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狩】
天下百兵,皆有其独一无二的掌控者。每一人都是自无数强者中杀将出来,才能夺得这一殊荣桂冠。他们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名号。弓的掌控者,则自号云雾狩。
远程兵器中,弓拥有自己的掌控者,而弩却没有,盖因弩箭可提前上弦,且发射时动静甚小,武者无不忌惮痛恨。这令使弩者份外不满,加之为人所不齿,更添无奈。
一辆颠簸不已的马车上,窄小的车厢内面对面盘坐着两个人。这两人一老一少,年老者双目炯炯,凝视着少年的双眼。少年却始终低眉垂目,膝上横放着一个狭长的木匣,双手轻抚其上。
“夏珏,放着好好的决字首座杀手不当,非要向那云雾狩挑战,你这又是何苦呢?”那老者凝视少年良久,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少年没有看他,静静地开口说道:“说到底,在你们眼里,我们这般爱弩之人,终归是见不得光的。只能替你们卖命,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却永远上不得台面。”
老者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半分怒气,而是长叹了口气。沉默了半饷,他又说道:“我又何尝不知你心中的气苦,可这世道便是如此,没有谁愿意面对暗地里不知何时会飞来的夺命弩箭。偷袭,在武者眼里,终究是不光明的行为。”
“所以,我便成了你们眼里,最好的杀手?”
这一次,老者却答不上话。
“到了下一站,你就下去吧。给我带话回去,无论这一次是生是死,我都与因缘堂再无半分瓜葛。”
“你要小心些,有些人,是容不得背叛的,哪怕你把所有的一切都了结干净了,也得不到安宁。”
“若我死了,一了百了;若我侥幸不死,心愿已了,自然任杀任剐,悉听尊便。”
“我尊重你的选择。”
马车颠簸着驶入了一座山脚边的小镇,车上已不知不觉少了一名乘客。
夏珏是一名杀手,最顶尖的杀手。因缘堂是杀手的堂口,最顶尖的堂口。
原本,在那因缘堂中,夏珏是最被看好的年轻杀手。没有谁的心比他还冷,冷到全身上下,唯有轻抚着弩的双手还带着丝温热。然而,正是这个视弩如妻如子的人,用这双手掐断了无数人的性命。
而如今,他却逃了,逃离了自己唯一的归宿。
只因他听到了那个名字,云雾狩。
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是在百兵兵谱上。天下用弓之人,她赫然名列榜首。然而,他却无法从兵谱上寻到哪怕点滴关于弩的记载。
第二次听到她的名字,则是在刺杀三大兵装谱系巅峰中,近战镜如玉之时。这个攻守之间滴水不漏,宛若浑然天成的少年,却最终饮恨在了他无处不在、无所不至的弩箭下。在他断气前,曾断断续续说出过三个字,云雾狩。
夏珏从他眼底里读懂了那三个字代表的遗憾与痛楚。在他的多方打探之下,得知了,云雾狩不仅仅是使弓的最强者,更是远战之颠。
有生以来,他第二次恼了。不为别的,他觉得,这个女子的一切传说,都是对弩与他的羞辱与污蔑,就好像他六岁选择用弩时,他的父亲所做的一样。这怒火与羞恼如附骨之蛆,咬噬他的心,叫他寝食难安。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违背心意的痛苦。他给云雾狩发了一封挑战书。唯独这一次,他不愿再用暗杀来带走对手的生命。在处理完堂内事物之后,他打点行装,毅然决然地向云雾狩隐居的云雾峰行去。
在山脚边的小镇重整了一番行囊后,经过三天休憩,将状态调整到最佳的夏珏,开始攀登云雾峰。
但凡远战强者,都有各自查探周遭的办法。夏珏有着自己独特的灵觉,能察觉一切与周遭环境不协调的“坏点”,哪怕再微小存在感再微薄的破绽,都会令他在瞬间警觉起来。然而,他却始终没能找寻到云雾狩的踪迹。
夏珏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那美丽的风景令人叹为观止。云雾峰本就是天下奇峰,虽非至高,却是峭壁连连,绝难攀登。到山顶去决战,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同时也是最希望做的事情。他本就不熟悉云雾峰的地势地貌,外加山顶环绕的浓雾,会令他的视野降至冰点。但凡如他这般的绝顶人物,都有自己的傲气:我要击败你,纵使在你占据最有利条件的情况下,我也一样要击败你。
攀登近山巅的夏珏,内心陡然一颤。自己的灵觉分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甚至连他都不由自主沉浸入从山顶俯瞰的感觉中去。这一颤,将他的心从空灵中拉了回来,他这才发觉,先前已经不知不觉向外迈出了半步,只要下一步踏空,就会跌下山崖,绝无幸理。
他不自禁出了身冷汗,不是因为差点殒命的危险,而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对一个以冷静与克己胜敌的杀手,无法掌控自己,才是最令他恐惧的。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夏珏身后传来。他慢慢转过身,全身作出防备的姿态。在他身后,是一名抿嘴浅笑的少女。她身着一身纯白的连衣长裙,怀里抱着一柄木弓。夏珏能看出,这是柄刚制成的弓,弓身不过是由最普通的橡树枝弯成,弦也是极普通的牛筋拉制的。
不知为何,即便夏珏知道,刚才那笑声是针对他的,可他却完全无法对她产生恶感。那感觉,就好像女儿在对父亲撒娇,令他一时难以自拔。
当夏珏走近少女几步时,原本遮挡在他们之间的云雾悄然散开,他才得以清楚地观察少女的样貌。
少女并非绝色,却有种自然雕琢的清新自然之感,让人忍不住生起亲近之意,却又不忍亵渎她的纯净。
可惜了,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儿。从不近女色的夏珏,也在心中悄然叹息了一声。
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无暇的白色,与她的衣服、她的肌肤相同,都是云一样的白。但她却是没有瞳仁的。
“你就是云雾狩?”这里没有旁人,少女一定是自己约战的云雾狩了,“你的眼睛……看不见吗?”夏珏自认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更不会多嘴多舌。可这一次,他忍不住问出了一句令他自己后悔不已的话。
“嗯……”少女轻轻点了点头,似在承认自己云雾狩的身份,又似在告诉夏珏:没错,我的眼睛,确实看不见。
夏珏却沉默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无端约战了对方,只因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言与不尽不实的天下排名。如今一见面,他便问出了如此无礼的问题,这让他感到分外难堪:羞辱夏珏的不是别人,正是无知而又不成熟的自己。
夏珏沉默了,少女却善解人意般先开了口:“你就是向我约战的夏珏公子吧?”
“若是你不方便,我们的约斗,便取消吧。”夏珏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试着用委婉的语气取消这场无妄之战。
“公子这是在可怜我吗?无碍的,这眼疾,自我出生起就有了,却无法妨碍我挽弓搭箭。就按你那信里说的,来一场生死之战吧。若你胜了,无论外界有我多少名头,一并送予你便是了。”少女却似不领情一般,只是怀抱着木弓,浅笑着说道。
他有他的傲气,她也有她的傲骨。无须任何人怜悯,她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信他的弩,她也信她的弓,这天地间,没有什么人,能令她品尝战败的苦果。
面对她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傲意凌然的话语,夏珏微微皱起的眉头。是,他确实非常希望为自己手中的弩正名,证明就算是正面相抗,他也不会弱于弓半分,甚至远胜于弓。但他却不愿踏着面前这名少女的尸骨前行,这是他仅存的尊严。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犹疑,少女向他点了点头,轻轻一个转身,踱进了迷雾中,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乍一眼不见了少女的踪迹,夏珏好似失了魂一般。直到前面传出“跟我来”的话语,他才默默跟了上去。为什么会这般信任她?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慢慢向上走着,雾气越发浓重,满目的水汽,令他目不视物。可他却安然走到了山顶。云开见日,视野的空阔令他一阵神清气爽。周围的浓雾消散一空,脚下尽是浓云重雾,好似踏在云端一般。他无暇欣赏眼前的仙景,高耸入云的峰顶不过数米方圆,触目可见,却遍寻不到云雾狩纯白的身影。这令他有些怅然若失。
“战场,就定在这儿吧?公子,你看可好?”远处传来飘渺的话音,又好似在耳边轻轻呢喃,正是云雾狩的声音。
夏珏眼神一凝,原本似乎在他前面数步带路的少女,此刻已经远在千米之外的云端。再细细一看,他发觉,少女同样站在另一座山峰峰顶,正怀抱着木弓,浅笑着。
那山峰,夏珏之前从未见过。这方圆千里之内,也没有其他灵峰能与云雾峰比高。这好似陡然间拔地而起的冬笋般的山峰,令他心生警兆。
夏珏想起了民间传说,那些被他嗤为无稽之谈的杂谈。很多人说,云雾狩不是人,而是灵峰孕育而出的精怪。她有着种种神通,能从一个地方消失,在另一个地方出现;能用云雾凝聚成各种事物的样子,凡人根本无法分辨出真伪来。传说虽然有很多版本,但大都将她传得神乎其神。如今看来,似乎确有几分可信。
可惜,夏珏已经顾不得思量这些了。遥遥隔着千米,云雾狩,合着对面那座灵峰,却好似天塌地陷般,要用“势”将他碾碎。
这是云雾狩下给他的独特的战书。
“组装好你身前的兵器,”云雾狩遥指夏珏双手捧着的木匣,“然后,我们就开始生死相杀吧。”
夏珏漠然盘坐下来,排开匣盖,从中取出一件一件的弩身部件,修长的手指分毫不见偏移,每一分每一厘都没有偏差,双手好似艺术家在绘制画卷,音乐家在弹奏妙乐。原本没有温度的双眸,隐隐有别样的光彩闪烁。
手中的弩,并非寻常杀手用的方便隐藏袖口的小小手弩,也不是射程超绝,能远远狙杀对手的重弩。这是一柄别致的小弩,看似只比手弩略大几分,其重却尤胜精铁。这是他用心打造的,独一无二的弩。用深海沉铁木削制成的弩身,废了他不知多少柄堪称绝品的兵刃;用天罗蚕丝拧成的弩弦,令他在三年中,双手手指屡屡鲜血淋漓;更有他花重金购置的天堑壁垒,与弩身完美结合,构筑了这攻防一体的绝妙凶兵。
他带着朝圣般的眼神,狂热地看着这柄弩。这天地间,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他的心、手、弩,合在一起,便是最完美的搭配。他坚信,没有谁,能用远兵打败他,只因他把命,都寄托在这柄小小的弩上了,就好像他的第一柄,同时也是因杀死他父亲而损毁的小弩。
当夏珏组装完弩,静静放在膝头闭目沉思时,云雾狩却没有丝毫犹疑。只见她从云雾中凝出一支箭矢,轻舒藕臂,开弓搭箭,将双方交手后的第一箭,对准夏珏平射而出。
两人之间的千米距离,仿佛完全不存在一般,那箭矢转眼即至,而夏珏,仍在闭目,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那疾射而至的箭矢。
当那箭即将钉入面门之时,夏珏才轻抬小弩,将其挡在了面前。那箭,被小弩上延展出的看不见的壁垒轻易挡住,重新化为云雾,消散在山岚间。
如此诡异的情景,千米之外的少女恍似早已料到,浅笑未止,仍是挽弓搭箭,此番却是箭心朝天,轻轻射出一矢。
飞入高空的箭矢,不但未曾减速,落下时,已然远远超越了之前射出的速度,好似一块沉铁向下坠去。与此同时,少女又搭一箭,如第一箭般平射而出。
夏珏此刻已是在心中暗暗喝彩。他的弩,拥有天堑壁垒,那透明的膈膜,不仅不会遮挡住他的视线,更是能将前方完全护住,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对面的少女面对突发情况,却能应变得如此迅速、果决,着实令他心生佩服。但钦佩与手下留情却是两个概念,当两支箭同时向他射来时,他将精心炮制的弩箭射向了少女,还以颜色。
从高空急转直下的箭,并非瞄准夏珏本人,而是对着小弩先前挡住箭矢的位置坠下。那箭点在无形壁垒之上,毫无悬念得烟消云散了。然而,正是这一箭,使天堑壁垒上慢慢现出了空洞。毒,夏珏在心中说道。这毒霸道若斯,竟能轻易在天堑这等兵装上蚀开空洞。虽然那空洞不再扩大,反而不断缩小,但夏珏的瞳孔,仍旧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点。只因那平射而来的箭矢,已然捉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轻易穿过那空洞,向着他的脸孔直直射来。
千钧一发之际,夏珏手中的弩与头颅同时向左偏,那空洞碰触到箭矢尾羽,将其稍稍带偏,却也只是少许。那改变了些微方向的箭矢,差之毫厘就要削到他的右脸颊。他知道,那矢,定是带毒的。无论他受到的创伤多么微小,也一样会见血封喉。
未来得及重新上弦,他就被蔓延至眼中的景象惊呆了。
他原以为,她绝无可能被那随手一矢射中的,他也未曾指望过,能这般轻易地结束这场决斗。但眼前的光景,却告诉他,若她想继续,将绝无半分胜算。
眼前的少女,不复原先的无瑕,呈现的,是一种支离破碎的美。她的右臂,已被那一矢射断。特制的弩箭,在空中,将她那藕臂炸成寸断。
自他看到她起,就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般。他感到自己的心间,有什么随着她的右臂一同碎裂,悄然飘散在山岚中。
少女的表情,并未因飞散的右臂发生任何变化,依旧轻抿着嘴浅笑。她轻启贝齿,咬住兀自颤动不止的弓弦。娇嫩的舌尖,被坚韧的弦,划开了深深的口子,血流不止。
夏珏依旧怔在当场。杀过无数人的他,却被少女那决绝的姿态摄住了。他无法否认,从那一刻起,除了弩,又有一个影子悄然闯入了他的心间。
云雾狩的弓,慢慢地开着,一寸一寸,缓慢,却又坚定不移得开着。从嘴角淌出的血,渗入雾间,远远看去,好似血雾缭绕。
空余左臂,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你为何仍能笑得出来呢?夏珏无法理解,他甚至忘记了早已垂下的弩,眼中只余千米之外,好似燃烧着生命去开弓的少女。
云雾狩的弓,终究因臂长,而无法开至最大。弓弦上,甚至没有能搭上一支箭。但她却毅然决然地松了口。围绕周身的血雾,在这一刻,共同凝成了她的箭。
望着那由血凝成的弓矢,夏珏的眼神凝固了。莫非是影鬼血毒么?纵然是这天地至毒,也绝无可能在腐蚀天堑之后,触及我身的,夏珏如是想到。
然而,那矢却超出了他的意料。原本笔直朝他飞来的血矢,在触碰到壁垒前,直挺挺地转了弯。以近乎神迹的角度擦过壁垒的保护,悄然划过一道弧线,绕过侧翼,优雅而又从容地突破了他那坚不可摧的弩之守御。
血矢轻柔地印上了他的右耳,接着,全部涌入了他的耳中。
夏珏在血矢入体的一刹那,整个人皱缩了起来,就好像被不断抽紧毛线的线团,从头到脚都往身体中央挤去。他一寸一寸爆裂开来,眼珠从框中迸裂而出,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化成了血雾。紧接着,这一切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迫不及待地涌入中心的一点,悄然消逝。
此时的云雾狩,无端开始抽搐起来。原本白得有些病态的肌肤,慢慢有了一丝血色。焦黑的右肩,坏部渐渐脱落,从断处蠕动着生长出一支全新的手臂。从她体内最深处,慢慢有温热的血液开始流淌起来。那鲜热的血,甚至沁墨了她的瞳仁……
“又能获得三年光明,真好。”
一个黑发黑瞳的少女,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云雾峰。她的发际与瞳仁,都带着一丝别样的墨红。抿嘴轻笑着,她转身离去了。
“唉,可怜那夏珏不知道,云雾狩还有一个名讳。三大兵装谱系,奇门之颠,天下至毒血颜王女……”故事讲到这儿,老人似是为那年轻生命的消逝而不值似的,摇头叹息着。
[ 此贴被忘却心音在2011-06-03 20:41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