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上)
身后是艳丽的霞光,不一定是朝霞,也不一定是晚霞。阿玲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看上去挺无聊,严肃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了一眼她身前的透明流质光幕,道:“又到别人的梦里去玩儿了?”阿玲低头看着自己踏来踏去的鞋尖,双手负在身后,因为不好意思,没有说话。待严肃转身准备走时,阿玲才道:“可是这次我一点都没有出手干涉。”严肃看了她一会儿,温和地道:“算了,其实也没什么,梦就是梦,哪怕你或者我干涉,也同样并不在掌控之中。”阿玲闻言张了张口,似想用什么来辩驳,但发现事实的确如他所言。梦就是梦,似是而非。
以往每一次阿玲擅自篡改某一个梦,都是因为得到了梦的宽恕才一直安然无恙。但不管是阿玲,还是严肃,他们都知道,梦从来都不是善良和蔼的人,但只要别碰梦在乎的东西,阿玲可以尽情撒欢儿,毕竟那些只是梦而已。
但他们跟别人不同,他们从来不做梦,也做不了梦。至于梦会不会做梦,他们不得而知。
阿玲想做梦,倒也不是很想,只是想而已。因为别人都会偶尔做梦,离奇的,可怕的,伤心的,等等。她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感觉。
阿玲越来越迷恋进入别人的梦,并不时地出手篡改,把别人的梦做成她想的样子。尽管别人不会发现她的存在。但她上了瘾,就像是吸食了曾在别人的梦中见过的白色粉末一样,据说它们叫做毒品。严肃开始担心这样的阿玲,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触碰梦的底线,而毁了她自己。毕竟他们已经一起工作九十四年了,将近一个世纪的陪伴,而不是独自一个人,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他们只见过梦一次,九十四年前,他们站在梦的面前,隔得不算近,梦坐在王座般的椅子上,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他们成为梦的使者,被赋予能够随意进出梦境的权利,甚至可以改变梦境,若是经年累月后,他们拥有了足够的能力,或许还可以为别人做梦境,想将什么样的梦给谁都可以。直到有一天,他们中的谁能够打败梦,那么那个人就会成为新的梦。也是在那时开始,他们便知道,梦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把椅子。而接下来梦告诉他们的,令他们震惊且不解。如果新的梦诞生,旧的梦自然是消失掉,至于如何消失,梦没有告诉他们。说是到时候他们自然会知道。可是如果另一名使者也活着,作为新的梦,必须杀死那名使者,任何方式都可以。他们问为什么,梦说:“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做两个梦。”这样的答案令他们感到毫无头绪,如此莫名的理由,就要杀掉一个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么?当时他们互视了一眼,心里很复杂。但还好,就算他们都知道或许会有这一天,他们之后也相处得很好,没什么分歧,没什么争吵。
严肃不知道见到阿玲之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但都九十四年过去了,阿玲有时依然像个小孩子。
他们的容貌从见到的那天起,就从来没变化过,时间在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痕迹。
阿玲偶然一次提起来,她以前有一个梦想,就是到很多地方去看看。而现在,他们只能留在这片白茫茫的虚无里,尽管这里很大很大,大到他们谁都没有走到过边缘。但走到哪里,所见到的都是一样的,那“走”还有什么意义。而去别人的梦里,每一次看到的,都不一样,光怪陆离,瞬息万变,就好像经历了一次次奇妙的旅行。这是她惟一的消遣,其实,这就是她的梦,不需要通过自己睡着就能做的梦。
突然,白茫茫的空间里不住地震颤,在摇晃,像他们见过的地震。
阿玲看向严肃:“怎么了?”
严肃的表情严肃:“不知道。”说完,他挣扎着走向阿玲,抓住了她的手。看着严肃脸上露出的令人安心的笑容,阿玲脸微红,略低下了头。
震颤停止了,是因为梦骑着王座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看来,那把椅子与梦的坐骑无异。
一个世纪都快过去了,他们第二次见到了梦。他们将拉着的手分开,朝梦恭敬地站着,顺服地颔首。
梦的眼神有些锋利,空气里漂浮着无形的不安,一点点渗透进他们的躯体,他们没有动,也没有交换眼神,但心里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梦开口了:“我来是通知你们,想必你们也记得时间的流逝,到一百年时,你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打败我,否则,你们两个都要死,到时,会有新的使者代替你们。”
他们惊讶,严肃微张着口想说什么,阿玲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梦,“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们?”
梦低低地笑了,苍白却如花般娇嫩的脸庞看去透出了一股寒意,锐利却缠绵得诡异的目光锁住阿玲:“进入梦境前,也没有人会告诉你,你即将做梦了哦。”
阿玲还想争辩,被严肃拉住了手。她又气又难过地看向他,是的,其实在听到梦的那番话后,他们在意的竟不是“两个都要死”,他们想到的并感到害怕的,是有可能会出现的局面——自相残杀,虽说那可能性并不大,这九十四年,他们过得很闲,根本不会去刻意提高自己的能力,而梦的实力却有目共睹,两次照面,不,准确地说,只不过见了第一次,就已足够他们畏惧。
严肃轻摇了摇头,阿玲看着他,几欲哭出来。梦看着他们,眼神迷离暧昧,嘴角勾起一个笑,消失在白茫茫里。
寂静一寸寸地,随着梦的离开而扩张,将整个空间都收入囊中,但谁又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大呢?
他们的手依然紧握着,却失去了动的能力,仿佛真的一切都陷入静止。他们原本早已忘记刮风的感觉,在别人的梦中,他们只能看,只能改变,却从来不属于梦的一部分。此刻,他们心里像是卷起了一场浩大的风雪,又冰又冷。
静寂无声中,是阿玲先动了,她缓慢却坚定地抬起了一只脚,准备踏下去时,反应过来的严肃将她猛地往后一扯,两个人都踉跄几步才站稳。
“你做什么?!”严肃的音调颇高,又惊又怒。
阿玲看着他笑,这笑像雾般虚幻,又像玻璃般易碎。这样的阿玲把严肃吓到了,望而却步。
她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她,这次也一样。阿玲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严肃,表情现出了决绝,她毅然转身,一脚踏出,便消失在原地。严肃此时才上前几步,伸出的手什么都没抓住。他愣愣地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扯起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
他知道,她还是走出了这一步,别人的梦,她看过,改变过,现在,她豁出一切,要去成为梦的一部分了。九十四年,她已经积蓄到这样的能力了么?是了,篡改过那么多梦境,能力会有很大提升的,虽还不至于能打败梦,但现在的他,是会败给她的。他心紧了一下。
严肃沉默了一下,前行几步,抬起了脚,稍一犹豫,还是踏了下去,追随阿玲而去。
巨大到似乎无边无际的空茫里,什么都没有了,一片死寂。
严肃走近草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脸上没有表情,用脚将尸体翻到正面,不禁皱了皱眉。是一个肚子鼓得很高的胖男人,中年,脸上的皮肤多处伤口,有一条深可见骨,皮肉外翻。
他知道,这是阿玲干的,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阿玲,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这是她在长久的压抑与寂寞中滋生的阴暗面,可怕、残酷、扭曲。但这显然也并非真正的她。她是善良的,尽管在做下这些之后。这只是梦,一切都是假的,她可以用任何方式在梦里杀人,但手上未沾一点血腥。
但无疑,这样的死亡,对于这名中年男子来说,绝对是个噩梦,不知道等他醒来,记不记得阿玲的样子。
严肃再次皱眉,前方有一名陌生女子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着,此时已站在了他的前方几步之遥,以他的目力,也只看得清女子的虚影而已。女子穿着一件忽蓝忽白的旗袍,是的,那是一件会变幻色彩的旗袍,讲究的款式,叉却高得过分,几乎将整条如雪玉腿呼之欲出。女子看着严肃含笑不语。
严肃道:“你是谁?为什么你能看见我?”问完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跟着阿玲踏出了那一步,现在的他,也已经是梦的一部分了,梦里的人能看见他很正常。但是这女子速度很快,身上又穿着一件这样的衣服,不禁让人猜测其来历。只是他忘了,梦本身就是神秘诡异的,梦境中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且都不必当真。
女子闻言脸上的笑意变得嘲讽,一会儿之后干脆笑出了声:“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