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Iris来到曼哈顿上东区第三天了。或者准确的说，是回到上东区。自她有记忆开始，13岁之前的所有生活中的场景，都在这座象征金钱、派对和享乐主义的城市里。小时候的Iris仰望着那些高耸的大楼就感觉到自己像是这座城市里最格格不入的那个人，何况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那些昂首阔步，从头到脚不知道穿了多少种品牌的人。但五年后的今天看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现在的温度可高不到哪里去，高跟鞋都换成了靴子，Iris也不例外，今天穿的是一双柔软舒服的马靴。寒风呼呼地吹乱了Iris褐色的长发，她不停地用那双带着漆皮手套的手捋头发，当冰冷的手套触到脸颊时，Iris总会打个寒战。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件Burberry双排扣大衣下面只有一条单薄的绒裙。而她露在外面的那一截腿，现在更接地遭受寒风的侵蚀。当然了，Iris自己可不介意，她还有那么点享受这种寒冷的意思。
Iris这一身的打扮走在街头，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和那些原本就受时尚熏陶而长大的上东区女孩没有差别，甚至，更胜一筹。
Iris迈开她的长腿，穿过那条大道上所有的奢侈品牌店，仿佛它们不存在似的，消失在拐角，进入另一条街。
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她停下来，抬头看着那块有点褪色的招牌——ED。透过玻璃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馆内的布置没什么变化，充斥着古典英伦风庄严的咖啡色调。它的静立，是城市喧嚣里的一点安宁。
Iris推开门，进入咖啡馆，在玻璃落地窗边的位置坐下来，脱下她的漆皮手套，露出纤细苍白的手，手背上的血管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包放在右手边，很不寻常地竖起来。Iris清楚，那是刚从医院拿到的医学检查报告撑起来的。
外面的光线沿着玻璃窗，在暗色的地板上，将咖啡馆分成两半。Iris坐在亮的那一半，那一排都是富有现代感的崭新的桌椅。而视线的暗处，是儿时熟悉的旧式桌椅。在亮处的Iris望着暗处角落里的那张似乎空了很久的桌子，视线像蒙上一层纱。这一刻，回忆离她很近，却无法触到。
Iris习惯性点了一杯拿铁。
透过玻璃窗看到，路对面的那家书报亭还在那里，Iris隐约看见，卖报的依然是那个和蔼的大伯。
十二年前
五岁的Iris独自坐在ED的角落里的桌子上看一本破旧的图画书，是亚瑟王的故事。桌子上还有一些诗集之类的书，都是有点旧的，这是她唯一的消遣了。但如果她妈妈有空，兴许她就能离开ED一段时间，也许可以去中央公园转转。问题就在，她妈妈总是没空。跟Iris说话的也只有Helen了。Helen是ED的老板，是个英国老太太。咖啡馆里总有点红茶的味道，都是Helen在喝。对，都是纯正的英国红茶，Helen从不喝咖啡，尽管她卖咖啡。
“Iris，帮我去买份报纸好吗？” Helen用她十分正经的英式口音对Iris说。
Iris合上书，接过Helen的钱，从座位上跳下来，往咖啡馆门口走。Iris踮起脚，够到门的把手，推开门，往ED对面的书报亭走。
“先生，要一份报纸。” Iris把手中的钱举得高高的，到达卖报大伯的面前。
卖报大伯探出脑袋，透过老花镜看到站在窗口下沿的Iris，露出和蔼的笑容。一手接过钱，一手递出一份报纸。
“拿去吧，还外加一块软糖，给你的。”
Iris从大伯手中接过一块小小的软糖，说了声谢谢。
Iris边走边小心地打开软糖的包装，把糖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着。甜甜的汁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希望这糖别那么快吃完。Iris注意到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女孩牵着两个大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过。Iris心生疑惑，为什么别的小孩的妈妈身边还有个男的，而自己的妈妈却没有呢？
后来Iris总算知道那个男的叫爸爸。再后来Iris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也知道为什么当初她没有爸爸。
想到爸爸，一阵怒火就在心间点燃。
Iris往喉咙里灌了大口的拿铁。
“Oh, my dear sister! Long time no see!”一个穿着军装夹克的金发美女坐到Iris面前，朝她微笑着。
Iris笑着用英语说：“别开玩笑了，Terry。我还不至于不会讲英语。”
被Iris叫Terry的金发美女咧开两瓣涂着闪亮唇彩的嘴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你一个高中生，翘课还翘到纽约来。不怕被开除吗？”Terry戏谑道。
Iris轻描淡写：“我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你的老毛病还真管用啊！”Terry继续她清脆的笑声。
Terry用她甜美的美式英语点了一杯拿铁。
“Jason还好吗？”Iris似漫不经心地问。
“他呀，比你们母女俩刚走的时候，可好多了。”
Bass·Jason，上东区最豪华的酒店的老板，倒是个亲切幽默的人，在他家的那几年，Jason一直对她和妈妈很好。Teresa·Jason，也就是Terry，Jason的独生女，典型的上东区女孩。令人嫉妒的不止优裕的家庭和姣好的容貌，还有她同样好的成绩。
“你一个人来的？Ann呢？”Terry说的Ann是Iris的妈妈。
“跟Daniel走了。”Iris冷冷地说。
“Daniel？你爸爸？”Terry诧异。
“两个星期前突然在家长会出现，跟我说他要补偿这么多年来的缺失。然后让我妈妈心甘情愿地原谅他，跟他去度假了。”
“所以你现在算是，离家出走了？”Terry问。
“我可不会原谅一个装作不认识我的混蛋多年后还要我叫他爸爸。”
话音刚落，胃部翻腾起一阵痛楚，Iris没有做出痛苦的表情，只能轻微察觉到她的面部绷紧了。她望着那杯咖啡，没想到反应愈加强烈了。
Terry手机响了，她对Iris说了声“Excuse me”，侧过脸去听电话。
Iris移开视线，开始仔细观察多年后的Ed。吧台后面那排橱柜的最左边，有个格外显眼的玻璃柜，里面摆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那套茶具，Iris再熟悉不过了。那是Helen用来喝英国红茶的。看样子似乎是，Helen不在以后，它就一直呆在橱柜里头了。
挂了电话，Terry对说“抱歉，我的走了，还有些事要办。”
Iris邈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没关系。”淡淡地说。
Terry拿起她的Chanel包，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星期六，感恩节聚餐，在我家，你来吗？Jason会很高兴的。”
Iris想了想，“当然，我回来。”
“Okay，那么，星期六见！”耳际留下Terry甜美的腔调和踏踏的高跟鞋声音。
Terry走后，Iris仍然坐在那里，恋恋不舍地沉浸在厚重的回忆中。以前，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忘掉过去，而现在，自己却贪婪地享受这一点余温。或许人总要在看到尽头就在不远处，才恍然回首，发现已经抛却的温馨的回忆。Iris的童年就是咖啡因的浓香，古朴的厚重感的诗篇，Helen教她写的那些繁复优美的英文。
Iris耷拉着涂着眼影的眼皮，褐色的眼眸藏匿在阴影里，扫视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试着拾起散落一地的记忆碎片，试着在脑海里拼凑些什么。
视线定格在一个陈旧的书柜，上面几层摆放着崭新的杂志，把书柜反衬得更旧。记忆里，那个书柜，都是一本本厚重诗集和几本童话书，Helen常给Iris读。定眼看了看书柜最下面的一层，她确信有想要的东西。
Iris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扔在桌面上，拿起包包，径直走向书柜。
Iris蹲在书柜前，伸出纤瘦的手，从黑暗处摸出一本破旧得封皮和书页都分开的书。那本破旧的书铺满灰尘，像是岁月在它封面上的沉淀，遮蔽了它原本的面貌。
Iris把它拖在受伤，轻轻吹走上面的灰尘。封面上只剩褪色得差不多的字迹，用极其细长的字体写着《A Christmas Carol》。
Iris拿着书，走到吧台那里，把书放在吧台上，“我可以拿走这本书吗？”Iris低声问，手伸进包里随时准备付钱。
吧台里Ed的新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他先是看着那本破旧的书愣了愣，应该是对这本书的存在没什么印象。但在记忆里搜寻一下，他大概也猜到，是前任老板留下的东西。
“Sorry？”Irisk见他好长一段时间，又叫了他一声。
老板回过神来，说“Sure. You can get it.”老板没有要Iris掏钱的意思，反正这样破旧的书也无关紧要。
Iris便拿着书，离开了Ed。当寒风再次扑面而来，她依然对这彻骨的寒冷视而不见，只是边走边用有点僵硬的手指小心地翻开破旧的书页。
风似乎更大，更冷了，身边的人都裹紧了大衣，匆匆走过。Iris的长发也总是吹到脸上，她只好不断拨开自己的头发。手里的书页也被吹得沙沙作响，暗黄的纸页散发出刺鼻浓烈的气味，是记忆中的味道。
寒风中，一个人不小心撞到Iris，他匆匆说了句道歉就离去。而Iris手中的书就摔落在地上，风无情地吹过，一页页暗黄的脆弱的书页瞬间如数只蝴蝶随着风飞舞在空中，飘散了。
Iris惊惶地去捡落在地上的书页，捡起那本书的残余部分，抱在怀里，在空中拼命抓那些书页，好像不希望丢失任何一页。有几页被吹到马路上，被过往的车辆碾了个粉碎。
Iris把捡回来的书页抱在怀里，慢慢地蹲了下来，把凌乱的书掩护在腹部。心脏有一种莫名的，撕裂的痛楚，她的包包扔在地上，拉链没有拉上，一份大大的文件滑出来。
一滴冰冷的泪顺着挺拔的鼻梁滴落。有那么一刻，Iris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急切去捡回吹散的书页。她只记得，那一刻，感觉失去了，失去了一切。最后一丝温暖也失去，只剩自己，拖着衰败的躯壳在寒冷中，什么都没有。
那份大大的文件是胃镜结果——胃癌。
[ 此贴被煞在2011-05-09 08:25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