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size=4]何必珍珠慰寂寥[/align]
玉阶生寒,珠泪盈眶。我念我皇,今夜,欢歌燕舞,可千万千万,别梦寒。 ——《全唐诗》
Chapter 1.
纤纤玉指,仔细地把玩着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淡淡的光泽,同样的大小,毫无瑕疵。这样的珍珠,几十颗已是难得,面前的这满满一斛,其名贵可想而知。
心中不禁怃然,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吧。对镜自视,镜中的女子仍是明眸皓齿,娇美可人。只是早已不复当年的清秀无虑,眼中盛着满满的忧伤,就连额头上都悄悄的爬上了一丝皱纹。
毕竟还是老了啊,淡雅脱俗的女子一声长叹。十年了,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多少回春去冬来,多少次雨打风吹,多少个长夜漫漫……她独自一人,固守着上阳宫的一角扬尘和清辉,历经了多少内心的煎熬与苦楚。他,又何尝想起过她?
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懂我的心么?我要的,是你的人,而不是那奢靡的繁华。若能见你一面,只一面,都好。可若你不来,再多的珍珠,又有何用?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凄,原来自己,早已失去了他的爱啊。十年独处,只换得仓皇北顾;字字泣血的《楼东赋》,亦换不来他的一次眷顾。在爱情的棋局上,她输了,输得丢盔弃甲,输得溃不成军。
人已不再,要珠何用?她轻轻的挥挥手,命人将珠原封不动的送回。
眼泪一滴滴落下,没有声音。在外人看来,她是高高在上享尽一切荣华富贵的梅妃,可她,终究还是个妾,一个没有名分的,可有可无的妾。没有他,再多的富贵,再多的荣华,都不过是个零啊。
Chapter 2.
十年前,她还是那个莆田中才艺双绝的十六岁少女,爱解《诗经》,喜赏梅花,整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父亲江仲逊医术高超,慕名前来的求医者鳞次栉比,她的美丽与才华也因此被世人得知,一时间采萍这个名字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于是,奉旨,入宫。临行时父母紧紧握住她的手,哭成了泪人儿。这一别,或许今生都不能再相见。母亲不安地叮嘱她,采萍,后宫是非恩怨,你要保护好自己。千言万语,都凝结在了不舍的泪光中,她含泪点头,一步三回首,乘上了通往皇宫的马车。
一去后宫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原来,一切美好都只是须臾,再见,再见,真的是,再也不见。
那道宫门,那么深,那么沉重,狠狠地切断了她与父母之间的路。
金銮殿上,她莞尔一笑,明秀雅致,清新脱俗。她的美让玄宗为之而震撼,没有浓妆艳抹,没有风情万种,面前的这个素颜朝天的女子却让他如此在意。这样轻易地,一笑,便掳走了他的心。
自此,他的人生不寂寞;自此,她的心事有人懂。
她一向不喜妆束,总是淡妆雅服,纯真无邪,高贵得如同一朵洁身自爱的梅,美好得让人不忍亵渎。
沉香亭内遍植梅花,一如她澄澈的内心。玄宗时常见她对着梅花出神,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起。她笑得怅惘,这十六株梅树,是每年她生日时,父母为她栽下的希冀呵。如今,梅树依稀还在,她却与父母相隔千山万水。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本应该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如今却要因为他的自私而一个人举目无亲地在皇宫中度过余生。忍不住将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呢喃,采萍,相信我,以后你每年的生日,朕都会为你种一棵最好的梅树,一定。
“真的?”她的脸上顿时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他看着心疼,只是一棵树呵,她竟如此开心。这样单纯的女子,如何不让他更加怜爱。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不过一瞬间,他们却彼此沉沦。
她常常为他吟诵《诗经》,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来历,惹得他满心欢喜。闲暇时分吧,她总是同他一起在梅树下散步,赏梅观景,吟诗作对,流连忘返。他拥她入怀,轻声唤她,萍。
那时,他应该是爱她的吧,不然怎么会那么温柔地唤她,我的萍。
他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她亦以为,他会一直宠着自己,直到他们都已垂垂老去。
在爱情的局里,所有人都是作茧自缚,欲罢不能。即使贵为君王,也无一幸免。
很多事,从一开始便注定结局。多年以后她才记起,原来那时的把盏同游,便是她最幸福时光。如此,便可,无憾。
Chapter 3.
可是,她来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他沦陷了,他彻彻底底地沦陷了。五十六岁的李隆基,为了他的儿媳而神魂颠倒。
他抛开了一切礼教的桎梏,娶她入宫,封为贵妃。自此,万千宠爱于一身;自此,采萍的爱情人去楼空。
他忘记了她素面朝天的倾城容颜;他无视了她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忽略了他们曾一起携手并肩走过的旅途;他背弃了他曾对她许下的不变誓言。他只是一味的贪图杨妃的美色,将其余政事、嫔妃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唐局势急转而下,原先的开元盛世也变成了乱世荒年。
采萍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后宫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怎么会是她这毫无心机的女子所为?是,我爱你,可是你现在不爱我了,我又硬赖着你有什么用?我为你念诵《桃夭》的深情你都不在意了,我像其他失宠的嫔妃一样哭哭啼啼,你就会重新回到我身边么?
你虽然不爱我,可我一样还有尊严。
于是,请愿,迁往上阳宫,不再踏出宫门半步。
日子如流水一般匆匆从指间滑过,转眼已是十年。
十年了,皇上始终不曾来看她一眼。十年了,她的容颜不再,她的纯真不再,就连她曾有过的骄傲与倔强,都被时间打磨得没了棱角。
对他,不是没有怨恨的;怨他剥夺了自己的自由却又弃之不顾;怨他不念旧情,狠心离去。只是当怨恨与思念并存的时候,思念便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她想他,发疯一样地想念他。她想念他的微微上挑的眉梢,想念他的令人心安的笑容,想念他的温言相劝,想念他的软语呢喃。
在我心中,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我约定三生的夫郎。若是可以,我情愿与你做一对自由自在的平凡夫妻,陪你一起老去,不在乎这许多荣华富贵,不在乎这年华是否美好。
难以忘怀的思念汹涌,在悲伤的边缘泛滥。噙泪执笔,泼洒下内心深处的孤寂。
“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字字泣血,句句含情。
她派人将这篇《楼东赋》送给了皇上,试图挽回昨日的一丝温暖。她徒手一搏,她毫无退路。若赢,你来见我一面,哪怕清心寡欲地来,只见上一面,也是好的;若输,今生则已无缘,你爱你的美人,我赏我的梅花。两不亏欠,各不相干。
那么,自己还是输了吧。皇上啊皇上,你可知晓,那一斛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月光下,她的泪,一滴一滴,溢出了面前的酒杯。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依昔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一仰头,干了这杯酒。你既已不在,徒留我,在原地,频频地,与往事干杯。
Chapter 4.
“长门终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他手执她的诗稿,不仅怃然。从来没有那个妃子像她一样,总是带给她最深的疼痛与感动。抓起一把珍珠,他的脸上涌现出深深的寂寞。
采萍啊采萍,他也只能是惆怅而已。爱情是霸道的,是独一无二的。即便贵为君王,也没有能力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唯有派人送去一斛珍珠,以表他的慰藉。
可是,采萍,你真的一定要让我内心如此不安么?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意,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有了玉环,他对采萍已经不再有爱,只剩下一抹浅浅的愧疚与怜惜。
是的,他爱玉环,爱得倾其所有,爱得竭尽全力,爱得毫无保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他们爱情的坚贞;“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他们许下的誓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他们永世的挣扎。
可是,又有谁想过隐退上阳宫的她?
Chapter 5.
终于,安史之乱爆发了。
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知多少天没理过朝政了吧。
他以为,是自己老了,却不知正是他的轻信,他的自以为是,才一步步地把开元盛世推向了一个昏庸无道的时代。
杨国忠死了,杨玉环也死了,年迈的李隆基只能带着寥寥可数的亲兵,狼狈地逃回长安。
他的宠臣没有了,他的爱妃没有了,他的皇位也没有了,八十六岁的太上皇,别无选择地一个人度过余生。
似乎是那么漫不经心的一瞥,她的脸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再也挥之不去。江采萍,这个遗忘了多年的名字,终于伴随着一切过往中纯粹的记忆,再一次彻彻底底地被他记起。
他想起昔日在沉香亭的把盏同游,他想起她初入宫时的巧笑倩兮,他想起她深情念诵《桃夭》的感动。他想起她被李瑜勾了凤鞋后欲说还休的轻薄浅怒,他想起她那一低头时的娇羞动人。
原来,这么多年,她在他心里,一直都不曾远离。他爱她,他一直都爱她,像爱自己一样爱她。只是过于深邃,过于习惯,才熟悉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爱,早已沁入骨髓了呵。
他急急地赶往上阳宫,却只见到她的墓前青草茕然。满园的梅还在徐徐地吐露着芬芳,一切都依稀似曾相识,一切却又是物是人非。
他仓皇逃出长安之际,未来得及带上失宠的她,她却在他逃出长安之日便来到梅树下自缢而死。固然是心伤他的不闻不顾,但她的心,又何尝不是在他送来一斛珠的那天便死去了?心既已亡,空剩一副躯壳,又有何用?随风而去,化作一缕魂,无怨,无恨,亦无牵挂。
抚着梅树斑驳错落的纹路,他不由得老泪纵横。依稀间她淡妆素裹的脸又在眼前浮现,国色天香的面容却愈见清瘦。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采萍呵采萍,这么好的女子,我为什么会错过你?
彻头彻尾的疼痛,狠狠的切割着他的薄情。
天昏地暗,头晕目眩,他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
最后望一眼那如火如荼的梅,嘴角释然地浮上一丝微笑。
采萍,若有来生,请让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好好爱你。
[ 此贴被煞在2011-05-09 10:4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