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将门虎女王韫秀的傲气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同夫游秦》
这首诗从题目上看就是一名女子所作,因为有“同夫”二字。味其诗意,此女子也非娇滴滴地整天就会粘着老公哭闹的那种。说来大唐时的女子这种类型的本就不多,而这位女子更是出语慷慨:“路扫饥寒迹”,虽身处饥寒之中,却执着前行,把一路饥寒留在身后,似乎在说只要走过这条长路就可以扫去饥寒潦落的窘境。 “天哀志气人”——上天也会可怜有志的贫士;“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更是表明该女子下定决心,陪着贫困窘迫、一无所有的老公一起走。这位女子确实来历不凡,她乃是将门虎女,叫王韫秀。
王韫秀的父亲是大将王忠嗣。有的朋友可能对王忠嗣并不是太熟悉,但如细看史书,王忠嗣却是盛唐时颇具威名的大将,像哥舒翰等后来赫赫有名的人物,当时还都是他帐下的偏将、牙将呢。王忠嗣的父亲也是将军,在和吐蕃作战中牺牲。王忠嗣当时才九岁,作为 “烈士遗孤”收养在宫中,深得玄宗喜欢。开元十一年后,玄宗委以重任,让他带兵镇守边关。王忠嗣也不负所望,立下奇功无数。天宝元年,王忠嗣与奚人和契丹人的联合部队在桑乾河大战。契丹和奚人这些野蛮民族的战斗力何等凶悍,却被王忠嗣打得大败。契丹可汗几乎被打成光杆司令,不久就被手下杀死,吓得契丹几十年内不敢叛唐。
王忠嗣还曾大破吐蕃军于青海等地,并彻底击溃吐蕃的盟友吐谷浑,所谓“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就是说的这件事情。王忠嗣曾一人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万里边疆,半个大唐,几乎所有的精兵猛将都在他手中。据说四镇总兵力达26万多人,而且这 26万人都是百战精兵,是大唐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不过“人无千日好”,后来唐玄宗对他有所疑忌,将他贬斥。王忠嗣忧愤中突然发病暴死。
王韫秀所嫁的老公是元载。元载一开始是个穷书生,寄食在老丈人家里。于是,王韫秀的娘家人包括姐妹们都酸言冷语地来挖苦这对夫妻。时间一长,元载当然呆不住了,就赋诗和王韫秀作别,要离开她家,去长安求功名。元载说:“年来谁不厌龙钟(这里龙钟是潦倒的意思),虽在侯门似不容。”王韫秀见此情景,也决心离开娘家,宁愿和元载一块儿受穷,所以就写了上面那首诗言志。
元载夫妻“携手入西秦”以后,因元载学问超群,很快得到皇帝的器重,不久就超升为宰相。王韫秀非常得意地又写了首诗讽刺那些当年看不起自己老公的娘家人:
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
诗中以苏秦为例(苏秦当年穷困时,其嫂子等人都看不起他),非常痛快地嘲弄了那些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之辈。元载当了宰相后,王韫秀老家的娘家人还厚着脸皮来“道贺”,正好碰得当时天晴,元载相府里的下人将家里的锦袍绣服都拿出来熏香曝晒。王韫秀毫不留情面地对那些亲戚说:“谁能料想到当年要饭花子似的我们夫妻,现在还能有点遮形盖体的粗衣?”说是粗衣,其实华贵得不得了,王韫秀故意这样说罢了。亲戚们知道王韫秀话中有刺,当时唐朝人远没有后世脸皮厚,于是这些亲戚脸红脖子粗,纷纷灰溜溜地走了。王韫秀是个心意决绝的女人,她经常分衣服首饰等钱财给他人,但那些早年蔑视过她的娘家人,她记恨一辈子,一个铜子也不给。
然而,男人有钱就变坏。元载当了宰相后,渐渐贪赃纳贿,生活奢侈。元载在自己的府第中造了一个“芸辉堂”,之所以叫“芸辉堂”,因于阗国出产一种叫芸辉的香草,这种草既香又洁白如玉,入土也不朽烂,元载命人把这种草捣成碎屑,当涂料刷墙壁;又用沉香木作梁栋,金银打造门窗;堂中摆设的是原为杨国忠所有的屏风,上面刻着很多前代美女,镶以玳瑁水晶,缨络也是珍珠穿成,华贵不可言。
元载还有紫绡帐这样的宝贝,据说是南蛮酋长所贡,用绞绡制作,此帐既轻又薄,但就算在寒风凛洌的冬日,冷风也吹不进帐子里;而在盛夏酷暑时,帐子里却自然清凉,比现在的空调还管用。元载还在芸辉堂前,修造了一座水池,用玛瑙和宝石垒砌池塘的堤岸。另有一把龙须拂尘,颜色如熟透的桑椹一样作紫红色,这拂尘长约三尺,削水晶石作尘柄,雕刻红宝石作环钮。刮风下雨时,或者在水边沾湿后,就光彩摇动,拂尘上的龙髯也仿佛发怒般立起来。元载的宝物还有很多,实在是不可胜数。
元载不但家中装修得非常豪华,还沉溺于女色。他有一个宠姬叫薛瑶英,据说连西施、绿珠、赵飞燕等古时的著名美女都不如她。该美眉和香妃一样,身体自然芳香,被元载纳为妾后,卧的是金丝帐,铺的是不沾尘的褥子。这件“却尘褥”出自勾丽国,据说是用却尘兽毛制作的,殷红色,异常光亮柔软。薛瑶英体瘦身轻,元载特意给她弄来龙绡织成的衣服。这衣服非常轻,也就二三两重,折起来握在掌中不满一把。元载还弄来很多倡优,表演非常下流的色情游戏,父子族人都津津有味地观看,不以为耻。
王韫秀对元载后来的做法也是非常不满意的,她有诗劝过元载不要沉迷于玩乐,而疏远了正事:
楚竹燕歌动画梁,春兰重换舞衣裳。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荣不久长。
在声色充耳悦目、酒气香风弥漫的氛围中,王韫秀却清醒地“知道浮荣不久长”。她虽然暗自担心,也劝过元载,但这时的元载如何能听得进去?说来元载虽然有贪赃受贿之行为,但对于铲除鱼朝恩、诛杀李辅国等太监,调兵遣将防范吐蕃等方面还是有功劳的。后来杜牧有名的《河湟》一诗中就说:“元载相公曾借箸”(借箸意思是筹划)。如果按元载的意见,河湟一带就不会轻易落入吐蕃之手,唐朝的安全系数也要大得多。
然而,有道是“财大祸也大”。处于权势巅峰的元载,实在是太骄横狂妄了。从古至今,一个官场,一个股市,都是凶险万分。“伴君如伴虎”,老虎虽有打盹的时候,但它一睁眼就要吃人的。元载当年执迷不悟,据说皇帝曾多次对他敲边鼓,提醒他注意。但是,元载置之不理。对于元载这些行为,他的贤妻王韫秀是知道的,但她现在也管不住元载了。元载终于惹得皇上讨厌,唐代宗以元载“夜醮图为不规”(夜里请道士作法)为罪名,命左金吾将军吴凑在政事堂这样的办公场所把元载揪出来逮捕。经审讯,给元载定罪,满门抄斩,赐元载自尽。元载向主刑的人请求速死,主刑的人可能也和元载有仇,脱了一只臭袜子塞住他的嘴,然后将其勒死。元载的儿子伯和、仲武、季能等都被杀。元载被抄家后,抄出金银珠宝、庄园田产无数自不用多说,比较奇特的是他家中有胡椒八百石。
在今天,胡椒并非稀罕之物,也就是陈佩斯小品中那种爱沾小便宜的人,往馄饨碗里拚命倒点罢了。但在唐时,胡椒都是进口货,要远道从印度、南洋等地运来,因此价值不菲。玩过《大航海时代》游戏的朋友都知道,贩香料是非常赚钱的。达伽马之类的当年满载黄金、香料,这香料就是胡椒、大小茴香之类的调料,在当时都是贵重之物。元载也实在太贪婪了,八百石胡椒,换成我们熟悉的计量单位,就是六十多吨。元载就是开个全大唐的香料连锁店,这些仓储也足够啦。当然,元载并不是想开杂货店,胡椒既是珍贵之物,又方便保存,收藏起来就是一种硬通货,就是财富。
正所谓“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广厦万间、夜眠八尺。”元载活上八百年,也未必能消费得了这四、五辆斯太尔载重汽车才能拉完的胡椒。然而,一旦获罪受刑,塞口的却只有一只臭袜子。宋代文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一书中感叹道:“臭袜终须来塞口,枉收八百斛胡椒”。是啊,“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但大多数人都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就是人性中的贪婪吧。
按唐律,元载家的妻女并不处斩,要没入宫中作粗活。但王韫秀却不愿意再苟活偷生,她说:“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坚不从命!”这句话当真凛然有丈夫气,正像汉代大将军李广当年一样,慷慨言道:“我和匈奴大小七十多战,现在也六十多岁了,犯不着再到公堂上受刀笔小吏的污辱!”说完,李广奋然自刎而死。王韫秀虽是女子,但气度不逊于李广。她坚持不屈,于是被官府笞杖齐下,活活打死。然而,元载的宠姬薛瑶英等,却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成了别人家的老婆。从王韫秀留下这仅存的三首诗看,她是个才高志大、敢爱敢恨而又明达世事的烈女子,比她的老公元载强多了。
附:在毛主席手书的古诗词中,有王韫秀这首《同夫游秦》诗,但毛主席为何有兴趣书写此诗,却不得而知。
385:31:13 2007.5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将门虎女王韫秀的傲气
一叶随风忽报秋——山河破碎中的乱世佳人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杨柳枝》
这首诗也是一位女子所作。只可惜历史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柳。文章里一般把她叫做“柳氏”。她原是长安城中一位叫李生的宠姬,一次酒席宴间,柳美眉看到了有“大历十才子”之称的韩翃。两人眉目转情,秋波暗送。好在柳美眉碰到的主人比较大方,不像步飞烟(唐代家妓,因私通书生被主人打死)的主人那样暴戾。李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意成全他们。他欣赏韩翃的才气,于是索性把柳美眉送给了韩翃,同时还送了三十万钱作喜礼。看来人家唐朝就是尊重诗人,诗写的好居然能让富豪们又送美女又送钱,现在哪里有这等好事?
然而,韩、柳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生活没有过多久。韩翃是男人,要出门干事业,于是他把柳氏留在了长安。就在这时,安史之乱发生了。安禄山的贼兵攻入了长安,一时山河破碎,兵荒马乱。韩翃投在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帐下,一时间也无法去寻找柳氏。柳氏天姿国色,非常出众,她害怕被安禄山贼兵污辱,就剪去头发,涂黑了脸,寄居在尼姑庙里。
后来安史之贼初平,天下略为安定,韩翃就派人去寻找柳氏。他让人拿着一个绸子做的袋子,里面装了碎金,并写了这样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这人千方百计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柳氏。柳氏捧金大哭,当时就写了本篇这首诗作答复。
韩翃听到柳氏的下落,十分高兴。但就在这时,回纥蕃将沙吒利听说了这件事,这小子一看柳氏还真是个妩媚无双的绝代佳人,就把柳氏抢到自己府里去了。唐朝平安史之乱时,曾借回纥兵助战,这些回纥蛮兵虽然战斗力不弱,但抢掠起女人财宝来也是饿狼一般凶悍。史家评曰:“肃宗用回纥矣……所谓引外祸平内乱者也。夷狄资悍贪,人外而兽内,惟剽夺是视。”柳氏被抢,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女子中的一个缩影罢了。
当韩翃去迎接柳氏时,柳氏已经不见了。韩翃惆怅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偶尔一天,在龙首冈,见一辆牛车经过,后面两个丫环跟随。车里有一女子轻声说:“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这时,车边的丫环悄悄告诉韩翃,车中正是柳氏,她被番将沙吒利抢去了。柳氏用薄绸系了一个玉盒,玉盒中装着香膏,从车中探出手来交给韩翊,说:“我们从此永别了,愿你留个纪念。”韩翃接过来,强忍着答应,心如刀绞。他目送着牛车远去,站立良久,仿佛自己的一颗心都被牛车辗碎,化做了尘土。
韩翃失魂落魄地回去后,同僚淄青诸将正饮酒欢宴。韩翊哪有心思喝酒啊,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在座的有个虞候叫许俊的,他询问了此事的缘故后,拍案而起。他让韩翃写了一封信,然后跨上战马,拿了弓箭就直奔沙吒利的宅第。许俊并非一勇之夫,他知道沙老粗勇猛过人,手下又有不少亲兵,硬拼难有胜算。于是,他在门前等候机会。老沙是蛮人野性,哪里会整天闷在府里?出门打猎是天天要去的。正好这时老沙又要出门打猎去了,许俊瞅准老沙带着狗、架着鹰走远了,就冒充是老沙的手下,骑着快马慌慌忙忙地冲到沙府门口说:“不好了,将军中风晕倒了,快请夫人去看视!”卫兵信以为真,也不敢拦他。许俊到了府中见到柳氏,将书信给她一看,柳氏登时明白。于是许俊将她带上马,快马加鞭,一下子就跑到韩翃所在的军中大营。这时候酒宴还没有结束呐。许俊这手,当真够“俊”的,比之“温酒斩华雄”也不逊色。柳氏与韩翊 “执手涕泣”,场面甚是感人。
韩翃的“老板”——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也夸许俊说:“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意思是说,这像我当年能干出来的事,现在许俊也能干得这样漂亮啊!侯希逸怕沙吒利不会就此罢休,所以又上表朝廷,弹劾沙老粗抢人妻子的行为。但朝廷惧怕老沙这些蕃将,也不敢过于怪罪,下诏书令柳氏还归韩翃,赐钱二百万给沙吒利作补偿。老沙抢人妻子,却还得到赏钱,可见唐室当时已威望大减,对于群胡蛮族,不敢得罪。
韩翃和柳氏后来过上了幸福平静的生活,韩翃后来不断升官,一直作到中书舍人(正五品以上,掌诏令、侍从、宣旨、慰劳等事)。
从这个故事中,还有两点值得注意的:一是大唐时的人确实豪放侠义,气概轩昂。像许俊这样敢做敢当、有勇有谋的好汉,后世中却极为少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豪迈气度,正是盛唐精神的体现。二是在唐时,男人们“处女情结”和“贞节观”并不严重,虽然韩翃诗中也有“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这样的句子,柳氏答诗里也说“纵使君来岂堪折”,但韩翃也没有真的嫌弃柳氏。
唐时并不像后世那样对女人“失身”的问题看得那样重。像宁王花钱买了饼师的妻子后,因王维写的《息夫人》一诗而将她还给其丈夫,她老公也欢欢喜喜地又领回去了。就算是皇帝,李治捡的是他老爹的女子 ——武则天,李隆基拾的是他儿子的女人——杨玉环,都不是“处女”。所以像《西游记》说的唐僧他妈殷小姐和贼人刘洪过了十几年,后来唐僧他爹复活,殷小姐的结局却只好是“毕竟从容自尽”。好像女人一旦失身,就只有死了才算干净。这样的思路根本就不是唐代的精神。唐代美眉似乎比现在还要开放,才不拿这个当一回事呐。
395:31:13 2007.5一叶随风忽报秋——山河破碎中的乱世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