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谪】
在那个晴朗的午后,我为救人而死。
只是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我舍弃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在盘山公路上,一辆失控的面包车。车上载着的,是幼儿园的孩子们。我驾车努力将面包车往山壁上挤,妄图让它减速。
耳边兀自回响着孩子们惊恐的尖叫,我的车却已飞出了悬崖。
死前,我看到那面包车停在了崖边,心中想:好歹,没有白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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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一切前尘往事都烟消云散了。
怎知,死后才是最恐怖不过的。
我在无尽虚空之中彷徨、徘徊,却不知该去向何方。
这是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分不清上下左右,分不清时光流逝,就连色彩也是如此,看似五彩斑斓,细细一看,却只有虚无一片。
在这无尽虚空之中,我作了很多梦,梦到如烟往事,梦到日月星辰,梦到生死更迭。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我,却有着无比清晰的意识。
所以我能看到,看到不断有生命产生,不断有生命消逝。
进来的灵魂如同被放到绞肉机里一般,被打成粉碎,与这儿融为一炉。离去的灵魂则像是录影机倒带一般,重现了他们来时的景象。
我不明白,为何我还在。
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有在这儿,细细品味这种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浑浑噩噩之中离开了那片虚空,来到一个色彩单调的地方。
这里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的地,白色的天,灰色的人。
有人总比没有强。我自嘲着。
我因我的幼稚而见识到了第四种色彩。
多么绮丽呀,燃烧着生命光辉的色彩。
死一般的鲜烈。
“你可是为了赎罪而来的。”男人用平铺直叙的语调说着责怪的话语,右手小臂上还挂着一具兀自抽搐着的人形。那曾是个人,我第一个在这儿看到的人,也是第一个朝我挥剑的人。
我在这儿所要做的,就是赎罪,赎那舍弃生命之罪。
我不懂,救了人,为何还要赎罪,生命的使用权难道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可这里没有人情、义理可说,赎不清罪,就只有烟消云散。
何谓赎罪呢?只是杀人罢了,杀的是如我一般的“罪人”。
为何要自相残杀,我也从未弄明白过。只知道,当我出现在这儿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获得过安宁。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不断响起:想获得新生吗?那就杀出去吧。
我曾想顽抗命运,宁死不愿低头,却最终败给了生存的本能:当一个“人”想将手中的匕首,捅进我的心窝时,我夺过了他的匕首,将它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那人的颈项肆意喷洒着绮丽的色彩,在我面前烟消云散了。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每天都只是为了生存而挣命,杀人与被杀只在一念之间。
你愿意杀人——还是被杀?
我瑟缩在无光的角落中,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
这是一柄带着美丽云纹与优雅弧度的弯刀。
他将它交到我手中的时候,告诉我,这是乌兹钢刀。
“什么是乌兹钢刀?”
“或许你听过它的另一个名字吧,它也叫大马士革刀。”
那时起,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武器——也就是生命。在我们看来,只有自己的武器,才是值得信赖的伙伴。因为谁也无法信任谁,这里只有互相杀戮,每个人都是彼此的敌人。
每一日每一日,满眼所见,就只有绽放在尸骸之上的美丽血花。
我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屋顶。或许还有其他人也在此守株待兔吧?百无聊赖中,我这么想着。
忽然间,我感觉到了,那是危险来临前的危机感,令我寒毛倒竖的冰冷杀意随之如潮水般冲刷着我。
看来这是个新人——我这么想着。原因无他,胆敢在这儿肆意释放自己杀意的,除了新人,就只有对自己过于自信的人才会这么做了,一样还是新人。
我看到一个人从我前面飞跃而过,而我却并没有急着去追他。一个优秀的猎手是不会介意让猎物多活动一会儿的。况且,我宁愿多花一些时间来确认,自己是不是黄雀。
不出所料,这样稚嫩的雏鸟早已经被其他人盯上了。出乎意料的是,雏鸟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身上原本就带着伤,在受到他人偷袭的情况下仍能毫不慌乱的果断迎敌,采取的姿态也是滴水不漏,显示出了不俗的实力。
但杀手与武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最终,那人击杀了杀手,却也被临死一击击伤,伤口更是在原本就有的伤处,那里现在一片血肉模糊。
我默默注视着他周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不让他注意到有人在窥视着。这是一个小技巧,黑暗中活下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对危险来临的感应,毫不掩饰的目光很容易会被发觉。
当我确认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时候,我的左手握上了背后腰间的刀,右手搭在左肩上,那里藏有我精心准备的几柄飞刀。虽然不像手中的乌兹弯刀那样吹毛断发,却非常轻便灵巧。握把很小,只能搭上三根手指,但很容易掌握平衡,轻轻一甩就能飞出很远。
待到他处理完伤口,打算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如鬼魅一般从他左侧跃出,身形却依旧隐藏在黑暗之中。
在我跃出之前,指间的两把飞刀已经被我稳稳掷出,一柄瞄准了他的腰部,另一柄瞄准他起身时发力的小腿经络。
这一手,因我优秀的藏身技巧而成功使他吃了一惊。受惊的同时,他仍能发力格开一柄飞刀,不得不说,他的战斗意识确实很不错。只是另一柄飞刀,毫无意外地切入了他的小腿。
或许是他觉得,无法战斗比无法逃跑更致命吧。在这生死关头,我却这么悠然地想道。
他因这一击而摇晃了一下,虽没有摔倒在地,却也有些重心不稳。这是个绝妙的机会,如我一般的人,绝不会错失良机。
没有刀光闪过,他甚至连手中的剑都没来得及举起,就被我轻轻切断了喉管。我手中的刀,涂抹着致命的毒药,同时隐去了绮丽的云纹与摄人心魄的光泽。只有这种在阴影中也不忘敛去光芒的刀,才是适合为生存而搏杀的武器。
学不会放下身段的人,只有死——就像躺在一边正消散成烟的那位不知名的“武者”一样。
任何招摇过市之辈,都活不过三刻。无论你生前多么强大,数不清的猎手都能将你撕成碎片。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父】。
他是这里的绝对法则,只有他能行走在大道之上。很多人敢于挑战【父】的权威,他们都已经灰飞湮灭了。
其实,早在他把刀放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自己绝没可能是这个人的对手的。
早先我并不明白,如此强大的存在,为何还留在这里,迟迟没有离去?
现在我知道了。而代价,将是这条死过一次的命。
我被授命击杀【父】。
我只舍弃了自己一人的生命,所以我只需要杀够千人,就能出去。
至少曾经,我是这么被告知的。
而现在,我才知道,杀死【父】,是最后一个挑战。
【父】并不是不离去,而是作为一个衡量我们是否有价值存在的标杆,一个严厉的考官,一道亘古难题,横卧在我们面前。
我面临两难的绝境:是继续为苟活而杀人,还是尝试去击杀【父】,搏那一线生机?
为了这道难解的选择题,我在这儿一困就是无尽时光。
最终,我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杀戮。我非常害怕,怕在杀人的迷惘与被杀的恐惧之间迷失自己,这是这儿每个人都要面临的痛苦。
终于,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去击杀【父】这条不归路。
理所当然的,我失败了。
【父】的手插入了我的胸口,手指慢慢在我心脏周围收紧。因为肺部受到了过于强大的压迫,我连呼吸无法做到。
他看着我,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开口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因为我不得不来。
“作出这个决定,还真久啊。”
是啊,因为我现在一无所求了。
“就算死也不会后悔了吗?”
若不是为求一死,我也不会来找你了。
“那好,如你所愿,我的女儿。”
看着自己烟消云散,这感觉还真是奇妙呢。我在死前莫名其妙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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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实间视界】中坐起,我的视界还无法与现实联系到一起。
眼前是一个实验室一样的房间,里面除了这台【实间视界】,还摆放了许多精密复杂的仪器,它们大多是为了测试实验数据、保证【实间视界】正常运行而存在的。
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发光球体中的男人,正是我的父亲,在梦中杀了我的人。
他转过身来,眼中依旧带着笑,开口道:“我的乖女儿,玩得开心吗?”
“这个新玩具一点也不好玩,头痛得快裂开了。而且,贸然使用会很危险,连我都差点无法分清这儿是现实还是梦境了。”我对父亲的不负责任有些恼火。
这种高度危险的仪器,没有经过大量测试,就给女儿使用,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虽说消逝的生命他都能夺回来,但再怎么说,精神分裂的话,也会很麻烦的吧?
“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我一直在照看着我的乖女儿呢,一有危险,我会立刻终止实验的。最多精神分裂而已。”男人用严肃的表情说着不负责任的话,只是眼中的笑意泄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就算是父亲大人,也不该随意窥视女儿的思想吧?明知道女儿还没有构筑好心灵壁障。”我有些赌气地说道。
“换个方向想,这不正是让你努力修业的动力吗?”
真是的,不该和他多话的,最后被气死的一定是我。
“我去找妹妹了。”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无礼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夹缝,我静静躺在虚空之中,凝视着无穷远处。
妹妹不在这儿。她一直是那样的勤奋,与终日无所事事的我不同,她注定会成为执掌众生灵力之人。
虽然我也有曾在暗地里努力过,期望能找寻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但如今,我仍旧一片迷茫的前路,证明了我努力的全盘失败。
难道,在未来,身为首个御的我,只能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虚空监察者,浑噩度日么?
这是我,得到墨苏亚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