多少积蓄,他这一死,妻女就失去了生活来源,薛涛为了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计,就作了诗乐娱客的诗妓。对于“沦落风尘”这件事,薛涛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和无奈,相反,她在这个工作中找到乐趣,对她来说,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和生活完美结合,完全没有工作和生活的冲突带来的矛盾。
由于这份可以合情合理抛头露面的工作,她结识了很多当时的政界名流以及各色才俊,这些人都为她的美貌和才华所倾倒,对她推崇备至,薛涛逐渐成为当时四川文化界的一面旗帜,谁的诗被薛涛称赞了,那就一定是好诗。薛涛和很多人有交往,但并没有和谁特别亲近,似乎全四川都没有一个男人能入她的法眼。直到一个人到来后,他的名字就频繁地出现在薛涛的生活中,这个人就是剑南节度使韦皋,由于当时西南常常受到吐蕃的侵扰,朝廷就派来了这位得力干将,让他“经略西南”,总之韦皋成了四川的最高行政长官,几乎相当于土皇帝。
韦皋一上任,事情基本安排妥当,就开始调研蜀中的文化状况,文化自然离不开诗人,诗人中的佼佼者自然非薛涛莫属,薛涛的艳名韦皋也有所耳闻,他便邀请薛涛来府上做客,席间让她赋诗,薛涛不假思索立题“谒巫山庙”一诗: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这种带有刀兵气的性感正和了韦皋的审美趣味,韦皋对薛涛以及薛涛的诗大加赞赏,薛涛便成了帅府常客,她不光和韦皋吟诗作对,还协助她处理政务,做一些“校书郎”的工作,基本上是帮韦皋搞文化建设。
韦皋觉得以薛涛的才华和能力在朝廷做官没有任何问题,不会比男人差,他便史无前例地想出来一招,干脆让薛涛担任“校书郎”。就在他决定给朝廷上奏的时候,突然站出来一个人,说了些男尊女卑,影响韦皋声誉之类的话,韦皋也只得作罢,此事便不了了之。但这件事就以八卦新闻的速度传播开来,至少四川尽人皆知,好像薛涛真成了朝廷批准的“校书郎”了。韦皋是真的欣赏薛涛的才华,他不象一般的文人骚客,打着文化交流的旗号尽行男盗女娼的勾当,他认为薛涛的那首“谒巫山庙”,雄浑大气,气象开阔,对仗工整,象出自男人之手,可以和杜甫的诗媲美,同时又不失女人的纤丽,是他一直寻找的那种感觉,和一般的才女相比,薛涛实至名归,是实力派的才女。
经过韦皋的推波助澜,薛涛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人以一睹薛涛芳容为荣耀,薛涛当然不是谁都接见,只有那些俊俏的风流才子能稍入她的法眼,甚至有很多人去韦皋府上只是为了一睹薛涛的花容月貌。薛涛在这些男人或爱慕或赞赏的眼神中,潇洒周旋,游刃有余,并和他们诗歌唱和,一时间四川的诗歌界一派繁荣,薛涛成为诗歌皇后。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不高兴了,身为四川土皇帝的韦皋觉得大家都动了他的奶酪,一时龙颜不悦,决定把炙手可热的诗歌皇后贬到偏远的松州。薛涛着急了,到那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就预示着她辉煌职业生涯的结束,而且没有出头之日,就算有出头之日,到时候人老珠黄,必定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最重要的是那个梦想中的男子还没有出现,她还没有享受爱情,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呢。薛涛果然是薛涛,她沉下气,决定用诗挽回自己的命运,就在去松州的途中,她写了著名的“十离诗”,以十种东西遭到主人的冷落来比喻自己的命运,如果不是韦大人转怒为喜,将她又召回来,她会无休止地写下去,我们今天看到的就不止是十首诗了,或许有二十首,三十首,反正薛大才女有的是诗。这些诗在薛涛的诗中算不得好,但它发挥了实质性的作用,让薛涛又回到了那个烟柳繁华之地。从此,薛涛和韦皋达成了默契,她虽然周旋于很多男人中间,但不做让韦大人不高兴的事,总之让大家都开心,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薛涛一直觉得她和韦皋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有点像恋人,但更像朋友,像哥们,她所希望的那种惊天动的爱情始终没有来到,即便在韦皋离任后,她和十一个曾接替这个职位的男人关系都处得不错,但都不是她要的那种。薛涛的性格有点中性,很容易和人相处,那些男人和她相处觉得比较轻松,她也能够放得开,这是她人缘好的原因之一。就像在今天,那些性格稍微中性一点的女孩反而更招人喜欢,不论男女都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但李宇春这样的就另当别论了。
(三)
终于有爱情发生时间很快到了公元809年,这时的文坛,李白、杜甫已经成了前辈,风头正劲的是元稹、白居易这些诗人。元稹21岁时在河中府当官,就是现在的山西永济一带,25岁调到了中央担任秘书省校书郎,28岁授左拾遗,一路走来一帆风顺,从地方到中央,平步青云,官越做越大,名气也越来越大,可谓官场文坛双丰收。春风得意的元稹什么都有了,唯一缺的就是佳人,这样的风流才子,如果没有佳人相配,那是多么煞风景的一件事情。元稹深受相如文君等才子佳人故事的影响,希望哪一天这样的事情也能发生在从自己身上。如果有机会,那是最好,如果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元大才子身居京城,那里可是美女荟萃,温柔的,活泼的,俏丽的,妩媚的,应有尽有,还不由着元大才子挑,但挑来挑去,把京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中意的,有一段时间,元稹认为世上没有自己想要的那种美女,自己太优秀,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
有一天,他的好友白居易兴致勃勃地来到家里,神神秘秘地说:“知不知道一个叫薛涛的人?”“不知道。”元稹一脸茫然,搞不清楚老朋友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见白居易慢慢地从袖子里逃出来一张纸,递给他,元稹看了后,惊呼好诗,连问这是谁做的,白居易就把薛涛介绍了一番,那高兴劲就像两个小孩交换彼此喜欢的玩具。就凭这首诗,元稹确定薛涛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从此,薛涛就成为元稹的梦中情人,他做梦都想见一见这个女人,而且他深信生活在别处,京城里没有他想要的生活。这一阵子,元稹的运气出奇地好,就在元稹对京城生活厌倦的时候,朝廷决定把他他派到外地工作,他主动申请要去四川,朝廷竟批准了。元稹心满意足又满怀激动和憧憬地上路了。
终于在朋友的撮合下,元稹见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薛涛比他想象的要老,清丽俊俏的脸庞略带阳刚,笑起来眼角有一些皱纹,但这些并不能掩饰她的风韵,尤其是那种潇洒飘逸的风致令人倾倒,这种有林下之风的美女并不因岁月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元稹表面上很平静,象对一般女子那样说笑,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薛涛这边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十几年的迎来送往,她早已经疲倦了,对这个有名的才子也只是应付性的接待。她写了一首《四友赞》,就是赞扬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元稹大加赞赏,并发了一通关于诗的议论,为了取悦这个才女,他基本上把唐以来的诗人全评价了一遍。看到薛涛微笑着点头,他又开始评价当代的诗,评到最后,他认为虽然目前的诗歌一派繁荣景象,产量很高,但真正有质量的诗并不多,可以流传千古的诗人只有三个,那就是他元稹本人,薛涛还有他的老朋友白居易。坐在一旁的薛涛默默不语,静静听这个才子高谈阔论,他说话的那种激情和才情拨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的心微微颤抖,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十几年来她阅人无数,没有一个男人给他这样的感觉。她认为,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是真正懂诗的人,他不是那些附庸风雅以诗为手段实现各种目的的男人。他懂诗,她也懂诗,所以他们互相理解对方。元稹的高谈阔论敲开了薛涛不曾开过的爱情之门,这对42岁的薛涛来说,是迟来的爱,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爱。那一天,薛涛积累了几十年的爱情之火爆发,将自己和元稹都卷进了爱的漩涡。薛涛虽为风尘女子,但她是那种卖艺不卖身的高级诗妓,周旋于蜂蝶之中,却洁身自好。而这次一切都不同了,与元稹见面的当天夜里,她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心爱的人;第二天清早起来,还兴致盎然地作了一首“池上双鸟”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这种温馨的小诗在薛涛来说是少有的,这时她的中性气质已经完全没有,这首诗俨然就是一个柔情万种的小妻子,在向丈夫诉说对生活的向往,奏响追求挚情的心曲。在薛涛身上,可以说谁也没能象元稹这样真正享受到她内心深处的恋情。对此,多情公子元稹也相当得意,曾说,“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和薛涛酬唱调笑谁都可以得到,而她充满女人味的一面,你们谁领略过,炫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就象小孩得到了一个稀有的玩具向小朋友炫耀。
恋爱关系确定后,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31岁的元稹总能用他的诗让薛涛爱潮汹涌。在薛涛自称自己已经老了,比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时,元稹说: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我们将会是同心人。因为我们都爱诗。大唐开国以来,女诗人并不多,洪度,你是最杰出的一个。洪度是薛涛的字。这些年来,薛涛几乎已忘记了自己的字。但元稹居然知道。薛涛激动万分:“你也是。”两人相互依偎微笑着。他俩知道,他们都不是吹捧,当时称得上诗人的也只有这两人。如此这般,两人开始日日谈诗,日日游玩在锦江边上,相伴于川中各地。那一段日子,是薛涛一生最快活的日子。那段日子里,薛涛仿佛从四十多岁回到了十四岁以前。
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快乐的时光,更觉得飞快如梭。第二年二月,元稹在川的任务结束了,他要离开了。这个浪漫多情的诗人会带上自己的恋人吗?
(四)
那个穿道袍的女人是谁女人到最后都需要一个归宿,薛涛也不例外,那一年如胶似漆的日子让他以为元稹就是她的归宿,而现在元公子要走了,并没有爽快地说,“亲爱的,和我一起走,好吗?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元稹只是向她诉说自己的处境有多难,把她带到长安有多么不方便,但是请她一定要相信,他是爱她的,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就算忘了她,也不会忘了她的诗,等他到了长安一切都安顿好,一定会来接她,还让她务必要等他,然后做了一堆表达自己恋恋不舍的诗。恐怕这个时候,元稹都被自己感动了,薛涛能说什么呢,她只是无奈地说,“勿忘我,一定记得来接我”。
两人分别的时候,又互相做了送别的诗,这些诗在今天读来还是感人的,但诗毕竟是诗,诗和生活完全是两码事。薛涛当时虽然得到了元稹信誓旦旦那的承诺,答应了等他。但阅人无数的她在心底也拿不准这个风流的男人会不会真的来接她,和她厮守终生。即便是这样,薛涛也决定不再接客,独自搬到浣花溪居住,浣花溪,一个听起来很美的名字,就是成都市的郊外,有山有水,但人少,薛涛开始了半隐居的生活。刚开始,她还是满怀希望,盼着元稹接她的那一天尽快到来。她把自己所有的激情和时间都用来回忆和等待。还好她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回忆,那一年的点点滴滴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甜蜜的,而当她从回忆中回来时,面对她的只有寂寞的春花秋月,青山绿水,没有了元稹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索然无味,以前充满生机的山山水水现在看来都是阻隔他们相见的障碍物,以前的风花雪月现在都显得那么冷清。她想他了,就给他写信,当然不是象我们现在这样写信,所谓的信也是一首诗。唐人就是这么浪漫富有诗意,写信从来不用白话,都用诗,我们今天读的很多诗就是当时人们写的信。她把自己所有的相思都写在诗里,当然写诗的纸也要与众不同,她就把当时很大的纸做成小幅的,便于书写,然后撒上花瓣经过加工制成彩色的,纸上有淡淡的花纹和香气,这就是有名的“薛涛笺”,也叫“松花笺”。用这样的纸写情诗再适合不过了。薛涛用自己精心制作的笺向元稹寄出了一首首情诗,元稹的回信仍念念不忘那一年的情意。薛涛仍相信元稹有一天会来接她,她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
她这边是静着呢,元大诗人可忙活了,又是当宰相,又是当乘龙快婿,又是被贬,全国各地地跑,这种情况下,当然没有能力接薛涛过去了。但他仍给薛涛写信,只是热情逐渐冷却,也不再提接她的事情了。薛涛逐渐从他的回信中读到了热情的冷却,春去秋来,她的心也疲惫了,她最后的爱情火焰燃烧殆尽。
薛涛在一个于史无载的晚上,独自对着明月清风,静静地断了这份感情,没有埋怨,没有怨恨,只有平静,她彻底熄灭了爱情的火山,就连燃烧后的灰烬也随风而逝,她的心一片宁静,就像那皎洁的月光。从此,那个顾盼神飞、才高八斗的女诗人不见了,那个为爱如痴如狂的女人也不见了,世上多了一个穿道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