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如玉】
我叫镜如玉,是清越湖的主人。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出道时只有十四岁的我,受命向百兵兵谱上许多成名高手挑战。无论他们用何种兵器,战技如何神妙,经验何等老道,只要我掌中仍握着玉颜雪,便已立于不败之地。轻拢、慢捻、抹复挑,仗剑挥洒,将这拂袖三式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战,都要持续数日,直到那所谓高手,无力支撑,我都会毫无怜悯地取下他们的首级。每一日每一日,我都重复着寻人、杀人、复寻人的过程。直到我名动江湖,人人都以剑之尊者,颜如玉之名称呼我。
“公子,宿老们唤您过去。”身前的丫鬟虽将头深深埋下,却仍忍不住在抬头时偷眼瞧他。如此冠绝人间的美貌,竟是属于一位少年,这始终令她难以置信。
“嗯,我知道了。”眼前的少年,虽只有十六岁,眉目之间,却已不见丝毫稚气。有的,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与不与凡人相类的淡漠。
默默弹拨着眼前的筝琴,少年的心思却早已不在琴曲之上。回到清越湖已有数月光景。期间,慕名来向他挑战的武学高手,数不胜数,却无一能幸免于他的剑下。每一个,都成了他攀登武林至高之位的垫脚石。时至今日,他早已是声名远播。
可他仍感到无可奈何。
于他,高绝的剑艺,无法改变任何事。他的地位,他的武功,他的性命,都不属于他。
宿老堂,一个自他出生起,便重重压在心头的名字。他们掌控着他的所有,一切都要按照他们的计划行事,不得有半点差池。外人看来光鲜无比的清越湖主,不过是个被培养成杀人兵装、台前傀儡的可怜虫罢了。
双手按弦,他悄然无声地站起了身。左手轻拢起悬在身侧的佩剑,他慢慢安下了心。无碍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便仍有机会,去完成心愿,纵然我死千百回,也亦无惧。
在这清越湖,只有你是真正属于我的,玉颜雪。他在心中轻叹道。
走出湖心岛,小舟载着他,慢慢向清越湖另一端驶去。
我的剑技,是独一无二的。
那是我自琴弦上,悟出的妙法。
轻拢、慢捻、抹复挑,能令一切精钢化为绕指柔。
这本该令我骄傲的奇妙剑术,却带给我无尽的烦恼。
只因我找不到能与之相配的剑,来尽其全功。无论怎样的名剑,只要我胆敢将拂袖三式认真一用,便会剑折灵散。我曾为此苦恼了极长一段时间。
直到有人上贡了一段美玉。
这本非制剑之材,可我却着了魔般,再也不愿将她放下。我小心翼翼,唯恐将她伤到分毫,用了整整五年,才将她磨砺成剑。我为她取名为玉颜雪。
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便开始有了希望。
“尊贵的宿老们找我来此,有何吩咐?”少年低垂着头,脸上是亘古不变的淡漠,好似任何事都无法在他心中荡起半分涟漪。
“最近数月,前来挑战你的江湖好手,已大为减少。长此以往,你的修为恐将不进反退。宿老堂商议之后,为你定下了一个新的目标。”在他面前,同样是个少年。比起他,却多了几分傲气,少了几分脱俗。本是面无表情的脸,却因微微翘起的嘴角,透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请告知,试炼的目标与位置。”少年对眼前人的轻蔑视而不见,依旧静静站立着。
似是感到没趣,那人微翘的嘴角重归一线,说道:“试炼的地点,就在云雾峰;试炼的目标,叫做云雾狩。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将她的首级带回这儿。”
“我知道了。”少年低垂着头,倒退着出了门。
香车华盖,宝马名驹,前后随行三十六骑,这便是颜如玉出行时全部的仪仗。照顾起居,已是十分足够,但联想到他的江湖地位与门派身份,这份待遇,却只能令人赞他朴素节俭,行事内敛。
静静地坐在车内,少年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他只是拢着剑,嗅着车内的熏香,默默调息着。他听说过云雾狩的名号,传闻中,她是个使弓的绝顶高手,那高度,就是宿老团极力要他攀上的一个巅峰。而如今,他被逼迫着要来挑战这毫无把握的对手,只因他现在的修为,没有这份压力,实是再难寸进。他有颗七巧玲珑心,深知这一切的干系,心底里却连怒意也无力升起。并非他软弱,而是那宿老堂,太绝。
将手中的剑,轻轻抽出半寸,抚弄着温润的剑肌,抛开纷乱的杂思,他的心思,复又沉入剑与剑技之中。
云雾峰坐落在渺无人烟的泠涯山脉深处,休说城镇集市,连寻常村落都寻不见。听闻朝廷要在此偏远蛮荒之地建立驿站,也不知是作何想法。坐在温暖的马车内,遥望着峰顶的皑皑白雪,颜如玉的心思已渐飘渐远。
他虽身怀绝顶剑艺,却非以剑修身之人。论身体素质,实是难与绝顶修体之武者相较,只与寻常粗浅武夫相若。
但正是这样的他,能轻易磨平所有武学高手的棱角傲气。他的剑,中正平和,却又带着些柔软缠绵,让人忆不起,是在生死决斗。握着剑的手,感受着玉质的温润,他的心脉总能轻易被撩拨起来,气脉却始终保持绵长,令他不甚优秀的体力,能轻易支撑数日之久。往往对手不支倒地,他却仍神采奕奕。
为了这一次的决斗能顺利进行,而无后顾之忧,宿老堂动用了特殊的手段。然而,正是这手段,令他无法保持在最佳状态。但他毫无惧意。闲适的休憩中,他甚至还有心思量,爬山半途中,能否下车,赏一赏雪景。
云雾峰陡峭,马车终究是坐不得了。身着长衫的颜如玉,却毫无异色,似乎寒气无法对他造成丝毫影响似的。
毫不节省体力,他以极快的速度跃上峭壁,如矫羚般跃动着登上了云雾峰,身边未带一名随侍。
行至山腰,他悄然俯瞰着漫山雪景,神色淡漠如常。
“云雾狩尊者,在下得闻尊者大名,特此千里迢迢前来向您讨教,望能不吝赐教。”这番话语,并非他立于崖边高声呼喝而出,而是盘膝雪上,以声凝线,传遍山野。那声线,正如他的剑,婉转腾移,轻轻撩遍整座云雾峰。
他晓得,与其在山顶决斗,令两人都心有所忌,不若在这儿更能放手施为。
一阵淡淡的云雾悄然将他笼起。虽是这般轻柔,却令他心悸起来。他沉息凝神,以心弦拨动雾弦,骤然便懂了,这是能迷惑人心,名副其实的迷雾。
“前辈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出来与晚辈一见?”这一次,他立起了身,并未凝声成线,而是以寻常的声音说了出来。那话音带着几分清越,几分沉凝,更有时间垒起的点滴无已,令其自成一番音律。
一人自雾中慢慢向他走来,望其身形,却是一娇柔女子。
“公子心思通透,明知在这云雾峰上,没有半分胜算,为何仍向我邀战?”雾中透出的声音,如谷中幽兰,山间雪莲,空灵却不显寂寥。音色虽沁人心脾,话语间,却满满都是疑惑与不解。
“在下自有自己的打算,尊者无须过多疑虑。”惑人心弦的音调,自颜如玉唇间缓缓流出,似情人温婉的爱抚般,渐渐渗入雾中,“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若不向尊者讨教一招半式,在下也无颜回那清越湖了。”
“清越湖……”雾中人似是心有所忌,连雾气都随之一颤。
过了半饷,似是下定了决心,雾中人的话音再度传入颜如玉的耳中:“我知道了,既然你是从那儿来的,我便无须留手了。”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地迷漫在颜如玉的唇角,他应道:
“如你所愿。”
少女的箭,如雨点般轻盈落下,却又不似雨滴湿衣无痕,箭箭带着如有实质的杀气,箭尖直指少年周身要冲,无一不狠、不辣。
反观那少年,优雅地挥洒着玉剑,以间不容发之势将箭矢挡下,丝毫不见决斗应有的紧张,有的尽是从容。
轻拢、慢捻、抹复挑,这三式由他信手使来,如转轴拨弦,奏出了诗情画意,奏出了风花雪月,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之姿,化为弓矢无法逾越的天堑。
正在挽弓搭箭的少女,手指如撩拨竖琴般,以纷繁错杂的手法,将身畔云雾凝成的箭矢,一一射向少年。箭矢以种种不可思议的弧度飞向少年,又从种种难以置信的角度钉向他的要穴,攻其必救之处。
往日,能逼她使出真实箭术的人,无一能撑过一时三刻。然而,面前这个神色淡漠的少年,却将这一事实,无情抹杀。
他已然抵挡了三日。
看那颜如玉挥洒自如的样子,似是仍能支撑个三五日不败。但云雾狩耗不起。为了让他无法靠近,她耗费了大量的气力,辅以平沙落雁连珠箭之式,堪堪将他逼在百米开外。
然,形势严峻如斯,云雾狩却丝毫不以为意。她如墨的眸子,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
“公子,接下来我会用净血箭,请公子小心了。”她微微一笑,转而毫不迟疑得在雾中一抹。
她的手指并未破口,却从凝脂般的肌肤中,渗出丝丝血珠。那血,如流水般渗入雾中,转而化为一支印着血痕的箭矢。
望着那妖异的箭矢,颜如玉却陷入了回忆之中。
曾经……他见到过同样的少女,同样的矢。
那并非清晰的记忆,而是恍如隔世般的,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一袭白衣,翩然若仙。脸上戴着银白色的面具,更为他增添了一丝神秘气息。身后有三十六骑相随,追着一名容貌与她别无二致的少女。
少女眉头紧皱,似是已受了内伤,轻身功夫却毫不见弱,掠地轻点,身轻如燕。
那三十六骑,座下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但却被那少女越拉越远,眼见已是追之不及了。
唯有他,不仅未被甩脱,反而渐渐逼近。少女时不时回身甩上一箭,却都被他轻易以剑削折。
身后已望不见那三十六骑的身影,少女似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这难缠的敌人解决,再行远遁。她转身站定,气度沉凝得开弓搭箭。一寸一寸,随着弓弦的律动,一支妖异的血矢映入了他的瞳中。
那血矢,如疾电般向他射来。横挡在身前的青虹长剑,轻而易举得被蚀断。血矢钉入他的胸口,将他远远带飞了出去。
那分明是死的盛放,他却能看到,面具下的嘴角,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自回忆中醒转过来,那矢,已然飞至他的面前,差之毫厘便要印入他的面庞。
他知道,若再留手,他的死,将成定局。
一式玉遮颜,他如举千斤,却终究是以剑,将那血矢凝在了他的面前。
云雾狩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那剑式,分明是专程为她的箭而准备的。不愧是清越湖的兵装,她在心中叹道。
然而,时间没有留给她感叹的罅隙。
那血矢,转瞬间便被彻底吸入了玉颜雪之中,令那白玉剑身染上了一层朦朦血光。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这一切,都是那剑贯穿她胸口时,映入她眼中的。
她感觉到体内的所有血液,都在涌向那剑。直到身体里最后一丝温热也被吸走,她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少年的尸体仰躺在雪峰之上,脸上,却带着云开雾散般明媚的笑。
净血箭,并非那么好抵挡的;玉遮颜,更非轻易就能用出的。当他挥出那一剑时,他的心脉,已然为他自己所断。
以生命为代价,用尽最后一分力,他以朝圣般的姿态,轻轻将剑送入她的体内。
他是人为制造的完美,她是天地雕琢的无瑕。
得知她的存在,并非偶然。宿老堂费尽心机,将他诞育出来,却仍觉不足。为了让他有一个互相竞争的对手,宿老堂安排他参与捕获云雾狩的计划。
第一次见她,他已然为她所吸引。自己看似完美,却流淌着污浊的血;空有绝顶武艺与显赫身份,却连半点自由也无。何其矛盾而又悲哀的存在,可他却一直活得那么自然,从未如此刻一般,那么痛恨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他,自然而然为她所吸引。为了追寻她的纯净与自由,他费尽心机,打造出能将她锁住的囚笼,玉颜雪;竭尽才思,创造出能抵挡她莫测箭术的剑式,玉遮颜。那与她相类的纯净,是人间唯一能将她一身净血归于一处的存在。
如今的他,已心满意足。她不可能再离开云雾峰半步了,只有在漫长的沉眠中,等待他前去,为她打开囚笼的锁……
少年睁开双眸,转醒过来。
洞穴内的空气中凝滞着腥咸的味儿。躺在血池中,他着实花了些时间,才慢慢清醒过来。
这血池,是清越湖的湖中湖,血心湖。
起身,着衣,逐渐活动开全身的关节,少年不甚流畅地走出了血池。
走出洞外,迎着略显刺目的阳光,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我就叫镜如玉吧。”
镜如玉,与颜如玉相同,却又不同。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赝品还是真品。
从我初生起,便不断在生与死之间循环往复,不得安宁。
是的,外人看来光鲜无比的清越湖门主,每一代,都是我。
这悲哀的轮回,是从何时开始的,我早已记忆全无。自我被创造出起,每一次死去,新生的我便如同白纸一般,上一世的一切因果,都随着命陨而烟消云散。
一直到前两世,或许是习惯了往返于生死之间,我渐渐能捕捉到一些记忆的残片。我开始有意识得为自己留下文字记录,记录关于自己的一切重要信息。
终于,我找到了自己的真相。
镜如玉慢步在清越湖底,错杂无序的密道之中。无论来过多少次,这如蛛网般绵密复杂,兼之不断变动位移的可怕地道,仍会使他的方向感彻底迷失。
虽然在地下迷了路,他却丝毫不见紧张。他知道,无论身处怎样的危局,都要时刻保持沉静,这心性的测试,同样也是宿老堂对他的考验。
哒,哒,哒,他凭直觉感到,自己离原路,已经越来越远。前面,却始终有什么存在,一直在吸引着他的脚步,让他无法停下。
路的尽头,是一扇密门。这种清越湖中密地通用的加密方式,他早已是司空见惯。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密室。
走廊上昏暗的光照进门内,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双手反举着,跪在地上。
镜如玉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仍旧走近了些。
那是个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他的双手双脚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肩胛被铁链贯穿,缠绕着双臂钉在墙上。灰败的长发,枯槁的面容,浑浊的双目,羸弱的身躯,洞穿的肩胛,这是一个常年不见日光的囚犯。
然而,镜如玉却不由自主得颤抖了起来。这个与他毫无相像之处的少年,竟让他感觉到了与己相同的完美。
一种代表最初的完美。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宿老堂将他复活,并非没有代价的。除却复活所消耗的时间与浊血,最重要的就是,他必须将自身的一部分,留在血心湖中。这一次,他留下的是左脚尾趾。
然而,并非每一次都能成功复活。一旦出现意外,这最初的自己,就是能挽回损失的最佳保险。
看着他早已被削尽的手脚,镜如玉不由得一阵心悸:如果,被锁在这儿的是我……
于是,他不顾一切得逃了。
最近,江湖上盛传着一件大事,一桩秘闻。
传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近战之巅,镜如玉,竟叛逃出了如日中天的清越湖,下落不明。
这件事,令清越湖在江湖上的威望大跌,如坠冰谷。
然而,仅仅是一件事,便令一切以为清越湖实力大跌,有机可乘的声音瞬间消失。
清越湖向下属杀手组织,因缘堂,下达了决杀令。决字首座亲自出手,未至三日,便将那镜如玉击杀。
那颗头颅,正摆在清越湖,宿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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