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请相信我,这是个好进不好出的地方。
刘静涛先生现在被阿大阿二绑着双手已经,脚尖着地有半小时了,他吊在架子上,像足了一只待杀的鸡,他的手已经出现了缺血,这样下去手会坏掉的,好担心的说。
我看着他,他已经被打的像一块沾满颜料的破烂的画布,身上全是鲜血和鞭痕,我挪了一挪身体,这个木板凳实在不舒服,完全比不上我办公室里的沙发。说实话,其实我很讨厌这个房间。
我担心的看着他,阿大的鞭子啪啪的打着,而他就是一块被挂起来的猪肉,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刘先生,我放缓语气,尽量和蔼的说:您还是说了吧,您看您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再撑下去也没有意义,别担心,只要您说了那个电台,我保证赔偿您的西服。
刘静涛终于有动作了,他慢慢的抬起头,露出了那张被阿二整过容的脸,我已经没法分辨他的眼神。
他吐出一口浓痰,好像又不小心呛到了自己,剧烈的咳嗽。
我有点尴尬,但还是挤出笑容:刘先生,您...
呸!走狗!你们等着!他说,好像被突然打了一针鸡血,中气十足的。
我继续尴尬笑:刘先生,您这样叫我很为难的。
他没有继续回答,很难受的又回到了刚刚的样子。阿大火冒三丈,力大无比的拽起刘先生的头发,一拳头砸在了他已经变形的脸上。
贱骨头!阿大大喊。
我站起来,阿大放下举起的拳头,看着我。我整了整军装,扶了下军帽。
阿大。我叫了他一声走出房间,阿大立刻跟上。
房间外的走廊上有一个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院子里种着一排白玉兰,我很喜欢,当时是我叫阿大让种上的,但现在已经开始落了。一片片的白色花瓣慢慢的从花上脱落下来,这种感觉,很......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大站在我身边,谨慎的问:主任,什么事。
阿大,我说,语气舒缓:你跟我有几年了吧。
阿大说:唔......有三年了。
我慢慢回头笑着看我身后的这个彪形大汉的眼睛,我现在才发现,他就算低着头也比我高好多呢。
没办法,谁叫我是女人呢?
你知道我怕看打人的。我为难的说:而且阿大你每次下手都好狠的。
阿大一看着我的眼睛,他吞了一口口水,低下头去。
属下知道了。他说。
我回过头,继续看着飘落的白玉兰花瓣,说:嘛,今天就算了。
阿大的肩头微微的跨了一下,像是放松了一样,他说:谢主任。
我转过身说:我说的是,今天停止对他的审问
阿大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迟疑的说: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问。
可是魏处长明天会来提人的。阿大回答。
哦...你说东成啊,也是哦,刘先生被他抓走会吃苦头的。我想了一下,继续说:我知道啦,那就继续吧,今晚十二点前务必要从他嘴里把事情掏出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总之一定要找到我们要的。
是,属下懂了。阿大应承问:说了以后呢?
我看着窗外,说:送他回家,人绝不能落到宪兵队手里,懂了吗
阿大应承了。
我继续看着窗外,吩咐了阿大几件琐事,最后说:日本人走了,我们这里还是不太平吗?
阿大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我也不是在问他。
2
下午六点,我回到家门口,是站里分给我的宿舍,不大,本来是夫妻房,可是现在只有我和弟弟住。现在这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放学了。
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门前垫子上的香灰没有变化,也没有人迎出来,看来这个家伙还没回来。我放下公文包,脱下军外套摘下帽子挂到了门口的衣架子上。
两小时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带着眼镜。我有一点近视,可是带着眼镜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所以平时并不带。
饭已经热了两次了,时针已经指向了八,弟弟还没有回家。
我有些着急,这个家伙平时最晚也就七点回家,从来没晚过。
他是个很老实很单纯的小男孩,今年只有二十岁,是个大学生。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家伙会因为什么原因这么晚回来。
天明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我们独自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天明从小就很乖,一直很懂事,知道现在我还能想象他跟在我后面一声一声的叫姐姐的样子,总是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动过他一下,也没有大声骂过他一句。
只不过他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个时候,门响了,外面响起了天明的声音。
姐!姐姐!开门!外面喊。
我急急忙忙的跑过去,把门打开,天明穿着黑色的学生服,右手攥着帽子,左手夹着两本书,应该是他的课本。看他慌慌张张的,满脸大汗,我也说不好他到底什什么表情。
我凑过去帮他拿下了挎包,一阵女孩子的味道向我扑了过来。
我笑了,不再看他,回身走向沙发,说:饭在桌上,慢慢吃哦。
哦,他应道,接着是碗筷的声音,再接着就是他含着东西说话:姐,我跟你说个事。
嗯,我带上眼镜,拿起刚刚在看的书:是哪家的千金啊?
姓刘,叫安安,我们教授的女儿。他心直口快的说,但是立刻觉得不对:不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我问,手指轻轻滑过书页,又翻了一页。
我听到他的皮鞋咚咚咚的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他就出现在了我面前的沙发前坐下,摸了一把油渍斑驳的大嘴,咽下最后一口。
刘教授是你们抓去了的吧?他问,接着说,姐姐,他是安安的父亲。
我停下了翻书,抬头看见了一张焦急和期望的脸。问他,刘教授?哪个刘教授?
刘静涛刘教授,教我们英文的那个。弟弟说。
哦,我摘下眼镜,看向天花板,想了一下之后说:是有这么个人。然后又带上眼镜,把目光转到书上,问:怎么了?
怎么了?!天明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他说,姐,你能不能把他给放了?
不~行~。我说:这是公事,我说了不算。
他开始撒娇:怎么不行?姐!你说放人,他们哪个敢多说?
我都说了,是公事!我说,又强调了一遍。
姐姐~~!
不~行~,快回去吃饭。
他安静,开始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在拖我,继续看书,小孩子不能惯着。
一分钟后,他暗暗咬了咬牙,回去吃饭。
我露出笑容。
3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办公室里只有小冷在默默的抄着文件。她没有发现有个人已经进来了,只是默默的抄着,这个文件是对行动队的管理文件,是我昨天吩咐她抄的。
小冷啊,那个东西你下午给我就好了。我笑着对她说。
小冷抬起脸来,这是一个娃娃脸带着眼镜的小姑娘,今年跟我弟弟一样,也只有二十岁,很会说话。她顶着招牌式的笑脸,说:佳姐,交代下来的事早点做完比较好的。
我笑着摇摇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上午的工作十分悠闲,仅仅需要看看报纸,翻翻新闻。桌上的古董钟独自摇晃着摆锤,滴答滴答的。报纸上的东西没有什么改变,要是你坐到这张凳子上,你就会发现最近的我好像都在看着同样的一张报纸,唯一有不同的是这张报纸的日期神奇的一天一天向前走着。
现在日本人走了,总裁和主席之间一战在所难免,1946年初的阳城显得格外的平静,平静的叫人心里发毛。再有几天,中共的军调代表就要到了,我们负责接待,这样一来,上面下面好像一瞬间忙了起来,闲的好像只有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
表面上说是要遵照停战协议,其实大家心里就想明镜一样。军调只是一个骗老百姓把戏,我们就像是舞台上的小丑,口说和平,其实私下该监视还监视,该送走还是要继续送走,把一圈人当猴耍。
谁知道我们是不是被耍的猴呢?
小冷还是在誊抄文件,不紧不慢的,办公室里的气氛也显得安静而沉闷。
左姐,你说军调会成功吗?小冷问我,没有抬头,笔尖还是继续舞动。
你说军调啊...我放下报纸,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说:谁知道呢?
老家又写信给我了,叫我回去。她说,她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笔尖停住了。我说:你的老家是在他们所谓的解放区吧?
小冷没有说话,没有抬头,笔尖继续停在纸上。
没关系的,我笑了一下说:你放心,你要是想回去,我给你放行的。
左姐,小冷说,抬头看我,包着眼泪,说:你是好人,没有你我就...
我笑着打断她的话,说,小丫头,这世道没这么多好人,我只是不想强迫你罢了。你看阿大还那么怕我呢。
她好像撒开了,笑着说:我可不怕您,佳姐是好人。
我笑了。
还没等我笑完,就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我整了整衣领,说:进来。
开门进屋的是阿大,他一身时髦的便装打扮,看着像是个普通的小混混。
主任,阿大说着看了一眼小冷,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冷看了看我们,有点慌张的站起来,拿起帽子,说:佳姐,我出去一下。
我微笑着点点头,小冷如获大赦,急急忙忙的出了办公室。
我端起茶杯,慢慢的抿了一口,问:阿大啊,你平时在这楼里人缘好不好啊?
阿大不解,看着我。我继续说:看把人小丫头下的。
属下不敢。阿大说着,立刻把头又不可救药的低了下去。
什么事,说吧。我说。
是!阿大说:昨晚那个姓刘的招了。
招了什么?我问,把茶水上的一片茶叶吹开,看着它在表面上打转转。
什么都说了,阿大说:他的上下线属下已经都派人去请了。
恩,我点了点头,放下茶杯,抬头笑眯眯的看着阿大的眼睛。说:什么时候你是行动队队长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阿大身体一下子绷了起来,说:我...
谁是队长?我慢慢问:你又是谁呢?
您...是队长,属下是副队长。阿大说,不敢看我。
恩,记得就好。说着我靠回去,说:其实阿大你很恨我吧?
属下不敢!
要是阿大你恨我的话,我会很为难的呢,所以阿大不满意的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哦。我说着,继续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汉子。
我说:我一定改的。
属下不敢,属下愿为主任肝脑涂地!他说。
阿大紧张了,他一定是又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个人跟了我很久,除了有那么点太怕我了,其他什么都好。
恩,这样我就放心了呢。我说着,拿起报纸。继续说,人家刘先生是教授,文化人和我们不一样,既然人家都说了,我们也就不要再为难人家了。
是。阿大回答:但是。
我说:怎么最近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
阿大称是,递过来一份名单,说:这是他交代的一些已经发展为外围的学生名单。
我接过来看了一会,最后稍稍的想了一下,对阿大说,这样,说着,我站起身来,又习惯性的整了整军装,说:这件事暂缓,刘先生那边既然已经着啦,就送他回家吧。
我看着他的瞳孔说:你亲自去。
阿大楞了一下,用力的说:是!主任。
阿大出去了,我的弟弟左天明却闯进我的大脑。
我这个可爱的弟弟,我这个跟在身后一声一声稚嫩的叫着姐姐的弟弟,我这个从来没有让我发过火,乖巧懂事的好弟弟。
我的好弟弟,你可真是给你的亲姐姐出了一道好题。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那一片一片落下的白玉兰花瓣飘落。
真是个多事之夏。
3
下午,就在我的办公室里,魏东成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在我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这个已经年届四十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应该在前方打仗的将军,而不是一个坐办公室的。多年以后,我的小孙女告诉我,我们这样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叫白领。
左佳!!他大喊我的名字,说,你们凭什么干涉我们的事!
这不是你们的事。我平静的回答。
魏东成几乎要气疯了,他怒目圆睁的看着我,似乎是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我。
魏处长,我说,这个刘先生关系到一个很重要的作战情报,是我们军统的事。
你放屁!他大怒,像一个没教养的流浪汗一样大骂:你们的那个戴局长已经没了,懂吗?你们神气不了几天了!!
而我却严肃的告诉他:魏处长,请注意你的言辞。
这次的事情要换了是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失态,这不是一个职业特工该有的表现,像个蠢货,而我周围这样的蠢货却不少。
半小时后,他才悻悻离开,而就在这时,阿大走了进来,告诉我,刘先生已经回家了。
我说,很好。
就在这一天内,对我发火的不只是亲爱的魏东成处长,还有我的弟弟。
你们这是谋杀,是迫害!!他愤怒的说。
我依旧坐在沙发上看我的书,带着眼镜。
天明现在的样子和魏东成不谋而合,在我的跟前转来转去。我平静的看着书,心里在想怎么安抚他。
你说话啊!天明叫。
我问,说什么呀?头也不太一下,表面上我看起来很平静,事实上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接着,他怒火冲冲的向门口冲去,我跟着抬眼看去,正想问他去哪,结果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他摔门而去。
那目光,跟刀子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天明的消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打发阿大去找,但却没有消息。所以,我果断的开始着急了。
无论如何,再给你三天,人必须找到,不然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说,平静的盯着阿大的眼睛。
第三天,阿二,也就是阿大的弟弟突然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
主任。他说,像一根桩子一样杵在办公桌前。我看的一愣一愣的,开口问他。
怎么啦?
阿二看起来好像很悲痛,他说:主任,我和我哥哥的命都是主任救下来的,没有主任就没有我们哥俩,我不能看着哥哥对不起你。
到底怎么啦?我问,脸沉了下来。
阿二告诉我:我在司令部那里有个兄弟,是行动队的,昨天晚上我听他们说有任务,说是要去搞掉XX大学学生会的共党分子,我就摸黑跟了过去,还有这个。
我心跳漏了一拍,回过神才发现阿二递过来一张照片。
我看了它。
我的弟弟啊,他的眼镜睁得大大的,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胸口上被子弹钻了几个小孔。
我闭上眼睛,双手撑住额头,照片被捏成了一团。
阿二担心的问:主任,您...
出去!!!我喊道。回忆起来,那可能就是四十余年来的工作时期我唯一的失态了。
1946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军调,我们亲爱的戴局长走了,军统和中统改组,远东军事法庭的设立,军调失败,接着就是总裁开始了剿共。
同年的十一月,阿大不幸被我查出是共产党,毫不犹豫的内部处决了。而阿二跟在了我的身边,取代了他的哥哥。
接着阳城沦陷,我们跟着向南方撤退,我签发了小冷的病亡通知,在参加完她的葬礼之后,我亲自送了她一程,看着她越走越远。
后来,我们一直在撤退,一直撤退到了去台湾的飞机上。颠簸的云层中,我看着手中弟弟的照片,它在灯光下看着我,时间都留在了1946年这个多事的夏天。
后来......
4
台北市是一个好地方,但我不喜欢待在这里。总感觉这里的天空后面藏着几个字。
这就叫背井离乡吧。
2000年,我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了。说实话以前我从没有想过现在,从来没想过我会坐在轮椅上度日,就是这五十六年的时间把我给领到这里,在这把轮椅上,就算它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却一点也不恨它。
明天是我的生日,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女都在为我明天的八十大寿准备着。
而我呢?
我坐在我的床上,靠着靠垫,在台灯下看着天明的照片。
那是五十六年前的天明,我看着他。这张照片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张了,我时常看着这张尚未脱尽稚气的脸发呆。
看着这张脸,我一天一天的老了,而他还是那样的年轻,我看着照片,存在照片里的时间一天一月一年的增多。
我丝毫不觉得悲伤,这没什么可以悲伤的,人都是这样,诞生的时候伴随这几声哭泣,而死去的时候只有一声叹息。人都要死,只是弟弟走在了前面。
我好像又出现了幻觉,那个跟在我后面一声一声叫着姐姐的家伙好像来到了我的耳边。
没什么好悲伤的,只有留在这照片上的半个世纪,我欠他的半个世纪,就像是我在一个星球的左面,他在右面,我们中间始终隔着半个世纪的时差,而且还在不断的增加。
只是半个世纪的时差,他并没有死;只是大地的另一面,他等待着他的姐姐。
所谓恍如隔世。
寿星~小孙女说:准备好迎接八十岁了吗?
我这才发现她已经坐在我床上了。我看着她,她长的不像她的父亲母亲,而是跟我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名字是我给起的,也叫左佳。
我笑着看她,不语。
她发现了我手上的照片,问:奶奶,我经常看你拿着这张照片发呆,他是谁啊?还挺帅的。
我笑了,说:我想想啊,你应该....应该叫他,,,,叫他舅爷。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孩子还有一个舅爷。
啊!?她惊讶了,说,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时候,客厅里好像来了客人,听见一个男的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左佳女士的家?
接着就是儿子和他的对话。
老啦,耳朵不好使啦。
孙女问:会是谁来找你呢?左佳女士。
我笑了,说,也可能是找你啊,左佳小姐。
接着,我儿子进来了,说:妈,外面有个老太太找你,说是专程从大陆过来的。
孙女不服,说:你怎么不以为是我啊?
儿子笑,说:别起哄,妈,您出去看看吧。
大陆?我不记得有熟人留在大陆啊。
当我被孙女左佳搀扶着走到客厅的时候,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响起,颤抖着叫我:佳姐...
哦,我想起来了,她是小冷啊。
当我们的手颤抖着握住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五十六年的时差并没有把过去带走。
至少不是全部带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