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统计数据说,有同性恋倾向的人,约占地球上总人口数的2%-4%。为什么看起来没有那么多?那是因为有些人并没有很鲜明的取向,或者有很多人并没有付诸现实。
当然,我没有这个偏好,但是我并不排斥别人这样做——前提是别找我。在这方面,偶觉得:爱同性或爱异性是各人的自由,比起一些专情的同性恋人来说,不专注于配偶,而到处勾三搭四的异性恋,还更要可恶。
其实,在人类的发展史上,同性恋曾经被看得很神圣。古亚述人就已对同性恋推崇备至了。特别是到了古希腊人那里,就更不得了,他们把男同性恋关系,看成是男人武德表现的巅峰,而且还往往给予他们富于理智、美观、道德高尚等等评价,觉得男人爱男人,要比爱女人要尊贵得多。
据说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就是个同性恋,虽然他有皇后,但那不过是为了礼仪和子嗣考虑。
——做为女人,偶对这个时代表示不满:好男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多,而品貌都出类拨萃的男人居然爱同性,一下子浪费女人两个好机会,简直是岂有此理。
现在来说中国。中国倒从来就没有把同性恋看得这么尊贵过。特别是到了宋以后,同性恋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中国人来说,同性恋不可能产育有自己血统的子嗣,那是大大不行的,为此,“娈童”的地位连娼妓都不如——娼妓是女人能生育,可能还有“母以子贵”的机会,而娈童行吗?
不管对同性恋的观感,怎样变来变去,历史却是同样悠久的
对于中国的同性恋最早记载,在《杂说》中曾经提到:“娈童始于黄帝”——氏族部落前就有了,真是不得了。《诗经》的“郑风 子矜”一章,其实就有不少是关于男同性恋间的情爱描写。
那是个一片混乱的漫长岁月。“三十六计”故事就出在这段日子。其中有一条最出名的妙计,叫做“美人计”。很多人都以为,“美人”就是美女,其实不然。
虞侯就不爱美女。晋献公想麻痹虞侯,就听了谋臣荀息的主意,精选了一批美少年送到虞国去。这些“美人”在虞侯面前大施媚术,离间虞侯与重臣的关系,最后逼得宫之奇出逃。于是晋国顺利地灭了虞国。
那个时期,著名的同性恋爱情故事也层出不穷。
当然,首先就得提提魏国的龙阳君。
记载上说,龙阳君乃是俊俏小生一名,惹得魏王宠爱无比。但是以色事人方面,处于弱势的一方,无论是男是女,所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龙阳君当然也不例外。
于是有一天,当他陪魏王钓鱼的时候,就触景伤情,抹起了眼泪。
魏王十分吃惊,连忙问他是为什么?
于是龙阳君回答说:“我觉得,自己也不过是王的一条鱼而已呀。”
魏王不解,追问理由。
龙阳君对这个粗心大意的情夫没有办法,只好解释给他听:当王钓到一条大鱼的时候,满心欢喜好好收起。可是很快又钓上了一条更大的鱼,于是前面那条鱼便被弃之不顾了。这就好象我现在得到您的爱宠,受封得位,人人都因此敬畏我。可是四海之内,漂亮的年青人那么多,他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接近您,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姿色超过我的人代替我的位子陪伴您。到那时,我龙阳君不就成了那条被丢弃的鱼了吗?想到这凄惨的未来,我怎么能不哭呢?
魏王一听原来如此,连忙赌咒发誓:打令,原来你如此心事重重啊,干嘛不早点跟咱说呢?咱可不是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老粗!
于是魏王郑重其事地发布命令:有胆敢向咱推荐其它美男子的家伙,咱就要把他满门抄斩。
龙阳君目的达到,当然笑逐颜开。
魏王一看宠臣容光焕发,顾盼生辉的样子,自然更是神魂颠倒。
从此以后,同性恋就得了一个雅称:“龙阳之好”。
《晏子春秋》上还讲了个齐景公的故事。
各位不要一听见“公”就以为他是个老大爷啊,这不过是他的头衔,他即位的时候还年轻着哪。
不但年轻,而且比女人还要漂亮姣柔。于是有一天,在某个场合里,就有这么一个有特殊爱好的小官儿忍不住死盯着齐景公看个不住,而且看的时候模样还很不地道。
齐景公发现了,忍不住又羞又恼,想要杀了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
晏子(又是他,闲事管得挺宽)连忙开声劝阻说:这小官儿对主上乃是心存爱慕之意啊,你就算不接受,也不能憎恶他,阻隔别人的欲望还要加害于人,可是“不祥”的事情。
齐景公倒也从善如流,说:原来还有这样的道理,那是我做得不对。好!我给他一个恩典压压惊——让他来侍候我洗澡,给我搓搓背吧。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对这小官儿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不过齐景公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好奇心,小官儿的艳福便只止于此。
大臣劝君王理解同性的欲望,而君王听后不但消了气,甚至还对这个臣子的爱恋产生了同情之心,说明当时的人对此事的态度十分开放。
战国时,有两位颇有名望的士人,一个叫潘章,一个叫王仲先。虽然同为男子,却一见钟情,不但相依相守,而且果然同生同死。人们虽然对他们的同性行为各有看法,却都为他们之间的真情所感动,于是将他们合葬。
后来墓上长出了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树,枝枝相抱,叶叶相对。
世人遂将此树称为“共枕木”。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意感动上天,特降此祥木以示后人。
楚国的安陵君与楚共王间,也是同性恋的关系。他们之间应该也是真心的,他甚至主动向共王提出,若是共王辞世,他愿意为他殉葬,生死相随。
当时的人,因此对共王宠封尊崇安陵君的行为,表示十分理解。
但是更多的时候,君王对男宠的态度,和对后宫妃嫔没有什么区别,仅仅是把他们视为玩物而已,一旦色衰,则必爱驰,甚至为了给新宠让位,旧人还会引来杀身之祸。(就象后妃失宠一样的遭遇。)
这就不得不讲到同性恋故事中最著名的典故之一:分桃。
卫灵公的男宠名弥子瑕,聪明漂亮,还是孔子高徒子路的亲戚。卫灵公自然对子瑕千般宠爱。
有一天,弥子瑕得到消息,说他母亲得了重病。弥子瑕一着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私自驾着卫灵公的马车出了宫,去探望母亲。
私用君王的马车,按法律是要砍掉双腿的。得知消息的卫灵公却非但不怒,反而大声赞叹道:“多么孝顺的人啊,为了母亲甘愿冒这等危险!”
又有一次,弥子瑕陪伴卫灵公游园。园中桃树果实累累,红绿相间,正是初熟时候。弥子瑕摘下一个桃子,吃了一口,把剩下的顺手递给了灵公。灵公几口便将桃子吃下肚,还洋洋得意地说,弥子瑕是怕桃子不够熟,所以先替他尝尝是否酸涩的,乃是关心主上的表现。
然而花无百日红,时间长了,卫灵公对弥子瑕便心生厌烦,看上了更年青漂亮的对象。这时,从前“私车”、“分桃”的举动,便都成了他秋后算帐的原材料——这个家伙,从前居然敢私驾我的马车,目无主上;还把他吃剩不要的桃子塞到我手里,蔑视君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么一清算,弥子瑕不完蛋都不行了……
当然,卫灵公绝对不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而是一个好色无能之辈。
他还有一个男宠,即大夫公子朝。公子朝既是因姿容出众得宠于灵公,自然出入宫闱。美男子入了后宫,自然会惹出风流事儿。
和公子朝发生异性恋爱的对象,就是灵公的王后南子。
公子朝颠鸾倒凤之后,想想都觉得后怕,于是干脆发起动乱,把灵公赶了出去。
后来灵公终于重整江山,回国复位,公子朝怕他秋后算帐,就带着南子溜到晋国去了。
嘿,这位灵公不知道是不是有点犯贱,对背叛过自己的人反倒觉得更有味道。居然找了个借口,又把这一对儿请了回来,照样亲亲热热、左拥右抱。
接下来是刘启的儿子汉武帝。这家伙真是精力旺盛,后宫美女过万,生了一大堆儿女,还整了一群男宠——最后居然还能活到七十多岁,真是天纵神武。
少年汉武帝的男宠名韩嫣。韩嫣与刘彻从小就生活在一起,感情十分的好。韩嫣受封为上大夫,汉武帝甚至把他的侍丛级别提高到跟自己一样的程度。
然而韩嫣的命连邓通都不如——由于有邓通的前车之鉴,朝野都对韩嫣侧目而视。江都王更向王太后哭天抹泪,请求皇嫂为天下作主。
韩嫣聪明过人,自然知道自己要糟糕,于是想出了一个向太后讨好的馊主意:把王太后从前在民间跟草民生育的女儿替她找了回来。
——王太后若是早想寻回女儿,还用等到如今?自然是有她不可告人的理由。所以韩嫣聪明反被聪明误,王太后母女抱头痛哭之后,更是下定决心要干掉这个丢她脸的臭小子。
于是就有人上告太后,说韩嫣公然出入宫闱,定有淫乱后宫女眷的行为。
王太后立马传出懿旨,赐韩嫣自尽。
汉武帝闻讯,披着头发就跑去找老娘,求她饶了韩嫣的性命。
可是面对太后的质问,刘彻无法为韩嫣出入后宫的行为,作出一个让母亲满意的解释——难道能说他是自己的心上人乎?
韩嫣只得服毒自尽。
韩嫣之后,就是乐师李延年。李延年家是世代为娼优的人家,能歌善舞,而且长得秀色可餐、家传的万种风情。
李延年虽然当上了皇帝的男宠,但他比韩嫣要清醒,知道自己身为男子,不可能为皇帝生儿育女,没有在皇帝身边稳固地位的重要本钱。
于是他在武帝面前唱了一曲《佳人》之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即令倾城与倾国,我依然爱她,只因佳人难再得。
武帝听得十分感叹,渴欲一见如此美女。
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早已跟李延年通好了气,便恰到好处地告诉弟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这样倾城倾国的美女。
李夫人遂顺利入宫,并果然将皇帝迷得七荤八素,还生下了一个儿子。
汉武帝对同性恋,似乎仅是业余爱好,他还是更迷恋于千娇百媚的美女。李夫人病逝后,他为她做诗写赋,招魂追思,忙得不亦乐乎。李夫人后来甚至还被追封为孝武皇后。
因为妹妹的原因,李延年一家都极富极贵,李延年更佩二千石印,弟弟李广利成了上将军,宰相刘屈牦也与他家结了亲。
然而汉武帝其实只爱他自己。当他觉得李家试图扶立李夫人之子为太子,继承皇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屠刀。李家的下场是被灭族。李广利此时正在外征战,闻知消息后,不敢回国,只得向匈奴投降。
只有李夫人的儿子万幸地被父亲饶恕过去。
同性恋当然并不仅仅发生在男男之间,女女之间也不例外。
中国女同性恋的最早记载,我所见的就发生在汉武一朝。
由于皇帝的性欲望,他的后宫佳丽无数,女人们常年连男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伤情怀春的时节,没有寄托的对象,就很容易将心事转付在同性的身上。
汉武的皇后陈阿娇,由于不能生育而失宠——她是刘彻的表姐,不能生育的真正症结,恐怕就在“血亲”两个字上。
失宠后的陈皇后,常让女巫替自己卜卦问天,何时能摆脱寂寞。久而久之,女巫成了她的精神安慰来源。
于是,不久女巫就穿上了男装,与陈皇后同寝同食、如同夫妻,并为她行巫蛊之术,诅咒武帝的新宠卫子夫。
汉武帝追究陈皇后行巫术的事情,结果顺藤扯出了陈皇后与女巫间的同性恋关系。
汉武帝对“巫女男淫”事件的怒火,甚至还远过皇后诅咒新宠的行为。遂废陈阿娇于长门宫。
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自己搞三搞四就理由直气壮,陈皇后的同性恋跟他比起来,可是小ks呀。
汉代最著名的同性恋发生在汉哀帝身上。
汉哀帝刘欣即位时仅二十岁,两年后,他遇见了董贤。史上最轰轰烈烈的同性恋爱开始了。
董贤,字圣卿,云阳人。他天生白皙俊秀,而且温柔多情、气质高贵。他的父亲是御史董恭,自己也以才学闻名,并以才华循次升迁至郎官。
郎官有一项工作,就是在殿下传漏。就在一次传漏的时候,哀帝一眼就看见了他,并立即为他的风仪容貌所倾倒。于是,“即日征为霸陵令,迁光禄大夫。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巨万,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
董贤对皇帝的爱宠投桃报李,与哀帝情同夫妻,把自己美貌多情的妻子扔到了脑后,压根就不愿回家。哀帝迫于物议,只得召董贤之妻入宫居住,使她得以见到自己的丈夫。
哀帝也并非百分百的同性恋者,他同时还看上了董贤貌若天仙的妹妹,将她册封为昭仪,仅次于皇后,并且专为她建一所名为“椒风舍”的宫室,与皇后的“椒房”匹敌。
董贤与董昭仪的美色多情,同时令哀帝神魂颠倒,皇帝经常对他们施以千万以上的赏赐,还施恩于他们的家人——董贤董昭仪之父董恭封爵关内侯,岳父封为匠作大将,其它的亲属封官的数不胜数。
哀帝为了表示自己与董贤生死相随,在董贤二十岁的时候,为他建了一座超级豪华的府邸,还为他修了一所坟茔——这座坟茔,选址就在哀帝自己的义陵旁边,所用的材料也与帝陵一模一样。
董贤与刘欣形影不离,同食同寝。有一天,哀帝与董贤同枕午睡。哀帝先醒过来,想要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董贤压在了身下。他怕抽出衣服会惊醒董贤,不忍心打断他的好梦,于是抽出佩刀,小心地将自己的衣袖割断,这才踮着脚尖离开寝宫。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断袖”。
董贤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集“三公”于一身,同时担任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权与人主侔”。光是“侔”,皇帝还觉得不够,甚至还想干脆将皇位禅让给他,效尧舜故事。吓得皇族大臣们头晕目眩,跪着苦苦哀求,刘欣才勉强收回这个主意。
如此厚重的皇宠,已经超过了为人臣子所能承受的极限。结局已可以预见。
不久,年仅二十六岁的哀帝病重。他刚病倒,董贤就被王太皇太后禁止入宫。不久哀帝一命呜呼,董贤也死到临头了。
董贤一辈子只懂得吟风弄月、床第风情,哀帝虽然曾经给过他偌大的权力,他却从来不曾加以利用掌握,没有培植过自己的亲信势力。(其实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证明他对哀帝应该是真心实情的相爱。)
总之,董贤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和妻子一起服毒自尽。装殓入棺时,已继任为大司马的王莽还特地亲往检验,确定死确是他本人。
董贤如此死法,自然不可能陪葬义陵。哀帝此生最大的梦想,遂泡了汤。
汉以后,同性恋的事迹在中国记载相对要少了一些。当然,两晋时期是个例外。当时的社会极度不稳定,动不动就战乱灭族,人们今朝不知明朝事,趁着还有命,就可着劲儿地放纵享乐。秉烛夜游、逍遥散、披发裸形对弄婢妾……
最著名的就是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慕容冲。
《天龙八部》里有个慕容复,按族谱来算,跟他倒是正宗的一家人。只不过不是他的嫡系子孙。
慕容冲是前燕皇帝慕容纬的太子。前燕被苻坚灭国,慕容冲与姐姐清河公主都成了苻坚的战利品。
这时清河公主也不过十四五岁而已,慕容冲仅仅十二岁。这双姐弟生得美貌惊人,于是都被苻坚纳入后宫,得到专宠。
慕容冲小字凤皇,可是落毛的凤皇不如鸡,堂堂皇子被逼着成了同性恋,真是倒霉透了顶儿。
不久,符坚的双性恋就广为人知了,百姓做歌谣讽刺:“一雌一雄,双飞入紫宫”。前秦的重臣王猛狠狠地责备了符坚一顿。符坚的老脸挂不住,只得忍痛割爱,将心爱的凤皇送出宫去。
慕容冲居住在阿房,此地遍种翠竹梧桐,于是人们又唱道:“凤皇凤皇止阿房”。
慕容冲忍辱负重,渐渐长大,符坚始终对他念念不忘,看在当年枕席上功劳的份儿,让他当了平阳太守。
慕容冲的心思却绝对不止于此,他誓要洗雪国仇家恨,报复自己受辱的身世。当苻坚大败淝水之后,慕容冲多年积蓄的兵力已经成熟,于是在阿房自立为燕国皇帝,挥兵进攻长安城。
符坚做梦也没有想到,昔日在床榻间委婉柔顺的娈童居然也能冲锋陷阵,来取自己的性命。只得仓惶出逃,死在外边了。
然而,慕容冲的人生如烛,短暂的辉煌就是永久的黑暗。
他手下的鲜卑大将思念故乡,想要回归故里。
但是自慕容纬死后,慕容冲的叔父慕容垂便自封做了燕帝。慕容氏不可能同时出两个当家的,叔父在故国已经根深蒂固,慕容冲不愿回去送死,希望在外另打一番天下。
本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主意,可是将士思念故土,更不愿追随他而殆害家乡亲人,于是不肯用命,反而一哄将慕容冲弑杀。
娈童出身而为一代枭雄帝王,世间仅此一见,凤皇长鸣,遂成绝响。
大约就在《红楼梦》成书前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出了一位状元。
这位状元姓毕名沅,字秋帆,太仓人。
毕秋帆中状元时尚未满三十周岁,算是少年得志。而且一生官运颇通,历任陕西、山东巡抚,最后还干到了湖广总督,文才也是十分可观的,有不少著作。
但是这位毕秋帆先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令不少高门名媛徒呼奈何。
毕秋帆最出名的同性恋对象,是一个唱昆曲旦角的男子。此人名李桂官,是当时北京城里最红的名角。他是浙江人,生得清秀俊雅,善解风情。毕秋帆在北京读书待试的时候,偶然在一次应酬场合见到了他,不禁心动神摇,但是自愧没有财官傍身,不敢问津。
最妙的是,李桂官也对年青的毕秋帆一见钟情,久等不至之后,居然自己打听到了毕秋帆的住处,找上门去……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情意缱绻,恩爱缠绵起来。
毕秋帆家境一般,在北京生活十分艰难。李桂官身为当红角儿,银钱来得甚易,于是十分慷慨地大把大把送钱给毕秋帆花用。
毕秋帆得此济助,立即一洗贫寒面貌,衣缎着绮,出入以轿起来。这番变化,对他交结朋友自然大有好处。
当时有人笑说,毕秋帆从此得一“贤内助”也。
各位不用考虑李桂官的性别,当时在外组班唱戏的,都是清一色的少年男子。只有达官贵人家中,才有女子家妓唱戏的情形。现在全女班的越剧,都是直到民国时期才正式出现的。
当时士大夫阶层,认为好男风,乃是风流韵事,甚至比寻名妓还要吃香。上行而下效,民间对此也十分看好,不追求名角俊男的,反倒成了一些人自示节操的罕事。
不久,毕秋帆蟾宫折桂,成为天子门生状元郎。
李桂官由于“慧眼识英雄”,顿时也声名百倍起来。
这段风流事,顿时成为了佳话,给两位当事人平添了不少光彩。
著名的大诗人袁枚,还特地为此作诗盛赞李桂官。
“李郎昔在长安见,高馆张灯文酒宴。乌云斜绾出堂来,满堂动色惊绝艳。得郎一盼眼波留,千人万人共生羡。人方爱看郎颜红,郎亦看人广座中。一个状元犹未遇,被郎青眼识英雄。……”
时人遂称李桂官为“状元夫人”。不知道独守空闺的正宗状元夫人,听后有何感想?
嘻嘻。
因此,袁枚还写道:“……果然胪唱半天中,人在金鳌第一峰。贺客尽携郎手揖,泥笺翻向李家红。若从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人们遂美称李桂官为“碧成夫人”。
后来毕秋帆由翰林院修撰而授外职,离京赴任。
李桂官洗去铅华,不远千里,追随毕状元去到边陲兰州。
然而同性恋与异性恋一样,迟早都有浓情转淡的时候。
在情好十余载之后,李桂官忽然离开了毕秋帆,与他分手了。
分手后,李桂官返回了家乡吴县,成了一名珠宝商人。
对于自己与毕秋帆是为什么分手的,李桂官没有向旁人吐露过原因,也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毕秋帆的坏话。
分手而不发恶言,李桂官的操行,比现在的很多人都要好得多啦。
清末有一部书,名《品花宝鉴》,列席禁书之林。现在虽然有公开发行,往往已是“洁本”了。
此书就是描写同性恋爱的故事,书中的主角,就有毕秋帆与李桂官的影子。
中国最著名的同性恋人物,应该是贾宝玉小哥哥。
哦,不,他是双性恋。
对于大观园内外的美眉们,他爱得不可开交,不用我说。
他的同性恋对象更是远近通吃:首先被承认的,是他的晚辈秦钟。后来还有贾代儒学堂里的同学香怜、玉爱。
最绝的是他互赠汗巾的情人蒋玉函。这个漂亮的戏子,不但是他的深交,也是某王爷的心头肉。当然贾宝玉要比某王爷来得美貌体贴又多情,蒋小生对宝哥哥也就更为用心。于是王爷争风吃醋,派了个管事的去找贾政要人。
贾政是个正宗的理学大师,还受得了儿子勾搭戏子?当然更害怕得罪王爷。又赶上金钏儿跳了井,几件事一起举发。
于是——宝哥哥被按倒,政老爷亲自动手,将他打成了菜花蛇……
但是大观园里的姐妹们,却心胸广阔得很,一点也不介意宝哥哥喜欢男人,反倒一个个地送药抹眼泪,众口一辞地表示同情,于是宝哥哥的异性恋情结又蓬勃生长……
宝哥哥最早的异性恋对象,应该是他的贴身大丫头花袭人。“初试云雨情”啊,花袭人还为此吃了不少的醋,充当了一回女道学的角色。
可是最后,花大姑娘却嫁给了从前宝哥哥的同性恋情人蒋玉函。
书上说她输心贴意,认了命也。
实情如何,值得再想想。
《红楼梦》里,有同性恋经历的人,当然不止贾宝玉一个,贾珍也是。他的漂亮dd贾蔷,最早是跟着他一起生活的,但是后来风声传出去,不好听了,才只得让蔷哥儿分房另住。
但是贾珍贾宝玉哥儿俩,跟他们的同性恋爱人们,似乎都是你情我愿,有感情的。
这个,又比呆霸王薛蟠来得好得太多。
这个呆霸王,一心情愿地看上了貌若女子,还喜欢串戏的柳湘莲,想要勾勾搭搭。
但是柳湘莲却没有这个爱好,他喜欢女人。
于是呆霸王命苦了,不但失恋,还被柳湘莲按在臭水塘里喝了一肚污水,上吐下泄……
这是白先勇先生写的关于《红楼梦》同性之爱的文章
现附在这里
贾宝玉与蒋玉菡的同性之爱
——兼论《红楼梦》的结局意义
《红楼梦》贾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然而《红楼梦》中有四位男性:北静王、秦钟、柳湘莲、蒋玉函,宝玉并不作如是观。这四位男性角色对宝玉的命运直接、间接都有影响或提示作用。四位男性于貌俊美秀丽,于性则脱俗不羁,而其中以蒋玉函与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最是微妙复杂,其中的同性情愫可能影响到《红楼梦》结局的诠释。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窥见“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有诗写道: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
此诗影射花袭人一生命运,其中“优伶”即指蒋玉函,可见第一百二十回最后蒋玉函迎娶花袭人代宝玉受世俗之福的结局,作者早已安排下伏笔,而且在全书发展中,这条重要线索,作者时时在意,引伸敷陈。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冯紫英设宴,贾宝玉与蒋玉函初次相见,席上行酒令,蒋玉函手执木樨吟道:“花气袭人知昼暖。”彼时蒋玉函并不知有袭人其人,而无意间却道中了袭人名字,冥冥中二人缘分由此而结。少刻,宝玉出席,蒋玉函尾随,二人彼此倾慕,互赠汗巾,以为表记。宝玉赠给蒋玉函的那条松花汗巾原属袭人所有,而蒋玉函所赠的那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夜间宝玉却悄悄系到了袭人的身上。蒋玉函的大红汗巾乃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为北静王所赐,名贵非常。宝玉此举,在象征意义上,等于替袭人接受聘礼,将袭人终身托付给蒋玉函。第一百二十回结尾篇,花袭人含悲出嫁,次日开箱,姑爷见猩红汗巾,乃知是宝玉丫头袭人,而袭人见姑爷的松花汗巾,乃知是宝玉挚友蒋玉函,红绿汗巾二度相合,成就一段好姻缘。而促使这段良缘者,正是宝玉本人。
袭人在《红楼梦》这本小说以及在宝玉心目中都极占分量,而宝玉却将如此重要的身边人托付给蒋玉函。《红楼梦》众多角色,作者为何独将此大事交托蒋玉函,实在值得深究。蒋玉函原为忠顺亲王府中忠顺王驾前所蓄养的优伶,社会地位不高,在小说中出场次数不多,而作者偏偏对这样一个卑微角色,命名许以“玉”字,此中暗藏玄机。《红楼梦》作者对角色命名“玉”绝不轻易赐予,小红本名红玉,因为犯宝玉之名而更改,即是一例。玉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象征,论者早已著书讨论,在众多复杂的诠释中,玉至少象征人的性灵、慧根、本质等意义,已是无庸怀疑。而小说人物中,名字中凡含有玉字者,与宝玉这块女娲顽石通灵宝玉,都有一种特殊缘分,深具寓意。
除了宝玉以外,《红楼梦》中还有其他四块玉。首先是黛玉,宝、黛二玉结的是一段“仙缘”,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爱情神话,也是一则最美的还泪故事。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乃是性灵之爱,纯属一种美的契合,因此二人常有相知、同类之感。黛玉是宝玉灵的投射,宜乎二人不能成婚发生肉体关系,唯有等到绛珠仙草泪尽人亡魂归离恨天后,神瑛侍者才回转太虚幻境,与绛珠仙草重续仙缘。第二块玉是妙玉,有人猜测宝玉与妙玉的关系在《红楼梦》的主题命意及文学结构上都有形而上的涵义。妙玉自称“槛外人”,意味已经超脱俗尘,置身化外。而宝玉为“槛内人”,尚在尘世中耽溺浮沉。而结果适得其反,宝玉终于跨出槛外,修成正果,而妙玉却堕入淖泥,终遭大劫。宝玉与妙玉的关系是身分的互调,槛外与槛内的转换,是一种带有反讽性的“佛缘”,妙玉目空一切,孤癖太过,连村妪刘姥姥尚不能容,宜乎佛门难入。而宝玉心怀慈悲,广爱众生,所以终能成佛。
《红楼梦》男性角色名字中含有玉者,尚有甄宝玉与蒋玉函。甄宝玉仅为一寓言式的人物,是《红楼梦》中“真”、“假”主题的反衬角色,甄宝玉貌似贾宝玉,却热中功名,与贾宝玉的天性本质恰恰相反。作者创造甄宝玉这个角色亦有反讽之意。《红楼梦》作者的人物设计,常用次要角色陪衬、反衬主要角色,例如晴雯、龄官陪衬黛玉,二人是黛玉的伸延、投影。宝玉这个角色除了甄宝玉、妙玉用以反衬以外,另外一位名字带玉的男性角色蒋玉函对宝玉更具深意。如果宝玉与黛玉所结的是一段“仙缘”,与妙玉是“佛缘”,那么宝玉与蒋玉函之间就是一段“俗缘”了。在《红楼梦》众多男性角色中,宝玉与蒋玉函的俗缘最深——宝玉与贾政的俗缘仅止于父子,亲而不近。宝玉与蒋玉函之间的同性之爱,其次是蒋玉函与花袭人在《红楼梦》结局时的俗世姻缘,而此二者之间又有相当复杂的关联。
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宝玉与蒋玉函初次见面即惺惺相惜,互赠表记。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忠顺亲王府派长府官到贾府向贾政索人,原因是忠顺王府里的优伶琪官(蒋玉函)失踪,“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长府官并指出证据——宝玉腰所系之茜香罗。宝玉无法隐饰,只得承认,蒋玉函私自逃离忠顺亲王府,在离城外二十里紫檀堡置买房舍。二十八回宝玉与蒋玉函见面互相表赠私物之后,至三十三回以前,两人“相与甚厚”的情节书中毫无交代,而三十三回由宝玉的招认,显见二人早已过往甚密,蒋玉函似乎是为了宝玉而逃离忠顺王府,在紫檀堡置买房舍的。以《红楼梦》作者如此缜密的心思,不应在情节上有此重大遗漏,不知是否被后人删除,尚待红学专家来解答这个疑问。但三十三回已经说明,宝玉与蒋玉函之间确实已发生过亲密的同性之爱,而宝玉因此被贾政大加笞挞,以至遍体鳞伤。一方面来看,固然是宝玉私会优伶的行为,是儒家礼教所不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象征宝玉与蒋玉函缔结“俗缘”,宝玉承受世俗后,他的俗体肉身所必须承担的创痛及残伤。书中,宝玉为黛玉承受精神性灵上最大的痛苦,为蒋玉函却担负了俗身肉体上最大的创伤。就同性恋的特质而言,同性间的恋爱是从另外一个个体身上寻找一个“自己”(self),一个“同体”,有别于异性恋是寻找一个异“己”(other),一个“异体”。如希腊神话中的纳西色斯,爱恋上自己水中倒影,即是寻求一种同体之爱。贾宝玉和蒋玉函这两块玉的爱情,是基于深刻的认同,蒋玉函犹之于宝玉水中的倒影,宝玉另外一个“自我”,一个世俗的化身。第九十三回,宝玉与蒋玉函在临安伯府再度重逢,在宝玉眼里,蒋玉函“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此两句话除形容蒋玉函神貌俊美外,又具深意。“蒋玉函”有的版本亦作“蒋玉菡”,菡萏、芙渠都为荷花莲花别名。宝玉最后削发为僧,佛身升天。荷花莲花象征佛身的化身,因此,宝玉的“佛身”虽然升天,他的世俗分身,却附在了“玉菡”上,最后替他完成俗愿,迎娶袭人。佛经有云:“自性具三身,一者法身,二者圆满报身,三者千百亿化身。”蒋玉函当为宝玉“千百亿化身”之一。
同回描述蒋玉函至临安伯府唱戏,他已升为领班,改唱小生,“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府里有人议论,有的说:“想必成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婚配,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得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听到,心中如此感想:“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么样的人儿,也算是不辜负了。”后来蒋玉函唱他的拿手戏《占花魁》,九十三回如此叙述:
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角色可比……
《红楼梦》作者善用“戏中戏”的手法来点题,但红学专家一般都着重在十八回元春回家省亲,她所点的四出戏上:《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因为“脂本”在这四出戏下曾加评语,认为元妃“所点之戏,伏四事,乃通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四出戏出自《一捧雪》——伏贾家之败,《长生殿》——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俞大纲先生认为《仙缘》影射贾府抄家,宝玉出家更为合理),《牡丹亭》——伏黛玉之死。这几出戏暗示贾府及其主要人物之命运固然重要,但我认为九十三回蒋玉函扮演之《占花魁》对《红楼梦》之主题意义及其结局具有更深刻的涵义。此处涵义可分为二层,首先,中国所有的爱情故事中,恐怕《醒世恒言》中的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小官对花魁女怜香惜玉的境界最接近贾宝玉的理想。出身贫苦天性醇厚的卖油郎秦重,因仰慕名妓花魁娘子,不惜节衣省食,积得十两银子,到院中寻美娘(花魁的妓名)欲亲芳泽,未料是夜花魁宴归,大醉睡倒,小说如此描写秦小官侍候花魁女:
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zhu丝的棉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等到花魁真的呕吐了,他怕污了被窝,就让她吐在自己新上身的衣袍袖子里,整理了腌臢酒吐后,“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直到天明,秦小官并未轻薄花魁女。秦重对花魁这种由爱生怜之情,张淑香女士认为近乎宗教爱,秦重以自己身上的衣物去承受花魁吐出的秽物,这个动作实含有宗教式救赎的意义,包纳对方的不洁,然后替她擦净——花魁乃一卖身妓女,必遭尘世污染。而贾宝玉在七十七回《俏丫鬟屈夭风流》中,面对奄奄一息的晴雯,亦是满怀悲悯,无限怜惜,恨不得以身相替。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被凤姐错打后,宝玉能为她稍尽心意,竟感“喜出望外”。宝玉前世本为神瑛侍者,在灵河畔守护绛珠仙草,细心灌溉,使之不萎。历劫后堕入凡尘,在大观园内,宝玉仍以护花使者自居,他最高的理想便是守护爱惜大观园中的百花芳草(众女儿),不让她们受到无情风雨的摧残。宝玉自己本为多情种子,难怪他观看蒋玉函扮演秦重,服侍花魁,“怜香惜玉”、“缠绵缱绻”,会感到“神魂飘荡”,而称蒋玉函为“情种”了。“秦重”与“情种”谐音,因此,“占花魁”中的卖油郎秦重亦为“情种”的象征。贾宝玉跟蒋玉函扮演的角色秦重——情种,也正是宝玉要扮演的。贾宝玉与蒋玉函这两块玉可以说是神与貌都是合而为一的。
《占花魁》这出戏对《红楼梦》的结局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因为这出戏亦暗伏蒋玉函与袭人的命运结局。袭人姓花,并非偶然,在某种意义上,花袭人的命运与花魁女亦相似,宝玉出家,贾府败落,袭人妾身未明,她的前途也不会好,鸳鸯为众丫鬟之首尚不得善终,袭人的命运更不可卜。卖油郎秦重最后将花魁救出烟花火炕,结为夫妇,《红楼梦》结尾时,蒋玉函亦扮演秦重的角色将花袭人——花魁女,救出贾府,完成良缘——这,也是宝玉的心愿,他在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早已替二人下了聘。事实上宝玉在俗世间,牵挂最深俗缘最重的是袭人而不是旁人。一般论者把《红楼梦》当成宝黛爱情来看,往往偏重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其实宝玉——蒋玉函——花袭人三人的一段世俗爱情可能更完满,更近人情。前文已论及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是一段“仙缘”,一段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爱情神话,黛玉早夭,泪尽人亡,二个始终未能肉身结合。而宝钗嫁宝玉时,宝玉失玉,失去了本性,已经变成痴人。书中唯一一次叙述二人行夫妻之礼,宝玉只是抱着补过之心,勉强行事,两人除却夫妻伦常的关系,已无世俗之情——宝玉不久便勘破世情,悟道出家了。而事实上,在《红楼梦》众多女性中,真正获得宝玉肉体俗身的只有袭人,因为早已在第六回宝玉以童贞之身已与袭人初试云雨了,袭人可以说是宝玉在尘世上第一个结俗缘的女性。袭人服侍宝玉,呵护管教,无微不至,犹之于宝玉的母、姊、婢、妾——俗世中一切女性的角色,袭人莫不扮演。
二人之亲近,非他人可比。王夫人、薛宝钗在名分上虽为宝玉母、妻,但同为亲而不近。袭人,可以说替宝玉承受了一切世俗的负担。三十回结尾,宝玉第一次发怒动粗,无意中所踢伤的,竟是他最钟爱的袭人,踢得她“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以致口吐鲜血。宝玉与蒋玉函结俗缘,为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而袭人受创,也是因为她与宝玉俗缘的牵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百一十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无怪乎袭人得知宝玉要将他那块失而复得的通灵宝玉还给和尚——还玉便是献身于佛之意——她急得不顾死活赶前拉扯住宝玉,不放他走,无论宝玉用力摔打,用手来掰开了她的手,袭人犹忍痛不放,与宝玉纠缠不已。二人俗缘的牵绊,由此可见。最后宝玉出家,消息传来,“宝钗虽是痛哭,她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而袭人早已心痛难耐,昏厥不起了。宝玉出家,了却尘缘,他报答父母的,是中举功名,偿还妻子宝钗的,是一个儿子,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那么,他留给花袭人的是什么呢?一个丈夫。蒋玉函与花袭人结为夫妇,便是宝玉在尘世间俗缘最后的了结。
一部小说的结尾,最后的重大情节,往往是作者画龙点睛,点明主题的一刻。一般论者皆认为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是《红楼梦》最后结局。亦即是说佛道的出世哲学得到最后胜利,因而有人结论《红楼梦》打破了中国小说大团圆的格式,达到西方式的悲剧效果。这本小说除了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开场与收尾由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寓言式的人物,“真”“假”相逢,儒道互较,做为此书之楔子及煞尾外,其写实架构最后一节其实是蒋玉函迎娶花袭人,此节接在宝玉出家后面,实具深意。一方面宝玉削发出家,由一僧一道夹着飘然而去,宝玉的佛身升天,归彼大荒,青埂峰下。而他的俗身,却化在蒋玉函和花袭人身上——二人都承受过宝玉的俗缘,受过他肉体俗身的沾润——宝玉的俗体因而一分为二,藉着蒋玉函与花袭人的姻缘,在人间得到圆满的结合。宝玉能够同时包容蒋玉函与花袭人这一对男女,其实也是因他具有佛性使然。佛性超越人性——他本身即兼有双性特征——本无男女之分,观世音菩萨,便曾经过男女体的转化。宝玉先前对秦氏姊弟秦可卿、秦钟的爱恋,亦为同一情愫。秦可卿——更确切的说秦氏在太虚幻境中的替身警幻仙姑之妹兼美——以及秦钟,正是引发宝玉对女性及男性发情的人物,而二人姓秦(情)又是同胞,当然具有深意,二人实是“情”之一体两面。有了兼美的引发在先,乃有宝玉与袭人的云雨之情,有了秦钟与宝玉之两情缱绻,乃有蒋玉函与宝玉的俗缘缔结。秦钟与卖油郎秦重都属同号人物,都是“情种”——也就是蒋玉函及宝玉认同及扮演的角色。
因此,我认为宝玉出家,佛身升天,与蒋玉函、花袭人结为连理,宝玉俗缘最后了结——此二者在《红楼梦》的结局占同样的重要地位,二者相辅相成,可能更近乎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佛家与儒家,出世与入世并存不悖。事实上最后甄士隐与贾雨村——道士与书生——再度重逢,各说各话,互不干犯,终究分道扬镳。《红楼梦》的伟大处即在此,天上人间,净土红尘,无所不容。如果仅看到宝玉削发出家,则只看到《红楼梦》的一半,另一半则藉下一节结尾时,有了新的开始。作者藉着蒋玉函与花袭人完满结合,完成画龙点睛的一笔。这属于世俗的一半,是会永远存在的。女娲炼石,固然情天难补,但人世间又何尝没有其破镜重圆之时。一悲一喜,有圆有缺,才是真正的人生。蒋玉函与花袭人最后替贾宝玉完成俗缘俗愿,对全书产生重大的平衡作用——如果这个结局不重要,作者也不会煞费心机在全书中埋下重重伏笔了。
事实上以《红楼梦》作者博大的心胸,未必满足于小乘佛法独善其身的出世哲学。宝玉满怀悲悯落发为僧,斩断尘缘,出家成佛,但大乘佛法菩萨仍停留人间普渡众生。蒋玉函最后将花袭人迎出贾府,结成夫妻,亦可说是作者普渡众生悲愿的完成吧。这又要回到《占花魁》这出戏对全书的重要涵义了。前述《卖油郎独占花魁》,秦重对花魁女怜香惜玉的故事近乎宗教式的救赎,作者挑选这一出戏来点题绝非偶然,这不只是一则妓女赎身的故事,秦小官至情至性以新衣承花魁女醉后的秽吐,实则是人性上的救赎之举。秦小官以至情感动花魁女,将她救出烟花,同样的,蒋玉函以宝玉俗世化身的身分,救赎了花袭人,二人俗缘,圆满结合,至少补偿了宝玉出家留下人间的一部分憾恨。佛教传入中土,大乘佛法发扬光大,而大乘佛法入世救赎,普渡众生的精神,正合乎中国人积极入世的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