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河豚欲上的时节,莫愁湖畔一别经年。
那年,彩卿根本没有想过当夹竹桃的娇媚换成了落樱的哀伤会是这么一种深深的思念,深深的。也许她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清风迎面的地方了吧?!
上野的樱花开了,这是隔壁的大婶早上开门迎接她时打招呼的第一句话。说实话,彩卿是宁死也不想相信这么和善的大婶会生出一个参与侵占东北三省的儿子,更不想相信大婶还一直以他为荣。这么和善的日本大婶啊……
不过她不能告诉他们她其实是一个来自南京的少女,身上背负着父母生生相托的责任。这个责任,其实她真的不想再背负了……但是,她必须得承受下去,只是因为她是中国人。
于是彩卿微微鞠了个躬,冲大婶礼貌地一笑,“山本大婶,早上好。”
“今天上野会有好多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男孩子呢,清樱子不想去看看吗?乘着这次来东京上学,你也该看看在冲绳看不到的风景啊。”
“是,谢谢您的建议。”
二.
东京总是属于樱花的。这是父亲告诉彩卿的,那年父亲刚刚从日本回国,被政府调到东北去执行秘密任务,却被日本人残忍地夺取了生命。父亲说,樱花是世界上最美丽也最邪恶的事物,最好永远距它三尺远。
彩卿走在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纷纷的落樱飘在空中,宛若一场粉色的盛大雪礼。果然如大婶所说,这里的学生真的很多,不过大多数是穿着裤裙的女中学生,梳着长长的麻花辫,背着书包,唱着《君之代》,一副可爱的模样。
呵,真的是无忧无虑。
“不好意思,请问……”思绪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彩卿抬头,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穿着时下正流行的西式正装,领口微微敞开,唇边噙着一抹礼貌的微笑。
彩卿愣愣地望着他,一时忘了回答,男生见状,有些发窘,“请问……”然后伸手来拉她的和服衣袖,她这才一惊,“啊,对不起……请问您有什么是吗?”
“可以为您拍一张照相吗?我觉得您刚才站在这棵树下的样子很漂亮……所以,我想用您的照相去参加我们学校的‘美の祭’,希望您可以……”男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完从一边的书包里掏出相机,表明他没有说谎。
“可以啊。”彩卿禁不住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或许也是因为本身也无事可做,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您方便走到那棵树下面,装做是在摘花的样子吗?谢谢。”男生站到远一些的地方将相机调好,告诉彩卿她应该做的事情。
彩卿按照他所说的走到了树下,看着那一树的樱花,做深深陶醉状。
强光一闪,男生收起相机走过来,脸上竟是满意的笑容,“谢谢您给我这么美的一面。”
“不用谢。”彩卿微微一欠身就想王前走,却被人拉住了,“我叫清水正夫,是东京大学理工科的学生,您呢?”
“河野清樱子,我是东京女大的学生。”
三.
“清樱子,有个关西口音的男孩找你。”大婶来传口信的时候,眼里闪着一种叫狡黠的东西,“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哦!”
关西口音的男孩?!说实话,她实在分不出关西和关东的区别啊。“我不记得我认识什么关西的人啊!”
“是一个叫清水的人,自称是东京大学的学生。”
哦,是他。上个日曜日在上野公园的男孩。彩卿想起来了,那个笑容礼貌,微微有些羞涩的男孩。
“我去见他吧。谢谢您。”
说实话,自从那次从上野回来后,彩卿经常想起他,也不知是为什么,她活到今年18岁,这种想到一个人心口会微微不舒服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您是怎么知道我住在涉谷附近的啊?”走在银座的大街上,彩卿禁不住问身边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清水。
清水微微一愣,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这个我自有办法啊。反正我想在全日本所有的女孩中找到的你的住址,就这么找到了。是不是很厉害啊?!”
彩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讲话。会这样小小的开玩笑的人,一定不是那些屠城虐民的人,真的。父亲,是不是在骗她?!
正在想着,她感到手被人轻轻地拉住了,低头,正是清水白皙修长的手指覆在自己的手指上。这么漂亮的手指,会是那些扣动扳机的手吗?
“我也不怕您笑话,自从那天上野一别我……我就一直在……”
“在干什么?”彩卿明知故问。
“想着现在我和你的样子。”
四.
收到母亲的家书是在过了樱花节之后,彩卿已经和清水公开了关系。其实,她自己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得快了些,却没有想到终结得更快。
母亲在信中说日本在北平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华北的大片领土惨遭日本铁蹄蹂躏,人们生活在水生火热中。“天之上,国有殇”,母亲用这样的语句来形容,深深地刺痛了彩卿。
母亲让她回去,回到那个夹竹桃开的国度里去。
彩卿将信收起来,收进一个从国内带来的梳妆盒中,默默。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大婶的声音。
“什么事啊?”
“清樱子,我们赢了! 支那根本没有做什么反抗,我们赢了!天皇陛下万岁!”
默默。
彩卿不知如何回答,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她有些明白父亲的话了,眼泪悄然无声地从脸庞划落,落在榻榻米的地板上。
“嗯。赢了。”
彩卿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大婶,我明天要回家去了,家母病重,我不得不……在这种时候无法为天皇效忠了。”
“哦,那你回去吧,侍奉母亲也是为天皇效忠啊。”
彩卿慢慢地躺下,“大婶,你不用告诉清水君。拜托了。”
她要回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永远。
五.
“彩卿,这次的任务你明白了吗?”
司令官从办公桌抬起头来,双眼锐利地看着彩卿的脸,希望从上面读出任何的动摇和害怕。可是他失望了。
“我明白,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彩卿莞尔一笑,“没事了吧,那我走咯?!”
转过身,她看着手上的纸条,心中苦涩万分。
“清水正夫,日军第十九集团军少校,东京大学毕业,与你有过暧昧的过往,打扮成主动入慰安所的女子,接近他,解决他。”
这就是她这次的所有任务。
果然,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会走这条路。
六.
“清樱子,你的回来的明白?”
“hayi.”彩卿进入慰安所已经两个月,完全没有见过清水来慰安所,反而是她自己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
幸好她会一口流利的日语,那些可怜的女孩所受的待遇没有发生在她身上,而且还可以去慰安所附近走动透透风。
南京慰安所附近是一片街道,彩卿沿着青石板路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走了好几个小时。如果不是街边还有些饿殍死尸,她真的以为这是一个荒城。不过,它现在比荒城更可怕。她的布鞋底已经被血水浸透,西北风吹在脸上,冷冷的疼。
心底早已没有地方可以疼痛,那些虚与委蛇的日子早已将她的耐心磨光,她只想早点找到清水,不为杀他,只是为了问一个为什么。其实他们日军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吧,却还在那儿折磨她。那天她实在不堪一个下等兵的折磨,一个下等兵无意中说了一句“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实在让她心寒。
“清樱子?”
是她的幻觉吗,身后竟传来清水的叫唤。一定是幻觉。
“清樱子?”
不是幻觉,因为,有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转身,看到了身穿日本军服的清水,日本军刀支在地上,鲜血不断地向下滴着,青石板一片血红。
“你是清樱子吗?你是清樱子!他们说你来到慰安所为天皇效忠,我还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彩卿的表情冷冷,“我从未效忠过天皇,我是中国人。”
好像是预料之中,清水不怒反笑,“そか,我知道,但我知道你来慰安所其实是为了找我吧?!”
“是。”
“如果你现在承认效忠天皇,我就将你从慰安所里放出来。”
“不用了,谢谢。我找到你,是为了给你这个。”
彩卿将从脖子上解下一个挂坠,扔给清水,“从现在开始,我是个中国的情报人员。”
“一年前,我就是大日本皇军的情报人员了。”清水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把玩着,“我在中学时期就已誓死效忠天皇,大学里接近你,也是工作需要。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支那人吗?冲绳人的口音不是你那样的。”
七
夕阳如血。历经屠城的南京。
青石板路的尽头。
和服女子安详地躺在路面上,胸前一把匕首深深的扎在心口。身边是一个制作精致的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