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定是生气了，因为他的眼中翻滚着我习以为常的愤怒，不怒自威。
“你要怎么样？”从自己口中吐出的话带着一丝只有我自己才听得到的颤抖。
出乎意料地，他不似往常一样指着我的脸劈头一顿骂，而是默默地弯下腰，坐在门口的旧青石板上，从洗得泛白衬衣口袋中掏出“红双喜”，用粗糙不堪的手轻轻把烟脚的皱折抚平，点燃，仍旧一言不发，眼却透过我看向远处的山。
“入秋咯，麦子黄了。”
他把一口烟圈吐上天，似是悠闲地和女儿扯着家常。
我却瞧也瞧一眼，兀自走进屋去了。
那个人，不配做我爹。自从三年前怀疑我娘在外面偷汉子，如果不是他扯着我娘的头发大骂“贱人”，我娘也不会抛下我而离家出走，临走只留了一个字，“别。”
暂别？抑或是永别？我却再也没有见过我娘，余下的，只是那个令我感到憎恶的爹，相依为命。
“我永远都不会再叫你爹！”这是我娘走后泪流满面的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最后一次喊他爹。
“妈的，你这小畜牲，和你娘那贱人学了些什么？”话刚落下，我的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疼，一直蔓延到心底。通红的耳边是他起满老茧，骨骼却异常突出的手掌印。
我恨。
他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农夫，家中总共就一亩三分地，再加上他兼职的三轮车夫，日也勉强也能温饱。
“喂，你，过来。”是他雄浑苍健的声音，正从田间传来。
没回答，却仍是走了过去。
一把锄刀迎面递来，上面满是斑斑铁锈。
“干嘛？”我是看也不想看他。
“锄杂草。”简单的回应。
“哦。”我低下头望向那一片小麦，蓦地发现，穗儿果然黄了，不多，却是零星儿点，似是漫天里的辰星。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惊喜，他的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不过多久，全黄咯！”
抬头，无意中撞见他的目光，似有熟悉的东西在闪动。
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再次低头，便用力拔起那令人厌恶的杂草，连锄刀也忘了用。杂草们的尸身无力地散在一旁，不一会儿，就堆出了一个小草包。看他那边，却已堆起了我的三倍高，粗壮却又有力的手抓着怏怏的杂草，另一只手握着锄刀，狠却利落地割下一大片，熟练得像是吃饭的小事一般。
突然间，我发现脚边的杂草中似有东西在动。仔细一看，是一条蚯蚓，想是赖以生存的家被拆，正愤愤地向前蠕动。轻轻用手指提起它，任凭它在我手中翻来覆去——正好，抓几只蚯蚓给家中闲养的几只鸡吃罢，肉养肥了，指不定还可以多卖些钱，这样想着我就把蚯蚓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捂好，再继续拔草，顺便寻着还有没有蚯蚓。
和他除完草已是日落时分，太阳的余辉照耀着大地，给所有轮廓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麦田像是早熟了一般，黄彤彤，油亮亮的，映着余光，竟像是一片金黄海，海中，立着一个男人的背影，有点弯，却依稀分辩得出当年的健壮，一丝丝白发反射出的金线异常耀眼，他缓缓地向麦海深处走去，渐行渐远——这是被金光勾勒出的他，竟比平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柔和……
擦擦眼，一定是阳光太刺眼，导致我眼花了。
夜幕已降临，他比我先到屋，把一堆锄好的杂草堆在一旁，便不再理会，仍从衬衣口袋中掏出红双喜，抚平，倒在青石板上安静地抽。
剌鼻却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受不了这烟味，捂紧满装着蚯蚓的口袋，寻着鸡的影子。
在屋后找到鸡，却意外地发现它们围在一团似是争抢着什么……
凑近一看，我刚准备伸入口袋的手不禁呆住，那是一条条活着的蚯蚓，不停地翻动着身躯，扭作一团，妄想逃过鸡尖锐的嘴，数量，竟是我抓到的二倍多！
明显是刚扔下的，明显是有人先我一步刚扔下的！
……我一言不发地拿出口袋中的蚯蚓抛下，那几只鸡又发现了新的猎物，拍打着翅膀怪叫着跳来，饿狼扑食般咬着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不一会儿，猎物就被它们清理干净，随后，它们得意地摆摆头，扭扭屁股，看都不看我，又各自捕食去了。
回到门口，他仍在抽，不过烟已经灭了，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古老而又庄严的雕像，夜色湮没了他的眼，我却清晰地发现了他握烟的手上指甲中，残留着新鲜的泥土……
第二日清早，公鸡都在打着盹儿，他却出门了，想是踏着三轮车给邻村人送货去了罢。
秋日的清晨虽不似隆冬的寒风剌骨，却仍冻得我手指僵硬，呵出一口气，还依稀看得见上升的雾，眼中浮现出他踩着三轮车前行的背影。在寒冷的秋风中，佝偻着前行，肩一左一右地晃，像是用了极大的力。
小时候，我最爱的就是这个背影。娘牵着我站在青石板上，看着他一摇一晃地踩着踏板，车中是满满的货。
娘就和我望着这个背影，一点点变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便拉我进了温暖的家，我一直在笑，小小的脸上被期待胀得通红，因为爹每次送货，都会给我捎回几个暖暖的红薯，小心地削开皱巴巴的皮，露出金灿灿的果肉，腾腾地冒着热气，暖意一直从指尖扩散到全身……正独自想着烤红薯诱人的模样，不知不觉连口水都流下来，娘擦过我嘴角的手才把我拉回现实，望向娘的双眸，沉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爱，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
如此幸福的时光，转眼间，却再回不来了。
怅然间，天已渐渐泛白，一轮金色的太阳从山峰露出半边脸，耀眼的笑脸刺向了整片大地，整片麦田……
是不同于昨日夕阳的，微黄的世界。
他的身影，正踏着三轮车，闯入这一片淡黄。
“喏。”又是那只哟黑而粗糙的大手，起茧的手心中是一颗皱巴巴的红薯，金黄的果肉从丑陋的皮中泛出，像是被泥土掩盖的黄金。
“今儿一大早看到，就马上给你送了来，瞧，还是热乎乎的，想那时……”他的声音随着“啪！”的一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只省下呼呼而过的寒风，地上则一只滚动着的红薯，腾腾地冒着热气，氤氲了我的眼和他的脸。
“你说那时？你还敢说那时！？”受不住的，歇斯底里的大吆自我的胸腔迸出，眼泪，混着鼻涕，一齐流入我的嘴里。
他低头，沉默，我见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转身跑了，任凭狂风在我脸上肆虐,钻进我的骨髓。只剩地上那只红薯，淌出黄黄的肚皮，渐渐地变得冰凉。
发现他的不对劲，是在三天之后。
他仍像往常一样清早出门，我起来的时候发现一身严谨的他连房门都没锁紧。本该中午回来的，他硬是迟了二个小时才骑着车缓缓归来，接着就坐在石阶上，叼着烟，不发一言。
见他回来了，我才从门口走进屋里，懒得理他。
接下的几天，仍是如此，他做事似乎一天比一天粗心。
“你衣服扣错了。”他低头，松开纽扣，再合上，却又是错的。
“你的烟，拿反了。”他停下刚准备点火的手，夹着烟仔细琢磨了一番，“哦”了声，掉个头后，点火。
直到他除杂草时割到手，鲜红的血滴染红了已黄了一大片的穗，我终于忍不住“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盯着我，眼中似贴了一层薄雾。他脾气也比以前好了，不再冲我怒骂如狮吼，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不安涌上我的胸口，但管他的呢，他的事，早与我无关。
再次陷入沉默，这似乎成了我们交流的唯一方式。
他最终还是瞎了。
“白内障，本治得好的。”听着老游医的话，我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往头上涌，冲出屋，见他正靠在门坎上，仍是一支红双喜，烟气向上飘去，绕过他失了焦距的眼，消失在空中，画面宁静而安祥。
“为什么，不去治？”我大叫，失了控似的，不安，焦虑，愤怒以及一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一涌而上……那是悲伤，我竟会为他而感到悲伤！？
“你娘，不知她还好吗……”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目光寻着我的声音望来，空荡荡的一片。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很后悔……”
“真的……”
“不能给你买最爱的烤红薯了……”
“那片麦田，还真想，再瞧一瞧，秋天的田，是最美的了。”
说到这，他轻笑了几声，吐出一片烟圈，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和你娘，也是在那遇见的罢……呵呵……”
他的眼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麦田的方向，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什么，只见他弯起眼角，刀刻的纹立刻爬了上去，煞是剌眼。
“孩子，”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感到他全身颤了颤，连烟灰都被抖落在了青石上。
“对，不，起。”
我走上前，擦了擦眼角，顺着他的目光，指着远处的那片麦海，说：
“爹，你瞧，全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