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整栋楼里只有这间办公室里还有声音。他移开放在键盘上的手指，松开衣领，不由得再次往身后看了一眼。
玻璃墙反射着这办公室内的镜像。同时透出对面办公室的轮廓。
电脑屏幕右下角时间悄然跳动，22:13p.m.。加班尚未结束。
（一）
中国历史这么悠久，没有哪块儿土地上没死过人。
尤其现在地球人口都爆满，你还不许人口最多的中国多死几个人吗？
当然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这个地方黎杨也只是初来乍到，同事什么的都不熟，平时午休什么的嘻哈打屁也就算了，更深一点就不要想了。
是听说开年工地里没拜神就开工结果挖出来两具棺材，结果这还没有两个月就死了一位经理，于是到处在说会有下一个人选来填棺材。一时间没有女员工敢加班——这就是黎杨为什么这几天老在加班的缘故。谁叫他是新人呢。
还没有入夏，六点钟天就黑了。黎杨从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吃了权作晚餐，回办公室一个人跟一堆材料继续奋斗。
他的上司也是位女性，到点早走了。他一边核对材料一边叼着面包偶尔听见声音回头看看，总归不是正常上班时间，这种姿态也没人会说什么。
小办公室两个铁皮文件柜靠墙，柜顶还搁着一个大红色的摩托车头盔，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谁落在这里的。文件柜旁边就是对面摆放的两张办公桌，桌上各自相背的22吋液晶平板的电脑，接线板和电源线纠结着团在两张办公桌中间的间隙里。黎杨的腿有些长，经常一伸脚就踩到，于是养成了坐得比较憋屈的姿势。他的座位面对着朝南开的窗，背对着办公室的门和完全透明的玻璃墙，墙外就是走廊，出门右转十米是副总办公室，时常人来人往。
七点整。黎杨起身伸个懒腰，到空调下面的饮水机处接了一杯水，发现女经理的电脑果然又忘记了关，叹口气，帮对方关掉。
但愿她明天来了不要生气……实在是不关机的习惯太不好了，他这个人有强迫症的。见不得什么东西被搁一半儿。
他的位置背对走廊，经理的位置自然是面对那玻璃墙的。关机的时候他略略弯了腰，眼角却好像闪过一丝火光。
嗯？火光？
黎杨直起身仔细看过去。对面办公室人早走光了，里面漆黑一片，仅有的光线都是自己这边投过去的。他又转头从自己这边的窗户看出去，楼下的路灯映着路面，安分守己，怎么看都没有之前那火花的影子。
——果然是加班太累了，眼花出幻觉了。
黎杨撇撇嘴，端着水杯回自己座位上，继续埋头苦干。
整个空间里，只有纸张翻过和键盘敲击偶尔的声音。窗户开着，气温不高，却是一丝风都没有。
（二）
公司里活动的人很少。
其实也不是人少，是工人都在车间和工地上，相关负责人也在那边监工，结果就是办公大楼总是没什么人影。
白天的时候顶多是安静了一些，晚上就显得过于冷清。
有的办公室灯开着，却没有人。有的则只有电脑开着，门却是锁着的。四楼上是活动室和接待客房，一层楼总是黑的。走在走廊里总觉得脚下是无穷无尽的。
然而终究碰到了转角。那里有消防栓，再过去就是楼梯间。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偏头看了一下走廊上的窗外。
路灯昏黄。水泥地被照出一种暧昧的红色。一切都灰扑扑的，什么都不干净。
——他是在这里，干什么来着？
脑子有点混沌。视线都不清晰。
这种状态，干什么都会出事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廊深邃，窗子和门的方格们夹出的通道，有一种死板的逼仄。一直延伸到沉沉的黑暗中去。像是沉没，又像是扩散。
——看不清窗子多少门几扇。奇怪，他视力不差，平日里漫不经心一瞟都能看清数目的啊……
他晃了晃脑袋，决定赶紧回去休息。
90°转身，迈出三步，开始下楼。
什么地方，“喀嗒”一声。
（三）
早上经理来了之后看了看黎杨前一天的成果，什么都没说就拿走了。
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黎杨趁经理不在斜靠在靠背椅上点开网页乱逛。种菜停车什么的太没追求了，玩网游又怕被监控……何况就算可以绕过监控，丫背后就是玻璃墙墙外就是走廊走廊尽头就是老总办公室……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于是黎杨只好百无聊赖地各大论坛随便逛逛，偶尔在QQ上跟人斗几句嘴。
忽然间房间里响起了一个恶俗的铃声。黎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女经理又忘了带手机，想了想上次替她接电话的后果，叹了口气决定当做自己现在没有带耳朵。自顾自地又开了一个网页。
然后电脑突然黑屏了。
不是吧……他没有看什么违禁页面吧……难道刚刚那个页面带毒？
他跳起来把电脑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可是重启进入桌面之后，他开始对着桌面发呆。
黎杨敢对天发誓他今天才刚换的桌面背景是正经正直的青山绿水，而现在的桌面背景同样的严肃正经一派白领风范，画面却是夕阳下的海边。
这也穿越得太厉害了。
他对着面目全非的桌面又呆了一阵，最后闭上眼睛当自己在做梦，
顺手把电脑关了往椅背上一靠，黎杨揉了揉额角，心里转过乱七八糟的念头，最后真的睡了过去。
梦里一直有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声音、听起来跟他脚下这皮鞋一个音儿。他迷迷糊糊地想：难道皮鞋自己会走？不，不对，谁进来了……没叫醒他……
想到某女人的奸猾，黎杨猛地弹了起来，睁大眼睛一看——
办公室里除了他，一个人影都没有。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转身去看，老总助理正款款而过。
他擦了把冷汗，坐了下来。再度开机，看起来正常了。
果然都是幻觉吧……加班加得太厉害了他需要休假……
墙壁雪白。四下寂静。只有电脑主机运转的嗡嗡声。
走廊外面，没有人。
（四）
楼梯好像比自己记得的长。
但是总算是下来了。
应该回宿舍去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在三楼楼梯口停了一下，决定去自己办公室做最后的检查。
总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忘记了。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跺了跺脚，声控灯没有亮。唔，这里装的应该是声控灯吧……他往墙壁上摸了摸，触手一片平滑，果然没有任何开关。
为什么不亮呢……
楼道里漆黑一片。空气都像是凝滞的。他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踩空了。
自己的办公室……是哪一间来着？这走廊这么长……对了，现在是几点？他抬起手，却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手表。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可是他偏偏走不到窗前。
怎么会……难道自己碰上了鬼打墙？
没有声音。没有人。厂房应该是不会停工的，但是现在的他却不能确定那些隐约的声响是不是自己听得太多所以产生的习惯性幻听。耳朵不可靠。眼睛不可靠。或者自己的手和脚，现在触碰到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一个人的世界。虽然以前渴望过，当真正面临的时候，心里涌起的不是安宁，反而是恐慌。
每间办公室面对走廊的那面墙都是透明玻璃的。为的就是防止员工偷懒摸鱼。财务部门和会议室倒是有落地的百叶窗遮掩，其余的办公室基本上在走廊上都是一览无遗。
当然，高层总是比小员工有特权的。经理层都是坐在背靠窗面朝走廊的位置，做什么事也没人从窗外挂着墙面窥看。
但是这样的话，晴天大太阳的时候，那反光非常刺眼。
这么说来，他好像很久没看到阳光了……
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只听“喀喇”一响，脚下一个踉跄，手就撑到了一边的墙上。掌下触感冰滑，是玻璃。
他偏头往里面看过去。办公桌，电脑，文件柜，饮水机，虽然都不甚鲜明，但是都看得出轮廓。
不是……这间不是自己的办公室……
他继续往前走。忽略了之前绊到自己的东西。
应该……就在前面吧……
忽然，一片黑暗寂静的空间中，响起了电脑关机的声音。
声波低回，幽深漫长。
（五）
十一点。
黎杨松了口气，关掉电脑，做了个大大的伸展，然后做头部运动。来回转了十个圈之后自己按压了一会儿自己的颈椎，站起来收拾东西。
然后就听见外面“喀喇”一声。像是塑料扫帚柄被踩到的声音。黎杨一惊，转身隔着玻璃斜着脑袋往外看。
外面什么都没有。从这间办公室透出去的等光铺开了一块儿不大不小的地盘，光晕之内算得上是纤毫毕现。光晕之外……则像是浓稠的墨汁。
黎杨皱了皱眉。转回去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时间太晚了，说不定现在整栋楼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对，应该还有一个值班经理。
不过值班经理一般都在厂房。现在这个点，估计都快睡着了。
但是……黎杨眯了眯眼，掏出手机打算给值班经理打电话。
问题是他掏出手机之后才发现，他忘了这一天轮值的值班经理是谁。
好吧，电脑桌面上就有……他再度开机，却发现桌面图片出来之后，上面的图标和下面的系统栏通通不见。死活不出来。
怎么回事……刚刚都还好好的……
他晃动鼠标，用键盘调任务管理器，可是都没有反应。不仅如此，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桌面的图片开始缓缓变换，等他再度抬头的时候，绿色的山水再度变成了蓝色的海洋。
这一次，他不能欺骗自己说，这是幻觉了。
他僵在那里，右手还按在鼠标上，浑身冷汗潸潸而下。没有风。可是很冷。他从来没觉得这间向阳的办公室这么冷过。背后是玻璃墙。他突然想起来。可是从电脑屏幕上看，后面一片平静。
难道只是电脑中病毒了？
他希望是这样。反正他从来不在公司的电脑里存什么自己的东西。现在任务都完成好了，明天让公司的网管过来检修好了。
这样想着，他慢慢放开鼠标，低头去关主机。
没反应。
他明明按下去了，可是屏幕依然亮着，连点光度变化都没有。
他咬咬牙，趴下去找到接线板，直接关了电源。
主机终于不响了。
办公桌底是相通的。他看了一眼对面女经理那骚包的皮椅脚，从自己桌子底下退出来。
对面是空的。墙壁雪白，窗户关得严实。
嗯，他做事，从来都是严谨的。
他下意识地看了走廊一眼，准备收好文件拎包走人。
走廊没有问题。玻璃墙依旧透明。
可是办公室的门，缓缓的，悄无声息地，开了。
（六）
空间不大。
灯光将墙壁映得雪白。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黎杨先是惊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呼吸。
而呼吸的动静，此刻竟是如此明显。
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宿舍……对，回宿舍，宿舍有人！——或者，或者……去厂房……去车间……
怎么样也好，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脚步却移动不了。
他明明并没有被吓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是什么东西……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那种东西！！
像是回应他心中所想的，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喀喇”了两声，猛地摔了下来，打在地上，“咣铛”一响，然后是“咕噜噜”的连续转动，最终渐缓渐停，归于寂静。
他从玻璃墙的反射中看到，那顶摩托车头盔，鲜红色的，像一颗头颅一样，从文件柜顶动了两下，滚了下来。
他觉得腮帮子有些发木。咬牙咬的。
从小学到公司里所有传说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一身的汗。衬衫黏在背上。额头上滚下来的都是冰珠子。
可是，身后又没有了动静。
他从来没觉得过安静竟然如此可恶。呼吸声无限放大。渐渐的竟然像是有重音。
然后，女经理那边的电脑，开机了。
黎杨脑袋里轰然一响，不知怎么居然拔动了脚步，立刻从大开的办公室门里窜了出去。
桌面上很多文件，他就只看见了一个。
捐款通知。
为宁经理家属捐款通知。
宁思隐看着完全无法映出自己的脸的液晶屏幕，直起身仰头笑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
公司对于他的死，官方说法是急病。可是其实有人知道，公司里那些传言，是有根据的。
棺材起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在工地上。本来没有注意，忽然浑身一冷。
然后当晚的加班，他晕倒在办公室里。
等他恢复意识，他就滞留在办公楼里了。
这个地方，能够从窗户里望见工地。
可是出不去。
能够看见灯光。
可是没有人。
他徘徊在走廊里，上下在楼梯间，可是一直一直，都没有碰到人。
然后他想，是自己加班加得太晚了。或者应该就在办公室凑活一晚上，明天说不定碰到老总巡查还能得个奖励什么的。
可是他没有明天了。
他的时间停留在晚上。他的空间，停留在这栋楼里。
现在时间是……他眼角向下，瞥见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23:39p.m.。
这么久了，第一次看清楚时间。
他想着刚才逃出去那小伙子大睁的眼睛，淡淡笑了一下。
（七）
走廊无穷无尽。
外面的灯光却连角度都不变动一丝。
黎杨拿出当年考百米的极限速度，憋着一口气拼命前冲。
楼梯口……楼梯口……找到楼梯，下去就好了！！
可是……
喉咙里溢出了血腥味。腿部的肌肉酸涩抽胀。视线都被汗水蒙花了。
没有楼梯口。
只有连绵的玻璃墙，反映着连绵的玻璃窗。
他却，怎么也接近不了那边缘。
碰不到，看不清。
只能……一直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