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漫卷春风露小荷
晨光微熹,蝉儿轻啼。
长生倦倦地闭了闭眼,弃了手中医书,踱步出门。
雾霭轻浮的小院里,肥美的山鸡几只尖声嬉闹,一只毛色顺滑的黑猫趴在不远处哼鸣。长生微微一笑,轻声唤:
“苏脉脉,过来。”
那猫儿一个激灵,垫着步子扑进长生怀里。
长生沈笑,抬手轻轻抓挠猫儿的下巴,那物懒懒地呜咽。
脉脉是前年苏清去镇上买油盐时拣的,当时它伏在小雨淅沥的街角满身泥泞。猫儿窝在苏清怀里回到山上,长生正在翻阅诗经。
她一抬眼,就看见披着蓑衣的苏清。
“生儿,我捡了一个带刺的小家伙。”
于是,长生便望到那双没有一丝杂色的碧绿的猫眼,脉脉无声。
然后,她愉悦地唤道:“脉脉。”
猫儿挑着眼角,喵呜了一声。
而后,长生坚持为它冠上姓。
“苏清,脉脉和我都是一家人呐。”
她仰起脸,一对玉石般温润的眸子静静地望,苏清转身搁下布袋,朗声道:
“生儿,遁入空门之人自以天下人为家。”
长生也不反驳,而敛去眼底氤氲,笑若春山。
男子噙笑,只径自探手揉着少女的青丝,不言不语。
思及如此,长生心底怔怔一痛,手指硬生生地扯住脉脉的柔软的绒毛。
“喵呜……”
猫儿怨怼地惊叫,嗖地从少女怀中跑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长生低低地念,喃喃不止。
“应作如是,应作如是。”
少女单薄的身姿掩映在葱翠中,几欲静化成树。
苏清下盘沉稳,肩背几摞柴禾,沿着小路亦步亦趋。远远地,他望见竹屋燃起的袅袅青烟,不由得放柔了神色。
长生眼眉弯弯,迎上前去帮着卸下柴禾。苏清顺着她去,接过一碗清水小啜。
“我加了些盐,最近你身子不如以前了。”
她拎着柴说,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长生来此三年,已经十六,这些时日里修习了佛经和医理,造诣颇高。苏清念及,不在意地应声。
“自然,我已不年轻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那捆柴咚地落了地。
长生的声音比往常更加冷清,携了薄怒,音调略尖。
“不。你还年轻,你不过二十五六,何来老这一说?你身子一直很好,只是最近食欲不佳,没有大碍。不是,你一点也没老。你和我三年前见到的苏清一样。”
苏清没有说话,仍是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步伐丝毫不乱。
“长生,你已及笄。”
苏清脚步微顿。
“过几日,我到镇上寻了芳嬷嬷,让她为你找个好人家吧。”
男子的言语一如往昔,清越低沉,不见瑕疵。
长生垂着手立在小院里,清秀的下颏直指地面,颀长的身姿一动不动。她紧闭着眼睛,细长的睫毛翘起,面色苍白如纸。
树郁苍葱,卷曲的丝瓜叶苗攀着篱笆一点点爬上,那微微展开的叶片之间,蜷伏着一只打盹的黑猫。
夏日的沉夜,星宇灿烂。
长生阖眼躺在临窗的小木床上,睡容安详。她自一年前便不与苏清同眠。已能窥见清绝容色的脸颊上挟着浅淡的哀戚,长指尖尖,不安地绞住被褥。
月色间歇,一缕清影静立于木床边。
苏清清俊的面容削弱了冷清,泛着潋滟的柔光。他眼里含笑,隐藏在衣袖里的手掌却紧攥出痕。
“生儿。”
他淡淡地轻吐,斜飞入鬓边的眉温柔弯下,一袭白袍透露出抑不住的浩然飘逸之气。尔后,他不再言语,径自撩袍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男子斜倚在床榄边,沉默地垂下眼帘。
月娘唱着挽歌,皎洁的清辉洒落,映出沉睡少女眼角莹莹的水光。
次日。
长生坐在桌边,笑靥浅浅。方才阅禅归来的苏清不动声色地颦眉。
“脉脉饿了么?快来吃饭哦!”
少女盈盈微笑,卧在男子怀中的猫儿便喵呜一声窜上桌子。未几,长生才转过脸轻声道。
“苏清,吃饭吧。”
男子闻言,默然无语,唇角却隐隐地带了凉意。
饭后,苏清扬起一抹极克制的淡笑,低低道:
“生儿,你过来。”
长生没抗拒,收了碗筷随男子出门。
一路无言地行到屋后的竹林,苏清侧身而立,宽大的僧袍在风中飘扬,男子半合着眼,眉间笑意浅浅正映出满眼剔透的墨色。
“苏清。”
长生的声音微颤,神色却淡然有分寸。正欲继续,忽然听得羽毛簌簌的扑打声。她讶然仰首。
一只浑身雪白的信鸽在林中穿梭,扑闪了几下翅膀便稳稳地落在了男子肩头。见到鸽子,苏清眼底划过一丝忧虑,方才解下那禽鸟身上的信,然后双手微送。
长生望着远去的白鸽轻轻垂下眼睫。
白鸽月月前来,带来消息均与一人有关。这人是谁,她克制着不去猜。
而后,她便回首望向苏清,心下一凛。
男子手握信笺,足下微微一跄。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面孔含了一丝苍白,眼神却仍是清明如昔。
长生哑了哑,终究没有开口。
“生儿,”苏清的声音一丝不乱,然而语调较往日略微高昂。
少女颔首,掩去眸中忧虑,低应了声。
“回去收拾一下,带上脉脉。我们,”
苏清弃下手中纸笺,转身望向莽莽竹林。
“启程去扬州。”
随着苏清到镇上盘了两匹马,棕红色,脚程极快。
长生踏着马镫,姿态不适地咬了咬唇。
驾马在前的男子忽然回了头,淡淡地道:
“过来吧,你不会骑马。”
少女侧眼,倔强地扬起尖尖的下巴。一路来,苏清不复冷静,举止匆匆,甚至忘了她不曾骑过马。
她心头的那根刺被自己长久的压抑,如今终于在猜忌和慌乱中破土而出。
苏清轻轻一叹,抬手一挥。长生猝然不防,被劲道带离马鞍。她神色一紧,虽然早料到苏清身手不凡,却未曾想到竟如此精湛。
男子微微收紧手臂,另一手牵过长生的马匹。他声音清冷,蓦然启齿。
“生儿,苏清故友性命危在旦夕,失了分寸,莫怪。”
听着这句似解释的话,长生向男子怀里蹭了蹭,闻着那股熟悉的淡淡草叶香味,用软糯的少女音色淡淡地道。
“长生不怪,只是害怕苏清,不像苏清了。”
身后人沈笑,几日来轻浮的气息蓦地安宁下来,含着悠远林木清香,温柔地容纳。少女怀中的猫儿慵懒地眯起了翠绿的眸子,昏昏睡去。
扬州,不远了。
姑娘二十岁杨柳岸边青青草畔期许
别吵 鸟儿枝头摇晃的唧叫 是否知道
淮河缓缓走过的走过的映著胭脂容貌
纺织声挨个到 丝竹不闻心事飘摇
说书先生扇儿把她敲
望穿秋水小心翼翼别陷那情字沼
夕阳近似无限好 痴玩年少之美妙
江南三月烟花笑 姑娘你为何日渐憔
秦淮河边娥眉扫 三杯两盏万家灯火照
伊人怎会恃宠而娇 凭栏左望把君找
夕阳近似无限好 痴玩年少之美妙
江南三月烟花笑 姑娘你为何日渐憔
秦淮河边娥眉扫 三杯两盏万家灯火照
伊人怎会恃宠而娇 凭栏左望把君找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长生微瞭,小城街巷相连,人声熙攘,久居山上的满心轻悠慢慢地被拨动了。她饶有意趣地四处寻看,颊边不由得带了浅笑。浅葱色的衣袍随风摇晃,映出她满心怡然。
肩负包袱的苏清偶然回头,不意外望见少女好奇地盯着买清茶和糖稀的商铺,他云淡风轻地一启齿。
“长生喜欢的话,可以进去试试。”
少女闻言,清朗一笑,手指安抚似的摸摸猫儿的绒毛。
“不必了,我随苏清极好。”
男子不再多言,脚下微错,待少女行至并肩时,方才继续前行。长生敛去眸中潋滟,弯弯柳眉更衬出眼中粼粼水光。
徒步行了一刻,远望见雕梁画栋的深庭府苑,长生不易察觉地一颦,余光瞥见苏清波澜不惊的神色,心下疑窦丛生。
走至宅院门前,长生清淡的眸光落在鎏金的贤王府匾额,手指不禁攥紧了衣裙。只见门旁小厮瞧见二人身影,便喜笑颜开地迎上前。
“先生您可来了,主子特命小的在这儿候着呢。”
苏清遭此礼遇,只有礼地一颔首,便缓步走进府邸。长生不发一语,安静地追随其后。今日她一身男装,浅葱色长袍收腰,举止利落,俨然一副清俊少年模样。她跟着穿过清幽的亭廊,终于见了正堂。谁料,苏清极有分寸地一抬手。
“劳烦小爷了。”
小厮会意,便领着二人转向一旁花红柳绿的侧院里去了。
长生捏紧的手指隐泛着青白,这贤王府中小厮如此恭敬,看来苏清与院主人私交不浅,而苏清多年不曾下山,如何与皇族相交。她思及,眼神暗了暗。若是如此,那么苏清心伴青灯前必定位居不凡。
“王爷,苏先生到府拜访。”
小厮话音未落,华贵的房门边陡地被推开。
“苏清,你可算滚来了。”
来人初时言语高傲,却突然没了下文。长生不禁抬头望去。
门前立着的男子一身官服黑袍绣着五爪金龙,姿容狂狷,气宇浩然。俊朗的眉下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唇角紧抿却仍挡不住眉宇间的邪肆潇洒。然而,那丰神俊朗的面容隐有颓色,显然郁气已久。长生垂下眼帘,默默地在心底按医书上的条目拟着药方。
一时间,静默无声。只见那男子目光扫过苏清的装扮,竟是隐隐地叹了口气。
“你……算了。她在里面。”
苏清闻言,一颦眉便迅速抬腿进了里间。长生僵立在台阶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没想到,他那样冷清的性子居然会亲身带着一个小女娃。”
黑袍男子讶然的神色一闪而逝,转而吩咐。
“平西,带小姐到侧厅去吧。”
长生紧咬唇,不言语只是微微地一屈身。
“在下请王爷转告家师,徒儿先行一步。另外,王爷气色似乎不太好。可令下人以酸枣仁,知母,茯苓,川芎,炙甘草慢火炖半个时辰,一日汤服一次便可。”说完,她微微笑了笑。
“医书有言,心,神明之舍也,神不得归则其人难寐。长生虽不知是何事令王爷心气虚,不过还是请您放宽心比较好。”
语毕,她裣衽行礼,而后步履悠闲地向府外走去。
真是个有趣的女娃。风行云望着少女肩头蜷伏的黑猫,暗自笑了笑。
房内。
一女子身着黛色萝裙斜倚在床榻边,面容精致,一双杏眼水光点点,下颏尖尖,一幅柔弱的江南女子模样。
苏清见此,清淡地弯弯唇。
“沁沁,该不是淘气了才叫我来吧。”
女子见了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笑意盈盈地轻摇臻首。
“清哥哥,你来的可比沁沁想的快多了。”
苏清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好嘛好嘛,是爷的探子说你身边带了个小女孩,我正想清哥哥是不是春心萌动了,所以才……”
身上的僧袍单薄地随风飘舞,掩住男子深刻而温软的眉眼。
“原来,是欺负够了行云,便来找我的乐子了。”
苏清话一出口,声音愈来愈低,神情愈来愈冷。
“所以,不惜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嗯?”
女子听出了他的怒意,并没在意。只是悠远地扬了扬唇。
“真好。”她轻声呢喃。
“有你和爷在,真好。”她秋水般的眼眸轻柔地落下,喑哑地道。
“只是,沁沁不想离开之前忘记清哥哥的脸。”
男子藏在僧袍中的手紧了紧,唇片动了动终是忍住。旋即轻巧地退后。
“沁沁,我晚上再来看你。”
然后,苏清步伐不稳地出了门。他身后,黛衣女子柔柔地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却又刻骨铭心。
“清哥哥啊,沁沁终于能安心了。”
贤王府。
“生儿呢?”苏清皱了皱眉,问风行云。
风行云耸了耸肩,“那女娃?你去看沁沁之后,她就走了。”
苏清没接话,眼神不易察觉地暗了暗。
“沁沁,怎么样。”
黑袍男子忍不住颓色,沙哑着嗓子问。
“她现在都不和我说话了,一口气撑着要见你。”
苏清的身子颤了一下,方才低低地开口。
“不太好。”
男子锐利的黑眸蓦地沉寂下来,嘴唇颤抖。
“连你,也没办法么。”
苏清闻言没有言语,只是径直立起身面向鸟鸣柳绿的窗外。
“我会想办法。别太忧心了。”
风行云沉默地扯了扯唇角,手指抚上翡翠尾戒。
“我知道了。你尽力就好,她见了你就好了一半了。刚才突然说要吃东西,果然还是你……”
“行云。”苏清淡然而安抚人心的沉稳声音堵住了他。
“她是你的妻,你的王妃。”男子顿了顿。
“沁沁是个聪明的孩子,她选择了最适合她,最爱她的。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怀疑吗。她不见你,只是太心软怕舍不得。”
风行云苦涩地颔首,缓缓走上前去。
“无论如何,你是最了解她的。”
苏清忽然笑了笑,轻轻转过头望着身边的黑袍男子。
“记得么,她常说。”
“当你很喜欢,很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小心翼翼地占有。”
“她的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