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透过幽然的晨曦,远处迷蒙可见的一道淡紫色弧线,那是浮尘界与人间的交界。
]渡边山有五崖,每一峰都耸入云端,据说能够直接天庭。
关于这里的传说无声无息地咏遍天下,其中最动人的,莫过于沉香山。
百年之前。
黄泉碧落桥。
苏宴咬紧了牙关,冲着逼近的孟婆用力摇头。
“我不会喝的!”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着,眼看就到了桥栈边,只需得一回头便是万丈深渊。
孟婆轻声叹息着,把那碗浅黄色的清汤搁在了女子脚下。
“孩子。这都是命。”
说罢,孟婆甩甩袖转身离去,徒留苏宴一人虚脱地倚着石柱,泪如雨下。
她如何能甘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甚至不曾见过那人一眼便被许了出去。
出嫁那天,性子刚烈的她用绑着红绸的喜剪刺穿了胸口,只求一死。
然而此刻,她踏在碧落桥,迎着孟婆汤,望着自己身上的大红喜袍,心底蓦然生出一丝难以割舍的悔恨。
她,绝不再入那是是非非的轮回,去承受百转千回的罪。
回首望去,碧落桥下依稀能看到银光微动,那是深渊底处奔腾的流水。
苏宴吃力地扶着桥柱站起,转身面向空旷无垠的幽谷,她抿唇微微一笑。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苏宴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浅滩上,头顶是昏暗的月光。
红色锦袍早已浸湿,粘了沙石泥土皱作一团。她浑身酸痛,仿佛被狂风卷起又扔下。
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苏宴走到水边一望。
月色如茵,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狼狈的模样。
凌乱的满鬓珠云,干裂的唇,苍白的脸,黯然的双眸。
苏宴缓声一叹,苦笑着撕下一边的衣袖沾了水擦干净脸,然后强撑着向岸边走去。
这里应该是碧落桥下的深渊了,此刻却寂静得有些诡异。
她动作有些迟缓地迈着步子,微微有些摇晃。待到走出这沙石遍地的浅滩,又是一道悬崖峭壁。
她咬了咬牙,卷起裙摆,愣是一步一步地攀了上去。
待到精疲力竭地到了崖顶,苏宴不禁愣在原地。
面前,清朗的月光下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花海。
透过月娘的清辉,隐约能够分辨出花的颜色——是极浓艳的红。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曼珠沙华?
苏宴仿佛被那妖冶的红色所吸引,竟吃吃地拖着步子向花海深处行去。
郁馥的馨香瞬间袭来,给人淡淡地晕眩感。苏宴恍然清醒,连忙举步后退,不料,纤细有力的藤蔓突然从花叶根部蹿出,一跃三尺,把苏宴清瘦的身子紧紧裹住。
极力挣扎想要摆脱这窒息感,苏宴忽然听到诱惑而低沉的笑声。
“想不到,时隔多年,居然真的有人能来到这里。”
苏宴恨恨地咬唇,大声质问。
“你是谁?作什么在此装神弄鬼?”
“鬼?难道你不是鬼么?”
闻言,苏宴心底的痛处被揭开,不由得恼羞成怒,张口便向那藤蔓咬去。
“哎哟。”
一声惊讶的痛呼声让苏宴加重了唇齿间的力度,死死地,几乎快把嘴唇磨破。
于是,那藤蔓嗖地一声全数缩了回去。
苏宴重重地摔落在地。
银白的月色迷蒙,映出女子尖俏的容颜,寒光凛冽的眼。
苏宴撕掉被泥土染脏的衣裙下摆,傲兀地微微一笑,旋即不失优雅地起了身。
她冷冷地一抿唇,柔媚的眉目间竟生出一丝狠绝来。
“我还以为是谁在这里放肆,原来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而已。怎么?盘踞在这花海里,你就能做那高贵的花神了么!”
女子清瘦颀长的影子在惨淡的月光里绰约生姿,她只是不屑地扬着眉,自有一分不容反驳的气势。
黑暗里巍然不动的那孤魂忽然安静了。
苏宴依旧浅笑着立在万千嫣红之中,目光流转,又不禁讥讽地嗤笑出声。
蓦地,她发觉面前沉寂安然的花丛忽然开始蠢蠢欲动地摇晃起来。
吃惊的退了半步,她撑出一抹凌厉的讽色,尖声骂道。
“怎地?你又想出了什么花招?”
然而,下一瞬,一切又归于静默。
正当苏宴满心疑窦丛生时,那一簇簇盛放的花朵竟渐渐地分出了小径,从路的尽头,缓缓地行来一人。
她颦眉,迎着微醺的月光,仔细地瞧去。
那人逆光走来,一身狂肆不羁的红衣,清减的身形,想来只有十几岁的模样。
渐渐走近了,苏宴隐隐地得以看清来人的面容。
那正是眉眼含笑的少年,上挑的凤眸流光溢彩,薄唇微勾。
一望无际的花海边缘,百花妖娆地摇曳着通红的花叶,千百对月色蝴蝶绕着他翩然飞舞,蝶翼颤动间抖落的幽幽蓝光落在少年铺了一地的如瀑青丝。
少年半眯起眼,倨傲狭长的眼眸下,一滴泪痣殷红如血。
“你。”
苏宴咬了咬唇,轻声问道。
“你是谁?”
少年不曾应声,双手负在身后,冷然的高高俯视着女子,任由她无礼地侧过脸窥伺。
低低地轻叹一声,少年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那张平静而稍嫌年幼的脸上,神情难以形容的诡谲复杂。
他嘲讽地抿唇一笑,启齿道。
“原来,你早已把我忘了个干净。”
忘 ?
苏宴有些迷惑地微微挑眉,而后又柳眉倒竖,带着几丝薄怒开口。
“这就是你的新招数么。小鬼?”
话音刚落,那清隽少年蓦地冷了脸,怒气难掩地抬手猛的一挥,半空中兀然现出一道无形的剑气,苏宴只觉得一阵肃杀之气划过,下一秒,身侧妖艳柔美的花儿尽数被劈了个粉碎。
凌乱的花叶纷纷扬扬地落下,苏宴恍然惊觉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左颊。她一恼,低头看去。
少年只及她胸口般高,此时那双清亮的凤眼里潋滟生波,挟着几许迷茫之色,他愣愣地启唇喃喃道。
“苏苏。”
少年就以如此奇异的姿势抚着她苍白狼狈的脸容,俊美无寿的唇边划过一丝幽微难言的笑意。
他低唤着,握住女子的手想要再拉近几分,却又忽的失了勇气。
“苏苏。”
那人的眼底沉淀着难以负荷的情意,让苏宴禁不住有些慌乱。
她咬着唇,挣脱了开来,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原先浅滩的方向奔去。
少年被她挣扎的模样惊住,待到缓神过来,那抹倩影早已远去。
他气恼地一甩袖,绛红的华服随风鼓荡,有若脚下生风,转瞬之间,便已追及到女子身后。
“苏苏!”他放软了腔调,柔柔的开口唤着。
谁料,苏宴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更加快了步伐向水流声传来的方向疾奔。
片刻后,在那陡峭的崖边,她冷笑着转过脸,身后是奔腾汹涌的河水。
“小鬼。你休要过来。你我从不相识,今日却一再寻我麻烦,你若是再追来,我便跳下去!”
闻言,少年果真止了步子。
他垂下眼,丝滑的黑发顺势而下遮住了半张脸。
而后,他不由得放声大笑,直至呛得咳了起来,却仍是凄厉地狂笑不止。
“苏苏。你可真真狠心。”
语毕,他眸中冷光乍现,愤愤地一拂袖,竟是转身而去。
眼见那人远去了,苏宴胸中怦然直跳的心方才安静下来。
她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却不想脚下一错,变故就此发生。
她蓦然惊叫一声,直直地向崖下跌落而去。
听着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她似乎听到一声悲痛难抑的低呼,苏宴不由得浅浅一笑。
“苏苏!我是乔托啊!”
乔托?
那又是谁。
不过,这样,便都结束了么。
额间传来刻骨的刺痛,苏宴冷汗直冒,竟一睁眼便醒了过来。
她压下慌乱,开始环顾四周。
这俨然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四下漆黑,有树叶簌簌的声音,应该是在树林里。
她吃力地直起身,不由得失了冷静。
此刻的苏宴身着破烂的布袄,但却生了一幅少女模样。
瘦小的身子,短短的手脚上遍生冻疮,隐约还有旧疤。冰冷的白雪在身下散发着寒气,她努力镇定下来,准备先找一个地方取暖。
跌跌撞撞地爬起身,酸痛的双眼让她在寂静的黑夜里更加迷茫。
苏宴摸索着从雪地里扒拉出一支碎脆的树枝,艰难地寻找出路。蓦地,她瞥见几簇绿幽幽的的光点。
狼!
苏宴狠狠地把嘴唇咬出血来,几乎要绝望了,她握紧手,指甲直刺入掌心的皮肉。
在这样寒冷的雪夜,没有任何械具,让她以孩童身躯应对狼群,结果无疑。
她眼神渐渐清明了,既来之,则安之。
本已下至黄泉碧落,又陡生变故回到人间,变成幼童模样,太多的不可思议使她的思绪格外清晰冷静。
她思及如此,兀然冷冷清清地大笑几声。沙哑尖利的女童声音在空寂的树林里尤为刺耳。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苏宴高声唱和起这句从书上看过的佛偈,心中若然轻松。她无视逐渐逼近的荧火,盘腿坐下。
雪花飘浮,合了眼的苏宴端坐的背脊挺得很直,眼前突然浮起那红衣少年邪肆的眉眼,不由得心口一酸。
也许,她又会重回忘川之地和他重逢。
漆黑之中,忽然浮起一种衣物摩擦的声音。苏宴眼皮微颤,有人来了。
片刻,重物倒地的声音接连传来,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那人,在屠狼么。
沉默中,苏宴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窸窣的声音渐进,她屏住呼吸,恍然睁开了眼。
如墨的夜色里,银白色的长袍格外刺眼。只见迷蒙中那人轻轻折下腰。
“非也非也。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婉转娇脆的鸣啼声响起,苏宴缓缓睁开了眼。
白玉玄冰的床帏,雪青色幕帘,身上披着的被褥温暖异常。
她微微闭了闭眼,轻声咳嗽。
“醒了?”
苏宴心下一惊,抬眼望去,正是昨夜的那一袭白衣。
男子二十四五,一袭针脚精致的月白长衣拽地,面容清俊,眼睛墨色潋滟,烟波浩渺。
然而,苏宴却陡然生出一丝毛骨悚然。
只因男子清浅的容貌除却那枚泪痣,竟与那红衣少年极其肖似。
“呐,我将你从人间救回,这里是仙境。”
闻言,苏宴颤声开口,努力扼住心慌。
“敢问公子名讳?”
只见男子轻轻一笑,启齿回道。
“在下乃天涯仙帝第九子。”
皇子啊。
他不是那人。
苏宴心口一松,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失落。
不料,那男子又浅笑地补了一句。
“天涯仙帝赐封号逆央,本皇子本名乔托。”
恍然听见最后二字,苏宴瞳仁紧缩,一瞬间面如金纸。
“乔托?”
长空如洗,春色迷人。
亭台榭轩高低冥迷,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苏宴敛容垂首立在一众侍女之中,清丽柔媚的模样格外惹眼。
自从那天被乔托大人救回已是月余,她求了一份侍女的差事远远避开了大殿。
直到现在,她还不曾弄清小鬼和乔托大人的联系,不如敬而远之。
然而,她心底的疑窦仍未消除。
小鬼一袭红衣烈烈,眉目狷狂,举手投足间尽是万人之上的雍容。
而这位乔托大人形容冷清,常是一身白衣,儒雅清俊,在仙帝九子之中尤为出众。
午后暖阳炽人,幽深交错的回廊曲折绵长,沿途绮丽精致的庭台楼阁不断。
苏宴手持琉璃夜光杯,向仙台宫走去。
今日一向优雅大度的天后突然发了脾气,呈上的膳食尽数退了回来,于是她便被推来做替死鬼。
讥讽的一笑,她连真鬼都做过了还怕什么?
仙台。
天后微微闭目,斜倚在软榻上,神色甚是安稳。
苏宴轻轻一叹,向前半步,柔声道。
“天后娘娘,奴婢奉乔托大人之名前来,这是大人为您准备的药膳。”
闻言,天后那高贵雍容的面孔轻轻一动,却又归复平静。
咬了咬牙,苏宴正欲再度开口,禹后却蓦地睁开了眼来,清亮的眸光有如一道箭矢狠狠逼来。
苏宴一惊,手里的夜光杯竟咚地一声碎了一地。
她面色一白,慌忙伏地请罪,不料禹后却起了身,太息着扶起了她。
“苏宴,这是汝的命运。汝回去的道路,不在此处。”
那纵横仙界数千年,众臣皆服的禹后,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轻轻地为她捋了捋青丝。
苏宴望着她无限包容,无垠深广的眼眸,震惊无比。
她知道天后博学洞达、睿智明澈,但她身上那种仿佛深谙今古未来的镇定气息,平静幽眇的眼神,仍神秘莫测。
她修长干净的手轻轻覆上苏宴的眼。
“过去与未来,及以今现在。无有诸众生,不归无常者。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
在午后明朗微凉的日光中中,听着她徐缓低沉,悠扬婉转的吟诵,苏宴纷乱如麻的心绪,渐渐平静。
“天后娘娘。”
苏宴搀扶着那一身华服的妇人,并肩立在仙台廊檐下,望向浮云之中的芸芸众生。
天后回首微微一笑,轻抚着苏宴的手,叹息道。
“苏宴。你瞧,我本是普度众生的神,却甘做禹皇身侧的妻。数千年来枯坐在着仙台之上,饱览苍生之苦。从这里望下去,人间是如此逼狭,凡人是如此愚昧。然而,仙又何尝不是呢?”
听那委婉从容的音调,苏宴默默合上了眼。
曾经,她也是那庸人自扰的千千万万分之一。
而后。禹后转过身,见女子不答,她半阖的深邃双眼睁了开来,浅笑着望定。
“苏宴。哀家只希望你明白,命运无法抗衡。就算一千年,一万年,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
那浅浅的一句,默然落下,在苏宴心湖深种。
当多年之后,她已是万妖敬仰的浮尘界之主,方才明白眼前妇人话语中的深意。
逆央殿。
苏宴跪伏在玉阶之下,手指握紧,默然垂首。
“苏宴,今日母后状况如何?”
乔托温文地笑着,眼底水波不兴。
“托大人洪福,娘娘身子安好。”
闻言,乔托淡淡勾唇,挥了手欲让她退下,不料却瞧见了她腰间别着的朱缨玉佩。
“且慢。”
方才默念逃过一劫的苏宴不由得一愣,僵在原地。
“那朱缨,可是母后赏你的?”
迟疑了半晌,苏宴不得不点了点头。
是,那朱缨玉佩确实是禹后在她离开仙台时赏赐的,并恳请她一定戴着。
见女子的神色不似作假,乔托仍是一副浊世翩翩的模样,只是口吐之语却震得苏宴张皇失措。
“那,苏宴,我们何时完婚?”
完婚?
自苏宴惊惶逃离逆央殿那日后,她便不曾见过乔托。
他为何说那般古怪的话?苏宴把疑窦深埋,小心翼翼地在偌大的仙界苟且而活。
是夜。
正辗转反侧,似睡非睡间,突然有人敲响哀筝馆的门。
苏宴蓦地惊醒,匆匆披上外袍便开了门。
来人是乔托殿的殿前侍卫夏染。
勾起一丝浅笑,苏宴开口道。
“不知侍卫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然而,夏染却只是一拱手,低声应了一句,伸掌一探便揪住了女子的肩头。
“苏宴小仙,夏染失礼了。”
御风行于万丈云端,苏宴冷冷一笑,咬牙切齿。
“夏染!你掳我而来究竟是为什么!”
凛冽的寒风中,苏宴依稀听到那人模糊地回答。
“乔托大人伤重,天后命我前来请苏宴小仙。”
“慢着。逆央殿岂会缺神医?何以要请我?即使殿里的大夫不济事,你也大可以到仙台去请御医啊?”
语落,二人已到大殿前。
“哼。逆央殿里那些庸医要他们何用!”
夜色里,传来一个男子幽冷邪肆的声音。
“至于御医,只怕没人有胆来医他。”
苏宴循声望去,不知何时,一个身穿天青色斜襟长袍的男子竟出现在夏染身后,摇着一柄玉骨折扇,笑着一双漂亮的眼。然而,他的笑眼看上去,却恁地冷酷。
静静望着他轻摇折扇的闲逸模样,苏宴颈背一寒。
他,比那诡异的红衣少年更令人生怖,一种嗜血的残忍冷酷,竟连风,都似染上血腥味。
“你可以袖手旁观。不过,若九弟死了,我会要整座逆央殿的人陪葬,你这个来历诡异的鬼仙也不例外。”
他唇边笑纹愈深,话中杀意便愈浓。
“婳溪殿下?”夏染诧异地望向来人,然后恭敬地拱手行礼。
“多谢殿下深夜前来,夏染带苏宴小仙先行告退。”
旋即,苏宴便又被抓住肩头带进了大殿。
殿内。
重重帷幔内,是那张玄玉床。
精致的锦缎里,躺着脸色惨白的乔托。他双目紧闭,气息已经微弱到几难觉察。
一旁的主事尚宫满面冷光,坐在床沿,以湿布巾不停擦拭他额上的汗水。
见苏宴进来,她竟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苏宴小仙,求求你,一定要救回大人。”她两眼通红,声音哽咽。
“大人此生,受过太多苦,不可以就此不明不白地枉死!”
苏宴忙上前扶起她。
“我尽力而为。”
“小仙,大人的性命,便拜托于你了。”夏染沉冷的声音随后传来。
苏宴听出他口气中稍纵即逝的犹豫,眸中寒光乍现,提声问道。
“夏染。你说清楚!”
夏染咬了咬牙,也一并跪了下来。
“小仙。请你割去一块心头肉来!天后说只有这样才能救大人!”
心头肉?
苏宴一愣,转首望向床榻间那人双眸紧闭的清瘦容颜,眼前闪过红衣小鬼傲物的微笑,心下一软。
她惨淡地一启齿,颔首。
“好。”
烛火摇曳。
苏宴接过夏染递来的银亮匕首,浅浅一笑,眉眼间生出一丝决绝的媚意。
她背对着夏染拉开衣襟和兜衣,迟疑了一瞬,终是咬了咬牙,闭了眼将匕首尖直向胸口刺去。
她几乎能听到皮肉划开的撕裂声。
苏宴含着哀戚的笑,不顾汩汩流出的嫣红,朝向心口处砰砰跳动的物事,刀刃一转,生生剜下一块来。
下一瞬,那钻心蚀骨的痛无边无际地汹涌而来,苏宴又是一笑,便合眼沉沉睡去。
乔托。救命之恩,我已涌泉相报。
然而,已沉沉睡去的苏宴不知的是,她身后那面容苍白的男子竟蓦地睁开了眼,悠悠醒转。
乔托轻咳了一声,尚宫慌忙走来将他扶起。
“染,东西拿来吧。”
此时,站在他身侧的男子才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捧出一盏琉璃盘,盘上盖着银白色的绸缎。
极为费劲地支起身子,乔托猛地掀开了白布,望着盘中央那还在砰砰跳动的青色玉石,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浅笑。
而后,他命夏染拿来方才苏宴割下的那块心头肉,将暗红色的血液滴在纯净没有一丝杂色的玉石上。
瞬间,那血液汩汩地渗了进去,将青色完全覆盖。
乔托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甚是疲惫地别过脸去。
“把它放进她的胸膛吧。我累了,你们先下去。”
在哀筝馆休憩了几日,苏宴除了有些脸色苍白,并无任何不适。
尽管疑惑自己怎会康复得如此之快,却也没有人来替她解答。
这日,尚宫唤她去逆央殿见乔托大人。
无声叹息,苏宴在床沿坐下。
阳光正好,桃花已然开尽,只余满地落英缤纷,化成春泥。
夏天渐近,她却困囿在哀筝馆中。
他的脉象已趋和缓稳定,遗憾的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心肺始终太虚。
收回迢遥无比的思绪,垂首闭目,调匀周身气息,集中精神,浮、中、沉取他的三脉。
半晌,苏宴吐出一口气。始终,是气血两虚之象。
将他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之中,少女一抬眼,乍然映进他一双已然清醒的幽邃黑眸。
“大人,你醒了。”意识到自己还坐在他床侧,苏宴忙想起身。
他被苏宴塞回锦被的手却迅捷无比地扣住她的手腕,没有片刻犹豫。
“大人?”。
“……咳咳……”他没有放开手,一双冷然幽魅的眼,淡淡地望着,声音黯哑地命令。
“把那晚的事,详细说来。”
“令兄婳溪殿下威胁我若不救活您,就把大殿上下统统宰了送到阴曹地府陪您,连我这个客人也不能幸免。”
闻言,他幽冷的眼缓缓眨动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在少女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笑纹。
“小溪?原来是他。他不怕养虎为患么?呵呵。”
他菲薄的唇即使勾出讥诮的弧度,仍然清隽如昔。
“所以,为了你同所有人的性命,救了我?”他紧紧盯着少女不放,象鹰隼盯视着猎物。
“大人说是,便是。”
乔托的眸中浮现出一丝黯然的笑意,并未接话。
“大人若无事,请容苏宴先行告退。大人也请好好休息。”
少女淡淡看向锦被边缘被他捉着的手腕,目光寒厉。
他抵是感觉到苏宴心中的恶念,眼神倏忽一深,抓住她腕骨的手更用了三分力,并不令人觉得疼痛,可是警告意味却浓厚无比。
“在下的性命,早已抛诸脑后。”他眼中冷冽无边的黑洞,又深了些许。
“因此,不会感激你,苏宴。”
心底默默冷笑,苏宴开口。
“大人好生将养,莫辜负在下拼命相救,便已是对在下最好的感谢。”
少女轻轻转动手腕,试图抽回手。
这次,他没有阻止,任她将手抽回。
“大人保重。”少女微微一揖。躬身后退。
“苏苏……”他润雅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苏宴只觉颈背一凉。
“苏苏……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咳咳……我若束手等待,除开死亡,将一无所有。
既然早晚都会被阎王召去,为何不做些满足自己心愿的事?
乔托不怕死。不过,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将想要的东西得到手。
哪怕因此要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即使要化身恶魔亦毫不犹豫……”
他低回的声音幽眇淡然,夹杂着喘息。
“母后留你下来,究竟是何用意,我不得而知。然你既留了下来,我就许你自由行走的权利。
站在本皇子身后罢。看我究竟想要什么,又怎么要。同本皇子一起,看命运将你我引往何处。”
他轻浅如烟的声音,在苏宴已退出重重雾霭般的帷幔后,仍绵延地跟着传来。“
”苏苏,你躲不了。这都是命。“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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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去逆央殿调令是从大殿主事嬷嬷那里下达的。
纵是有万般不情愿,苏宴也只得默默地伏身行以大礼,恭敬谦逊地答道:
“谢嬷嬷垂怜,嬷嬷的教诲苏宴永生难忘。”
主事嬷嬷很是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颤巍却安然地伸出双手将她搀扶起来,悠悠长叹出声。
“小仙,这里不比凡间。无论权势大小、地位高低,只有实力才是决定你一生的重要筹码。万不可存了攀龙附凤之心,仙界中不乏容颜倾绝的美人,她们却不见得都会有好结局。”
苏宴连声喏喏地应下了,眼角余光瞥见嬷嬷妆容精致的脸上那纵横深刻的沟壑,心下微微一酸。
“苏宴先行告退。”
又是裣衽一礼,苏宴拈起裙裾,迟缓而脚步顿挫地退出了房间,不曾再抬头看过一眼。
年逾百岁的主事嬷嬷望着那一抹倩影袅袅地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由得抿紧了唇,眼底滑过一丝不忍。
那光芒转瞬即逝,却如此分明。
“喜娘,您这是在同情她么。”
淡淡的问话从碧绿绦丝屏风后传出,惊得主事嬷嬷慌忙转身向着那人的方向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伏在地上竟是不敢起身。
“老奴岂敢。只是在这茫茫苍穹数百年,终以见得如此灵慧的女子,却……老奴逾距,望殿下降罪。”
屏风后良久静默,方才有清冽之音再度响起。
“本皇子绝无惩戒之意,喜娘是本皇子昔日的奶娘,对本皇子恩重如山,自然是没有降罪一说的。”
那人顿了顿,语气转冷,陡然间斩钉截铁地冰凉。
“只是,本皇子呕心沥血谋划了百年,成败在此一举,还望喜娘莫要阻拦。”
那声音如此深邃空明,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上位者的尊贵,令主事嬷嬷禁不住冷汗顿生,口里匆匆应道:
“殿下之意老奴明白,请殿下放心,老奴会把今日之事都咽在肚子里,决不泄露一丝风声。”
说罢,嬷嬷略微一犹豫,便抬起身来,伸手就欲向自己的喉咙抓去,而电光火石之间一只玉佩穿过屏风直直地飞来,重重击在嬷嬷的手腕,惊得她痛呼一声。
低下头,那飞来之物竟是一枚精美绝伦的朱缨玉佩,空落落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嬷嬷的哽咽终是从喉咙里逸出,含着一丝洞察世事的苍凉。
“殿下这又是何必,老奴……老奴这是……”
一只手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地抬起,阻断了嬷嬷的话。
“喜娘言重了。本皇子言尽于此,您好好保重。”
语落,那人影微微一晃手,地上的玉佩便悠悠地飘起,穿过方才屏风上被击出的破洞飞回到主人的手中。
透过那空洞,依稀可望见那人飘扬起的白色衣角。
苏宴依然被安排在逆央殿侧的哀筝馆。
她立在红木的窗棂边,无意识地缓慢把弄着腰间的朱缨玉佩,眼里一片苍茫寂寥。
从婚前自绝,黄泉奇遇,到被人救起,又陷入了有一丝阴谋意味的诡途,她恍然觉得已过千年般疲倦。
颦蹙之间,翅膀扇动的扑棱扑棱声远远传来,苏宴蓦然惊醒般仰起脸。
从哀筝馆郁郁葱葱的庭院里,飞来一只雪鸢。
那鸟儿轻轻落在她面前的樱树上,栖在枝头望着她。
苏宴微微笑了,温柔而不失优雅地抬起手来,笑叹:
“来。”
似乎能听懂人言般,雪鸢挥动着白羽飘飘然停在了女子的手指尖。
“鸟儿,你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雪鸢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很是骄傲地抬起了右腿。
苏宴垂首望去,在爪间果然系着一卷纸筒。
她又是轻轻笑了,小心地解下了那卷纸,微微一抖,纸笺便展开了。
春来早,清梦扰。黄昏甩袖为把柴扉敲,把酒问月姮娥可好。
微微怔住,苏宴试探着开口问道:
“莫非是乔托大人?”
见女子脸上淡淡地疑惑,那雪鸢竟开了口吐出人言——
“那是自然。”
那分明是乔托的清冷声音!
苏宴看着雪鸢毛茸茸的脑袋摆出那人一本正经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得捧腹。
然而,雪鸢琥珀色的眼睛蓦地绽出冷峻的寒光,苏宴只好止住笑,继而开口问:
“不知殿下这是……”
蓦然,雪鸢轻轻挥动着洁白如雪的双翅,翩翩而起,消弭于单薄的空气中。
“我等你。”
听到那人最后的三个字,苏宴不由得微微怔住,半晌无言。
逆央殿西暖阁。
苏宴轻轻一折腰,躬身福了福。
“苏宴参见九殿下。”
乔托挥了挥手,令一众宫人退下,方才转过身,直直地望入少女的眼底。
侧了侧脸,苏宴避开那寒凉刺骨的目光,唇边扬起柔软的梨涡。
“不知大人命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乔托不曾开口,只是抿紧了薄唇,眸底一片凄清与孤独。
良久,他拂了拂袖,轻声道:
“苏苏,你可曾想过长生不死?”
闻言,苏宴冷冷地嗤笑道:
“长生不死?苏宴不过一介冤魂,幸得殿下垂怜才得以到仙界苟且,又何尝敢奢求长生不死呢?”
她清透犀利而不是柔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显得尤为刺耳。
似乎有些虚弱地咳嗽了一声,乔托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
“没有么?天帝第九子对一介孤魂尤其宠爱。这件事在仙界已经不是秘密。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向我讨要仙骨么?”
苏宴纤细的指尖在宽大的衣袖里紧握成拳,。
仙骨,凡人鬼怪与仙家最根本的区别。
拥有了仙骨,不说位列仙班,也是名正言顺的天界之人。
她从地府的黄泉碧落而来,只勉强靠乔托的仙术才成为如今不伦不类的鬼仙。
冷冷地扯出一抹笑,苏宴别过脸去,眼里一片冰凉。
“难道我说要,殿下就会给么?”
乔托笑了。
他慢慢地走下玉阶,长长的雪青色衣摆簌簌地滑过,衣襟袖口那精致的绣花针脚熠熠生辉。
止住步子,满意地看到苏宴那平静无波犹如玉石般僵冷的面容,乔托又是一笑。
“难道,你就没有感觉么。”
苏宴搁在身侧的手指又是一阵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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