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葡萄花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
七岁的白司慕咧嘴笑着这样对我说,他用稚嫩的手指揉乱我漆黑的头发。
我垂下头没有言语,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睛。然后,在白司慕跳上汽车之前,转身跑掉。
这是白司慕唯一一次对我说谎。
因为院角那株葡萄藤根本就不会开花。
一
“葛小西,和我交往吧。”戴着白色边框眼镜的少年口吻温和却不容反驳。
我晃着双腿坐在课桌上,轻咬着吸管笑着开口。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就答应。”
“好。”少年随意地瞥了瞥教室窗口外的高度,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某种兽类,温和却残忍。我略微抬眼,望见他平静的面孔和满目潋滟的柔光。拍了拍漂亮的棉布裙,我垂下脑袋旁若无人地喝我的酸奶。
逆光的窗台,少年吹着宛转的口哨翻身跃下,在围观者的惊呼中消失不见。我捏紧手中的纸盒,白色的液体顺着被挤压的吸管流下,在干净的衣服上洇出湿漉漉的水渍。有些紧张地从桌子上跳下来向外看。楼下空荡荡的花坛里只有几颗盛开的蔷薇。我松开攥紧裙角的手指,丝毫不顾留下起伏的褶皱。忽然之间,有一双温凉的手掌从身后覆住我的眼睛。
“我是北城。”
“葛小西,你必须记住。”
二
夏天聒噪的幼蝉潜伏在湿润的泥土里,歇斯底里的吼叫,使人暂时地失却感知。白司慕不耐地抿起嘴唇,疾步走进地铁站,然而又被巨大的声浪淹没。他蓦地仰起脸,看见了蜷缩在长椅上的少女。
葛小西轻轻用胳膊圈住瘦弱的小腿,墨黑色灯芯绒衬衣的第一排扣子懒懒地松开,露出苍白的锁骨。镶着银白色水钻的耳机嚣张地塞在耳朵里,尖尖的下颏被凌乱的碎发掩住。
“小西。”是毋庸质疑的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我在呼啸的车驰声中站起身,少年的身影清晰地反射到视网膜底部又迅速映入神经。
“白司——”最后一个未出口的字陷进突如其来的黑暗。人群慌乱地四散叫嚷着停电了。于是,我自嘲地微笑,一切大抵不过是幻觉。然后坐下,
当明亮的吸顶灯重又亮起,葛小西迟缓的起身,或许是在期待什么。
白司慕被刺眼的光线灼伤,轻轻眨眼。
“喂。”葛小西扬起脸颊声音微颤。
“你帅气的司慕哥哥有名字的。”白司慕一如既往地咧开嘴,习惯性地伸手揉乱少女的头发。
“还有,多听帕格尼尼对耳朵不好。”少年扯掉葛小西左边的一支耳塞,略有不满。
帕格尼尼,小提琴之王,意大利热内瓦人。
我脸色陡变,打掉他的手,塑料制的耳机掉落在候车室的地板上,几乎脉脉无声。
“想听么。”我淡淡笑着递去另一只,看着白司慕把它放在耳朵里。
亘久的沉默压抑的让人心慌。
陈旧的回忆生硬地挤进脑袋。
我想起了七岁以前明媚灿烂的时光。
葛小西穿着一尘不染的棉布裙轻轻趴在白司慕的背上。阿嬷在前面举着暗黄色的手电筒,照射出潮湿的水门汀路。
“醒了的话就下来走路喔。”白司慕轻笑着低声说。女孩故意加重的呼吸声带着一小片柔软的皮肤紧贴近耳后。狡黠地露出牙齿,葛小西耍赖似的又闭上眼睛。
我捏住虎口让自己清醒。然后弯腰拾起耳机顺势坐在地上。
“你离开三年后,我因高烧未及时就医左耳失聪。从此再不听帕格尼尼。”
白司慕伫立在原地,搁置在半空的手指可怖地僵住。
“帕格尼尼,是为了学小提琴的哥哥才去听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手机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我按下接通键。
“阿葛,北城。”
“嗯,我在地铁站。”
“是么。我来接你,不要乱跑。”
“是命令么?”
“你猜。”
“好,我在这里等你。”
白司慕与我在葡萄架下唱歌的身影紧紧地,挥之不去。
我狠狠地掐掉电,从衣袋里掏出黑色钢笔然后拉过白司慕的手臂。
葡萄不会开花。葛小西。
尖利的笔尖滑过,我的眼睛里没有颜色,手指缓慢地移动。
最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地铁站,揉着泛红的双眼逃离梦魇般的白色的阴影。
还记得么,六岁的时候我们在彼此手臂上用粗粗的水彩笔写下永远在一起。
白司慕不易察觉地捂住抽痛的胃部,注视着皮肤上狭长的字迹后细小的三个字母。
BYE。
少年动作迟缓地蹲坐在地上,把脑袋埋进柔软却冰冷的衣服里。
“小西,对不起。”他在眼泪里无声地微笑。
小西失聪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一贯优雅阿姨在他面前哭泣着指控一切因他而起。
小西的眼神他是明白的。也许当年的搬家只是一种无力的借口。他要怎么样对着干净的眼睛说残忍的话。
葡萄不可能开花的,白司慕一直都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告诉他一直一直爱着的小西,北城的姓氏。
白北城。
三
原来,这是一座空城,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仿佛突然疲惫,无以复加。
于是,懒散地坐在人行道边的台阶上扬着柔软的笑意。
人群从身边走过,混杂Dior香水的浓郁烟草味呛得我快要流泪。
紧闭的路灯像预定好般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在那场不对等的赌局里,北城看似获得了全盘胜局,但只有葛小西知道,赌约终究等于未曾履行。
在静校之后偷偷跑到教学楼,把白天别人涂上肮脏的关于葛小西的字句悉数用墙漆覆盖。他一个人站在灯下淡泊的背影突兀而自然。
跑操后晾温的茶水,下午放学同一个牌子的酸奶。在抄好的笔记里画上老爷爷老奶奶,戏称这是未来的他与阿葛。
要面子地不开口,却在校牌上挂一顶棒球帽约葛小西去骑车。
这也是回忆。也同样是的。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不是说让你等我吗?!”忽的一双手猛的把我从地上拽起,口吻焦灼而无奈。我抬眼看到北城苍白可怕的面孔,心脏一阵紧缩。
“对不起。”我就是在他松开手的一刻突然觉得万分愧疚。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找太久。”北城耸肩摊摊手,又恢复戏谑的神色。
“把右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我瞥见一闪而过的红色,狠狠地说。
“不用吧,其实——”
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染着红色的血迹。
“怎么回事。”我盯着他的眼睛。
“没事的,不小心被自行车撞到了。”
戴着眼镜的少年匆匆穿过繁杂的大街,重复地询问着路人,眼里满是不安。
葛小西。北城。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温凉的掌间,粲然地仰起脸。
北城宠溺地摇摇头,微俯下身子在我耳边小声说。
就算这里是一座空城,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
声音细小,如同夏天嗡嗡的飞虫。
携带一丝微弱的炽痛。
至此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