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笑,流火休
苏宴
序
荷榭王朝
开国崇光皇帝何日火,出身低微,幼时家贫,无从致书以观。
少时,幸进薄山书院,寒窗六年,终得考取功名,荣中榜眼。
南项九年,何日火进入尚书苑,三年间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南项十一年,弘基帝张子善日渐不理朝政,醉心花鸟,甚至朱批内阁,意欲拨款微服出游下扬州。
时任内阁首辅的何日火,因不满弘基帝昏庸无道,而召集三品以上士大夫,统领近卫军,率兵逼宫。
自此,南项王朝覆灭。
开国元年,众人拥立下,何日火称帝,迁都长沙,国号荷榭,史称崇光帝。
崇光帝在位四十余年,遣散后宫,独留糟糠之妻,即中宫孝熹皇后谢氏。
谢氏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善谋略,有国母之风。曾主持修建大批学堂私塾,深受百姓及官吏爱戴。
中宫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大皇子为日后崇景帝何日火。
孝熹皇后本家,即秦陵谢氏一族因此兴盛,百年来与皇族何氏分治天下。
崇光年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史称光熹盛世。
一
十里红绸凤凰台,鸾鸟和鸣半面妆。
玉远侯府。
谢流薰咬着下唇端坐在婚床前,尖尖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咔哒。
门开了。
长袍簌簌扫动的声音逼近,一只手掀开了等候已久的红色锦帕。
女子凝眸,微微抬首,就望进一汪平淡无波的湖水。
“何大人。”她绽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婉然开口。
玉冠束发的男子轻轻地微笑,温柔地伸手扶起她。
“谢小姐折腾了半晌,应该饿了吧。”
说罢,他便递来一双紫竹筷子,搀着满身玲珑玉翠的少女缓步坐在了桌前。
“你吃,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取下来。”
谢流薰颔首,咬着半生的饺子,感觉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解下沉重的满头珠云。
“何大人……”她拾起帕子拭唇,有些惶恐地颦眉。
“谢小姐大可放心,在下今晚睡在书房。”
语毕,男子体贴地扶她上床,认真地替僵硬的少女褪下大红喜袍,然后轻巧地站起身。
“睡吧。明早我会叫侍女来服侍。”
谢流薰清亮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悠悠地开口。
“何大人……不留下么。”
男子闻言,只是淡淡地勾唇,便转身推门离去。
“这桩婚事,在下以为,谢小姐该是明白的。”
望着那个似柔情似绝情的身影逐而隐去,恍如沉夜里的萤火。
谢流薰终究忍不住垂了首,那眼角的莹泪晕开了妆容。
她悠远的叹息,低念出那人的名字。
玉远侯。何萧彦。
嫣红的喜烛,燃了一夜,徒留满桌黯然的灰烬。
三个月之前。
秦陵谢府,微凉苑。
“流薰妹妹,族长叫你去前堂呢。”
娇俏的声音自窗棂处响起,正是大丫鬟婉君。谢流薰微微一愣,手里的绣花针猛地一动,竟生生划破了掌心。
望着那一抹嫣红,她浅笑着压下心底的不安,起身应道。
“姐姐莫急,流薰这就来了。”
前堂。
谢氏现任族长谢日安一袭青衣正坐在太师椅上,悠悠然品着茶。他身侧,依次是正妻沈年寂,其弟谢北麟和妻子林紫陌。
谢流薰敛衽行礼,一袭浅碧斜襟萝裙,姿容袅袅。
“族长,急唤流薰前来。不知有何事要宣?”
沈年寂轻轻笑了,起身拉过少女,温柔地开口。
“薰儿别急,寂姨许久没见你了,今儿我们正巧好好说说话。”
谁料。沈年寂话音未落,一旁却兀然响起了甜软的女声。
“哟,姐姐今天可热情的紧,莫吓坏了我们小薰儿。来,薰儿到陌姨这儿来。”
默然望着沈年寂与林紫陌话语间的尔虞我诈,谢流薰轻轻一叹,克制的挣开了拉住自己的手。
“族长,寂姨,陌姨,还是快些说正事吧。”
搁下手中的茶盏,谢日安淡淡地抿唇,字字珠玑地开口。
那琅琅的金石之音震得女子竟恍然倒退半步。
“流薰,三个月后,你将嫁入玉远侯府,夫君就是玉远侯——何萧彦。”
蓦地揪紧了帕子,谢流薰水眸闪烁,一丝惨白浮上那艳绝的面容。
“这是族里的规矩。”谢日安又不轻不重地添了一句,平稳深沉的目光紧紧的锁住了惶然的少女。
谢流薰掐住左手虎口,强迫自己绽出一抹大方得体的浅笑,深深地躬身一福。
“是,流薰明白。”
这一日。
暮春的微风携着飘扬的柳絮缓缓袭来,谢府自清晨便忙碌起来。
微凉苑。
谢流薰任喜娘为她插上最后一只如意钗,尖俏的下颏始终沉默地垂着。
喜娘惋惜地轻叹,手指细致地穿过女子颈后倾泻的青云。
“薰小姐,族长和夫人的为难之处,您也应该懂的。他们自小待您不薄,这次是婉小姐和游少侠办得不妥。您……”
女子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忽而拨开云雾地粲然一笑。
“喜娘,你不必解释了。养育之恩,流薰自当涌泉相报。”
话音落了,她微微抬眼,望向昏黄的铜镜。
镜中,柔媚的眼眉,清妩的笑靥,亦如那身绯红锦袍清晰可见。
荷榭七十三年。
孝熹皇后本家,秦陵谢府当任族长谢日安之女,谢流婉与武林盟主游西壁私定终身,于是不得不令表小姐谢流薰替女出嫁,风光嫁入玉远侯府。当日十里红妆,其胜景堪比天子成婚。
——《荷榭年史》
婚后,谢流薰与何萧彦相敬如宾,分房而寝。然而,外人只道是侯爷身子孱弱,方冷落了爱妻。每逢宴会客请,何萧彦总是温柔地替她布菜,疼宠地挽着她的手。
没人知晓,男子的手温凉而无情。
下人们悄悄谈论,说侯爷对夫人一往情深。
而只有谢流薰在心底明白,那些看似温和多情的疼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何萧彦与她都深知,这桩婚事只是你情我愿的政治交易。此次谢流婉公然悔婚,自然驳了玉远侯府的面子。而她不过是一颗棋子,用来抚平皇族的愤怒。
望着手中没有绣完的鸳鸯戏水,谢流薰迟缓地勾唇轻笑,抬手挥退了下人。
她天性凉薄,一开始的不甘只是源于被利用的怨怼,如今她已经领悟,一入侯门深似海。流婉那般柔弱的性子定然撑不下去,而她,并非那么介意丈夫的疏远。于她,只要能够平静度日,淡泊明誓,远离纷争和狡诈,此生足矣。
一日深夜。
空荡的寖房,女子正披着白色外袍细细研读《孝熹后传》,然而沉寂静谧的侯府忽然瞬间灯火通明,下人匆忙地来来回回,脚步声纷沓。
谢流薰不禁起了身,疾步开了门,轻声唤。
“南儿,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夫人雍容淡然的声音,侯在屋外的侍女南儿急忙迎了上来。
“夫人,可是惊着您了?是大人回来了,受了点伤,他吩咐不必惊扰您。”
闻言,谢流薰心底略一踌躇,最终还是开了口。
“无妨。去寻件披风来,随我去看看。”
书房西厢。
一盏灯火燃着,映出男子苍白惨淡的面容。
刚拦下守卫,才得以推门而入谢流薰心下一惊,忙上前几步。
“大人,您还好罢?”
听到女子细弱的声音,闭目凝神的何萧彦不禁猛地睁开了眼。
“夫人?”
见那人眼底依稀有憔悴的血丝,谢流薰淡淡一笑,缓步走过来坐在了一旁。
“我方才在屋里看书,听到大人似乎受了点伤,于是就过来瞧瞧。”
微微颔首,何萧彦旋即不在意地侧过了脸。
“没什么大碍了。天色甚晚,夫人还是回去歇息吧。”
闻言,女子忽而抿起了唇,吃吃地笑起来,眼角眉梢,艳压春花。
“大人可是当流薰白读了那些书?流薰明白,有些事不便女子插手,不过身为妻子,替丈夫上些药也是我尽了的本分。”
隔着明灭的火光,何萧彦突然有些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脸。
多日来,这被刻意忽略的谢二小姐似乎性子很是淡漠,整日呆在漪澜院内,不是抚琴看书,就是刺绣练字,逐渐地,他甚至习惯了每日深夜下人送来的夜宵——据说都是夫人的手笔。
念此,何萧彦眼神微晃,加诸身子的不适,他竟半晌不曾回应。
见此情景,谢流薰敛容一望,冲一旁立着的少年,即何萧彦的贴身小厮微微笑起来。
“沧海,你该不是也帮着大人瞒着我吧?”
兀地被一向宽仁和气的夫人询问,沧海忍不住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一旁的侍卫田桑不由得狠狠地拍了他一掌,低啐道。
“沧海,你忘了侯爷怎么吩咐的了?”
语毕,田桑有礼地向谢流薰垂首说道。
“夫人,您大可放心,侯爷没什么大碍,请您回去吧。”
闻言,谢流薰似乎细细地思虑了一下,而后极淡地笑了。
“如此也好。明日,流薰再来请安。”
只见她起了身,似乎正欲出门,身后的田桑和沧海忍不住在心底松了口气。
不料,下一瞬,那优雅柔弱的夫人蓦然转了身,抬手猛地一拉。正垂首坐在檀木椅上的何萧彦,竟生生被她扯去了肩头披着的外袍。
随着那件雪青色的袍子恍然落地,谢流薰清楚地听到身侧的南儿冷抽一口气的声音。而她,此刻也满目冰霜,手指攥紧了在身侧微颤。
略去沧海田桑的不知所措,谢流薰拼命克制着喉咙里欲说还休的挣扎,有些摇晃地走到男子身边,缓缓俯下身子。
她冰凉纤白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嫣红的血顺着光滑的指甲流下。
隐约含着一丝哽咽,谢流薰仰起脸,双唇颤着启齿。
“大人。这,就是你说的无妨?”
被瞧见伤口的何萧彦并未有丝毫惶然,他吃力地抬手拾起掉落的袍子重又披上,仍是云淡风轻地笑,清俊明朗的眉眼直直地望向女子。
“夫人。这不是你该看到的。”
谢流薰猛地一笑,却呛得咳嗽连连,纵是笑颜发红,她仍是强撑着起了身,边咳边笑。
“好一个不该!我谢流薰加入侯府快有一载,丈夫却不曾踏入寖房半步,你们渴盼我能理解这不过是交易,我便懂给你看!不想就连丈夫受伤我也不能过问一字,那否纵使晚年,我也要明白地称呼你何大人?”
一番话似乎用尽了气力,谢流薰倒退着步子,面色苍白,一口气没接上来,竟哽的眼前发黑。
一旁的南儿慌了神,急忙上来扶住女子飘忽的身子,伸手替她在背后顺着气。
何萧彦闻声一怔,转头四顾,待见到女子凄惶的颜容,疏朗的眉目间闪过莫名的神色。那神情稍纵即逝,尚不及让人分辨,他已起身向谢流薰迎来,笑意散漫。
“夫人莫急。”
他顿了顿,恍而轻笑,不顾身后沧海田桑二人的欲言又止,继续道。
“若是如此,为夫便把一切都说与你。”
闻言,谢流薰眼底含着浓烈的不豫之色,回眸时,何萧彦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显得男子愈发清瘦。
银烛秋光冷画屏。
何萧彦侧倚在软榻上,衣襟解开,任由着谢流薰捧着金疮玉瓶,为他上药。
接过沧海递来的清茶,他微啜一口,轻咳了声,便开了口。
“既然这些伤夫人都已看到,那在下也不介意再多让你看一些。”
话落,他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轻轻直起身,抬手撩开衣袍下摆。
谢流薰闻言低头望去,手里一松,那玉瓶差点掉落在地。
男子孱弱瘦削的小腿上满是交错的伤疤,新旧叠加,有的甚至外翻着露出粉白的皮肉。望着密密麻麻的痕迹,谢流薰鼻尖一酸,几滴凉泪坠下来摔了个粉碎。
她再次伸出手,极其温柔地覆上去,试图用掌心温暖的温度让那些伤口愈合。然而,手心越是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血痂,她的泪就流的越凶。
恍惚之间,一双温凉的手缓缓探到她的发顶,轻柔地抚弄起来。何萧彦眼见着一滴滴的泪落在他的腿上纷纷溅起水花,便不禁放软了口气,轻叹了安慰着怀里低声啜泣的女子。
“薰儿莫哭,已经不疼了。”
突然听到那人亲昵地唤着自己的乳名,谢流薰不由得止住了哽咽,泪眼朦胧地抬首望过去。
看到那张素颜的脸,柔媚的眼角因为含了泪而显得尤其清亮,菱唇也因惊慌而泛着惹人怜惜的青白色。何萧彦蓦地浅浅勾唇,娓娓从容。
“薰儿再哭,就听不了故事了。”
闻言,谢流薰只好点点头,有些慵懒地就地坐下了,任男子轻轻拥着,并用手指抚着她哭红的双眼。
何萧彦原本是先帝崇景帝,即何日火与贵妃薄姬所出,是长子而非嫡子。在他之后,皇后睿敏氏产下嫡子何萧桐。
自他出生以来,先帝便极为疼宠,只因他的母妃薄姬是先帝青梅竹马的原配。而睿敏皇后是西凉送来和亲的公主,与先帝相敬如宾,并无多少情分。
荷榭六十三年,何萧彦十三岁,何萧桐十岁。
那一年,西凉国主违背约定,突袭边境,于是先帝不得不披挂亲征,讨伐逆贼。而身为西凉宫中的睿敏皇后处境尴尬,被群臣唾骂,不得一日安闲。薄姬念往日情分,便托谢氏表亲保护皇后,以免日后出事。然而,心高气傲的睿敏氏恨她夺走先帝宠幸,并不领情。
那一日,西凉刺客突然出现在宫中,以大皇子何萧彦为要挟,要求群臣交出睿敏皇后,因为西凉军节节败退,想用睿敏氏的公主身份重振军心。
自然,本就心有间隙的臣子们交出了皇后。
在交换质子的时候,埋伏在宫闱城墙上的弓箭手万箭齐发,睿敏皇后也许是念在何萧彦是她心爱的男人的儿子,竟用身子护住了尚且年幼的大皇子。
于是,在惨烈缤纷的箭雨里,睿敏皇后香消玉殒。
自此,幼年丧母的何萧桐便对薄姬母子怀恨在心。
于他而言,他更加努力地接受严格的教习,拉拢门士,渴望得到先帝的青睐。然而,一向淡泊,并不垂涎皇位的何萧彦因为心怀愧疚,对弟弟格外宽容宠溺。
荷榭七十年。
两位皇子均已成年,先帝不得不决定由谁来接为。按惯例,应立长子或嫡子,但他显然更欣赏薄姬之子。于是便秘密写下诏书,欲立何萧彦为太子。
不料,先帝猝然驾崩后,何萧彦决意放弃皇位,烧掉了诏书,甘心辅佐皇弟。
荷榭七十一年初,崇岚帝何萧桐继位。
登上皇座后,何萧桐革除何萧彦的皇籍,封为玉远侯。明面上,何萧桐给予了兄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然而他心中的仇恨却仍没有消失。
几乎每月一次,何萧桐就会召见玉远侯进宫密谈。外人只道二人兄弟情深,却并不知晓,次次的相见,何萧桐都以极为残酷的私刑凌辱自己的兄长,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来抑制难以忘记的愤恨。
而这天,这是每月召见的日子。
又喝了一口茶润喉,何萧彦虚弱地咳了起来。
谢流薰恍然从这个冗杂的故事里醒来,回过头温柔地替他揉着背,眼底又隐隐闪烁着微凉的水光。
何萧彦淡淡地抿唇,说这一席话的神情轻松而愉悦,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仿佛这身伤疤并不是耻辱,而早已成为习惯。谢流薰见过他傲兀、不屑、踌躇满志的笑容,却不曾料到那看似慢声傲物的男子,竟有此般豁达从容的笑意。
一旁的沧海早已忍不住握着拳红了眼,他梗着嗓子。
“夫人,没人直到侯爷这些年有多苦。”
闻言,一直冷漠深沉的田桑也不禁有些动容。
忽的,谢流薰偏过脸来浅笑倩兮,如万千梨花,一树尽白,像是要一直这样笑下去,却又转瞬即逝。
“这是做什么?你们侯爷可会怕这些么?”
女子就这般倚在男子怀里启齿吃吃地笑,直到笑出了泪花。
何萧彦不禁勾唇,俯下脸把下颏放在女子的发顶,微微笑,笑天荒地老。
“嗯。薰儿说的是。”
那一瞬,有什么情愫犹如四月的春草,五月的藤蔓,六月的蔷薇,在盛开与颓败中疯长。而他们,深陷其中。
自那一日过后,下人们明显觉察到侯爷与夫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冰雪消融了。
比起以往的伉俪情深,仿佛从今以后才是真正的相携白头。
谢流薰脱了外袍,一袭白纱笼在月白色束腰罗裙外,青丝挽成妩媚的流云髻,朱唇微点,就那般清雅闲适地坐在花架下的软榻上,手里握着一卷经书。
她微微侧着头,口里含着晶莹的葡萄粒,笑若春山。
何萧彦下了朝回府便见到如斯情景。
他不由得含了笑,摘下玉冠交予一旁的沧海,而后走过去轻声开口。
“看什么呢?”
像是被吓了一跳,谢流薰手里的书卷蓦然跌落在地。望见来人唇边的笑意,她也忍不住回以霜花灿烂的笑靥。
“昨儿刚从你的书房寻得的经书,还蛮有趣。”
见她笑得如此畅快,何萧彦心里微安。
“喜欢就好。”
话一落地,他便不再启齿,而是安静地默坐在了一旁。
谢流薰拾起书放在一边,又从琉璃盘子里捏了一粒葡萄细细的剥开,递过去。
“喏,这是南儿今早去后院采的野葡萄,很甜。”
看看那白腻的手指,固执而温暖的容颜,何萧彦低叹,轻轻张开了口,他探首一咬,竟吮住了女子的指尖,霎时间,酥麻的感觉弥漫开了。
谢流薰的颊边漾起一丝飞红。
初春三月,只道绮罗为枕绡作衾,蔑王侯,笑汗青!
金銮大殿。
何萧彦双足赤裸,立在碎裂的瓷片上,神色从容淡定如处云端。
身披九爪金龙蟒袍的男子冷冷嗤笑一声,目光轻蔑。
“皇兄。听说你最近和夫人可是情意绵绵,伉俪情深啊!”
低头默然微笑,何萧彦轻声应道。
“不敢。”
“不敢?”
何萧桐蓦地大笑,一双邪肆的
凤眸似笑非笑。
“你知道么?我就是见不得你好!你懂么?从出生开始父皇就不曾好好看过我一眼。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天资聪颖,资质过人的大皇子和你那娇弱美丽的母亲!每天夜里,我的母后在未央宫饮泪到天亮,而薄姬的漪澜殿却是夜夜笙歌!但是,母后却为你而死了!”
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何萧桐满目血红,咬牙切齿,身影单薄地立在殿上。
“我那么那么努力,父皇却还是决意把位子让给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么!最可笑的是,他为了立你做太子煞费苦心,而你却如此轻易地把皇位施舍给我!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你只是愧疚!你愧疚害死了我的母后,想要赎罪而已!我根本不用你施舍!”
男子撕心裂肺的吼声在金銮殿上空久久盘旋,惊起了一群停息的飞鸟。
然而此刻,立在一旁的宫女中忽然有一人缓步走了出来,傲然轻蔑地扬起了脸。
看着那张艳冠京城的脸,何萧桐微微一诧。
“谢流薰?你怎么会在这里?”
闻言,女子忽然轻轻笑起来,止不住,停不了的笑意透出浓烈的不屑。
她上前几步,逼近了皇座。
“我觉得你很可悲。
这么多年来,如此懦弱,真是令人作呕。”
听到女子娇俏的声音吐出如此冷然凌厉的话语,何萧桐大怒,龙靴移动,便下了台阶。
“怎么?只是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么?
当你把茶杯的碎片刺进你哥哥的胸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害怕?你难道真的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么?这么多年的折磨还不够萧彦还债么!”
被那人太过咄咄逼人的目光惊得一身冷汗,何萧桐的眼神不禁落在了一旁垂手而立的何萧彦。
宫门深雨,年华老去,他清减的身影仿若水墨画卷中疏疏淡淡的一笔,天生天化,在时光里间绵延向前,这般从容不羁,毫无顾忌和迟疑。
那可是,他的哥哥啊。
此时,何萧彦仿佛恍然惊醒,悠悠地笑起来,启齿。
“桐儿。你不记得了么。八岁那年的除夕,我曾带你到漪澜殿的西厢去。”
闻言,何萧桐身子一震,蓦地失去了气力。
那一夜烟花泯灭的除夕,他与他在漪澜殿逼狭的侧殿,用夜光的玉石一笔一划的刻下生如双叶,死于同根。
那时候,他仍是鲁莽无知的稚儿,紧随在哥哥的身后,笑得不知今夕何夕。
半晌。
何萧桐的脸隐没在墙角的阴影里看不清晰,他只是喑哑地开口说。
“你们都回去吧。”
回去吧。我也多么想,回到年少不知何为忧的过去。
他颓然地转过身,把身后的人抛弃在金銮殿寂寞的空荡里,而他自己,则是一步一步,走向了已选择的宫闱,无论尔虞我诈,都是必经的命。
金銮殿的窗沿下。
何萧彦微微回首,轻笑。
“薰儿。我们去哪里?”
闻言,谢流薰忽而偏了头,笑成一片,只听得银铃振玉,芙蓉面开。
他身长玉立的站在那里,在宫墙交接的阴影处蓦然浅笑。
她又是温情地笑,一瞬间芳华刹那,绮罗飘飘,簪花摇摇。
谢流薰迟缓地迈开步子,与男子并肩而立。她伸出手,微微笑。
那人一身白衣,一如当年十里迎嫁时正褪色的长夜。
他温暖的指尖从宽大的衣袖里探出,握住,轻柔而坚定。
她笑了。
此刻,烟花笑,流火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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