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陆年忍住整夜未眠的酸涩,撑起苍白的脸色去泡了一杯普洱。
当清浅的香气缓缓萦绕四周,他休憩似的微眯着眼。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破身子,全靠沈妈这几年一点点养好的。
但是,如今还不能松懈。
虽然网已经布下,他对于多年来习惯性的算计很有把握。
然而这一次容不得任何闪失,因为有了弱点就可能被牵制。
尽管,他已经派了最精英的暗杀二组去保护那个人,却还是想,想亲自把她护在身边,在自己的羽翼下。
陆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疲惫地站起身到套间里洗漱。
当林渊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
林渊垂着头报告人员安排,他冷清的声音没有丝毫倦怠,神色严肃。
陆年安静地听着,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白色衬衣,袖口缀着黑曜石袖扣,还有一条斜条纹的领带。
他面对着宽大的落地镜子,优雅娴熟地扣上扣子,动作不紧不慢,一如往昔上海滩风华绝代的陆先生。
他系上领带,凝视着镜中面色苍白,眼眸如星的俊朗男子,不禁冰雪消融地微微一笑。
林渊无奈地抚额,低声道:“先生,您可以收敛一点么?不用这么自恋,夫人不在。”
陆年又是一勾唇,他转过身接过林渊递来的浅驼色翻领大衣披上,轻松闲适地耸肩。
“朱雀堂的待客之道向来要求完美,虽然对方有失风度。”
女子在熹微中轻轻眯着眼,素蓝色的裙摆,清冷却温润的侧脸映在晨曦里柔光万丈。
她默然寂静地立在露台上,长裙拽地,碎发落在耳畔,生出一丝不食烟火的妩媚。
她,很迷惑。
从当初的隐隐怨怼到如今的冷静,安若离逐渐发觉了一些异常。
陆年看似性格温文尔雅,实则掠夺性极强,绝不会任由自己回到百乐门如此之久。
那么,就是出了什么事,需要自己回避?
思及当时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她咬了咬唇,瞳孔紧缩。
“安姐,快进来,都冬天了!”她听到玲珑的唤声,踌躇着回到房间。
看着少女清秀的脸,她似乎见到些许悲哀。安若离心陡然一冷,她逼迫自己寒着脸,焦灼难掩地开口。
“玲珑,你们有事瞒着我。”
少女玲珑抬起头,望见女子冰冷却无比脆弱的神色,想到生死不明的恋人,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也只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当听完陆年和皇甫耀杰的生死之约,安若离揪紧了裙裾上的绣花,恨自己后知后觉。
她忽然想到了这一世的张子善,似乎是警察,也许能够帮她,于是正欲换衣出门。
“安姐,我们出不去的。”
安若离这才知道,朱雀堂最菁英的人手都被派遣保护自己,她愤愤地低骂。
“他干什么不自己留着!”
两个女子思念着身处危险的恋人,度日如年。
然而,她们不会想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当张子善拜访百乐门时,安若离正在心底暗骂朱雀堂二组的一众忠犬属下。
男子穿着收腰的藏青色呢子,饶有意趣地望向门内神色不耐的小动物。
他儒雅地笑,轻轻扣门。
安若离闻声抬头,便看到张子善挺拔的身影。
她不禁低呼,欣喜地站起身来。
“张子善!”
男子面上含笑,口里缓缓应承着,手臂却温柔而不易察觉地扶住那人的肩头。
他极克制地微微颔首,气定神闲地开口。
“怎么?我来接你离开这里。”
听到这里,女子因担忧而憔悴的脸色缓和了,她勉强地笑,急切地想逃脱监视,去找到陆年。
“等等!”
一旁的玲珑此刻终于缓过神来,戒备地拉过安若离,怒气难掩。
“你这人怎如此无理!安姐不能离开百乐门!”
林渊说过要她保护安姐,决不能让旁人离间。
安若离安抚似的轻拍少女紧绷的背,柔声说:“玲珑,这是张警官,他是好人。”
在安若离的心目中,面前的男人仍然是前世那个清寒,沉默寡言,待人温和,有些别扭的张小善。
然而玲珑却没有放松警惕,在现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皇甫家的走狗,会以安姐为要胁逼迫先生就范。
张子善不在意地浅笑不语,他转而凝视着安若离,眼底划过一丝莫名的诡光。
“安安,我带你去找陆先生。”
此刻的安若离太不安而无法思考,所以根本没注意到张子善为何会以知情者的身份恰巧出现。
皇甫宅。
林紫陌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卷的黑发,大方得体的套装。
皇甫耀宗蓦然笑了,他邪肆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多年来萦绕心头的女子,久久失神。
女子回以疏离温柔的笑靥,她轻声说。
“请让我见一见皇甫耀杰。”耀宗没有说话,他走过去,很认真地望进女子的眼中。
“小陌,告诉我,你愿意和我回美国。”闻言,林紫陌咬着唇,忍下心底的炽痛,勉强地笑起来。
“对不起,阿宗。不可以。”轻巧的三个字,捏碎了耀宗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不禁冷下脸来,用力地握住女子的肩头。
“小陌,跟我离开,我就让叔叔放过陆年。”
听着那个向来对自己温柔宠眷的男子近乎哀求的话语,林紫陌狠了狠心,微笑。
“阿宗,五年前我就犯过错,以为离开是最好的结果。可是,我还是选择回来,回到他身边。”
尽管,他已经不再爱我。
最后一句话,女子把它悄悄咽下。
终于,皇甫耀宗按捺不住,目光陡然凌厉,他冷笑道。
“林紫陌,你不要陆子莫了吗?那个孽种。”霎时,林紫陌的面色惨白,她的泪掉下来。
“阿宗,莫莫是我的弟弟。求你,不要伤害他!”耀宗忍住为她拭泪的冲动,凤眸闪烁。
“你弟弟?被生父抛弃的私生子?而且,他的爸爸不仅离弃了妈妈,还爱上了一个歌女?!”
是的,林紫陌名义上的弟弟,陆子莫,陆年的儿子。
<前情概要-----梨花雨后>
彼时,他是不谙血雨腥风的轻狂少年,她是笑容温润如棉的安静少女。
五年前,在花瓣纷飞的梨花树下,她提起素色的裙裾,裣衽行礼。
他,便兀然遗落了一颗心。
然而,她是政界名门之后,身负联姻的重任。
他是黑道龙头之子,身挑千万家业。
尽管,他们努力争取,希望排除万难,千帆过尽后白头偕老。
她的联姻对象,是警界最高长官,皇甫耀宗。
她是那样眷恋他的清冷温柔,却害怕复杂的纷争牵连到那时还未成为首领的少年。
于是,她决定和耀宗远赴美国,不见,便不伤心。
临行的前夕,她到他的家中,为他煮了最后一碗鸡蓉玉米羹。他很开心,愉悦之余,不小心醉酒。
意料之外,她失身于此。直到在美国的第三周,她才知晓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而那时,一心认为被爱人背叛的他,已是恨她入骨。
耀宗接受了那个孩子,亲自为他取名陆子莫。
并且,说服林家二老认子莫为养子。
自此,儿子变成了弟弟。
五岁的子莫,终于还是发现了真相。
他坚持,要妈妈找回生父,毕竟深爱她的耀宗并没有逼她结婚。
她隐忍的思念破土而出,急切地回到上海。
然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随后,耀宗回来,他无法抑制的怒火终是掀起了狂风骤雨。她,无力阻止。
“莫莫。”
闻言,正在摆弄新玩具的小男孩惊喜地抬起头,回答的声音软软糯糯。
“阿宗爸爸!”他撅着嘴巴,放下积木,跌跌撞撞地扑进男子怀里。
皇甫耀宗宠溺地揉乱男孩的短发,抱他坐在沙发上。
“阿宗爸爸,你找到妈妈了吗?”
子莫眨着乌黑晶亮的眼睛,粉嫩的小脸上浮起期待的笑容。
耀宗眼神一黯,他拍拍子莫的小脑袋,苦笑。
“小陌不愿意和我回来,她现在就在皇甫本家。”
看着男子黯然的神色,子莫委屈地咬着唇,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雾,惹人怜爱。
“可是妈妈说要带莫莫去找爹地的,为什么妈妈不回来接莫莫呢?难道妈妈不喜欢莫莫了吗?”
瞧着宝宝可怜兮兮的样子,耀宗安慰似的抱紧他,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怎么会呢,妈妈可是最喜欢莫莫了。再等等,好吗?”
于是,子莫听话地点点头,撒娇地缠住耀宗陪他玩多米诺。
望着那孩子灿烂可爱的笑脸,耀宗想起他倔强温柔的母亲,轻叹了一口气。
小陌,为什么,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好么。
我从你十岁的时候就在等你长大,可是当你识得情滋味时,倾心相授的人却不是我。
何时你对那个爱你的阿宗变得如此残忍了?
小陌,不要让我做出伤害你的事啊。所以,我们和莫莫一起回美国吧。
我这一次,绝对不会放开你的手。
就算,你爱陆年。
百乐门。
争执之间,朱雀二组的人陡然出现。
望着气息冷肃的一干人等,张子善抿唇微笑,露出若有若无的挑衅。
他,喜欢有挑战力的对手。
然而,当安若离看到这些黑衣拽地,佩戴橘红色火焰标志的男子。
她不由得想起咫尺天涯的陆年,那个人,温柔而坚忍的目光。她松开紧攥的手指,粲然一笑。
“张子善,谢谢你。不过我决定,还是留下来等他。”
等他回来,一起回家。
望着女子清冽的眼眸,苍白却坚决的面容,张子善慢条斯理地取出棕色手套戴上,然后极其儒雅地轻笑出声。
“可是安安,你已经不能回头了。”
话音未落,他一把揽过安若离,修长的指尖扣住了女子纤白的脖颈。
“都不要动。我只是,请安小姐去警局喝杯热茶。”
于是,出乎意料的,他带着安若离安静顺利地离开了百乐门。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女子的耳畔传来微弱的叹息。
黑色汽车上,张子善轻柔地拥着猫一样蜷缩着的人儿,他幽深的目光定格。
女子粉腮边柔亮的短发,秀气的鼻尖,卷翘的长睫,浅色唇片,沉睡的模样,深刻的轮廓。
他不禁悄然垂下了头,在呼吸接近的片刻选择放弃。
眷恋地浅笑,他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司机,麻烦调个头,我们不去皇甫家了,去码头。”
转向的车驶远,张子善微微握紧怀中人的手,低声呢喃。
“怎么办,我还是心软了。”
外滩码头。
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泊,透过清明的车窗,张子善满目潋滟的柔光。
他发觉怀中人细微地一挣扎,不由得笑开。
“你醒了?”女子如莲的面容浮起些许迷惑,她清妩地眨眼。
“这是哪里?”张子善扶着她下了车,望向汹涌流动的黄浦江,轻轻启齿。
“码头。一会儿,你乘船离开上海吧。”安若离闻言,秀丽的眉挑起。
“为什么?”男子温存地抚弄着她的软发,冷肃的声线逸出。
“你若留下,势必成为双方势力争夺的焦点。你应该,不想他为难吧?”
心微微紧缩,安若离凝视着面前的人-----目光坚定,隐隐透露出缱绻的情愫。
她微微一笑,颔首。
“好。那么,你留下么?”
张子善没有应声,只是轻揽过她的肩头,一只手温柔地探入她的袖口,握住。
男子的手掌坚毅宽阔,那热烈的温度让她心头不禁暖意流动。
随后,她踏上了离开的船,前往上海附近的小镇,等待纷争的结束。
也许有过怀疑,有过挣扎,但是那双眼睛真挚的颜色,让安若离最终相信。
无论前世今生,他张子善都不曾远离,只是坚定而柔情地守候,一直一直。
坐在窗舷边,清澈的波涛勾起清凉的微风。
她闭了眼,回想起登船前那人附在耳边说出的话。
“要懂得信任,不可冲动。记得,朱雀的眼睛很明亮,朱雀之子就快到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