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的问题伴随着上述的解答而产生了:殷周文化交替的压力中所产生的天命观以及史官文化、历史神话诸特征,何以没有随着特定历史条件 (西周奠基者面临的挑战)的消失而消失,反而能长此以往地发展下去,并扩展为中国文化的基本模式?针对这个新问题,新的解答应运而生:
(一)某种突然的理性觉醒提前到来,从而打破了宗教神话在小区域内的主导地位,和在向大区域蔓延、融合时的延续性。
(二)某种社会政治方面的特殊压力,使得在其他文明中普遍发生过的区域小神系向文化圈大神系的过渡出现了变异:小神系过渡到了一个大帝系(古史神话)。
这两种可能的表述可以大致概括目前人们对中国古传宗教神话向古史神话转换的内外动功的几种看法。比如,一种看法就认为。历史神话产生的现实基础在于部族间的战争与融合。"既然没有一个氏族或宗族能把上帝或神界据为己有,人世间的争雄,因此乃立于一个在宗教上公平不倚的基础上",于是宗教神话的主导地位遂被"对各自祖先的功德加以标榜与强调"取而代之。具体表现为, "在政治思想上,争雄的各国君主对宗周的权威以及彼此之间挑战,在神话宪章上,被挑战的对象是上帝、天,以及神与自然世界"。
然而,世界各个古代文明,无不经历了由氏族、部落、原始民族、区域性国家等"小区域"向整个文化圈的"大区城"的统一过程、其政治结晶是统一帝国的出现。这过渡必然带来社会政治和文化心理的普遍震荡,但中国以外,各文化圈不仅保留了,甚而发展了它们的宗教神话体系,从而适应了社会政治方面的压力及需要,何以中国古代亲族集团及区域性国家的争霸、兼并与统治民族的更替,却从根本上毁掉了普遍有效的宗教神话的主导地位呢?
另一种有代表性的看法认为,转换的原因可以归结为东周时代中国文明同时在幅度与深度上扩张,知识与技术的发展使人们"产生了世界观上的觉醒"。中国文明是早熟的,它比西洋早了约一千年,在青铜时代还没有铁的生产,就成立城市国家。而春秋当时的中国悲剧诗歌中时启蒙思想,也与宗教神话的思想意识不相容。
这种"早熟说"还提供了三点特征即地理环境、生产水平上的特征作为依据,
(一)黄土地区的自然条件;
(二)繁多的部落人口;
(三)灌溉产生的公共职能。
(见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第一卷第17页,及第109-110页。)
然而,无论是理性的早熟,还是铁器之前产生的国家,都可以在中国以外的其他早期文明中发现。
看来,我们不得不寻找一个或几个古代中国特有而其他文明欠缺的自然或社会条件 ,去解择宗教神话向道统神话的转换。
我们终于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古代各大文化圈中,中国具有独一无二的广阔平原和内陆腹地,以及由此产生的错综复杂的文化环境。其他文明在这方面都相形见绌。
埃及文化圈,只是沿尼罗河河岸延伸的狭窄条状地带,鼎盛期,加上巴勒斯坦一带东地中海岸,最宽之处不过一百多公里。两河流城文化圈,即使在其鼎盛期,面积也不及中国的核心区城----中原地区。况且,两河地区其北有崇山峻岭,东南濒临大洋,北,西南两面临河,远比中原更易获得安全保障。视美洲古代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玛雅文明建立在中美地峡上,地盘还比不上中国春秋时代的一个区域性国家。南美的印加文明则于高原、沿太平洋岸南北展开,但东西宽度不过四百公里,其稳固的核心地区不过相当于我国一个中等面积的省,不及中国战国时代的一个区域国汞。至于欧洲文明的源头,希腊是散布在爱琴海周围岛与半岛,无所谓内陆腹地。正如罗马帝国不过是沿地中海周围而展开的政治实体,所谓北欧只是北海与波罗的海海岸的代称。
这也许可从侧面解释,何以当中国古代文明在地域上日益扩大时;宗教神话的主导地位反倒逐渐丧失。我们发现,中国文明在地域上大拓展的两个关键时刻----殷末周初与战国时代,也正是超自然的祀拜转换为人伦的实践、宗教神话转换为道统神话的关键时刻。因为不完成这种原创式的转换,则难以用一种各个社会阶层与社会组织都能一致认可的原则(如基于家族集团关系的伦理准则),协调日渐扩大的文明实体内部的矛盾,同时,难以用一种有助于国力增强的现世精神,去抗御同时增长的外都压力。殷的覆灭,也许就与它无力实现这一转换有一定关系。因此,殷代重巫、重祭的宗教文化与周代重史重礼的政治文化之间的大规模转形,不仅有民族文化的相异、一时的政治需要等背景,更有一个持久得近乎永久的大背景----地理政治上的压力。
在古代文明的拓展中,逐鹿中原、争夺对肥沃地去的控制,并非中国持有的历史现象。许多文化圈内的居民,自视为"世界之中",其统治者号称 "万王之王"。但是,在最大规模内演习上述角逐,却是中国的一个特色.在这方面,只有古代印度文化圈的地理规模,还可以与中国比较。北印度平原,曾频频上演《摩珂婆罗多》中描写的那种大战,但其活动空间毕竟不及中国文化圈宽大,因为它受到了印度这个锥形半岛的天然限制。更重要的,差别在于:印度北部的喜马拉雅山,构成了印度文明的坚固屏障。对印度文明的外来压功,向来只能经由西北一隅透入。
与印度北部的崇山峻岭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北部的大草原----这个无遮无拦的万里边疆,对入侵的游牧人始终是敞开的,而农耕居民想要通过它向北移殖却很困难。对中国文明不断威胁的阴影,经常徘徊在这一欧亚大陆上最壮观的开阔地带。这一来自欧亚大陆北部纵深腹地的特大压力,是其他古代文化圈没有经受过的。甚至毁于蛮族入侵的罗马帝国也未曾遇到如此经常的挑战。面对这双重的不利(只宜退守,不宜进取),双重的应战出现了!
对外,是古代中国北部各区域国家边城的不断延伸、连结,最后形成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 ----它缓阻了北部压力的直接灌入。因此,长城是中国特有的政治地理环境的持续产物。
对内,强调群体一致性的家天下的伦理文化日益强化。使得各个社会集团在"礼"的制度与"仁"的精神的交叉作用下,各安其位。它发源于促进周王与诸藩(封国)政治协调的需要。周室衰微后,它成了 "诸夏"互相联系、以"勤王"名义行"攘夷"之实的社会政治和精神文化的双重纽带。在各区域性国家争霸中原的逐鹿中,抗御北部开阔地的共同威胁,则是一项经常的考虑。
与长期分裂的印度诸邦不同,中国国家的统一是历史的基调。尽管"合久必分",但分终究还是回归于合。分合二元的重心似在于合----大一统清识几乎成为中国长城时代民族精神中不言自明的真理。统一的政治实体需要一个维系文化一致性的意识形态,而这,是各执一端的宗教神话所无法胜任的。因为在广阔的中国,区域文化及其区域性信仰之复杂,可以说是居世界之冠,其中任何一个也无法冠盖群伦,取得压倒的优势。基于这种形势,比来世的宗教意识更有效率的现世道统,遂上升到中国意识形态的前台。
《小雅•六月》篇记颂周宣王时尹吉甫征伐猃狁事。它指责猃狁不守周王法度,随意侵入农耕地带;它颂扬文武双全的吉甫,率军来到太原驱逐入侵者,堪称天下表率。……类似这种绵延不绝的大规模对抗,以务实的、政治性的"佐天子"为号召,当比陷溺在对"天"、"帝"的无休止的争议与祭祀中(如殷人那样),更能激发同心同德的排外力量。其结果,对弘扬中原政治伦理精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其背景,正是西周诸王、春秋诸侯乃至秦汉诸帝,都不得不面对的北方草原的特大开阔地。
它所构成的举世无双的压力,在版图相对狭小的殷商时代尚未突出,只是"小邦周"灭殷并广封天下诸侯之后,开始立足于"大中原"之上,很快便面对这个挑战。但周人以其新兴民族的历史敏感,很快抓住了新时代的需要。所以,我们发现古代中国北方诸国文化的非宗教倾向和现世伦理精神要比南方诸国文化的类似倾向和精神强烈得多,春秋以降,南方文化日益受到北方文化的强力渗透,双方差距渐趋缩小。但南方文化中的个人意识区别于伦理意识和幻想精神(区别于现世精神),似仍强于北方。
正是基于这种对政治伦理(人伦礼乐)精神的深刻认识,孔子才会说出这段经典性名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本质在"祭")而后礼,先野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是的,古代中国文明面临特殊地理环境造成的内外压力,使对宗教祭祀的仪式性狂热,终被对家族关系、社会集团关系的务实性把握取而代之。对天神的 "尊",转换成对族人的"亲"。作为殷王后裔的孔子,最终选择了"吾从周"的文化归宿。这,恐怕不仅是个人的,也是一种民族性的选择吧。
对人际关系的重视,结果却导致对个人行为强加约束。 "礼"不仅给予贵族以特权,更重要的是以等级形式强化了对社会行为的普遍规范。亲族集团内的等级化,有助于对内控制、对外争强。从此,宗教神话中超自然的帝就让位给了历史神话里的人伦道统的表率。"天道远,人道迩"----政治权谋逐步受到比宗教信仰更大的关注。这种孕育于远东广袤、苍凉、雄浑的地理环境中的精神,经历代学者损益,渐成所谓"儒家精神"。它在本质上,并不与希腊理性主义对应,而与其他古代文明的宗教神话的主导精神对应。并以此为出发点,形成了充满伦理色彩的中国历史神话及其源远流长的史官精神。它的要害,在于给世俗政治以神圣地位。它的失败之处,在于对民族性格的不利影响,正如孔子一针见血指出的,"利而巧"(投机取巧、缺乏信仰)、"文而不惭"(文过饰非、缺乏真诚)、"贼而蔽”(精通权术但不明大义)----已成为周民族文化性格中的致命弱点。在某种程度上,这业已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悲剧性的历史遗产。
我们从幅员广大的角度来看黄土地区的自然条件,看它的人口及灌溉。我们不仅从区域文化,还 从各区域内部犬牙交错的文化势力之间矛盾与统一的运动,来看古代东亚大陆上的民族融合与兼并。唯其大,故造成了对人类智慧的巨大压力,促成这一特定民族精神的"早熟",导致小区域内宗教神话在向大区域政治神话的过渡中,变成了中国独特的道统神话。唯其复杂,故使得任何单一的、绝对化的宗教神话系统都难以作为统治思想在此立足,难以成为整个中国文化圈内各个社会集团各种文化势力共同接受的意识形态。
正是基于对此复杂性的"应战",以务实为要、以人伦为纲,不以任何独断的宗教意识形态相标榜的特殊意识形态---- 现世的道统文化,才在各种区域文化、小范围神系的互相牵制所造成的半真空状态中乘虚坐大,征服了中国民族的心。反观周初统治者创立"改厥元子"的宗教神话试验的失败,以及天命观、道统神话、伦理原则,最终确立为中国国家的统治精神和官方哲学,正为本书的上述结论,提供了一个颇有说服力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