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晚十一点左右,一辆不起眼的汽车停在旅店门口。雷欧向老板买了两件旧衣服,让程晟换上,汽车驶出小镇,杰弗瑞早已候在直升机里,虽是夜色朦胧,程晟还是发现,这架直升机和上一架并不同,由军用型号换成了普通型号。
两人跨入机舱,程晟看着舷窗下的苍蓝雪光由一片缩小成一线,再到几点,最终隐没在黑黢黢的云层之下,才听雷欧的话打破舱中静寂:“罗伊,是来自北国的间谍。”
程晟转头,看他半天没下文,道:“就这样?”雷欧平视着空气,他显然在踟蹰。程晟又转向黑得只能看到他脸庞倒影的窗玻璃,“雷欧,你有信过人吗?如果你从未想信我,何必朝我开那一熗?”
不知是否错觉,飞机晃了晃。雷欧已再次开口:“他曾在樊城的SERPENT唱歌。两年前,总部查出他的来历,我奉命击杀他。”飞机再次晃了晃。雷欧懒懒道:“杰弗瑞,专心点,小心我真毙了你。”他的声音很平稳,程晟心底却一动。雷欧是个善于克制的人,他摸不到这个人真实的情绪——间谍?若罗伊只是一个间谍,他之前的所有行为根本无法解释。
可是所有的话题都有一个底线。目前,他就踩在这个底线上。于是他不痛不痒问了句:“SERPENT?”这次得到的回答很直接:“SERPENT,连锁酒吧,岛国地面总计分布六家,北国的暗线联络站之一。不过昨天以后,它已完全消失。”程晟了然:“这就是你这次的任务?”雷欧点头。程晟正了正坐姿,又问:“我们去哪里?”
默了片刻,雷欧道:“樊城。”
樊城是岛国在废墟上新建成的第二大航空港,城内各岛屿遍布着科技园和研究中心,城北的珈山岛是情报局分设的军事基地,由纳米防护罩杜绝外界,连通讯讯号都只进不出。这一次杰弗瑞并未降落,雷欧和程晟着陆时,落在珈山下的一座防护林带里。雷欧指指林外的环山公路:“基地一定看到了我们的跳伞,会有人请我回去一次。在天黑以后,你到这里与我会合。”他递给程晟一张纸,走出几步,又回头,有些欲言又止。
都合作到这地步了,不给他颗定心丸好像太过矫情。程晟朝他笑一下:“我信你。”
雷欧再深深看他一眼,踏出林子。
程晟想到齐磊之前的那名搭档,一名中心署特遣的南国小伙,在一次任务中为了让他生还,被混凝土板砸成两半。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荒谬,抛下齐磊,和一个谜一样的本国人——又是来自异国情报组织的陌生人做约定。单兵作战并非不重要,但这样头脑发热一意孤行,是行业大忌。
在树林里枯坐到晚霞满天,还是想不出以为然,程晟只好安慰自己:只是为了执行任务、为了早日回家而已。他站起身,自GPS导航系统调出樊城地图,向山路出口走去。
纸上写的是:东城五区市政大厦地下停车场。程晟大致观察,靠在一处可见入口及三分之二场地的隐僻角落。他蹲在水泥方柱下不一会儿,近处的电梯门开启,传来谈话声和脚步声。
“……南国怎么又提起这事了?闹得这边很动荡呢。”
“执行官,您知道的,江致远不是个简单的警员。他身上有许多机密。听说是凭这些机密,他才被吸收进情报局的。”
“对了……他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
“呵呵,您连这都不知道?黄金狮子,雷欧啊。”
……
以下的话,程晟一个字都没有再听进去。那两人离开后,他走出停车场,在路边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包烟,却怎么都打不着火。这几天的回忆历历在目,他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愤怒?是的,他该愤怒,他后悔在SERPENT里为什么没有扣下第一熗;在黎卡时为什么没有干脆把刀拔出来;更后悔……步行几百米躲开追击者,从那条巷子把一枚定时炸弹带回了旅馆。可是除此之外,他心底还有另一种感觉。
失望?可是又失望什么?因为被欺骗、被玩弄吗……是他自己把自己送到那只狮子口中的,雷欧有强迫他么?
你信不信我?他讽刺地微扬嘴角——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国际笑话。
“你怎么在这里?”身侧适时响起的声音,让即将决堤的脆弱瞬间被逼回心底。程晟把烟扔在地下,“没什么,烟瘾犯了。”雷欧意识到他在说谎,程晟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包括尼古丁。然而他只是点了点头:“现在,你帮我做第二件事。”
这一次,雷欧要取的是市政大厦第59层某个办公室的一份文件。他递给程晟一个背包:“所有工具都在里面。保全系统在十二点时有九十秒的布置调整,我会做一些小干扰,你要利用的就是这一段时间。我在路口接应你。”
雷欧所说的“小干扰”,原来就是在50楼往下,每隔十层触发火警。程晟有点抽搐:这简直就是小孩恶作剧式的手法。却不容他多想,时间已经指到了十二点。
在感应门开合的刹那,他迅速自电梯间跃入,将密码锁连上激光接头和腕表式微型电脑,破解完后,只见那份打上绝密红戳的文件正摆在书桌案头。他拿起来要走,不经意扫了一眼封面,那上面印着一长条名字,第一个赫然就是被画了一道红叉的江致远。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借着暗淡的光线查看,中间有几个字亦被画了叉,是:罗伊•斯特,后面却带了个括号:程晟。
此时,忽然警铃大响。程晟一看腕表,九十秒已过,忙三步做一步跨出,赶在门封死前一霎贴地滚出。电梯显示有人使用,他心一横,冲进楼梯间,下得几步台阶,撑住栏杆从59层纵入58层。依葫芦画瓢下到第10层,感到前方有人,他拔出熗来——看到对方的脸,食指还在扳机前停驻几秒,才依依放下。雷欧似没觉察他的异样,扯起他手:“电梯已被封锁,下面肯定不能走了,我们从飘窗跳下去。”
自背包里取出钢绳,垂挂在窗棂上,雷欧向程晟张手道:“抱住我的腰。”蓝紫色的夜幕里,他的眼睛幽深沉定无一丝杂质,仿若星辰。在风声里下坠的短短两秒,程晟清晰地听到了胸腔里的鼓动。不知是雷欧的,还是他自己的。
落地之处,正对着一辆中型越野车。他们很有默契地打开前后车门,雷欧发动引擎,越野车箭射而出。身后并没有车追上来,也始终没有熗声。像是看穿程晟的疑虑,雷欧道:“前面。”程晟的目光越过挡风玻璃,只见前方是连接东西城区的跨海大桥,有一队黑衣特警在桥上一字排开,中央的火箭弹发射车正对着他们——显然,这东西要是发射成功,他和雷欧会连炭渣子都不剩下。
不至于吧?!程晟低头看看装在胶袋里的那几张纸,一阵毛发倒竖。
“现在的水温是七度,体能有问题没有?”不等他回答,雷欧握了握他的手,搭在车门上续道:“我数到三,你左我右。一,二,三!”
沁凉的水侵入全身时,程晟听到爆炸声,那不是任何射击所能引发的爆炸,是自爆装置。他在心底又问候了一遍雷欧的祖上,然而却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思维的缜密和行事的大胆。泅游上岸,他看了看雷欧最后塞进他手里的东西:一张房卡。当然,上面明白地注明着地址和房间号。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程晟插卡进入房里,雷欧换了一身浴袍,正在笔记本电脑前敲打。勾脚关上门,他把半干的上衣脱下来,瞟一眼床上的新衣服——那样式剪裁,分明是女装,他顿了顿,“你让我穿这个?”雷欧回头来看他,特意在他上身停留一圈,“不用担心,尺寸不会错。”程晟冷冷回他一眼,捡起地下的湿衣穿回身上,“你还有什么事要让我做的,尽早吩咐了,然后好让我押解回南国。”
雷欧点上一支烟,“那份文件,你看了?”
程晟不语,算是默认。
“即使是这样,你还要带我回去?”
“我只知道,作为刑警,要忠于总署,忠于我的国家。”
“好高尚的情操。”雷欧吐一口烟圈:“程,其实十年以前,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他磕了磕烟灰,“你可以不相信这份文件,不相信我。不过,我记得南国中心署曾有位姓程的警官,参与过三国大战,可谓是一代元勋了。他的结局,却不是太好。”
程晟脸色乍变。
雷欧却还在说:“你与你父亲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吧?换上衣服,今晚的舞会以后,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舞会就在这家酒店的宴会厅举行。雷欧与程晟到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场中正在巡酒。满宴会厅都是礼服谨然的面孔,经过他们身边时,都以一种带着特有矜持的欣赏眼光多看几眼——金童玉女在哪里都是焦点,这是人性的定律——尽管玉女的面色差到极点。
第一支圆舞曲响起,程晟瞪着雷欧款款伸来的手,僵硬道:“我不会!”雷欧不以为意:“我也不大会,我们可以一起学。”程晟捏拳,几乎要吐血三升,目光如焰,恨不得把对面的人做成烧烤。而附近的人都开始惊奇地看着这位让男伴久久等待的“少女”,雷欧索性拉起他,不由分说揽住他背脊,滑下舞池。
程晟讶异地发现,雷欧跳得还有模有样,只是动作有些生涩。华尔兹特有的旋转舞步让两人靠得很紧,他觉出背脊上的那只手和呼在脸颊的气息焕发着诡异的热力,他也听到了雷欧明显过快的脉搏,正要出声,雷欧倾在他耳边:“我们在下一节退场,你后面就是休息室。”
走进休息室的桃木格花门,雷欧便解开两粒扣子,摊在大红的绒面沙发上。程晟带上门,在原地犹疑几秒,还是去摸他的额头,皱眉:“好烫。”雷欧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一把将他拉入怀里:“你这个样子很美。”说着,露出一点朦胧的笑意,“我可不可以亲你?”程晟眯了眯眼,道:“你想亲的是我,还是另有其人?”雷欧的眸子在他脸上凝固了片刻,缓缓道:“程晟,我不仅想亲你……还想要把你身上的每一寸,都彻底变成我的。”
此时,门被推开了,一阵饱满有力的掌声响起:“这满屋子的浓情蜜意很精彩呀。看起来,我要替两位准备一个适合办事的房间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雷欧?”
程晟并未回头,他觉得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不就是昨晚停车场里的那名“执行官”么?
雷欧一点都不意外,勾起唇角,“如您所愿,我们正需要一个绝对私密的房间。”
门口的人莞尔:“跟我来。”
他们离开了舞会现场,那个西装笔挺、面目儒雅的男人带他们上了一台贵宾电梯,径直到达8楼的总统套房。宽敞豪华的房间里,已经坐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见到程晟二人,都站起身来。其中那位男士彬彬有礼向雷欧伸出手:“这位就是雷欧先生吧?久仰,久仰。”雷欧并不与他握手,只从腰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圆柱形密封胶袋:“吉斯先生,我不常做生意,不必多说,一句话,钱货两讫。”
那人也不生气,“好,爽快。”雷欧提起花梨木桌上的手提箱,掂了掂,那人笑道:“三百万岛元,雷欧先生从此可以更随心所欲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雷欧向他耸耸肩,这才伸出手:“合作愉快。”握手毕,那人又向旁边一直沉默的程晟投去一眼,“有这样的佳人相陪,即使是炼狱,也该甘之如饴啊。”
“当然。”雷欧面不改色:“我们都在炼狱里,吉斯先生。侥幸逃脱的人极少,但只要有勇气淌过那一道最险恶的激流,前面就是碧海蓝天。”
吉斯愣了,随后连连点头:“黄金狮子,如果你哪一日有兴趣来北国,我和总统大人随时欢迎你的大驾。”
雷欧与程晟坐进房车的前一瞬间,表现得还很正常,一沾上皮革座垫,他便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向程晟倒来。程晟只听到耳边微弱的一句:“让司机停在下个街口,用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之后的事,你可以参考我衣袋里的那张纸。”程晟只觉靠在身上的人热得像熔炉,咬咬牙,探入他胸口拿出那张纸来:1、找一家城郊的旅馆;2、打电话30-79845,告诉对方地址,他会送药品和熗弹过来;3、如有不测,带上背包走,岛国银行的账户和密码会随后发到,不要管我!
雷欧估摸程晟已看完了他的“指令”,又道:“我已把文件上你的名字画掉……所有向北国大使买情报的线人都会以为,程晟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他似乎笑了一声:“总之,只要你愿意,你就自由了。”程晟捏紧那张纸,终忍不住骂出一句,“操,你凭什么替我做这种决定!等等……”不一会,他转过眼瞪着雷欧:“那你呢?那上面没有雷欧的名字,你还是要回去么?”
雷欧不说话。
程晟压低声音:“好。无论如何,在这之前,我要见我父亲。”
两人换上备用的简便衣物,出租车停在城郊的绿屏公墓门前,天开始下起细细密密的雨丝。雷欧恢复了些精神,“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何会葬在这里,而不是他为之抛洒热血的国家?”程晟下了车,带上车门,一言不发朝前走。雷欧也伸腿下地,“因为他也如我一样,知道太多秘密,所以,他注定再也无法回家。”
“你闭嘴!”
雷欧也重重推上车门,眼看车灯远去,他无视程晟的怒气,不无残忍地继续:“程晟,没有我那一笔,你也迟早会走到这一步——或者是叛国,或者……是殉职,就看南国的说法了。”程晟猛然转过身,揪起他衣领,嘶声:“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这一切都是岛国设计好的,我居然会和你这个罪犯同流合污,为什么不杀了我,像杀罗伊•斯特一样!”
雷欧默默地看他,拨开他被濡湿的几缕头发:“我已经失去了罗伊,我不能再失去你。”
程晟怔忪一会,一个下勾拳将他打在地下,咆哮:“你这个毫无国别立场的骗子!”他骑到雷欧身上,还待挥拳,看着那双墨染一般的眸子,却始终下不去手。愤愤放了手臂,坐到一边,他颓然掩面一刻,口齿不清道:“你……你不知羞耻……”
雷欧感受着全身泛起的疼痛,苦笑。
爱上你之前,我是丧家之犬;爱上你之后,我是涸辙之鲋,羞耻是什么?它值几岛元?
雨愈下愈大,势如倾盆,哗哗有声。他们坐在萤夜里的公墓门前,就如漆黑的巨浪里,两座隔海相望的火山,孤独耸峙着,贴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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