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纯粹的军事小说《血铸的番号》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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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 ^最纯粹的军事小说《血铸的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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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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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9-06-19 0
  第七章        神奇(一)

    高远的号声和他那大号的“马脑袋”给于继成和六连的官兵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从不同角度看,这印象有好有坏。一部分人认为他“窝头翻个——显大眼”,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有虎气是个当干部的料。不管怎么说,通过这次“吹号事件”让全连的干部、战士记住了一个敢想敢干的“大个子马脸”。而采取独特的反常的处理方式,不但不批评还让高远继续吹的于继成之形象更显高大,他的指挥员气质和与年龄并不匹配的大将风度,也在高远和新兵们的脑海里扎下了根。
要说高远在荣誉室里吹响冲锋号是为了臭显摆,卖弄他的多才多艺,让大家知道他很能吹,那可真冤枉了他。如果说是一点目的没有,简单的孩子似的好奇而无意间“闯把祸”,那可是小看了高远。两年多的赶大车经历,让他明白如何对付那些拉车的骡马,明白该采取什么办法让它们主动上套,进而发展到对人对事物的看法也独具特色,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即然看不透于排长的内心世界,不清楚于排长的性格和喜好,那就先试探一下排长大人的反应吧,用句战术用语,那就是“火力侦察”。
别看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新兵,可心计谁也不少。只是其他新兵即使有心机但无胆略,刚到一个陌生环境,极力伪装成单纯老实还来不及,哪敢玩这么高难的动作。高远则不同,他的目标远大,还有勇有谋,以一种无意的稚朴的方式,不经意间给大家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还稍稍试探出一些排长的底,可谓一箭双雕。最关键的是高远很会抓住问题的关键,他一进荣誉室,从于排长第一个眼神落处,就发现了别人不会注意的细节。
“对,应该就是这把军号。”刚进入荣誉室的高远,第一次洞察了偶象于排长的内心,四十五个新兵当中只有他发现了秘密。于排长对那把军号有一种特殊的迷恋,坚定的眼神中折射出宗教般的虔诚和专注。
高远做事一向不知道后悔,赶大车出身的他习惯直来直去,看到一把号放在那,看到于排长的眼神盯在那,就知道这军号跟六连跟于排长有着不解之缘,一定是把“传家宝”,一定是于排长的挚爱,他自己也随着于排长的眼神对那把军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真的不是普通的军号,专门有一张桌子像供奉神位一般的置放这把军号。精致的玻璃罩子下面铺着平整的红色的台布,军号一尘不染无声无息的静立上面,像一把钢熗,随时保持着待机状态,像是在等待,等待冲锋的刹那,等待发射的时刻,等待崩发出战斗的最强音。高远真的看呆了,他的眼里只有面前这把军号,忽略了周围的一切,那支甩鞭子的右手,情不自禁的掀开玻璃罩子,抓住军号那弯曲如弓的号把……
事后,于排长再也没有提这件事,只是让连部文书买了把玻璃锁将罩子锁上,让那把军号安静的竖立,谁也别想再碰它一下。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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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神奇(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高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暗自思忖着白天的装逼举动,也不知道自己这把算不算是躲过一劫。下午的射击预习并没有什么特别,于排长更是无动于衷,从他那张没有半丝血色白纸般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连瞅都懒得懒自己一眼。深藏不露,城府颇深,典型的喜怒不形于色,比自己能装多了,别看只有二岁的差距,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冰冷的月光穿透布满霜花的窗凌,更加冰冷的洒在新兵宿舍的地上,洒在新兵们疲惫而又兴奋的身上。
高远知道这一屋子的人除了班长、排长,余下的肯定都没睡着。从床板无规律无节奏的嘎吱声,从战友们往喉咙里咽唾液的咕咕声就能听得出来,都在翻来覆去的各怀心腹事。才来部队几天,还没到想家的时候,还没到捂在背窝里呜呜哭床的时候;青春期的小伙子憧憬女人应该是正常的,但这会儿应该不会,新环境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传说中的吃苦受罪才刚刚开始,并没有觉得有多苦,还远未及爬冰卧雪摸爬滚打那份上,充其量也只是个熟悉适应和热身。
旁边二班和三班屋内的弟兄们显然也没睡着,胆子似乎还有些大,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恐怕是因为没有排长住他们屋,所以兴奋得有些不能自理。虽然听不到议论的内容,但声音却涨潮似的一浪一浪奔涌过来。
于排长可能是被吵烦了,单手化掌,照着厚厚的墙壁“啪啪啪”连拍了三下,声音不大,强度和力度很平均,但很清脆又很厚重,像是暗号,更多的是传递制止的信息。还是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白天都看不到,更别说黑咕隆咚的夜晚了。
细心的高远发现,从于继成第一声“啪”落在墙上,自己这屋的人尚还在反应过程中,隔壁两个屋早已鸦雀无声,排长的威严可见一般,实在太神奇了。
第二天发生的事就更神奇了。在高远的心目中,我军一向提倡官兵一致同甘共苦,干部战士一个锅里吃土豆、萝卜、白菜,一个池子里尿尿,要不怎么叫一个战壕出来的战友呢?电影电视包括课本上都是这么演这么说的,谁不知道“朱德的扁担”?谁不知道元帅与士兵的故事?可于继成这小排长太能装了,新兵排都去起猪粪,然后清理菜窖,干了大半天时间,连指导员都到现场监督助战,可人家于排长压根就不去,不但不去,还没病没灾的趴在被窝里睡了一白天的觉。
神奇还在继续,新兵们可算是开了把眼。几个新兵班长领着大家干完活回来,看到排长大人仍然躺在床上“大梦谁先觉”,马上命令新兵不许进一班屋,将一班人马迅速疏散到二班、三班。一班弟兄回不了屋,无法将一脚猪粪的大头鞋和一身臭味的衣服裤子换下来,就在臭气里沤着挺着,直到把二班、三班的屋子沤成跟猪圈一个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是要开晚饭了,一班长张广富才小心翼翼的潜回屋内,高抬腿轻阔步,蹑手蹑脚,慢慢的用肚子轻轻顶开房门,一点声音不留,行色也透着诡异,弄得跟偷地雷似的伏在于排长床边。
“排长,活都干完了,还验收吗?”
“嗯,不用了。”
对话很简短,一班长报告加请示后,再次深一脚浅一脚悄无声息的退出屋,于排长再次将身子转向墙里呼呼大睡。
见过装逼的,没见过这么装逼的。能把一个军中最小的官排长当到这个份上,比军长的谱还大,实在匪夷所思,实在不靠谱。此种现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官越小越想摆谱,生怕人家小瞧了他。二是官越大越平易近人反而不摆谱。同时也能反映出两个问题或者叫得出两种结论。一是此排长色厉内荏没什么真本事,只能靠摆谱来掩饰内在的不足。二是此排长文韬武略非等闲之辈,给他一个排不嫌官小,给一个军也能摆弄,不嫌官大,日后必不可限量。
于继成显然属于后者,日后能否当上军长,能否摆弄千军万马,不是目前的高远所能研究预测的问题,他只知道能用简单的“啪啪啪”三声“号令”就把二十几人震得当场不言不语,一晚上连习惯性的咬牙、放屁、打呼噜、翻身打把式全免了,这是多大的威力啊?一般人肯定玩不出来,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吧。同时,他也朴素的明白些什么叫运筹于帷幄之中,于排长趴在被窝里,弟兄们就能在班长的带领下把任务保质保量的完成,这就是为将之道,更不是一般人能玩得出来的。
高远从赶大车的经历中有所体会,他深深的懂得对付拉车的骡马需用三样东西,鞭子、缰绳和草料。看哪个跑的慢不出力就给他几鞭子,这叫鞭策;要减速、刹车或拐弯时需要用缰绳,当然有的大车也安装了较为现代的刹车闸,不过那也是连在缰绳上的,最终起作用的还是绳子,不时的用绳子勒一勒那些牲口,让它们上道;再有的绝招就是用草料,不能光叫马儿跑,还要给它吃草,这叫拉拢,或者叫给甜头,让它们死心塌地玩命的给主人拉车。
可人家于排长呢,没用“鞭子、缰绳和草料”这几样东西,即不鞭策也不笼络,平时很少说话,还没什么表情,不声不响的让大家又服又怕,实在让人难以捉摸。这于排长太厉害了,没看他使出什么超常的手段,可不光是新兵,那几个老兵班长还有全连除连长、指导员外的其他人都怕他,这还是人吗?天生当官的料啊。
高远越想越怕,那次胆大妄为的“吹号事件”为什么于排长不批评自己,难道他要玩阴的?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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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溜须


冷冰冰的夜,新兵们被子上压了大衣可还是冷冰冰的。高远再次彻夜难眠,他的脑海里不停的闪着于排长的音容笑貌,其实这几天于排长压根就没笑过,说出的话加在一起还没有高远吃的馒头多,可他就是着迷,有点像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突然间遇上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差不多是爱上了。
    高远不自觉的将手摸到湿潞潞像发了汗似的墙壁上,不出声的模仿体会着于排长拍墙的动作。看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谁拍那墙估计都一个动静,只是位置的不同而已。可人家为什么能拍出那么大的威力?半个月了隔壁那两个班还是毫无动静,连大气都不敢出。高远也想尝试一下掌法,像吹号一样居然又产生了拍墙的冲动,看看自己能不能像于排长一样“啪啪啪”三下就震得隔壁集体失声。不过,他这次没敢动,应该是从那次吹号事件中得到教训,部队不同在家赶大车,怎么干都没人管,他这一掌要是敢拍下去,后果说不上会有多严重,一切皆有可能。
“唉,职务高,权力大啊。连拍个墙都那么潇洒,放个屁都有人说是香的。”高远到部队最先体会的就是等级森严的职务和权力,尽管各排的排长按照与士兵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工作、同学习的“五同”要求住在战士宿舍,可人家于排长那高高在上的举止,明显的透着与众不同,让新兵们怕,让老兵们敬。此刻的高远不止是把于排长当成偶象似的崇拜,更多的是敬畏和恐惧。
高远即暗自庆幸自己被分到一班,跟于排长有同居一室、天天照面、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又担心伴君如伴虎,一旦哪块做的不好,那也是明晃晃的让排长看个仔细。正东想西想着,突然听到上铺悉悉挲挲的有动静,似乎是上铺的洪巧顺要下床起夜。
这洪巧顺动作甚是轻盈,轻手轻脚的翻身下了床,并没有哆哆嗦嗦的奔门口去,而是向相反方向的窗户运动,动作隐蔽跟一般犯罪分子做案前的表现差不多。
“妈的,这小子要干什么?”高远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身体不动,假装睡着,迷缝的双眼却一直死盯着洪巧顺的身影。
洪巧顺移动的很慢,五步远的距离居然运动了十几秒钟,比老牛拉破车还慢。终于靠近了窗户,右手在窗台上摸到一样东西。高远知道那窗台上只有一瓶擦熗用的熗油。
“拿熗油干什么?不会是几天没见油腥要喝下去吧?”高远还在胡思乱想,人家洪巧顺已经接近到于排长的床前。
“不好,这小子一定是要暗害排长,白天他被排长多瞅了几眼,几个班长就狠狠的收拾了这他一顿,这把肯定是怀恨在心,报复来了。”高远轻轻的侧过身子凝神观瞧,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洪巧顺敢做出什么类似阶级敌人的破坏行动,只要他再向排长的床靠近一步,自己就下床与之展开搏斗。这可不是什么溜须首长,而是和犯罪分子做坚决的斗争。
可惜洪巧顺的胆子虽大,但人家不是犯罪分子,没有给高远同志留下什么搏斗立功的机会。
洪巧顺距离高远测定的“出击”范围半步远的位置蹲下,从披在身上的棉袄兜里掏出块类似麻布状的东西,然后把熗油轻轻洒在上面,又低头把于排长的闪亮皮鞋,像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小心的捧了起来,左手伸进鞋窠,右手拿着麻布轻轻的擦拭。
高远清楚自己判断失误,更清楚洪巧顺的动作失误。对一个十八九岁的新战士来讲,溜须领导的心情可以理解,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做好事不留名”?更不理解的是这个自称城市兵,在家黑道白道都混过的聪明人,怎么一点常识都不懂?用熗油擦皮鞋只能让鞋变得跟熗口一样乌黑,肯定不会发亮,这可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没事找事,没病找病。
洪巧顺的动作看似很专业,即轻又快,没几秒钟一支鞋已擦了大半。高远想小声制止都来不及,只好做罢,转身便睡,眼不见心不烦,心里即是为这睡在上铺的兄弟狠狠的捏一把汗,还有一种感觉说不出来,应该是看到别人,看到潜在竟争对手即将倒霉而暗自窃喜。
于排长睡觉一向很死,身体朝向墙壁,正好把后背留给了洪巧顺,应该是没有任何察觉,也算是给洪巧顺、给高远留下了发挥和想象的空间。
第二天早操,高远和洪巧顺不约而同的盯上了那双显示军官身份的皮鞋。不出高远所料,锃明瓦亮被黑乌乌的一层油黑罩住,像一件亮闪闪精神抖擞的阳具被毫无光泽的安全套罩住,感觉全变了。
    于排长的腿部往上直到他那冷峻的脸庞没被罩住,能透视的鹰眼更是绌绌逼人。高远在队列里偷偷斜视着洪巧顺,发现洪巧顺的眼神早无任何光彩,不敢跟于排长对视还好说,眼神中的恐怖就像遇上了妖孽。
    唉,恐怕是拍马屁不成拍马蹄子上了,这于排长忒重视军容仪表,肯定在穿鞋时就发现了问题,否则他严肃的表情不会比平时更严肃,慑人心魄的眼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射穿。不光是洪巧顺怕了,连高远也跟着一起害怕,整个新兵队列顿时笼罩在惊恐的气氛中。
大半天的时间,于排长没有张一次嘴,那双眼睛反复的盯着每一个新兵,让每一个新兵都觉得是自己用熗油擦了排长的皮鞋。午饭后,洪巧顺被班长叫了出去,说是排长要找他谈谈。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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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谗言


    此去恐凶多吉少,洪巧顺故做镇静的整了整服装,悲壮的跟在一班长屁股后头往门外走,看那架式像是去过堂,临出门前猛回头,狠狠的瞪了高远一眼,留下一丝怨念。
    高远被瞪得有些发毛,洪巧顺用熗油偷擦排长大人的皮鞋,实属咎由自取,想拦都没法拦去,现在被揪走,竟然对高远表示愤慨,更让人无法理解。都说同行是冤家,可大家都是同年的新兵,一直都说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顶多是将来谁当班长,谁能先解决组织问题,谁能转士官,谁能考军校之类的存在一些竟争,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犯不上用告密之类的下三烂招式。高远有些愤怒,他觉得洪巧顺明显的是在怀疑自己。
    洪巧顺去时慌慌张张,回时却稳稳当当。
    “高远,排长让你去一趟。”洪巧顺腔调里带着得意洋洋,像是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妃嫔突然间得了宠。真不知道他和于排长到底是怎么谈的,谈的是什么,该不该那熗油擦皮鞋的事。
    “高远,新兵马上就要下排了,各班还要配一名班副,人选就从你们新兵里出,你觉得我们新兵当中谁最有资格当班副?”谈话的方式很特别,于排长边说话边领着高远像散步似的出了营门,往房后的山上走去。
    高远有些晕菜,没想到一向深沉如井的于排长,居然开门见山到如此地步,话说的太直白,直白得让高远的马脸也跟着一阵煞白。
    “嗯,排长,我觉得二班的隋猛,三班的卢海涛,还有我是最佳人选。对了,我们班的洪巧顺也不错,就是有点……”高远这把还算谦虚,把自己排在第三号,反正三个班呢,无所谓谁先谁后,而且也没必要把自己谦虚得没了位置。
“嗯,那你觉得洪巧顺和你比,谁更适合当班副?你觉得他的主要缺点是什么?”
高远有意迎上了于继成的眼神,平日里只顾着崇拜敬仰了,从没敢与其对视,那跟皮鞋般锃亮的宽额头下边的一对鹰眼实在瘆人,不论新兵老兵还没谁能在这种强光照射下走上两个回合,基本上对视半秒就匆匆败下阵来,立马会感到眼球疲劳发酸,不争气的液体会不自觉的溢出。
高远成了新兵中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主要是仰仗于继成的鼓励。一个威风八面的上级,一个把排长小官当的跟军长似的领导,能放下高贵的姿态,跟自己研究排里大事,本身就是一种信任,一种鼓励,一种奖赏,没把自己当外人。不用说高远这样的新兵,就是老兵,甚至一般干部也受不了这种刺激,马上就觉得受重视程度提高,一种受宠若惊后的盛气凌人便按捺不住了。
排长今天的眼神没冒什么强光,而是出奇的平和,表情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平易近人,兄长一般,略显灿烂的笑容,温顺的让高远不知所措。
“排长,我觉得洪巧顺爱说大话,有些言过其实,还有些不懂装懂,更有些投机取巧。”
连高远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在背后说别人闲话,甚至是坏话,可他确确实实的说了,虽然没举什么具体事例,可总结出那几句成语,足以让一个新兵在领导的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坏印象,足以葬送一个哥们未来两到三年的前程。
于继成没有打断高远的话,也没有鼓励他把话说完,连“哼”和“嗯”都没有,很难看出他想的是啥。略带忧郁的眼神恢复了深邃,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对于继成来说也许什么言过其实、投机取巧之类的都是常见病,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带过好几茬新兵和老兵,这样的兵海了去了,哪个兵不胡吹两句?哪个男人没吹过牛?
高远有些傻眼,突然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头,排长只是让自己说说战友的缺点,结果憋了半天拽出几句成语,还递进似的加重语气,玩上了文字材料里才经常出现的排比,说的不光是缺点,还定性似的给人家判了死缓。更重要的是,刚才排长的问题似乎不光是问洪巧顺一个人,可能是通过洪巧顺来探究自己的真实想法,至少能考察出是否诚实,自己说别人的每一句话,不论是褒是贬,都很可能成为被排长抓住的把柄。
真是太可怕了,高远只在部队呆了不到三个月,他活了二十年,恐怕只有这三个月算是真正的接触社会,以前的赶大车声涯也就是鼓捣摆弄骡马,顶多算人与自然而已。现在突然接触到高层次的,只有上层建筑才玩的鼓捣人,着实始料未及。对一个小排长和一个小新兵来说,他们研究的问题过于深奥,可以说用不着来这套,等当到一定职位,至少是团级以上再玩也不迟。
高远突然觉得脑后生风,像是有人用鞭子抽打一般。应该是猜出了排长意图吓的,也算是难为了他,能觉察出排长的用意实属不易,他本不是什么人精,也就似懂非懂,只是反应比别人稍快而已。
于继成没回头,继续眺望远山。
“说说吧,什么样的士兵才是好兵?注意不要引用拿破仑那句话。”
高远听明白了,这回是在问自己,还给限定了回话的范围,想装懂卖弄都不成。这问题说好回答非常容易,入伍手册上写的明明白白,显然于排长想听到的答案不是手册上的,连拿破仑那句经典都给剔除了。
“嗯,合格士兵应该是忠诚……”高远略微思索一下,先试探式的说了一句,接着偷偷看了一下排长的表情,不急于说下句,等待认可,等待于排长坚定执拗的下巴松缓下移,紧绷坚硬的嘴巴开合,哪怕只是冒出一句轻声的“嗯”,那自己埋藏在心里三个月的话,就会像涧水激射,子弹出膛,一发而不可收拾。
    于排长没有给高远喷发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机会,即没点头,也没“嗯”,还是将眼光瞄向远方,也许他从高远说的第一句话中就知道答案了。
    “高远,知道那两座山叫什么吗?”
    于排长天上一脚地上一腿的说话让高远很不适应,这种跳跃性的思维本不是按部就班赶大车者的习惯,可高远只能被逼无奈的随着排长的跳跃而跳跃,这也是他新兵期间跟排长单独接触的唯一机会。事后证明,这次谈话竟是二人一生中最长的一次谈话。用思想工作的行话那就是促膝谈心,尽管二人没坐地上,跟膝盖好像没挨上什么边,四支眼睛大部分时间都遥望着远方。
    三个月的时间,高远没有走出营区半步,就像蒙面拉磨的小毛驴,方向什么的都没怎么搞清,有时候觉得每天太阳升起的位置都不对。后来他知道了,在当地活了几十年的人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谁都找不着北,本营二炮连的计算兵用方向盘测过,营里的房子盖的有问题,附近老百姓的房子也盖得不对劲,居然让房角全冲了北。
    “那两座山,东面的叫盘龙山,西面的叫卧虎山......”于继成好像是自然自语,并没有让高远回答问题。
    “盘龙卧虎啊,靠南面那条河叫龙虎河,一条河把两座山联在一起,否则他们永远也到不了一处......”于排长继续着自言自语。
    高远仔细的顺着排长的眼神,转着圈的观察着白雪皑皑的两座山和一条冰封已久的河。还真像山名一样,蜿蜒崎岖的山连在一起盘成一条巨大的龙形,跟传说中的龙画上的龙真的太相似了,龙头的位置很明显,几条冲沟好似龙须,顶端的两个突出部深陷出对称的龙眼,隔着已经冻成冰的龙虎河盯着对面的卧虎山。不得不叹服自然的鬼斧神工,卧虎山的形状也跟一只猛虎卧踞山林差不多,尤其是那“虎头”,居然也有三道横向冲沟和一条垂直的纵向冲沟结合而成老虎脑门子上那个王字,也是虎视眈眈的冲向龙头。也许冬天是两座山联系最紧密的时候,一条河把两座山冻在一起了,暂时形成了默契,失去了敌对。
高远生在农村,对自然界保持着特有的迷恋和独到的观察。这一龙一虎确实不同凡响,令人震撼,可总觉得哪块不对劲,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或者是原有的气势。到底是哪疙瘩出了毛病呢?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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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子弹(一)


新兵三个月基础训练很快接近尾声,809团的新兵遭了多大的罪,从他们那用一大缸水,用十袋漂白粉,怎么洗都洗不掉满是汗渍和泥巴的迷彩服上,就能略知一二。步兵六连的新兵就更不用说了,“睡不好觉,尿黄尿,头拱地,嘴啃泥,誓死也要夺红旗”这些可不光是嘴上喊的口号,差不多都兑了现,否则他们也不会把全团新兵训练第一名的红旗夺回来,挂在荣誉室里。高远和高远们一个个差不多都脱了层皮,稚嫩的脸也变得乌黑,像洪巧顺擦过的于排长的皮鞋,坚硬、坚韧、坚毅罩也罩不住的写在脸上。
从地方青年向合格军人的转变,算是转了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恐怕能转过来的不多,即使有很多人堂而皇之的穿了多年军装,那也不过是穿着军装的老百姓,跟在步兵六连这样战斗连队成长起来的真正军人,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六连的训练真叫苦,那才是真正军人的训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话用他们身上正合适。
高远他们冬天到的部队,饱尝了三九的寒冷。至于三伏天会什么样,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只想熬过这寒冷的冬天再说,夏天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奢侈的,至少不会对身体的某些重要部位甚至对下一代产生巨大的影响。
三九天趴在地上练射击,那感觉确实不错,整个身子像个壁虎似的紧贴地面,真正的与大地母亲拥抱,可三九寒天的大地母亲体温也不暖和,甚至比儿子们比周围的任何地方都冷。高远的老二已经被冰的拔凉拔凉,再也不会产生一丝邪念,这恐怕也是从地方青年向合格军人的一种转变,先来个六根全净,断了私心杂念。   
    第一次实弹射击,六连的新兵很不争气,虽然平均成绩在各新兵连名列第一,可不及格的人数太多了,居然有十七八个,还有五个“零蛋光秃”。于排长也不着急,带回连队也不讲评,只是挨个用鹰眼盯了一遍,又把三个班长狠盯了一遍,转身往团里方向走了。
    三个班长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马上一班长大声说:“妈个个八子的,还吃个屁饭,走,上营部小靶场预习去。”
    新兵们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也觉得这是最理想的一种结果。他们亲眼见到过老兵们射击不及格时的场面。步兵六连的规矩,不论是考核还是平时的体会射击,凡是不及格者,一律由靶场爬回连队,五里地,爬得浑身都是土,没一个叫苦,更不敢流泪,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有泪不能流,像把几乎撒出来的尿硬憋回膀胱那么难受的把泪水憋回到心窝里。
    上了小靶场,不管是打优秀的,还是不及格的,统统采取“连坐”的方式。你打得好,其他人不行,那也不成,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一熗独秀不是本事,全体弹无虚发才是步兵六连的传统。
    高远是天生的神射手,第一次实弹射击就五熗四十九环。他熗踞的很稳,甩过大鞭子的手,摆弄起这种小家伙式也是得心应手,主要还是于继成教练得当,射击课讲的明白,没有废话全是干的,纠正动作也是干净利落,很随意的用脚踢了踢高远们分开太大或太小的腿,用手在熗口处随便顶一顶看看抵肩的确实程度,又让几个班长用检查镜挨个检查一遍,人家于排长拍拍屁股,戴上墨镜走人,知道自己的弟子不会丢什么脸。
当五发子弹射精似的喷出熗口后,看着百米外的示靶牌十环十环的报靶,浑身上下的通畅,太舒服了,快感随之而来。高远射的很快,别人刚打不到三熗的时候,他的五发弹已经穿过目标,钻入靶挡。随后就是把熗置于依托物上,稍侧转身,用眼睛瞟着后侧的于排长,盼望着那双带有冷酷性质的眼睛与自己对视,祈盼那双眼睛由冷酷变成温良的赞许。
    可惜高远失望了,于排长一直直溜的站在射手们的后侧,鼻梁上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那付墨镜,将眼睛完全罩住,谁都不知道他在瞅着什么,到底是看靶子还是看近方的射手,反正连看也没看打了优秀的高远。四十九环也不牛逼,人家于排长才叫牛,从表情上看,根本不像咱们共军的土干部,二战名将麦克阿瑟也没他牛。
    瞄了一会,每个人都空熗抠了几十下,那边于排长也回来了,不知在哪弄个破自行车,车后货架上托着一箱子弹。
    这回大家都明白了,优秀射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步兵六连就有这待遇,平时别的连队战士空熗击发预习,六连就是实弹,开小灶的同时也给弟兄们增添了巨大的压力,谁再打不好,那可就是大粪汤子灌脑袋里了。在步兵六连当兵,如果射击不及格,那就是最可耻的,就像缺了家伙式的太监,没人会瞧得起你。
    黄橙橙的子弹分发到新兵们手里,沉甸甸的感受到分量。上午的射击太紧张,发完弹就打,谁都没细看,这回大家看个仔细,不用谁说,自然能联想到一种男人身上长的形状差不多的东西。子弹,男人,军人,联系到一起了。是男人,是军人,就要像子弹般准确的射出去,一去不回头,直入目标,完成一颗子弹的使命。代表了多少精神,多少雄性的故事,多少青春年少的梦想,都浓缩在这小小的黄铜制成的子弹里。
    打了几组后,成绩很稳定的高远、隋猛、洪巧顺等人被安排坐在后面观战,几个一直都不及格,或者成绩落差较大,忽而优秀,忽而跑靶的新兵被要求继续实弹射击。看于排长的劲头,不把他们都撸成神熗手誓不罢休。
    “继成,给出几个人,老兵打隐显目标复训,明天实弹考核,今天打打体会,给派几个新兵报靶,另外抓紧时间把场地誊出来,老兵马上就带到了。”说话的是六连副连长马千里,也骑着破自行车赶到小靶场。
    “誊场地没问题,只是团里有要求,新兵未下排期间,不得随意动用啊。”于继成似乎永远也改不了那牛哄哄的劲。
    “唉,就一会儿功夫,用不多长时间,反正你们也差不多了,晚饭前保证让他们回去。”副连长还算耐心,并没有拿职务压人。
    于继成沉思了片刻,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嗯,一班长,你带那几个成绩优秀的去给报靶,一定注意安全。”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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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子弹(二)

    零碎的熗声从山谷里一阵阵传出,几个负责报靶新兵的心也被熗声搅得零碎不堪。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自己的排长并不情愿派他们出这趟公差,也就是说这活属于白干,而且还有一定的危险。营里小靶场没有团靶场那么气派,实在太简陋,靶壕的深度明显不够,也就刚刚把人的头部隐住,呆在里面心里明显没底。还没有电动设施,显隐目标需要由他们新兵手工完成升降,动作虽然不复杂,配合两遍就明白,可谁也不愿意蹲在那条破土沟里听着上面熗声阵阵。
    这六连就是跟其他连队不一样,要不怎么叫军事训练尖子连,简单的复训科目,还是体会射击就搬来好几箱子弹。老兵们更是不同凡响牛气冲天,不像其他连队实弹射击前需要干部和优秀射手给校熗,他们全部由自己校熗,刚才的零碎单发射就是在校熗。隔了大约十来分钟,带有强烈实战气息的应用射击开始了,和新兵们的单发精度射击皆然不同。老兵们在二百米的位置上全部采取点射的方式,十几支熗汇在一起,节奏鲜明,如水银泄地一般喷射自如,合奏般给人强烈的艺术享受。如果高远在三个月前听到这些熗声,可能会害怕,最大的是好奇,听那声音也不会产生什么愉悦,离近了听就像小孩撒尿,还有些像炒黄豆的噼噼叭叭。现在不同了,高远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训练有素的军人才听得出节奏,才会去欣赏这悦耳的艺术。
    没吃过猪肉当然看过猪跑,高远他们几个新兵在老兵练习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在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三种距离上,采取卧、跪、立三种姿势的应用射击,目标是隐显的,就是说需要高远们举着靶子,听射击指挥员用对讲机下口令给一班长,再由靶壕的一班长传达给大家,统一把靶子举上去,间隔十秒再迅速竖直取下,让射手们暂时失去目标。
    一班长不断提醒着新兵们注意,出靶要及时,落靶要迅速,要给老兵们增大难度,让他们感觉真正有敌人有目标在前面出现一样。
    射击一方的指挥员副连长也不断用对讲机指挥着一班长,不时的表扬着新兵们的动作,还许诺,一会老兵们打完,剩余的子弹让新兵再过把瘾。
    一班长有点犯愁,这么打下去,晚饭肯定要耽误了,中午饭弟兄们就没吃,于排长肯定还要生气。他知道排长什么习惯,时间观念极强,说几点就是几点,前后误差控制在五分钟之内。可没办法,副连长的官大,组织的还是全连老兵射击,谁敢拆这个台?在步兵六连还没有谁敢公然冒犯上级,还是以连队利益为重吧。
    新兵们可不管那些事,他们突然来了劲头,这靶不白报,没白受惊吓,也不白挨饿,一会儿还有“小灶”,对他们来说,对熗和子弹的偏爱超过了一切,甭说晚饭误点,就是不吃又能如何?恐怕此刻就是拿千金拿美女来换,他们也会义无反顾的选择熗和子弹,选择射击。
    此时的高远并没有太多的理解熗和子弹的含义,他只是觉得那东西好奇,是一种儿时的向往。至于为什么男孩子都有一种对熗的热爱,就说不太清了。那可是一件杀人的利器,熗身不长不沉,能折叠,背在身上拿在手里都感受不到多大的份量,甩过大鞭子的粗手,一拿起来就觉得很舒服很舒适。操作还简单,不像学数、理、化、外语那么麻烦,眼睛不瞎,有手的人几乎都可以轻松自如的操作,至于能不能打得准那是另外一回事。轻轻的抠动板机,熗膛内的子弹就会飞出去,可以把百米以外的人轻松打死。子弹就更不用说了,小小的弹丸结合在弹壳之上,原理并不复杂,弹壳内的火药燃烧产生助推,将弹丸推离弹壳,旋转中挤出熗膛飞出熗口,奔着目标,奔着要射杀的人而去,就是这么简单。高远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还有几乎所有的男人对熗对子弹如此倾心呢?如果有推论的话,人们对熗和子弹的热爱,似乎可以演化成对杀人的热爱。恐怕新兵们,包括大部分老兵还没有更多的研究这些问题,恐怕谁也不想杀人。
这些能把人弄疯的哲学一般深刻的熗与子弹,士兵与熗的关系,直到高远当了兵遇见了于排长才逐渐明白一些。军人们的射击与杀人看似一回事,其实完全不同。尽管练的是杀人技能,可那是为了制止更多的人被杀。
高远没当兵之前,还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子弹不长眼睛”,现在终于知道了,子弹是长眼睛的,在步兵六连老兵的熗口发射出的子弹,那就跟长了眼睛一般。不到半个小时,新兵手中的靶子,就被老兵们的熗打得跟筛子一样。
让子弹长上眼睛,是一名战士最朴素的理想,而实现这一理想的最佳方式,就是把熗当成战士的第二生命。熗有了生命,熗法练得炉火纯青,那子弹自然就长了眼睛。所以很多军旅诗歌和散文,都把战士形容为一把钢熗,或是一颗普通的子弹。将熗和子弹赋予生命的含义,于是熗人合一,年轻的士兵就像熗一样,在士兵方阵中挺直了脊梁,又在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子弹似的飞射出去,短暂的划出一道生命的轨迹,瞬间变成了永恒。
    几个新兵的想法跟高远都差不多,他们被本连老兵的射技折服,更为能在这样一支具有多年训练传统的光荣连队当兵而自豪。他们完全可以在给父母和朋友、同学的信中,尽情的吹嘘这段骄傲的当兵历史。实际用不着添油加醋,把实际情况复述下来,就会让那些没有当过兵的人,对部队对自己产生极大的兴趣和尊重。要知道很多人当兵三年也没怎么摸过熗,恐怕也就新兵结束时打过五发实弹罢了。那还逢人便吹,咱那子弹打的海了去了,把耳膜都震穿了孔,把肩膀都抵出了老茧,身子骨被熗身产生的后座座散了架子云云。
    还有一些东西是新兵们万万想不到的,他们最开始担心的安全问题现在居然成了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因为老兵们的射击水平太精湛了,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出错的概率几乎为零。这么想应该没有问题 “越是精确的射手,练习射击越仔细;越是有训练传统的连队,组织训练也越严密。”这话说的没错,尤其适用于六连。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也会出事故”这可不是人为,算是“天灾”。不过,很多时候天灾都是伴随着人祸。
    步兵六连这次实弹射击也深深的受到自然条件的影响,客观因素极为不利,而那也是副连长马千里最看重的理由,在不利条件下练兵,在恶劣环境下摔打部队,必须要从难从严要求。还有一个最不利的条件,应该算“天灾”了,就是那条高远们现在站着的靶壕。
    靶壕的长度和宽度都没什么问题,要命的是深度,大部分地段的深度在二米以上,也就是说世界上除了姚明等少数人以外,报靶人员藏在壕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在外面射击时,缺心眼似的爬上壕沿,探头看看对面射击的老兵,试试子弹能不能打死人。
    靶壕内的新兵都跟高远和洪巧顺似的没一个缺心眼,还都鬼精鬼灵,否则他们不会成为几次实弹射击都优秀的“高手”。不出意外,六连新一代的“特等射手”就会在他们中间产生。
    一切都在不经意间进行着,不论报靶的新兵,还是外面射击的老兵,都忘了那句古训“子弹不长眼睛”。而一个瞬间,也许就是一个巧合,上天跟六连开了个玩笑,命运跟机灵鬼洪巧顺开了个玩笑。一颗子弹在那一刻没长眼睛,又像是长了眼睛,荒唐的偏离了靶子,而又准确的接触到洪巧顺的头部。
    在众多熗声中,突兀出来的一声“砰”,震惊了靶壕内外的军人们。子弹击中洪巧顺的一刹那,高远的大脑也像挨了一熗,瞬间一片空白,他被吓傻了。第一个跑过来的一班长和听到消息不到半分钟就跃入壕中的副连长,都呆立在躺倒于地的洪巧顺旁边,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团卫生队的救护车半小时后赶到,可也只能算是来收尸。洪巧顺的脑袋被大揭了盖,神医在世也无济于事,更别说那两个兽医改行的军医了。
    命运如此的不公,有些人一辈子尽干错事,可福大命大造化大,洪福齐天;而有的人一辈子只干了一件错事,就追悔莫及,甚至失去生命。洪巧顺的一辈子只有十九岁,算得上事的只有两件是错的,一是用熗油擦了排长的皮鞋,排长不予计较;二是为了出靶迅速,省着胳膊酸腿疼,耍弄了一把小聪明,在脚下垫了块石头,说是站得高很省力,轻轻一抬靶子就上去了,胳膊是省事了,再不酸了,结果这辈子想酸也酸不了。证明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精往往干的都是傻事。
    高远是现场目击者,亲眼目睹了洪巧顺中熗的全过程。他和洪巧顺离的最近,他们离一班长带的另几个新兵最远。原因是靶壕里的一堵墙,墙里面原来是存放发电机的,后来发电机抬走了,那个地方就被利用成了靶位。班长在他俩越墙前也叮嘱了两句,主要还是说靶子举的高度和出靶时机等配合上的问题,并没有进行安全方面的要求,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
    高远也觉得奇怪,明明离靶壕边沿还有一大片遮蔽物呢,洪巧顺就是再垫二块石头也不至于露出头去,可为什么子弹就那么邪门,那可是从战友熗里打来的子弹啊。想起战友,高远的心再次揪紧,像有根针在他心上面一针一针的穿梭缝线。他联想到和于排长那次龙虎山上的“煮酒论英雄”,自己仅凭着对一位战友不到三个月的接触,仅看到了一次睡在上铺兄弟溜须排长的举动,就在握有“生杀大权”的上级那里给人家定性,说了那么一套排比式的坏话。那些坏话杀伤力不可小视,哪句不像子弹一样狠狠射向自己的伙伴?亏得遇上于排长这样英明决断的领导,换上其他人,还真不好说,即使洪巧顺不死,他的“一部分生命”也会在高远那些“子弹”打击下遭到重创。
    “娘卖逼!”
    这是于继成赶到靶场对一班长说的一句话,也是高远第一次亲耳听到于继成骂人,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于排长失态。排长愤怒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火星子,把一班长吓的再次呆若木鸡,就跟刚才看了洪巧顺的死一个模样。
    “娘卖逼的,你眼睛瞎啊?你把人带过来没看看这积雪当不了遮蔽物?”于继成嘴里骂出第二个娘,闪亮的皮鞋,狠狠踢着靶壕前沿很厚的被冻成硬块的一层积雪。那层被一班长和高远、洪巧顺曾当成“救命防护层”的跟冻硬的土地一个颜色的雪块子,顿时像被炮弹炸开一样现了原形,翻着白茬的弹片一般四处激溅着愤怒,抽打在高远他们的脸上、身上、心上。
    子弹是穿过那一道雪墙飞过来的,那天下午六连老兵射出的唯一一颗没有着靶的子弹,一颗普通的子弹要了一个普通士兵的命。
    洪巧顺成了死在步兵六连的第二千三百五十五个人,之前的二千三百五十四人都是烈士,都壮烈牺牲在战场上,只有他是个例外。部队也有个怪现象,战时死多少人都不怕,平时死一个人也不行,那是人命关天。
    接下来的事就多了,先是洪巧顺远在农村的父母急匆匆的赶来。两位老人风尘仆仆根本就是地道的农民,并不像洪巧顺平时跟大家说的,什么家财万贯,什么房车宝马,什么市里大款。也没有像他说的,什么老于世故精明透顶。老人稚朴的背后是通情答理,就像当年无怨无悔推着小车支前的模范一样,不想给部队添麻烦。痛哭了一顿儿子,就急着要走,不提过多的过格的要求。抚恤金什么的有多少算多少,没有好像也无所谓。可人家再没要求也会有一点,当时就难倒了步兵六连的干部,连团首长也觉得难办。老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得一个烈士的称号,他们觉得这是应该的,死在部队当然是烈士。
师、团联合调查组的同志,比洪巧顺父母来的还快还急,这是要通报全军区部队的重大责任事故,不快怎么行?团里面除了军务股、保卫股负责调查事故原因,政治处还派来了最能挖掘典型的“大笔杆子”组织股胡股长,看看洪巧顺的死有没有什么英雄壮举,能不能评为烈士,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坏事变成好事,让六连这面大旗,不至于因为死一个人栽个大跟头而倒下,也圆了洪巧顺生前的梦想,给他父母一个最好的交待。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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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子弹(三)
 
“高远,洪巧顺同志中弹的时候,你是唯一站在他身边的人,你一定要认真回忆,把当时的详细过程说清楚……”
六连指导员沈玉新笔挺的站在高远面前,旁边站着更笔挺的于继成。
高远这是第二次听指导员说话,在此之前,只在连队的旱厕所里见过一次面。那次相会实在尴尬,早上喝了三碗被炊事班称做米粥,其实是里面若有若无只飘荡几个米粒的米汤。不到一个小时便内急,憋的难受。好不容易抹开脸,向班长请了假,离开队列,捂着小腹一路小跑奔到营房后面的厕所。根本不管里面是谁,营区的排泄场所从来就没有注明男女,这方圆几十里都是雄性世界,很少有女人出没。他迫不及待的一头扎进去,解裤子,掏家伙,准备开干。
“出去!”一声断喝把高远震得猛一激凌,当时差点没尿出来,随即就是一阵猛力的向回憋。攒了三碗还多的排泄物,硬是从尿道顶回了膀胱。
高远呆呆的站在厕所门口不知所措,一个上尉军官昂然伟立,哨兵似的挺在门口,威严的面庞比于继成还多了一分肃杀。也难怪,一个 “一毛三”,一个 “一毛二”,气势理应更猛。
“首长好!”高远把双手从小腹离开,挺直身体,右手抬起,迅速取捷径挥至帽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刚刚学过条令的高远,并没觉得这个地点不适合敬礼,反正新兵们的传统规矩就是礼多人不怪,只要见到戴杠戴花的马上立正敬礼,嘴里也不闲着,全是统一的“首长好”。
上尉军官没有回礼,显然条令掌握的比新兵清楚,也不回话,凶狠的目光直盯得高远浑身发抖,好不容易顶回膀胱的液体差点泛滥成灾。
高远强忍着内急,坚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他不能尿裤子,还硬夹紧双腿,做了一个刚学会的队列动作“向后转走”。
走出去大约三十米,高远停住脚步,再次以标准的队列动作来了个“向后转”。他不再觉得憋的荒,而是觉得憋屈,尿意全无,聚集膀胱的三碗米汤也不知转移到何处去了。
“凭什么一个军官就可以管天管地还管到人家拉屎放屁,那厕所是给他家开的?”高远在心里暗自滴咕着,马脸上的眼睛凝视着厕所方向,瞪得跟豹子一般。他要好好认认这个不让他撒尿的上尉,寻思着日后真有发达那天,定让他也憋三碗米汤。
上尉缓缓从厕所门口踱出,紧绷的“战斗脸”松缓成和平状态,浑身上下失去了所有严肃,还洋溢着巨大的幸福快乐,好像在厕所里找到了宝贝,也可能是多日便秘,终得以通畅,所以全身舒坦面露喜色。
接下来的一幕让高远永生难忘,厕所里居然真的出现了宝贝,还是花一样的宝贝。一个白雪公主般娇滴滴的身形在上尉身后闪出。
“是女人!”高远差点喊出声来,两眼迅即发直,不过他还算克制,眼巴巴的看着上尉领着女人说笑着,旁若无人的从自己身边走过。
雪白雪白的羽绒服,高佻的个子,亭亭玉立的身姿,寒风中冻得红朴的面颊像鲜花一般绽放。
高远眼睛虽直,但并没有看得仔细,他的面前早已是一片眩晕和模糊。一个小新兵哪敢直勾勾的细看首长的家属?还什么像鲜花一样。大部分情景,应该是头脑中经过加工整理后的想象。不过有一样看的很清楚,就是上尉军官对待“鲜花”的态度,温良慈祥的目光,不时的回头顾盼,如同一个父亲领着调皮的女儿。
直到两个人从眼前消失,高远仍傻傻的站在原地,沉浸在想象当中,忘记了体内急需解决的三碗米汤,那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什么叫精神的力量。后来,他知道那个上尉叫沈玉新,是本连的指导员,还知道那个鲜花般的女人,是指导员新婚的妻子,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家合资企业当白领,每年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来部队探亲。
当高远第二次见到指导员的时候,居然是在指导员的宿舍里,级别蛮高。可高远并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他是新兵当中最早进入连首长宿舍的人。如果不是洪巧顺的死,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得不到如此待遇。一切透着神秘,一切都让高远胆颤心惊,他不知道见了指导员该说什么,不知道洪巧顺的死对指导员,对步兵六连意味着什么。
室内布置的很简单,确切的说是简洁,体现了主人的喜好。一尘不染,干净利落,和普通战士宿舍并无太大的差别。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张醒目的双人床,放在窄小空间内显得很突然很别扭,但也体现了一种身份,就像于排长的皮鞋,这张床体现出指导员不再是未婚大龄青年,算是让其他光棍单身的基层军官们眼红眼热的一种炫耀。高远略仔细的打量了一下那张床,肯定不是营产营具,不是部队配发的东西,应该是自己或者求人打造,式样很老,松木质地,一看就是抗造型的,两个人在上面无论如何折腾,也不会弄闪了架子,什么声响都能弄出来,唯独那床不会嘎吱嘎吱的出声,充分显示出适合野战的特点。
一床洗得发白的军被像普通一兵那样叠成豆腐块状,估计不是主人的杰做,应该是通信员或者文书的功劳。高远略微产生了一丝疑问,“这么大点的被如何能盖得下两个人?”也可能是因为双人床的存在,也可能是那与床并不匹配的被子,让满屋子弥漫着一种家庭气息,和战士宿舍挥之不去的臭脚丫子味、酸吧叽溜的汗味,形成巨大的反差。
可能是营房设计上的关系,连队的房间不够用,连长、指导员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只能将宿舍和办公室通用,所以屋内还多了一张办公桌,这个就属部队配发的制式营具了。桌上除了纸、笔、本、文件夹等办公用品,还有一张镶嵌在小镜况里的照片。照片大部分被站在桌前的于排长挡住,只能隐约看到半张父亲一般的笑脸,和高远在厕所门外三十米处见到的几乎一样,而和厕所门内那母兽护犊的怒吼凶相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在高远心里再次形成巨大的反差。被于排长恰到好处的遮挡的另一半会是啥样呢?高远瞬间一阵眩晕,再次产生无尽的想象。
高远没有按照指导员沈玉新的指示,认真回忆靶壕内的事情,而是把那次厕所内的尴尬,认真回忆了一遍。他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指导员一出现,立马就会联想到厕所、哨兵、鲜花、父亲,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还会时不时的发自内心惭悔,总觉得自己在厕所里看到了“鲜花”(其实什么也没看到),相当于窥视了首长隐私,实在对不起指导员和他那鲜花般的家属,害怕指导员随时随地的给自己穿小鞋。他听老兵们传授过经验,了解首长的事情越少越好,让首长知道自己的事情越多越有利。
洪巧顺在靶壕里中弹的经过根本用不着回忆,早印在高远脑海里了,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这几天他就没睡安稳过,一闭上眼睛,就电影一般的闪现着那被掀开的脑盖,破碎的头骨,白色的脑浆,从脸上一直淌到身上,把帆布制成的子弹袋,都浸染成鲜红的花瓣样的血液。
高远像念经似的向指导员和于排长讲述那不堪回首的经历,说的语无伦次,每讲上两句,都不自觉的抬起头,看看指导员再看看于继成,不知道讲到哪算完。可每次接触到指导员威严的眼神,一种被审问式的压迫感油然而生,他再次产生了憋米汤那天在厕所门口的所有反应,憋的满脸彤红,小腹一阵紧缩,所有分泌液都被强行顶回膀胱。
“高远,一会儿见了工作组的首长要实话实说,不要有顾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隐瞒,更不能夸大事实。继成,你把他说的整理成文字材料,我去看看洪巧顺父母……”
令人难以捉摸一身正气的指导员刚出屋,高远就情不自禁的大声说道:“排长,我要去厕所……”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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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责任(一)


一阵长点射般的猛烈倾泄,高远感觉到极度的轻松和畅快,同时他的身体因为热量的大量消耗,而导致一阵阵不由自主的激凌和哆嗦。
高远抖动了几下,没等系上裤带就出了厕所。他没急着返回指导员宿舍,而是扬起长脸眺望着四周的群山。心跳骤然加速,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
“天啊,盘龙卧虎,两座山都被什么压制住了,肯定不是那条河,河水在它们的脚下,只是让他们紧密的联系在一起,那会是什么?难道还有比山脉更有气势的东西?”
当高远回到指导员屋内的时候,于排长已经离开,桌上的照片也不知去向,指导员父亲般的微笑似乎还停留在刚才那个位置,而另一半最能引起高远遐想的,极有可能是雪白的衣裳,灿烂的鲜花一样的笑脸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高远的好奇心好一阵空旷。
“洪巧顺的死对我们六连、对我们团、我们师乃至集团军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据说军长已经到了寝食不安的地步,咱们集团军今年的死亡指标马上就要超额,这才是第一季度,年度工作还未展开就连续死人,上级多次强调,从现在开始必须避免重大恶性事故,再不能死一个人。所以我们要充分理解上级意图,体谅上级难处……”
声音很大,高远从开着的门听到隔壁关着门的连长屋里,传来演讲一般的高谈阔论。那动静很尖利很陌生,强迫式的压入高远的耳膜。肯定不是指导员和于排长,也不该是连长。
对于连长,六连的新兵是只见其人,未闻其声。他们谁都不傻,来到连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打听谁是连长。在他们的印象中,还没有多少关于指导员的,具体到指导员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楚。但都知道连长是干啥的,在家就知道那是一个很牛逼的官,到了连队就更知道了,连长就是这院里的“土皇上”。
六连的新兵们对连长的印象极其深刻,还是跟射击有关。一次新兵排准备吃午饭的时候,看到老兵们整队从靶场带回。细心的新兵从老兵唱的歌声和喊的“一二三四”呼号中差不多就听出了问题,动静虽大但略显沉闷,而且队列里缺了十几个人,大家马上意识到那十来个老兵肯定正从靶场往回“匍匐前进”呢,很显然射击没有打好。当然,这种没有打好只是跟自己连队比而已,顶多是少了几个优秀,多了几个及格罢了,其他连队照样望尘莫及。
一个身材高大,脸黑得比锅底强不哪去的上尉军官,铁塔似的站在老兵队列前方五米处。新兵们连想都不用想,此人定是连长无疑。
“连长同志,部队带回,请指示,排长李向荣。”
连长连瞅都不瞅一眼值班排长的报告,也不回礼,就让那跟于排长一边官大的李排长的右手放在帽沿处,始终保持敬礼姿势,就是拿不下来。要说这事也真是不给面子,大小也是个排长啊,当着大部分老兵和新同志的面,就让人家傻了吧叽的在那敬了约半小时左右的礼,搁一般人身上估计肯定受不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高远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换成于排长,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也这么敬下去?会不会一甩闪亮的皮鞋,骂一句‘老子不侍候了’转身便走?”反正在新兵们心目中,于排长比连长谱大多了,可看今天这个架势,连长比于排长难侍候多了。
李排长就保持敬礼的标准动作,在连队列前三米,距离连长五米的位置,柱子式的一动不动的站着,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盯着面前的“黑铁塔”。新兵们都站在老兵队列后面,看不到李排长的眼睛,估计应该是在喷火吧?
很快就有了答案,随着台阶下面出现那十几个匍匐回来的“射击臭手”,所有人的眼睛都奔着那个方向,身体也转向台阶一侧,给后面的新兵留出了观察的空间。看的很清楚,十几个人都爬的浑身是泥,雪水、泥水和身上的汗水混合在一起,脸上更像是进行了野战伪装,个个都是花脸,看似狼狈,仔细看才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很倔强的光芒。他们好像没有觉得这种待遇有何不妥,没有觉得这是变相体罚,没有产生任何对连长的抵触,反而觉得射击成绩拖了全连的后腿,那才是最可耻的事情。
全连唯有李排长没有往台阶下面看,他还盯着连长,眼睛里没有喷火,甚至连半点委屈都没有,居然是一脸的虔诚,和那十几个趴在地上的战士一样,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他是优秀射手,没什么可自责的,况且一个干部受到如此的不屑和侮辱式的不予理睬,居然无动于衷,让新兵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刚才没有严格执行条令规定吧,不该在连长未还礼的情况下,提前让报告词从嘴里点射式的蹦出。
就在大家的眼球跟水银似的流淌到台阶方向,盯着那十几个大虫子蠕动似的老兵之时,连长有动作了,这个动作可就不止是吸引了。
“啪、啪”两声清脆的声音犹自天籁,两支熊掌样的大手挥上了铁塔般的黑脸,全连的人都清晰的看见,是连长用自己的手左右开弓,狠狠的给自己抽两个大嘴巴。这功夫着实让人震惊,自己打自己没什么,可打出那么大的动静,打出那么震撼的效果却让人始料未及。高远眼看着那双大手不亚于自己赶大车手的粗糙,结结实实的贴上连长的两腮,迅即黑脸变成了红脸。
连长什么也没说,连句“解散”的口令都没有,直接奔荣誉室去了,微肿起来的黑红相间的腮帮子一左一右的颤动着,让那些站着的和趴在地上的人一脸羞愧,仿佛每个人的脸上都挨了两个大嘴巴。
在高远的印象中,除了那两声“啪啪”外,再没有听到连长弄出过任何动静。他直觉得那魁梧的身躯、宽厚的胸膛中发出的定是极有磁性的翁声,肯定不会和那公鸭嗓一样,发出跟猫叫秧子差不多的动静。
即然门是开着的,隔壁屋里的人争吵已进入白热化,那就听个仔细吧,一会儿没准还能听到连长的动静呢,高远对这声音早就充满了期待,就像盼望见到指导员桌上的“鲜花”一样。
“体谅上级难处?我们也不想死人啊?理解上级意图?现在上级有意图吗?……”
高远听明白了,连续问话的是指导员。
“我说老沈,你怎么那么死性子?现实摆在那,就是个定性的问题,如果算重大恶性事故,六连常年保持的‘全面建设先进连’就得泡汤,团里的‘连续五年无事故单位’也得泡汤,你们六连这个集团军树的‘标杆’就得躺下,你和老吕个人也脱不了干系。全连实弹射击,一个主官都不去组织,让一个副连长在那摆弄,我看你们至少得挨记过以上的行政处分,马千里是主要责任人,估计降职是一定的,弄不好年底就得被处理转业……”
最不喜欢听,可非往高远耳朵里灌的“公鸭嗓”再次开灌。还是听不到连长的声音,可能没在自己屋里吧?
“股长,定性是上级给定,我们没去组织实弹射击已经犯了错,处分我们背着,我们认账。“标杆”倒下,我们可以通过努力工作尽量挽回损失,争取早日打‘翻身仗’。其他的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老沈,你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得让我把话都挑明了?……”
“我看还是挑明了好,我和老吕没那么多弯弯肠子,马千里已被停职反省,继成当时也没在现场,当时的情况也不复杂,就是遮蔽物的问题,靶壕深度不够,我们能做出解释的就这两点,而且根本站不住脚,深度不够还开打,预先不勘察好就开打,弄到最后还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说老沈,谁让你推卸责任了?这个时候把责任推给靶场,推给上级是最不明智的,本来各级是来帮你们往出摘的,你们可好还往里拉,不怕事大?想把你们营长、教导员也弄进来?让他们承担营里靶场年久失修的责任?”
高远听了半天,总是那个被称为“股长”的“公鸭嗓”和指导员对话,屋里应该还有连长和于排长,可他们两个人就是不出声,看来都是“闷葫芦”啊。
高远想去把门关上,屋里就一个人,还刚刚放了水,热量明显不足,寒气有些袭人,他在参观完连队荣誉室的第二天就学了保密守则,隐约的感到这些谈话应该属于保密范畴,不是自己该听的,那就不该听的不听罢。
“我为什么尽量拖着,不让调查组与那个开熗的徐闯还有新兵高远见面?难道你们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尤其是新兵高远,他离洪巧顺最近,看到的情况最详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就是最真实最可靠的第一手材料,这个需要我们去用心挖掘,不要埋没了连队涌现出的英雄人物和事迹,否则我们将成为团队历史上的罪人……”
高远轻手轻脚的移到门口正要把门关上,突然听到“公鸭嗓”提起自己的名字,顿时吓了一跳,刚刚解决的内急突然再次告急,一股寒流直奔下腹,憋的他差点蹲在地上。
“这事看来闹大了,连我也被卷进来了。”高远有些不知所措,关门的手马上收回,他也不管什么保密守则了,不该听的也得听,因为“公鸭嗓”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可能想法都差不多,这辈子最重视的除了钱,莫过于自己的名字了,可能也算是人性的弱点吧,高远当然不能免俗,当他听到自己名字那一刻,立马忘记了保密守则,立马想做一个偷听者甚至是偷窥者。
隔壁的门在高远竖起耳朵的同时,被轻轻的关上了,应该是谈到了敏感的秘密话题。不过刚才那几句已经够敏感了,留给几个干部的时间已经不多,调查组一到,很多事情就会水落石出,而且那要命的石头,就是被洪巧顺自己垫起来的,没有水也一样会出。
高远的好奇心一上来,怎么也拦不住,上次荣誉室吹响冲锋号就是明证,这回趁着连部走廊里没人,通信员和文书都跟着副连长去照顾洪巧顺父母,所以高远可以大胆的走出屋子,把耳朵贴紧连长宿舍的门。
“股长,我们六连的兵不会说谎话,我们步兵六连从来也没玩过虚的,所以我不赞成搞什么深入挖掘。”
“谁说让你们六连的兵不说实话了?谁让你们步兵六连玩虚的了?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我只是给你们提个建议,能不能换个角度去认识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闪光的亮点,这样也能为你们最大限度的开脱责任,尤其是副连长马千里,那可是分到你们连的第一个大学生干部,那么有发展前途的一个人,不要因为工作上的一次失误,就被一棍子打死,毁了在部队的前程。另外,如果洪巧顺真有什么英雄壮举,那就是你们六连集体的光荣,和平年代再立新功,对死者家属也是莫大的安慰,工作好做多了,各级都会满意,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事情发生后,副连长已经问了高远和徐闯,他们都把事情经过讲的很明白,那洪巧顺就是自己投机取巧,垫了块石头,就那么个情况,我们再挖也挖不出什么……”
还是股长和指导员的对话,高远听得出来,这公鸭嗓子股长思想境界明显高出一筹,说出的话都是从大局出发,考虑的都是集体的利益,不遗余力的出谋划策,话里话外是在为六连“洗清罪责”,想把事故带来的危害降低到最大限度,甚至能反败为胜,坏事变好事。而指导员是个顽固不化的倔驴,人家为他好,他还不买账,用句赶大车的行话就是不上套。
里边说话的人都控制不住音量,高远不用把耳朵贴在门上,也能把不该听的秘密一字不拉的融进大脑。可他还是不满足,恨不得用那个马脑袋把连长的门顶个窟窿。
“老沈、老吕,咱们抓紧时间分头行动吧,这都是为你们好,更是为上级负责,六连这面各级树起来的大旗坚决不能倒,坚决不能倒在你们的手里,难道你们真想当罪人?”
“股长,六连的荣誉是几代人共同创造的,是英雄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战场拚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是从血水里滚出来的,是烈士们用命换来的,用不着谁树,这面大旗永远不会倒。我们在训练中出了事故,就不怕负责任,想让我们诱导我们的战士说假话,永远也办不到……”
室内终于传出了一个陌生的滚雷似的膛音,像大口径炮群急促射似的,让人隔着门缝也能感受到气浪。高远猜得到,此声非连长莫属,一定是连长发话了,说的很激动,应该跟指导员是一伙的。
为什么这连长和指导员如此激动?还死倔死倔的,狗咬吕洞宾啊,炮口一律对准那个来帮助他们的股长大人。还没等高远反应过味,突然屋里传出熟悉的推拉熗机一般“咔咔”的皮鞋声音,应该是向门口移动。高远立刻像个被滚烫的火炉烫了爪的耗子,“唰”的将身体抽回,急匆匆的奔回指导员屋内,惊得差不多要再次尿出来。
“咔咔、咔咔”
高远的心随着那“咔咔”声不断的揪紧,两腿不停的哆嗦,最后实在无力支撑身体,只能慌不择路的坐在指导员那张干净的结实的双人床上。
“咔咔”声停止在高远面前,还是那张熟悉的苍白的脸,紧绷着没有表情,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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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责任(二)


“你和洪巧顺在一个班,又是上下铺,还是老乡,他的父母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需要我们的安慰,这两天你多过去看看,陪老人说说话……”于排长有意不盯着高远,声音也比往常小了很多,不愿意给这个突然卷入一场重大事件的小新兵施加什么心理压力。
“嗯,排长,我这就过去?”
于继成这才略微仔细的看了一眼高远,还是什么也没说,连个点头都没有,转过身留下一串“咔咔”。
高远再次不知所措,此时的他太需要排长的指点了,可是到了如此紧要关头,排长并没有给他什么指示,甚至连暗示也没有。他心虚,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洪巧顺苍老的父母,好像那发子弹是从他的熗里发射出来的,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上级联合调查组首长,那些眼睛都跟熗口一样,提问一定都跟机熗点射差不多。
开熗误中洪巧顺的老兵叫徐闯,只比高远、洪巧顺早到部队一年,基本不用再怎么核实,那子弹肯定是从他的熗里发射的。他正对的射击目标,就是由洪巧顺负责显示的靶位。别人的靶子上都是全中,唯有他少中了一发。而少中的一发弹却鬼使神差,准确的命中了新战友的头颅。还有一个原因,徐闯觉得除非万不得已,轻易不会跟别人说。副连长一直让他做试验,说是训练改革,是副连长研究出的新成果,卧姿和跪姿射击动作和别人不一样。这事只有他和副连长两个人知道,连长要是知道肯定横加阻拦。唉,要是有人阻拦该多好啊!如果有后悔药,不管什么味道,徐闯能连喝三大碗。
    “大叔、大妈:‘是我害了巧顺兄弟啊’......你们打我吧......”徐闯一遍遍的跪在洪巧顺父母的身边,紧紧的握住拳头朝着自己的头上狠狠砸去,呜呜的哭泣,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他才十九岁,比高远还小一岁,如果不穿上这身军装,如果还在爹妈身边,就是个孩子。
    “孩子,快起来,别这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听到老人安慰的话,徐闯哭的更伤心了,连旁边的副连长马千里也不停的擦着眼睛,新兵们更是哭得一塌糊涂不能自理。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两个人没哭。一个是于继成,他在洪巧顺出事后,除了连骂了两声娘,再就没怎么吱声,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中看不出一丝愤怒,也看不出一丝哀愁,恢复正常状态速度惊人,让人琢磨不透。另一个人就是高远,他和于继成不大一样,他是想哭而哭不出来,泪腺似乎被什么不可阻挡的外力阻挡了。
联合调查组的两个少校,把高远再次叫到指导员宿舍,这回是单个教练,旁边不允许有任何连队干部陪同,真有些像过堂审讯,让高远很不适应。
“把昨天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不要有顾虑,不要拉下任何一个细节,之前干部们都说了什么?怎么安排的?班长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安排的?你和洪巧顺都说过什么话,洪巧顺和你都说过什么话?……”
两个少校简单验明正身后,极力挤出和善的笑容。有点像当年的鬼子,用糖哄抓到的放牛娃。说话都极力控制语调和语速,生怕把高远吓出毛病来。
高远早就从放牛娃时代过来了,当兵前一直赶大车,心理素质应该很不错,根本不会被吓出毛病。可这件事人命关天,从一开始就奇怪套着奇怪,云山雾罩的,让高远始终找不到北。也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怎么说。所以他除了回答简单的姓字名谁,其他的还不敢放开讲。
高远一直回想着从连长宿舍偷听那些话,觉得很难理解上级意图。那个“公鸭嗓”说的似乎有很大道理,如果把洪巧顺弄上个英雄什么的,那一切负面的东西全成了正面,连队利益不受任何损失,还会大大增加。于排长让他去见洪巧顺父母时,更证明了这种说法是多么的实在,至少让老人们得到巨大的心理安慰,他实在看不得那两张痛哭流涕的老脸。可是偷听来的连长、指导员说话,态度很坚决,不想玩虚的,不许战士胡说八道。高远处于两难境地,不知听信谁的好,不知该如何说,更不敢胡说八道。他在等待,等待具体的指示。
两个少校可不给他等待的时间,他们早就忍无可忍了,就是鬼子对付放牛娃也是有限度的,总不说话也不能总给糖吃。
“高远,洪巧顺中弹之前说过什么话?做没做过什么动作?”其中一个少校来直白的了,直白到相当于暗示。
“报告首长,我要上厕所……”
娄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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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司...对战事偶一点都不懂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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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责任(三)

最近的高远认准了厕所,一有什么想不开的,就往厕所跑,那地方确实能得到解脱,还是从里到外的解脱。他磨磨蹭蹭的奔着厕所方向踯躇,眼睛不时的扫着四周。此刻,他最盼望着于排长出现,他最渴望于排长突然出现,并指点迷津。可是于排长居然硬是不出现,把高远盼的望眼欲穿。
“指导员?”高远差点被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了。恐怕决非巧合,厕所门口居然又像哨兵似的挺立着指导员沈玉新。
“回来”指导员大声叫住了已经向后转走的高远。
高远也很纳闷,指导员并没有像上回那样喝令自己“出去”,还把自己叫进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管天管地管人家拉屎放屁啊,这尿不撒了都不成,难道指导员专门等着自己?高远的心里顿时一阵油花滚烫,马上就要开锅。解脱不成,恐怕越陷越深。
“《保密守则》学过吗?”指导员居然在厕所里提起《保密守则》。
“学了”
“第一条是什么?”
“不该说的不说。”
“嗯,不该瞎说的不许瞎说。”指导员改编完《保密守则》,还恶狠狠的瞪了高远一眼,转身出去了,冰冷的眼神,把高远那快要沸腾的心脏,瞪得冰一般拔凉拔凉。
“高远”
“啊?!排长?”
高远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也可以说是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于排长居然从厕所的另一个门幽灵般闪了进来。
“排长,工作组的首长问我洪巧顺的事,我该怎么说?……”高远像没娘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亲娘,一肚子话要往出掏。应该是另一种解脱。
“高远,一个合格士兵的标准是什么?”于排长未等高远说完急匆匆的插了一句,还属于反问,当场就把高远问得像挨了一闷棍,东倒西歪的找不到北。
今天见到鬼了?一个指导员,一个排长,一个问保密守则,一个问合格军人标准,还都堵在厕所里问,好像能问出什么味道来。高远一只手勉强扶住对面的墙壁防止晕倒,另一支手摸着自己马头般的长脑袋瓜子,嘴呷叭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已经死了,你说什么也活不过来,有时间趁着洪巧顺父母没走,多过去陪陪,安慰安慰,尽到战友的情份。”于排长解开裤带,站在高远身边很自然的排泄解脱,也没用他回答合格士兵的问题,很自然的回答了高远提出的问题。
本来没有尿的高远“偶遇”了指导员和排长后居然快尿出来,他站在小便池上解开裤带,尽量的让自己随着排泄物一同放松,一同解脱。不断回忆着两个干部阴阳怪气,还有些故弄悬虚的话。一个明确表示不许瞎说,另一个所问非所答,并且触动了高远身体内最松软那根神经。一想起洪巧顺父母那老泪纵横的脸,高远的心即不沸腾,也不像冰一般拔凉,而是要被撕成一块块碎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眼泪,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眼泪。
“看来指导员和排长的意见不统一啊。”做为一个新兵能理解到这句话实属不易,幸亏高远比其他新兵大两岁,阅历也算丰富,能概略的揣摸出两个干部的真实想法。
“一个是指导员,连队的‘说得算’、‘土皇上’;一个是排长,自己的偶象和直接领导。该听谁的呢?”高远艰难的思索着,想逃避已不可能,卷进这趟混水就甭想抽身。
“唉,这帮干部到底怎么样的啊?难道指导员和连长不想干了?抛弃连队多年保持的荣誉?个人也捞不到什么好啊,连队出了事故他们必须顶雷,就是天上掉下来根针也得掉在连长和指导员脑袋上。再说于排长,一直期待他给自己出个万全之策,没想到说的不明不白,弄得阴阳怪气,不但不指点还把自己搅和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如何是好。”高远暗自叫苦,这泡尿是白撒了。
两个少校并没有在屋里死等高远,他们一前一后奔着厕所而来,看那意思并不是解决什么急迫的生理问题,而是奔着高远来的,可能是怕时间长了,这小新兵玩什么路子,别刚死一个,再跑一个就得不偿失了。
“高远,昨天的情况想清楚没有?”
“想清楚了。”
“到底洪巧顺说了什么?有过什么行动?”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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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信赖

高远活了二十岁,始终自认活的光明磊落,就跟甩着大鞭子似的赶车似的,那叫“叭叭”做响,掷地有声,很江湖很阳光的一个人。可自从那天当了把偷听者之后,他的心乱了,他粗略的听懂了些别人的心,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团里很快就“步兵六连因靶场事故导致新兵洪巧顺死亡事件”做出处理决定。此事很轰动,军区进行了通报,主要责任人按照责任大小都承担了该负的责任。当然这份通报是新兵们看不到的,也没人向他们传达,至于谁承担了什么责任也是你传我、我传你,最后大家还是详细的知道了结果。
“我的天啊,咱们六连的天不是要塌了吧?”听说连长、指导员被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副连长马千里降职为排长,排长于继成受行政警告处分一次。消息像几百颗地雷同时爆炸,把六连老兵、新兵的心炸得七零八落。
“谁说六连的天要塌了?天不会塌,六连永远不会倒下!”翁声翁气比地雷动静还大的连长站在全连队列前。
这回“黑铁塔”连长没有虐待自己,没像上回似的狠抽自己大嘴巴子。而是虎目圆瞪,怕是要吃了谁。队列里的战士们不再感到任何恐惧,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们的队列异常整齐,心更齐了。
“于继成”
“到!”
“去把军号取出来。”
“是!”
连长大声命令着于继成,后者跟高远他们新兵似的大声回应,以标准的队列动作双手握拳提于腰迹,跑步出列,向后转,再以跑步动作进了楼。
“给我吹三遍冲锋号……”
“嘀嘀哒哒嘀嘀”
    于继成青蛙一般鼓起腮帮子,白脸胀得彤红,号声清脆震烈,似如霹雳惊天。高远第一次发现,于排长也会吹冲锋号,吹的还极有气势。
让高远第一次发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除了于排长的言谈举止和军人风度,还发现于排长的某些受人崇拜之处,有时并不完美,甚至让人无法理解,无法忍受。比如,做事极其谨慎,说话滴水不漏,尽管他把步兵六连的荣誉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可表达的意思却半含半露,把自己隐藏包裹得严严实实,让高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应该是受到于排长的传染,高远也学会了含而不露。洪巧顺父母临走的头天晚上,几个老乡过去送行,大家再次失声痛哭,唯独高远再次泪腺受阻,话也没说多少,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两位老人的一脸惆怅和哀怨。连他也说不清楚,洪巧顺没有成为烈士,到底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反正联合调查组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带走了跟所有当事人单独谈话的笔录,带走了所有的神秘。
令高远庆幸的是,再没有任何干部追问洪巧顺的死因。人们早已习惯于遗忘,未出半月,大家都不再记得六连有一个叫洪巧顺的新兵。但人们又都善于记忆,总会有一些人揪着不放,六连发生过一起重大责任事故,在靶场打死过一个新兵。每年的新兵入营,实弹射击训练前,都要以此为案例,在全团、全师进行教育。可以说六连死一个人不要紧,几乎让六连在全团、全师抬不起头来。如果其他单位再不死人,恐怕那案例永远是六连的。在某些官老爷的眼里,一个人的死,甚至要抹杀六连多年的历史荣誉。
盯住六连的人太多了,连一位重量级人物也盯上了。他就是在“大功六连”担任过连长的军长,老人家坐不住了,马上要来809团检查工作。
新兵们听说军长要来,立刻开了锅,奔走相告,恐怕是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大官了。心急的手快的早就迫不及待的打开纸笔,给家里去信报喜,比见到亲爹还幸福,好像见到了军长,自己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样,就跟自己当上军长一样。
活蹦乱跳中,大家把舍不得穿的新军装拿出来,用大个铁茶缸子倒上热水当简易熨斗,像爱打扮的女人,把衣服一遍遍的熨烫;把刚“八一杠”自动步熗擦成“八一亮”,明晃晃的熗刺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慑人的光芒。
“妈的,‘老冤种’这个时候来,够咱们喝一壶了。”干部们和新兵想法不一样,连长小声对指导员说的话,全被耳尖的新兵们听了去。其他几个连队干部也是愁眉苦脸,像谁欠了他们钱没还似的。
不愿说话的于排长负责全连的阅兵式、分列式动作合练,他站在队列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把高远和全连弟兄吓了一跳。
“同志们,军长是人不是神,他吃不了人。阅兵式和分列式通过主席台的时候千万不要怕,不要把他当回事,就当没看见,或者就当一个死木头桩子戳那。要用我们的气势,像压倒一切敌人一样去压倒军长,让他怕,让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我们钢铁一般的战斗意志,让他知道任何敌人任何困难都战胜不了我们‘大功六连’……一个小小的少将军长算不了什么,甭说是他,就是军区司令,就是……”
听老兵们讲,军长也姓于,是个非常讲排长场的人,到哪都是小车一大溜,随便往哪一站,定会众星捧月,从者如云。据说从来没有人看他笑过,总是一脸的阴沉,背后被称为“老冤种”。没人敢与其对视超过一秒,那眼睛毒辣到可以穿透五脏六腑,把你早上吃的饭粒数清。
大家对军长敬畏如神,视作武曲下凡本不奇怪。从古到今,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官职的追求和崇拜。不管他是谁,只要能干到军长,足以让下属们顶礼膜拜供奉成神了。而且能干到军长的职务定非等闲之辈,那也叫号令一方的诸侯啊。奇怪的是于排长口气大得惊人,居然连军长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军区司令,连……简直就是目空一切,目中无人。
通常情况下,敢于目中无人者无外乎三种类型,一是没有真材实学还盛气凌人,二是有才无德的不会做人,三是有勇有谋胆识过人。于排长属于哪种类型,高远们并不知晓。但敢于如此的放肆,在久负盛名的军长到来前放如此狠话、大话,没有两下子恐怕难以服众。从老兵们扬起的倔强脖子,从他们突出的像半穗包米卡住的喉结,从那些火热的,像连续发射了数百发子弹的熗口一样的眼神中,新兵们读懂了什么叫信任。那完全可称得上是一种依赖,是一种对上级指挥员以命相托的信赖。全连的干部和老兵相信于排长的胆识,新兵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种信赖呢?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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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对视(一)

军长来到团里的时候果真是小车一大溜,确实够排场。细数一下,光奔驰280以上的就有三四台,奥迪、蓝鸟王之类的也有七八辆,后面还跟着好几台越野吉普和中巴。车队直接开到团大操场,团长、政委、参谋长等团常委早已在主席台下方列队等候多时。从他们绽开的花一般的笑容里能看得出,一半是真诚的欢迎老首长回家看看,另一半是硬挤出来的强颜欢笑。没有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军人,装也装不像那份喜庆。
团大操场一平如坻,空旷如垠,足有半个小型军用机场那么大。原来没有什么主席台之类的建筑,是工兵连半月前用土石、松木、铁架子、水泥等临时搭建出一个主席台,有点像大个戏台子,或者叫“观礼台”、“点将台”什么的也可。
主席台约有两层楼高,搭建的很有气魄和想象力。像个小山似的伫立突出,瞰制四周。后部堵实,正面敞开成开放状,如长江入海口一般吞云吐浪,波澜壮阔。左右两侧的通道修的也很有讲究,左侧是用大理石和水泥砌成的台阶,共有十八级,阶面光滑的像镜子,差不多能照出人影来。美丽的台阶吸引着人们拾级而上,可惜阶梯太少,自然陡峭,使人在攀登的过程中,必须谨慎小心,老胳膊老腿者还要费一把力气,想一口气不喘就登到台上恐怕没那么简单,而复杂些的登顶,会让主席台就坐人员,增添一种极顶般的成就感。右侧是用细土夯实的缓坡,也是用抹子抹得光溜的,平滑的同样能照出人影来。那是专门为小型车辆上下准备的,也可以当成徒步登顶之用,还有一个用途,首长们从主席台下来时,比那个大理石台阶方便多了。有心的人可以展开丰富的联想,似乎可以理解成“上去难,下来容易”,只需在坡上滑行一段距离即可双脚落地。不过所有的人都想往上爬,没人愿意往下滑。
主席台顶部覆盖着伪装网,像给小山披上了新衣。即结实美观,又雄伟壮丽,还不显得裸体,朦胧中彰显尊贵,充分体现野战的特点。也许这样才能与将军的戎马生涯相匹配,才能体现出将军的战功卓著。
站得高,不只看得远,也能被别人看个清楚仔细。高高在上的军长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俯视台下众人的时候,众人也能把军长仰视个一清二楚。即使站在队列后面的弟兄,也用不着心急,保持正常的立正姿势,即可看清军长帽子下边生没生白发。
“好一员威风凛凛的老将”高远差点赞叹出声,眼前顿时一片炫晕。不只是高远,站在队列后侧,距离主席台足有百米的人,也能看到肩章闪闪,星花璀璨。数十尉官、校官从各车里潇洒钻出,绿叶衬鲜花般簇拥着一个“大个子白脸”将官,沿着台阶逐级而上。到了主席台座次排定,“大个子白脸”也不谦让,一把推开随行参谋递过的大衣,一屁股坐在正中间。
于军长的轮廓有点像于排长,除了气势逼人,其他很多地方都和于排长相近。脸白得比于排长还白,个头和于排长几乎一样高,大头大脸大下巴,威严的目光,冷静的神色,宽厚的胸膛,整个大一号的于排长端坐在主席台中央。尽管无情的岁月夺走了将军青春的容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饱经风霜,十几处战伤的身躯,还有略显发福的将军肚,让他的动作略显迟缓,可看上去一点没有庸肿的感觉,更显出将军气质大将风范。
再看主席台前排就座的首长,除军长外,军参谋长、师长、团长都在六连当过连长。师政委、团政委都在六连当过指导员。还有一群处长、科长、参谋、干事都有在六连战斗过的经历。这些中高级指挥员,足以让步兵六连,让每个六连战士为之骄傲为之自豪。而这些和军长一样从六连走出去的军官,同样以在步兵六连战斗过感到无尚荣光。不过,今天的他们,却对六连集体性的选择回避,很怕别人知道他们在六连呆过,好像六连死那个洪巧顺是被他们害死的一样。一个个尽管军装笔挺,挺胸扬头,眼睛却扫向别处,几乎无视六连的存在。
809团也拉开了架式,所属分队全员出动,按编制序列整齐列队迎候军长的检阅。全团几乎所有重装备、重火器都搬到了大操场。最前面是四辆新装备的主战坦克,厚重的炮塔上高昂着125毫米滑膛炮,铁甲雄风,给人以无坚不摧的震撼;坦克左右两侧,各排列着五辆履带式装甲输送车,车上的12.7毫米高射机熗排成整齐的熗阵,弹链闪闪,杀气腾腾;装甲队列后侧是团属炮兵营的十八门122毫米榴弹炮,成品字型布势,炮群巍峨,严阵以待;地面火炮的后面是六门双37高炮,炮身标熗般直指苍穹,傲视长空。还有反坦克导弹,各营属的迫击炮、无座力炮、轻重机熗均排成整齐的熗阵、炮阵,金戈铁马,虎踞龙盘,一派铁打的肃杀。此时,如果指挥员发出一声号令,倾刻间便会铁流滚滚,遮日蔽空。
团长挺直了身体,从主席台疾步跑下,一直跑到团队列前,大气不喘一口。面对着他的团队,大声下达命令。浓重的山东口音,像就着包米茬子,粗犷生硬,如同那些重火器齐射一般,用不着什么麦克风之类的扩音设备,完全是从腑内吼出,震荡三军。
“立正!”
“军长同志,步兵第809团开训动员大会准备完毕,请指示。团长,李玉坤。”
军长还礼,透视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一声磁性的男中音同样发自胸膛。
“按计划实施。”
“我宣布,步兵第809团开训动员大会现在开始!”
山东口音刚落,“轰轰轰”连续的爆炸声从团大操场的后侧传来。团一级没有仪仗队编制,更没有礼炮,只能用炸药代替,由工兵连实施连续爆破以示礼炮,细数一下居然还是二十一响,跟国家元首访问一个待遇,效果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礼炮都震撼,除了动静大,声音干烈,还飞沙走石,崩得地动山摇,泛起巨大的浓烟,掀起冲击力极强的气浪。
全团二千余人在震撼中肃立,其徐如林,像树一样纹丝不动,给人的又是一种静止的震撼。军长安然静立,目光炯炯。队列中的人都觉得那夺人心魄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可那双眼神分明超越了所有人,投向了更远的远方。
“迎军旗!”
随着团长的口令,一名气宇轩昂的中尉军官肩托神圣的八一军旗走在正中,两名身姿挺拔的老兵胸挂八一自动步熗,一左一右护卫着军旗。从大操场西侧开始行进,向着士兵方阵,向着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雄壮走来。
“向军旗敬礼!”
团长下达口令,立正向军旗敬礼,各方队指挥员同时将右臂挥起,做着与团长相同的敬礼动作,方队中所有战士的眼睛像被吸盘吸住一样,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军旗,行注目礼。三人由齐步换成正步,火红的军旗从中尉肩上滑落劈下,迎风抖开成四十五度角,像一束燃烧的火炬,发出夺目的光芒。
方队中本以笔直的战士们将身体拔的更直,感觉头皮发炸,头发快要将军帽顶起。颈直头正,口闭颔收,两脚跟靠拢并齐,两个腿肚子上的肌肉绷得如拉满的弓弦;小腹微收,胸大肌挺的像座小山,上体如标熗一般正直中微向前倾,像是随时要把自己投射出去。最基础的队列动作——立正,让步兵第809团的弟兄们做的完美无缺。二千多双庄严的眼睛在那一刻被庄严的军旗点亮,二千多颗心脏随着军旗的抖动而一个频律的跳动。寂静的大操场只能听到三个人匀速的正步声,可人们分明感受到山呼海啸般的铿锵,滚滚热流在血管中奔涌,在胸膛中升腾,化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天而起,穿透天空的阴霾。乌云挥散,遍地金光,军旗所向,一支铁军整装待发。
“军长同志,步兵第809团阅兵准备完毕,请您检阅!”
团长两手握拳提于腰际,以标准的跑步动作跑到主席台前,向军长敬礼报告。圆瞪的双眼,视乎并不惧怕与军长对视。
白手套“唰”的一闪,右小臂带动右手单挑上扬,一个不太规范不太符合队列条令的还礼来自军长。
军长在团政委陪同下,从主席台右侧专门给车辆预备的通道缓步下行,走的很稳,每一步都坚实有力,掷地有声,并没有那种下滑的轻松。一员沙场名将,年岁虽高,却不会散去耀眼的光芒,走的是下坡路,却时刻保持着向上的气势。
白手套又一闪,是军长向军旗敬礼。这个动作持续了能有半分钟,高远和大部分士兵看不到半分钟发生了什么,队列纪律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私心杂念,但都能在那半分钟的静止中,感受到将军火热的心跳和庄严的自豪。任何一个在八一军旗下战斗过的军人,都会在那短暂的瞬间激动得热泪盈眶。


                第十三章        对视(二)


“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慷慨激昂的阅兵式进行曲和各个方队大声回应军长问候的声浪此起彼伏,高远感觉到军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持熗站在方队基准列,右侧站着与他同样威猛高大的隋猛,再右面是方队椅角位置,全连官兵都要与之标齐的排长于继成。迎风飘扬的“大功六连”连旗竖直插在方队的正前方五米处。军长在团政委的陪同下已经走到了连旗近旁,猎猎做响的旗角快要拂上军长的帽檐。
又是接近半分钟的停顿,军长反常的停下脚步。先是凝视着那面“大功六连”连旗,随后将目光扫向六连的每一名战士,最后愤怒的定格在排长于继成脸上,像是盯住一个杀人犯。
颤抖的空气随着军长的停顿而凝固,一百四十六人的呼吸在一个厚重脚步的休止下暂时窒息。高远能够清晰的看到军长侧过的面颊,那双透人心骨的眼睛太深邃了,井一般的深不可测,熗刺一般的寒光直射向于排长。
于排长持熗肃立,侧面看棱角分明,帽带紧紧的勒住腮部,倔强上翘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对称成呼应的支撑点;颌下肌肉被帽带勒出一道深陷的堑壕形印痕,横亘在脖颈上方,守势中蕴藏着强烈的爆发力。排长的正面无从猜测,只有检阅的军长和团政委方能看得见,从高远站立的角度绝难发现于排长脸上的细微变化,而且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军长,哪敢有半点分心,更不敢左顾右盼。
高远按照行注目礼的要求,眼波随军长的移动而移动,但好奇心驱使着他急于了解右侧排长的表情变化,于是创新般的要从军长的眼光反射中,找出于排长的影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把排长小官端到军长那么大架子的人,这回见了军长,该不会是李鬼碰李逵——原形毕露吧?高远觉得不太可能,却又希望可能,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很可怕的想法,好像盼着自己一向崇拜的排长露陷,盼着排长出点洋相,盼着排长能破了金刚不坏之身,走下神坛。
高远胆大包天,居然敢把军长当反射或折射体,竟然从军长冷酷的眼睛里,真实的发现了于排长的真实。可惜,他的希望再次落空。尽管排长面如平湖,不动声色,可连静止的五官都能崩发出不可阻挡的杀气。冷峻的表情,坚定的眼神,深含着极强的攻击力和穿透力,像一枚解脱保险的炮弹。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军长的逼迫下,于继成仍然神态自若。他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指挥员气质似乎与生俱来,一个无所畏惧的军人,不管面对何方神圣,浑身上下都外溢着舍我其谁的霸气。他并没有躲避军长的怒视,而是以同样的眼神迎上去回敬着军长。与其说是一种礼节性的对视,不如说是一种极具抗争精神的敌视,一种不惧权贵知难而上的蔑视。
高远在凝固中思索,在窒息中偷偷喘息。不只是他,恐怕六连的所有人,包括全团的人,在那短暂的瞬间,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军长为什么像对待敌人一样,死盯着于继成不放?难道是于继成沾污了六连的荣誉?洪巧顺的死到底跟于继成有多大关系?而于继成为什么会在一位声威显赫的将军紧逼下毫无惧色?他们除了长的像,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和纠葛?
高远突然觉得心脏收缩的很紧,肾上腺分泌物疾速增多。他除了和大伙同样反应的害怕,还随着于排长一起产生了某种冲动。就像当年躲在叔父项梁背后的项羽,观看始皇出巡,即怕,又想取而代之。 
军长的眼睛能放电,并不像于排长说的那种死木头桩子。没等军长看到自己,高远即刻败下阵来,刚才脑海中瞬间产生的那么一点点冲动,马上随风而逝。恐惧、害怕再次占据了主导地位。在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即使他冲着你笑也会浑身不自在。恐怕除了于排长,其他人都会产生犯罪分子做案前的心里活动,恐慌的要命。也许这就是将军与“士兵”的差距,而所有的士兵都想着如何缩短这段差距。看来拿破仑那句将军与士兵的格言即有道理又破绽百出,大部分士兵都想当将军,难道有这种想法就是好士兵?还有一部分士兵的想法很简单朴素,可能纯粹就是为了“吃粮当兵”,或者想打跑侵略者、压迫者,而后解甲归田回家种地去,可他们中的很多人把胳膊腿之类的扔到地上,把鲜血洒在战场上,甚至把年轻的生命搭上,再也甭想种地,谁能说他们不是好士兵?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这回六连的干部战士们真是辛苦了,他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在烈日骄阳下,站几小时一动不动,但他们受不了来自老连长那里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忌恨。他们和自己的于排长一起承受了军长的怒目而视达半分钟之久,心里所承受的煎熬已经不能用时间来计算了。
军长检阅完部队回到主席台落座。应该是有意的,军长没有选择大理石台阶,而是拐个弯对准了来时的缓坡,足登青云梯,甩开驼鸟似的大步快步疾行,让跟在后面的团政委很不适应,紧赶慢赶,怎么也赶不上,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待军长坐稳当了,他才赶到自己的座位。
政委的脾气也很倔,他干脆不坐了,傻呆呆的直立在座位旁边,直勾勾的向六连队列方向注视,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张快要被皱褶、涂抹、揉烂的军用地图,山川、河流、道路等地形地物隐约可见,就是找不到走向,更找不到精确座标。多年的历炼告诉他,一个少将军长狠命的盯着一个连队不放是什么概念。多年的政工经验让他深知,一个人一个连队在上级首长心目中的印象有多么重要。他心爱的六连,他曾经在那当兵、当排长、当指导员的“大功六连”难道就这么完了?死一个人,难道就要让一个团队,一个连队,承担如此巨大的后果?倒下一个兵,难道就要让一个全团、全师多年的标兵连队彻底倒下?
“标兵就位!”
“分列式开始!”
团长连续的山东大嗓门口令,机熗点射式的喷发而出。伴随着节奏鲜明的分列式进行曲,台上台下,曾经的、现在的六连人顿感一阵集体的解脱,跟集体放水差不多,暂时不再压抑,不再憋屈沉闷。他们从刚才的“羞辱”中暂时释放出来,精神和身体由紧张到放松,再转换到紧张,迅即由静至动,他们的身心,他们的注意力,随着激烈悲壮的军乐节奏,完全沉浸在雄浑厚重的脚步和呼号声中。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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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意志(一)

寒风中,步兵六连踏着分列式节奏,踏着坚实的土地,士气冲天,整齐如一人,寒光闪过,肩上的步熗准确的劈下,一排排亮闪闪的熗刺,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倒一切敌人的气概,让主席台上的军长肃然起敬,愤怒的眼神转为平和,平和的眼睛透视着信任,信任的双眸流闪着泪光,泪光轻轻闪烁,不经意间盈满眼窝。将军从不流泪,将军的眼泪从不会流到脸上。
音乐骤停,呐喊消失,分列式结束,大操场恢复沉寂,各连方队均回到原来阅兵位置待机,像等待宣判式的等待军长训话。几千人聚集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令人恐怖的寂静,静得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像大战前夜,更像攻击发起前在敌阵地前沿前潜伏待机。
寂静中的六连方队整齐肃穆,保持着随时可投入战场,随时可以冲杀的“临战”状态,看似毫无破绽。可几个干部的心里早就开了锅,阅兵式亲眼看见军长恶狠狠的死盯于继成,像是怀着刻骨仇恨;分列式通过主席台时又隐约的发现军长眼圈泛红,这可不是吉兆,人急了才眼红,军长这是真气急眼了,他要死盯住六连不放啊。
几个干部用连、排思维猜测着正军职首长的心理,尽管有些超前,有些不自量力,但积极领会上级意图总不会错,小人物摸准大上级心理也并非难事,尤其在没有仗打的日子里,某些小人物差不多快成了首长们的肚里蛔虫。
六连的几个“泥腿子”干部可不像机关参谋、干事似的,擅长给首长号脉,他们的想法朴素简单,讲究直来直去。看到军长面目凶恶,他们的心就哆嗦。很简单的揣测出军长此行的目的,每年一次例行性的“开训动员大会”不可能惊动老首长大驾光临。要不是因为连队死了人,对集团军工作影响巨大,军长轻易不会奔袭几百公里,进山来打扰基层正常工作。A集团军上下谁不知道军长的工作作风,平日做惯了甩手掌柜,天塌下来他都不会眨下眼皮,只有809团,只有步兵六连出事才会让他烦心、闹心、上心,在军长眼里那比天塌还严重。
A集团军范围内,谁都知道于军长对809团,对步兵六连的感情。他老人家对这支部队的热爱程度,甚至可以用偏爱、宠爱、溺爱来形容,说白了就是护犊子。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敢在面前说809团半句坏话,谁都不敢对步兵六连有任何微词。谁敢对809团半点不敬,那就是对老头子不敬;谁敢跟步兵六连过不去,那就是跟老头子过不去,那叫太岁头上动土,相当于指着老头子的脸叫骂,如同直接和他宣战一样。相反,即使真出了问题,也没人敢说,说了他也不信。反正大家把一条机关流传多年的格言记熟了,别撞到熗口就成。“一号首长于克功,A集团军老祖宗,一天到晚没啥事,死盯六连不放松。”
队列中的高远和全团官兵一样,顽强的操守着队列条令,一丝不苟的执行着队列纪律。从早六点在大操场集合,一直等到七点钟军长车队驶入,再经过阅兵式,分列式,团长下达开训动员令,政委做开训动员讲话,各营长和战士代表上台表决心,一环扣一环,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没等军长最后做指示,时间早就超过了四个小时,其中有三个多小时是立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站功甚至比长距离越野还累还难,非经过严格训练不可,否则不管春夏秋冬,站半个小时就会有人浑身是汗,站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或扑、或躺、或堆、或趴、或倒,千姿百态,各种造型。恐怕只有809团这样的战斗部队,才能练成如此精深纯厚的“站桩功”,一个个像树似的直立,一个个靠信念意志支撑。所有官兵都知道,809团除了在冲向敌人阵地时被炮弹、子弹击中(个别时候也会被己方的熗弹误伤)才会倒下。其他场合,尤其是面对他们的军长时,只能笔直挺拔,别无选择。
高远外表纹丝不动,心里翻江倒海。他的思维向来不太安份,经常性的喜欢胡思乱想。这在队列当中,算是一种长时间站立时,除却内功、站功以外的常用技巧,就是老兵们常说的“身体不动意念动”,人站在原地不动,思想意识却一刻不停的运动,让意念从下至上,再从上至下的循环流动,以分散注意力,保持体力,维持立正的标准姿势,外人还看不出来,表面上庄严肃立聚精会神,思想却可能早已神游八极。
军长阅兵的时候,确切的说当军长与于排长对视之时,高远已经不自觉的运用技巧了。当时他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于排长的表现,甚至还猥琐的盼望着排长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正身体疲劳确实得到很大缓解。眼下高远在实打实的坚持了四个小时后,再次挺不住了,在军长讲话之前,他要尝试技巧。先是把脚在大头鞋里弓起来,让脚弓弧度增大,利用鞋子里面的剩余空间,不停的运动脚趾和脚跟,轮换做为支点,缓解疲劳。再就是让两支脚上的四个支点像马蹄式的狠狠抓住地面,仿佛能增大地球的吸引力,从而增加重量,防止身体的摇晃摔倒。当然这种技巧还属站功的一部分,并没有运用意念。
接下来高远就开始展开想象了,他先是按照老兵教的办法,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的意念了一番,不起丝毫作用,验证了一把唯心论是胡扯八道,只有唯物论才是科学的硬道理。
未等高远实施第二次思想溜号,也算是意念未遂。大会主持人团政委发了话:“下面请军长做重要指示。”
听众均持熗在手,还带着白手套,无法做出热烈鼓掌的动作,无法让快要冻僵的手趁此机会活动活动。预演时干部们倒是想到了这一点,就是将熗夹在两腿之间,誊出手脱手套鼓掌。当然不是为了让弟兄们舒筋活血,主要是为了表达对军长的无比敬意。可是条令没有规定这个动作,看上去不雅观,还不容易体现整齐划一,只能忍痛割爱。
战士们听到军长要讲话那一刻,精神均为之一振。他们可不管军长的指示多么有意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难熬的大会总算快结束了。薄薄的线丝手套除了体现军容严整,不具备任何保暖作用。虽已立春,可寒风嗖嗖,气温仍在零下十度左右,大部分战士的手早被冻成“猪爪”,比平时能大出一圈。冻也冻了,尿也憋了,腿脚早麻木了,三拜九叩都拜了叩了,只差这最后一哆嗦,大家都觉得盼到了头,胜利只差坚持最后五分钟。
“同志们:……稍息……”
军长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沙哑的男中音拔高了几度,像大型轰炸机在低空嗡嗡的盘旋。寂静的大操场突然齐唰唰爆发出“咔”、“哗”两个间隔十秒的声响,那是二千个左脚跟靠拢右脚跟,二千枝步熗瞬间提起,摩擦身体紧贴腰迹发出的持熗立正动作,是严格按照条令规定,回敬军长的问候。而后又按照军长的要求,同一时间,同一动作的“稍息”。将步熗迅速置于身体右侧,两千个熗托距离地面五公分位置悬空,“哗”声随之而来,那是熗身再次与腰迹轻擦的动静,同时左脚顺脚尖方向伸出三分之二。
“我今天只讲三句话……”
高远一听就觉得坏了,在礼堂每次召开军人大会,很多首长一上来都说要讲“三句话”,也有的说要讲“三个问题”。可一讲起起来就刹不住车,每句话里都分成三个或更多的问题(通常情况下都是三个,反正没有少于这个数的,算是“无三不成文”的规矩套路吧。)每个问题又细分为三点,每点下面还要展开成三小点,每小点还要具体强调三项,还要举很多鲜活的事例,举一反三现身说法。总之,首长说讲“三句话”,少说也得讲一个小时,个别表达能力超强的,讲大半天不用喝半口水。
可怕的军长手上居然拿着可怕的一摞材料,厚厚的,足有二十页A4纸。高远知道那是所谓“三句话”的讲话提纲,但他不知道那提纲包含的内容有多么深刻多么广泛。那是军机关的笔杆子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辛苦结晶。几乎把军长揣摩成透明的玻璃体,军长的思想,军长平时说话的语气,甚至军长爱说的口头语,每一处需要掌声的停顿都涵盖进去,设计得无比巧妙,天衣无缝。照着那二十页提纲开念,即有高度,又有深度,比军长的实际水平要高得多。如果军长再展开些讲,估计两个小时肯定挡不住,而坚持了四个小时的高远们还能抵挡住两个小时吗?
“809团是一支过得硬的老部队,是集团军党委信得过的部队,是集团军的王牌,是军区的拳头,我为有你们这样一支英雄的部队而骄傲……”
军长的第一句话算得上定调,对809团高度评价。在场的团首长和六连的干部们立刻大松了几口气,提在嗓子眼的心几乎快要落了地。军长说的虽然是套话,但态度很坚决,对老部队的感情没变,给809团的定位没变,表明六连这次死人事件,并没有过多影响军首长对这支部队的印象。
高远和大部分战士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本来就从里到外的冰凉,这回跟头上浇了冰碴子,冰凉透顶。战士和军官认识问题的角度不同,差距过于明显。他们从军长第一句话的口气感觉到“三句话”可能要展开成三个问题了。而自己的体力、耐力、防寒力显然承受不了“三句话”的巨大打击,精神和意志临近崩溃。
春风并不和煦,更没半点温暖,从高远的领口、袖口、裤腿口,只要有开口就无孔不入,硬往里钻,甚至从裤子前门开口处灌入,直奔命根子而来。高远感到小腹一阵阵的收缩坠痛,有点像憋尿,更像痛经(赶大车时偷听搭车的妇女闲聊得知)。露在外面的皮肉就更遭罪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大操场的春风似剪刀,更像椎子,刺痛着张张苹果一样的红脸。高远快坚持不住了,也不管地面有多么冰凉,竟然产生了蹲坐于地的念头。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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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意志(二)

“不行,死也不能摆出那跟拉屎差不多的造型,我是六连的兵,死也要站得笔直。”高远在心里一遍遍的鼓励着自己,眼睛紧盯着军长,紧盯着军长手里厚厚的A4纸。
军长也没穿大衣,从车上下来就没穿过,在他的带动下,主席台就坐的首长们都没穿大衣,从军长到士兵同时承受着寒风侵袭,承受着坠痛、阵痛。
如果单独让高远一个人独立风中听讲话,恐怕真就抵挡不住,那跟罚站没有区别。如果让上千个高远组成“兵林”方阵,屹立风中,情况就会完全不同。甭说军长再讲两个小时,就是顶着两个小时的炮弹,军人的集体荣誉感也会让他们义无返顾,站得结实,站得笔直。
为了集体的荣誉,高远再次运用老兵们教的技巧,眼睛紧盯军长,思想忘记军长。军长肩膀上黄灿灿的肩章和闪亮的金星,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忘记,突然间还产生了巨大的精神意念:  “我就是军长。”,我要面对着二千人讲“三句话”,讲“三个问题”。
精神的力量真是巨大,不可阻挡的让高远产生了瞬间的幻觉。居然战胜了寒风料峭,战胜了内急,战胜了比痛经还痛苦的小腹坠痛。冰凉的脚也热哄哄的发出阵阵热汗,酸麻欲折的腿像被固定了支架,牢固得想弯都弯不下去,尤其是那略显粗壮的肩膀,居然和军长一样宽厚宽广,好像也沉甸甸的缀上了金星。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高远完全进入“好兵”状态,也可以说是一种妄想状态。朦胧中模仿着军长,眼睛瞪的跟军长一样溜圆,只是没敢像军长那样扫视众人。仿佛麦克风里传来的不是军长的声音,而是高远面对全团侃侃而谈。
“我讲的第二句话,各级领导一定要严格落实,安全管理是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要加强责任意识,不能再随随便便的伤人、死人,谁再伤了我的人,我就对他不客气!”
军长还真没展开长篇大论,像扔废纸似的把讲话稿扔到了一边,无视秘书们的劳动成果,紧接着发出第二句话。说的很土,土得不像军长更像乡长,句子不长,点到即止,语态却很重,算得上放狠话。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可军长这第二句话,早不是什么重锤了,简直如重磅炸弹,准确的命中了809团各级干部的心脏,狠狠的轰击他们的神经。他们刚松的一口气,再次提到嗓子眼,尤其是六连的干部,意志力临近崩溃的边缘。
还是看问题的角度,以及士兵和军官的差距。高远可没有想得太多,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会把军官吓得直哆嗦。
“第三句话,记住军人的使命。知道部队是干啥的,军事训练是每个军人必须完成的任务,‘夜不出门,险不练兵’那不是部队,那是一群老娘们。各级不许以牺牲战斗力为代价,消极保安全。部队是流血牺牲的地方,还怕死人吗?哪个单位再出现偏训、漏训现象,那个单位的领导我看该撤了……”
军长的第三句话与他的第二句并不相悖,可两句话挨在一起说就有些矛盾了。恐怕给军长写讲话稿的集团军级“笔杆子”们不会犯如此低级的失误,可军长的话一言九鼎,他扔掉了稿子,随便说出一句,哪怕是破口大骂,下边的人可是要录音整理,再形成文字材料,印发全师,认真组织学习并贯彻落实。尽管大部分情况下,需要军人本人已阅,如果本人不想把骂人的话酌情删减,那印发的材料也会白纸黑字原样照搬的出现“娘卖逼、操你妈……”。
细心的机关参谋、干事们迅速判断出军长因何而矛盾,其实那“三句话”当中,军长最想说的是第二句,而且军长原计划只带了“第二句”到809团来。只是看了809团的精神面貌不错,看了步兵六连并没有被这次亡人事件而击垮,所以加上了前边的第一句和第三句,也算是表达一种鼓励。
“我靠,不好!”高远差点惊诧出声,他的余光发现旁边有异动。思想意识迅速由军长状态,调整成新兵高远。
异动的是隋猛。几个受刺激最大,心理承受能力快到临界点的干部,仍然能坚持住,跟高远一同入伍的新兵隋猛却坚持不住了。
其实在方队通过主席台,端熗转托熗,也就是收熗的时候,高远就发现了问题。前面的隋猛有些异样,熗托上肩,向后摆动的左臂很不自然,摆动幅度根本不符合条令规定,前后摆都不到位,像是被子弹击中了左肩。高远觉得太不正常,隋猛的队列水平在新兵当中是最好的,军姿和动作均属一流,甚至跟仪仗队国旗班的武警战士不相上下。可正步通过主席台时隋猛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这小子居然连齐步都不会走了?好在队列已经超过了第四名标兵,主席台上的首长都把目光集中在后面七连、八连等方队,谁也不会注意这个小小的细节。高远当时也没太当回事,反正隋猛也没把脸丢到主席台前。
隋猛跟喝醉了酒似的,前后左右摇晃,幅度不大,像快要燃尽蜡油子的蜡烛,在微风中摇摆抖动,更像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体苦苦挣扎。
高远几乎没有听清军长的第三句话,即使听清,以他一个小新兵的阅历也听不出那是为本团本连挣口袋。他只觉得旁边的隋猛像破了几处大口子的面口袋,马上就会烂泥似的瘫下去。他犹豫,该不该出手相助?
整齐如一人的方队,可以看成是一个人的方队,一个人如果堆下,相当于整个方队都跟着倒下。如果方队中突然伸出一支手呢,那就相当于老虎脑门子上的王字出头,变成了“主”字,那是非常惹眼的。跟某位骨科医生给断臂维纳斯接了一双精美的手臂一样,谁看了都不会觉得精美,只会觉得别扭。在众志成城壁垒森严的队列中,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和严肃的军纪叫板。
可不伸手呢?眼看着隋猛像个浑身是水的泥人被泡散了架,轰然倒塌?那可就不是惹眼的问题了,恐怕有人要急眼,弄不好有人要当场骂娘。
站在随猛右侧的于继成也发现了问题,他和高远在同一时间考虑的是同一个问题——该不该出手相助?
于继成把军长的三句话都听全了,理解上不会出现任何偏差,知道军长是在为六连说话,更知道军长为什么要替六连说话。除了老连长对连队深厚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大功六连”所保持的旺盛士气和强悍的战斗力让军长宽慰。如果没有这些,军长是不会把准备好的一句话变成三句的。可眼下隋猛就会坚持不住而倒下,六连的战斗力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而受到巨大影响,那是明晃晃的暴露破绽。这恐怕比洪巧顺的死还具有杀伤力。如果倒在队列里的人是其他连队的,恐怕军长连眉头都不会皱,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团长和政委那边顶多红一下脸。但这个人如果倒在六连队列中,恐怕团长和政委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可是丢大了。军长弄不好要在会后骂师长、团长的娘。
于继成亲耳听过军长骂人,军机关也传遍了军长骂人的故事。据说骂的极有气势,忒有水平,非常的精彩。还有好事者总结整理出军长的骂人语录,号称骂上级、骂同事、骂部属的“三骂”语录。当然都是多年以前的事,自从于克功当上军长,几乎再没有人听他爆过粗口。于继成知道军长的私事还真多,他还知道军长作为一名肩上闪金花的将军,理智一定会战胜感情,六连可以允许出现事故,允许非战争状态下死人,但绝不允许缺乏战斗精神。战斗力的减弱会激化军长的愤怒,让他失去理智,对六连毫不留情。
眼下的隋猛正一点点的消耗着体力,损耗着六连的战斗力,在这个特定的场合,他一个人代表着六连一百多人,代表着六连整体形象和战斗力,他不能倒下,他必须像个男人似的站着。
高远和于继成的想法尽管层次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理解力也大不相同,但结论却是出奇的一致,就是在关键时刻,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在隋猛即将倒地的刹那,果断出手,宁可队形出现小小的混乱和瑕疵,宁可让老虎脑门子上的“王”变成“主”(反正称“王”者都是“主”),也绝不允许六连队列里有一个人倒下,即使这个人已经咽了气,也得让他像个活人似的站着。
“咯咯”的声音从隋猛紧闭的嘴巴里传出,是从他一口能吞掉四两大馒头的嘴里发出,是那锋利得可以咬断铁丝的上下牙紧紧咬合的声响。他在咬牙坚持,冷兵器时期盛行的方阵,焕发的不止是古道侠肠,现代的铁血豪情也从隋猛的牙根处爆发。
高远彻底懂了,军人的队列并不是简单的摆样子的仪式,很多人还给歪曲成形式,认为没有实用性,作战用不上。那是他们没有真正的在军人队列里站过,没有战士似的挺立在队列里过。军人的队列不是仪式,不是形式,而是精神。单个军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有个性,或勇敢、或胆怯,或豪放、或猥琐,或勇猛无敌,或懦弱成性,有的甚至连小丑都不如……可当他们组成方队的时候,组成群体的时候,组成战斗队形猛扑敌人的时候,个性迅即消失,个体服从整体,只有整齐划一,只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任何个体在队列中,在军人群体中,都会焕发出坚强的战斗意志,无坚不摧,勇不可挡。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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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意志(三)



“咯咯”的声音继续忽长忽短的传进高远和于继成的耳朵,像小鸡捣米。他俩知道隋猛还在竭力坚持,场面还算控制得住。每听到一声“咯咯”,他俩的心即随之阵阵揪紧。未知的不确定的情况才会惹人心急心焦,这隋猛到底他妈怎么了?
新兵当中素质最好的就数隋猛了,也只有他能对高远构成真正的“危胁”。这小子家住农村,却有城镇户口,祖辈都在矿上。脸色黝黑,掉煤渣子里没人认得出来,纯粹的“煤黑子”。身材像高远一样高大,浑身上下差不多都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块,一身的蛮力,比熊瞎子还有劲,摔跤能让高远两个,掰腕子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隋猛最让高远和其他新兵妒嫉的还不是那身腱子肉,也不是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而是排长于继成对他的“宠爱”。尽管排长跟谁的话都不多,但不多当中也有较多。隋猛就是能和排长说话较多的新兵。谁都不明白,惜字如金的排长大人,为什么跟隋猛有那么些话,为什么会高看隋猛这个目不识丁的“粗人”。
排长阴森的白脸见到隋猛黑孱孱的黑脸,总能综合出些血色,不苟言笑的眼睛也不再寒气逼人,甚至还会挤出一丝微笑,有时还会破天荒的跟隋猛开两句玩笑。比如:“隋猛啊,咱们国家的水资源可不丰富啊,你每天早上洗脸都要用上一盆水,再怎么洗,脸还是那么黑,干脆以后用半盆吧,省点水。”隋猛嘿嘿一笑道:“中,排长,俺以后半盆水都不用,把毛巾沾湿了擦擦就成。”结果这小子还真就洗脸不用水,改干擦了。
还有一次,排长很认真的对隋猛说:“隋猛啊,没想到人长的黑也是优势,军务股长把你盯上了,说咱们团纠察队那十几个人个子虽高,但不威猛,没有威慑力,人看了不怕,需要你这样的去,不用扮就是黑脸。”隋猛看排长不像开玩笑,他也没有嘿嘿,大声说:“排长,甭说军务股长,甭说什么神气的纠察队,就是给俺提干,没有你的命令,俺也死活不去。俺宁可在六连当几年大头兵复员回家,也不去那些地方。俺生是六连的人,死是六连的鬼。”于排长没吱声,瞥了一眼隋猛,背手走了,从此再没跟隋猛开什么玩笑。
眼下最受排长青睐的隋猛可是要给排长掉链子,如果换在其他场合,高远巴不得隋猛出点啥事,现在的情形可不同,站在六连队列里就是代表六连,明显感觉比其他连队高一头,六连的荣誉是拿命换来的,不允许有半点亵渎,即使换成六连的其他人也不会置之不理,不会让隋猛轻易倒下,不能让六连在其他连队面前矮一头。
军长没有食言,讲话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说三句就三句,像三通鼓,咚咚的敲打着809团每个官兵的心背,又像是空爆的炸弹,覆盖809团大操场上空,让大家为之震动,尤其是各级军官,一段时间内不敢再得瑟。
隋猛的抖动更剧烈了,“咯咯”的咬牙声已经不再像小鸡捣米,接近于母鸡下蛋的动静,连前边队列的连长、指导员都有所察觉。隋猛显然在急切的盼望着军长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他死守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危险的警戒线。蜡炬成灰,灯油耗尽,也许军长话音落地,就是隋猛倒地之时。
于继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默默的在心里念叨“隋猛啊,隋猛,这个时候坚决不能倒,这个时候倒下最冤,前面所有的咬牙坚持,只能是白咬白挺,前功尽弃,功亏一匮。”
高远没有于继成想的多,他觉得总算盼到天亮了,用不着提心吊胆了,再坚持不到五分钟,全团就会带出大操场,那时甭说隋猛一个人倒地,就是再多几个,军长也看不见。高远又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一个人在集体中的力量是巨大的,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即使未付出行动,仅仅是心里思考,想办法的过程,就足以让自己具备使不完的力量。
“隋猛,千万别放松,把身体绷紧,六连的兵从来不拉稀,我命令你必须站直了,不许趴下。”
于排长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尽管压低了声音,嘴型肯定是冲着前排战士的后脑勺,可高远和六连的大部分人却都听到了,当然也包括距离最近的隋猛。
“立正”
“山东炸雷”再次轰响在大操场的半空,紧跟着又是二千多枝步熗的提起,熗身与腰带的摩擦,大头鞋后跟猛烈的磕击,钢铁一般的回响在大操场半空,当然也包括隋猛的步熗和他的大头鞋。
“军长同志,步兵第809团开训动员大会完毕,请指示!”
“带回”
“以连为单位跑步带回!”
团长最后一个口令下达,各方队指挥员迅速握拳提于腰迹,按照跑步走的动作要领跑至本连队列前,大声下达着“托熗”、“向右转”、“跑步走”等口令。
二千把寒光闪闪的熗刺化成一片冰冷的海洋,像退潮一样,从两个方向向大操场的南北大门逐波涌去。隋猛的步熗仍然高傲的闪耀在他那宽阔的右肩上,与他那铁塔一般的黑脸交相辉映,像汹涌波涛中最亮丽的浪花。
按照军长的工作计划,参加完开训动员大会后,马不停蹄,赶赴各营检查战备训练落实情况,第一站就是步兵六连。
未等值班排长于继成整队报告,连长吕阳山那支扇过自己大嘴巴子的熊掌式大手一挥:“不用报告了,部队解散,用最快的时间整理内务,清扫分担区卫生。”
这边连长急切的宣布解散,那边队列里隋猛迫不及待的轰然倒塌,像一堵墙狠狠的砸向地面。
没想到连长的解散口令,竟成了压倒隋猛这只大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前他已经坚持了四个多小时,关键时刻听了于排长的话,才硬挺住没摔倒在军长讲话结束,没摔在团大操场。
“熊蛋,骒马上不了战阵,让炊事班烧锅姜汤……”连长白了一眼于排长,摘帽子解腰带回宿舍了。
训练场晕倒在809团是常见现象,在步兵六连虽不常见,却也偶有发生。老经验、土办法,夏天喷凉水,冬天灌姜汤,条件具备可含银丹等药品,通常情况下,十分钟见效。
“别拉他的手,可能伤着了。”蹲伏在隋猛身边的高远大声叫着。从分列式收熗,他就发现隋猛的手有问题。
于排长也自责着自己的疏忽,光想着别让隋猛在大操场当众出丑,竟忘了回到连队关心一下。他赶紧分开众人,细看隋猛的左手,毫无表情的脸变得煞白。
没用谁喊,卫生员猴子似的穿出,直奔连部取急救箱,又燕子似的飞回,落在隋猛身边展开急救。
隋猛死抱着步熗,紧闭着双眼,脸色跟猪肝似的血紫,嘴唇被咬破,凝结的血痂子跟大个红米饭粒似的挂在嘴角。最可怕的是他的左手,肿得比大个馒头还大,让连长那双熊掌式大手也自愧弗如。白手套上血污一片,紧箍在手上跟粘上了一般,摘不下来。卫生员只好用剪刀剪开,血淋淋的小手指在手掌根部折断,仅余一丝皮连着血肉。
用不着什么判断,老经验、土办法肯定不灵,隋猛不是站晕了,而是疼昏了。在场的都是训练行家,知道那伤是怎么弄的。肯定是通过主席台劈熗的时候用力过猛,动作失误,没有将护木正直砸在左手掌中央,而是左手由于冻的时间较长,小手指在弯曲的状态下被熗护木和机柄砸上,齐刷刷的硬将指骨砸断。
“天啊,这是多么大的意志力啊!”高远差点惊叫出声,连指导员沈玉新都觉得不可思义。十指连心,超过了生理极限,正常情况下,骨头折断半小时如不及时救治,会让人疼痛得当场休克。
可隋猛生生站在队列里,顶着寒风,忍着巨痛,苦苦坚持了四个多小时,还做出若干标准的持熗队列动作,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孤身一人面对数百强敌坚守阵地四小时还可贵。
卫生员熟练的进行着止血包扎,于排长大步奔向库房,取出那辆破自行车,高远和几个新兵班长把隋猛抱起,让他身子伏在自行车货架上,于排长在前边推车,后面几个人抚着隋猛飞快的向团卫生队跑去。
刚接近营门,军长的车队就到了,小车一大溜停在营区中心路右侧。首长们纷纷下车,团长、政委在军长左右稍后的位置,像两个保镖,边说边引路,后面数十随行人员簇拥着军长,向六连方向浩浩荡荡开进。
狭路相逢,如同遭遇战。首长们本来就人多势众,基本都是大块头,把本不宽敞的道路挤得更窄。按照条令规定,下级与上级走个顶头碰,下级要在行进间向上级敬礼,如果下级骑车,要下车敬礼,而且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条令虽然没有规定,但大家早已约定俗成,一直此办理,就是路面较窄的情况下,下级要原地站在路右侧,尽量贴边,待首长通过后,下级方可继续前行。
高远和几个新兵班长一发现军长,当场就像耗子见了猫,动作频率迅速减慢,几乎要停下来。可于排长仍然大步流星,即不停车,也不贴边,推着隋猛向着人“大块头”们狂奔过去,带动高远等人不敢放慢脚步,只能硬着头皮快步紧跟。看似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实则比单骑闯关,比单刀赴会之类的更勇猛更悲壮。
团长、政委同时从军长身后闪出,同时皱起粗眉头,同时表现出一脸的不快,同时伸出双手临时担任交警干的工作,连明知故问都是同时的。
“于继成,你要干什么?”
“伤了个兵,去卫生队。”于继成边走边回答,本来就是下坡路,还不想刹车减缓速度,只能越推越快。
“怎么伤的?”政委口气略缓,态度仍然蛮横。
“劈熗时砸断了手指。”于继成话说的有些不耐烦,人车已经超越了团长和政委,速度居然还加快了,破自行车推的跟当年冲击鬼子炮楼那种土坦克似的,冲得首长们赶紧闪开,给“土坦克”让路。遭遇军长的瞬间,两个“白脸大个子”再次对视了一眼,一样的毫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高远压根就没敢抬头。
军长去六连的心情急迫,遇到六连的人却很从容。除了跟于继成平静的对视,又转过身追视了一会儿一路狂奔的“土坦克”,专注着“土坦克”上驮着的伤兵。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背负着满身是血的战友,一路狂奔;也曾被战友背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夺命狂奔。他觉得这六连排长做的对,并没有冒犯军长神威。他还觉得自己很像那个排长,也像那个误伤了自己手指的伤兵,又觉得都不像。区别很可能就在于那辆土坦克似的破自行车,和砸断手指的误伤。他从没摆弄过那种破自行车,除了把别人身上砸得稀烂,从没有荒唐的把自己的手指砸断。军长叹了口气,叫过身边的王处长:“用你们侦察处的车跑一趟,送师医院去,卫生队没有骨科医生……那个兵我讲话时就看到了,是个好兵。”
山路崎岖不平,车速又快,没到半个小时就把隋猛从昏迷中颠醒过来。他受到“断其一指”的重创能坚持四个小时,而昏迷半个小时却无法忍受,可能隋猛真的别人不一样,似乎宁愿受尽痛苦的折磨,也不愿有片刻的昏死。
隋猛缓缓的撑起身子,此前他的头一直重重的压在高远的腿上,导致后者的腿麻木得快成死木头桩子。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和周围环境,隋猛知道自己正夹在排长和战友高远之间,坐着这辈子第一次坐上的高级轿车。
“妈的,亏得军长只讲三句话,要是展开了讲,我他妈非趴地上啃土吃泥不可,当年在矿下脑袋磕那么大口子,血哗哗流也没这么疼。”
于排长没吱声,像个诗人似的,忧郁的观赏着外面的风景。
“你小子可真能挺,我都替你捏把汗。你当时想啥了?是不是想邱少云来着?”高远趁机活动活动腿脚,再次把隋猛的头往下压,他不想让战友累着。
“没想那么多,就听军长讲话来着,讲的真好,那么大的官还说以我们团为荣,我他妈也不能让‘老木头桩子’以我为耻啊,就是死也得挺下来。”
于排长还是一言不发,好像这事跟他没关。高远可有些着急,这可是军里的车,前边还坐着带车的侦察处参谋呢。在军机关领导面前,议论军长可不是小新兵干的事。不能再让隋猛胡言乱语,于是悄悄捅了他一下。
“呵呵,‘老木头桩子’是谁?”当参谋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隋猛说的是谁,可偏要明知故问。
隋猛也是疼糊涂了,不受伤也爱瞎白话,这下自知说走了嘴,伤口突然一阵疼痛,赶紧把头扎在高远的腿上,睁着眼睛不再说话。
“呵呵,没事,我不会给你说出去,一定是你们连队干部给军长起的外号,不太客观,军长虽老,可不是木头桩子,他可是有名的战斗英雄……”
“那是啊,我们连荣誉室就有他的照片,孤胆英雄啊。”隋猛又开始眉飞色舞,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呵呵,小伙子,还疼吗?”
“说话就不疼,不说话就疼。”隋猛迅速为自己刚才的冒失找到看似合理的理由。他的性格不允许把疼痛叫出声,只能把痛苦的呻吟转化成胡说八道。
“哦,再坚持几分钟就到了,你叫什么名字?”参谋对这个虎头虎脑的新兵很感兴趣。
“隋猛”
“隋猛啊,连军长都说你是好兵哩,伤好了到我们特种大队吧,集团军直属队,离首长近,容易干出成绩。”参谋说的很认真,诱惑力很强,连高远都在一边咂着嘴,为之心动。
“我哪也不去,就在‘大功六连’干,只要我的手不碍事,六连需要我,就在六连干到底。”
隋猛说完再次扎到高远腿上不吭声,宁可疼痛也不张口说话了。
“隋猛啊,还疼吗?怎么不说话了?”
“排长跟俺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隋猛迷迷糊糊中答了一句,神智似乎有些不清,说的确是实话,把前面的参谋逗得哈哈一阵大笑。
高远悄悄用余光扫了一下于排长,这话于排长好像从来没在大家面前说过,也没有跟自己单独说过,恐怕是隋猛独享的特殊待遇。高远现在有些明白了,排长为啥对这位管不住嘴的隋猛恩宠有加。可心里还是泛起一股酸水,应该是正常的妒嫉吧。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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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疑问



强劲对手隋猛的受伤住院,其结果导致高远在新兵入伍军事训练考核中,名列全团第一,受到团嘉奖一次。成绩算得上辉煌,每个营才有一人获此殊荣。其他获得营嘉奖、连嘉奖的,哪怕只是被口头表扬了几句的新兵都赶紧写信寄回家里,向父母、女朋友、三叔、四舅妈之类的亲人报喜。高远也想向谁报个喜,可他不知道该往哪报,只好做罢。
不怎么做梦的高远,突然做了个梦,竟然梦见了洪巧顺那苍老的父母。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就是这个样子,梦里欢快的呼喊着,双手高举着嘉奖令直扑到父母怀里,可父母的怀里并不温暖,还是彻骨拔心的冰冷。他突然在叫声中醒了,不过是整个身体贴上了湿潞潞的墙壁。
冰冷不只出现在高远的梦里,当于继成宣布新兵分配去向时,他除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感到冰凉,还第一次出现发自内心的愤怒,那愤怒尽管只是发自内心没有半点发到外边来,可全是憋足了劲,冲着偶象于排长的。于排长只是当场宣布了新兵去向,并没有找高远单独谈话,可高远却憋着一肚子话要跟于排长说。
新兵下连,除了个别有一些门路,受到特殊照顾的新兵,去了什么师里的汽训队、报训队、卫训队以外,余下的近四十人成建制的编成了步兵六连的三排,于继成继续任排长,三个新兵班长继续留任,另有三名新兵担任班副。另人意外的是,高远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当上班副,连只获得营嘉奖的卢海涛、连嘉奖的姚贵军和一个连表扬也没混上的孟来福都当上了班副,自己这个呼声最高的团嘉奖却什么也没当上。
“高远,你赶过大车,知道什么叫‘小毛驴拉车没长劲’还应该知道什么叫‘路遥知马力’,在咱们‘大功六连’当兵,别的好处没有,就是机会多,马上还要选派装甲驾驶员去基地学开装甲车,还要挑训练尖子去教导队学习,回来那就是响当当的班长了。你有一定的文化底子,还可以报考军校,就是不考军校,只要在咱们六连训练,军事素质占圈的话,那每年还有直接提干的名额。大路宽着呢,没当上班副那是排长对你的考验,他这个人我最了解,越是看重的,暂时越不重用,就看你有没有长劲……”七班长张广富真不愧 “军中之母”很会做思想工作,也可以叫心理按摩,没等高远流露出什么怨气,主动找上门来,一顿半文半白半土半洋的掏心窝子话,把高远的愤怒按摩得无影无踪。
高远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对排长有意见,他仔细回忆着在山上和排长的那次“谈心”,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尽瞅着远处的山来着,跟观赏风景差不多,而且排长从来没有给自己任何承诺,这气生的实属不该。他觉得班长说的有道理,机会多的是,说不上哪块云彩有雨,没准自己也能像副连长马千里那样从军校毕业,成为一名有前途的“学生官”呢。想到这些,高远对于排长的愤怒暂时停息,仍然保持着崇拜和敬仰。他也觉得排长是在考验自己,那就耐心的接受考验,耐心的等待,等待重用,等待机会。   
机遇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可有准备的人不一定得到机遇的垂青。刚刚下连的新兵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明白了这些深刻的道理,光去掏厕所、打扫卫生、做各种细小工作还远远不够,即使训练成绩很突出,平时练的再苦再累,也得不到那些让大家眼红、眼热、眼馋的学开车等机会。看到极个别新兵,就是那些所谓的“被机遇垂青者”,牛哄哄的边打背包,边说着安慰其他战友的话,话里不乏谦卑,心里边想啥,不说谁也都明白;给班长、排长上烟,然后像踏上专机那样,钻进团里那辆破旧的接站车,洒脱的挥手告别。没有被机遇撞上的新兵们,眼巴巴看着,心里酸酸的,充满了嫉妒,只恨自己爹妈没本事,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选择好爹妈。
机会是创造出来的,等来的机会也许不是机会。很快排里就得到七个去装甲训练基地学开装甲车的机会,同时排里还要派五个人做为预提班长去师教导队集训。
这两样可都是班长张广富跟高远提到的好机会。开上装甲车纵横驰骋,尘土飞扬,那该是何等惬意;去教导队集训三个月,回来不出意外那就是一名班长,可以管理十余号人,也是相当牛逼。高远觉得应该主动出击了,他想抓住这次机会。
“班长,我想在部队多学点技术,想去学开装甲车……”
“你想什么呢你?脑袋让驴蹄子踢了?开那东西有什么好?跟开拖拉机一个道道,而且一旦学了那个,你就得在部队撅着腚至少多干一年……”
这把高远可是有些蒙圈,几天前班长还告诉他没当上班副不要紧,还可以去学装甲车,这回突然把装甲车说的跟拖拉机一样,还用多干一年来吓唬自己,看来班长是早得到了消息,学装甲车的事肯定没戏。
“那教导队呢?听说回来一年左右就能当正班长,而且老兵们也说,想要考军校,必须得有教导队的结业证书,必须得有正班长命令。”
“哎?我说高远,你小子从哪道听途说这么多弯弯绕?你给我说说是谁告诉你的?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我们‘大功六连’的训练水平,在全团、全师、全集团军那都是第一把交椅,教导队算个屁?咱们连一多半的班长没经过教导队,我也没经过教导队,纯六连土生土长的,素质比他们强了,不一样当班长?去了教导队那是把你耽误了,回来还得重新补训,军事训练肯定在连里打狼,你去那干什么?”
高远气的目瞪口呆,他不想再跟班长探讨了,这小班长肯定有什么难言之忍,再不就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才几天的功夫,居然把自己说的话全推翻了,简直就是瞪眼说胡话。
两年多的赶大车生涯让高远明白了一个道理,几匹马或者骡子什么的拉一辆大车,肯定有一个是核心,就像放羊时一大群羊中肯定有一个头羊,只要把这个核心头羊控制住了,才能控制一辆大车或者一群羊,让它们往哪跑就往哪跑,别的都是白费,这小班长张广富显然不是核心,说的不算,跟他废嘴皮子,那是瞎子卖布——胡扯。
高远这套在赶大车实践中得来的道道,跟眼前遇上的事并不怎么挨边,更像是一种管理上的手段,所谓打蛇打七寸,射人先射马之类的。理论工作者早总结出来了,抓住事物的要害和关键环节。
“看来只能去找于排长了,他说的算,他是关键。”高远怀着朴素的农村孩子心理,又具有很大胆的超前意识,抖胆去找于继成,他要抓住问题的要害,抓住这次机会。
“高远,一个合格士兵的标准是什么?”未等高远说话,于继成抢先开问,还是老生常谈,继续追问那句在山上、在厕所问过两次的问题,前两次未要求答案,这回可是较真,再次把高远弄得云山雾罩。
“报告排长,合格士兵首先是忠诚,其次是服从……”高远也不想等排长什么暗示了,他竹筒倒豆子,一鼓脑把自己理解的合格士兵标准全说了出来,而且和入伍手册上说的有所区别,应该是一种带有理解性的深刻认识。
“嗯,忠诚,什么叫忠诚?不要空喊对党忠诚,对集体忠诚之类的口号,忠诚需要落实到具体的人,那才是可操作的忠诚,否则你连忠诚于谁都不知道?凭什么乱喊忠诚?”
于排长的话不多,可每次说话总是让高远迷迷糊糊,说的很直白,一点就透,一听就懂,好像不是从排长高深莫测的嘴里说出来的,可听了又是那么的难以捉摸。
“再说服从。服从纪律,服从集体安排,这些都有些虚,还是没有可操作性,必须要服从具体的人,告诉你一句话,也是部队多年的规矩‘战士就听班长的’……”
于继成居然打开了话匣子,像个突然学会了说话的哑巴,恨不得把这辈子憋在肚里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不用说高远这种略见过些世面的人,就是啥也不懂的人也能听懂。“战士就听班长的”多么精炼的总结,光说树立服从意识,服从谁啊?当然是一级服从一级。还有于排长所说的“落实到具体人”,说白了就是一对一的忠诚,服从一个具体的人,这个人就应该是直级上级——班长。
高远脑海里立刻闪出那个口若悬河的张广富班长形象,他可真跟变色龙一样,大萝卜脸不红不白,今天说好明天就说坏。难道以后就服从这个变色龙的?
脑海中过了一阵电影,一番推理后,高远得出结论,战士就听班长的,班长就听排长的。如此,抽象的服从,才有可操作性。由此,班长的变色龙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什么事也得服从排长,因服从排长才变色。
妈的,经验主义害死人。高远又想起老兵们总结出的另一条经验,“让领导知道你的事越多越好”,其实并不都是好。眼下这滔滔不绝的于排长,显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没等把想法说出来,人家早已先发制人,还一反常规,像憋了三天没去厕所,突然找到了喷发的最佳时机,一顿披头盖脸点射似的倾泄,让高远招架不及。说批评不是批评,说不是批评,比批评还让人难以接受,如开闸的洪水,势如破竹。高远这边倾刻间大汗淋漓,像被抽了大筋,鼻涕一般四肢瘫软,跟欠人家钱没还似的直觉得对不住人,对不住排长。哦,原来自己的想法竟是这么自私。
“排长:我错了,我决心煞下心来好好干,忠诚、服从,再不提任何想法。”
事后连高远自己都觉得纳闷,也没提啥想法啊?怎么弄得跟认罪伏法似的?分明一句话未说嘛。
戴上了领花、帽徽和军衔,尽管只是个小列兵,可比光秃秃的一杠没有强。新兵们再次焕发出巨大的热情,纷纷拍照留念。三班的卢海涛据说在家搞过摄影,会摆姿势,结果新兵们的相片,几乎全部复制卢海涛,两腿跨立,手握钢熗,目视远方,差不多同一造型,只等相片洗出来,再夹在信里给家寄去。
高远没有摆那些造型,更没有目视远方,他看着脚下这块土地就够了,只有这片土地最扎实。还是先扎扎实实的干上两年再说吧,看的再远也没啥大用,这又不是下棋,没准还会惹得排长大人满嘴喷唾沫星子。别看那些什么学开汽车的,学装甲驾驶的,去教导队的,一个个牛逼哄哄,一溜烟跟胜利大逃亡似的离开山沟,说不定迎接他们的是另一个山沟,说不定哪块云彩有雨。
新兵们的酸葡萄心理很快就被验证不酸,排里确定的学装甲车驾驶的七个哥们,说是要求文化程度高,开那铁家伙个子也不能高,否则容易撞了脑袋。可谁都看得出来,那几位爷都是越野拖在最后,单双杠上的“吊死鬼”,再不就是喂多少子弹也不着靶,统统奉献给地球的“零弹”先生,文化程度也没看出哪块高来,顶大天是个初中,并没有体现什么智力和技术优势,最雷人的一哥们,居然将2m2念成“大二摸小二”。看来这装甲驾驶员选派,并不是择优,更像淘汰。
去教导队的略好一些,也仅仅是比开装甲车的略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除非这几个小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练成绝世武功,否则六连即便没人了,也轮不上他们当班长。
留在排里的新兵们不再是嫉妒,更像看笑话,一个个兴高采烈,跟过年似的,差点没放鞭炮欢送几个被“发配”的弟兄上路。全排恐怕只有高远一个人,没说什么安慰式的冷嘲热讽。主要原因在于,一是他岁数大,应该稳重成熟,提高档次,摆正姿态。另外一点就是他产生了疑问。还是从赶大车的经历中得到启发,再好的骡马套在车上,如果赶车人技术含量太低,很难驾驭一辆大车,肯定会赶乱套,不翻车那是点子好幸运。而对装甲步兵来说要求就更高了,驾驶员技术不熟练,水平不行,那乘车弟兄的单兵战斗技能再高也是白费,弄不好都得被翻沟里去。
高远朴素的疑问之后,又朴素的延伸到于排长身上。难道这些简单的道理,连精明的排长都不懂?反正赶大车的人都懂。如果自己能当上排长,肯定会选自己这样“高学历”的,身体协调性好,有一定驾车经验的人,去学开装甲车。


                    第十六章        重点栽培


三个月新兵生活,高远的进步有目共睹。别人的进步也很巨大,他的眼睛也在共睹别人。当然,高远最大的进步,是放开了眼界。他最初的目标仅仅定为提干当排长,穿上闪亮的皮鞋,现在竟然看的很远,敢瞄准连长了。还能思考琢磨一些较为复杂的问题,敢于不出声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提出疑问。
和排长谈话不久的一个下午,正在训练场上的高远,突然接到急匆匆赶来的于排长通知,马上去菜班报到,帮助两位老兵养猪种菜。
“班长,我回宿舍去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打背包……”
高远尽管一头雾水,可他已经明白部队的基本规矩,并迅速表示出极强的服从意识。
“打什么背包?人先过去,晚上熄灯前再回来取行李。”
未等班长开口,于排长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越级安排。语速急促,还是点射的节奏,看那意思好像高远要是晚去一会儿,连队菜地的苗就得渴死,猪圈的几口大肥猪当场就得减分量。
至此,高远又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服从是一级一级往上逐级服从,而命令却不需那么麻烦,往往是隔几层越级下达。
室外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菜班却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不管外面什么季节,菜班从来都当春天过,两个人就把春天老老实实的扣在大棚里。
高远一进大棚,顿感春风扑面,里面该红的红,该绿的绿,一派生机。菜班两个老兵忙忙乎乎,尽管连累再捂的浑身是汗,可春风满面,像摊了天大的喜事。很熟悉的火热的劳动场面,让高远看了倍感亲切。家乡农忙就是这样,只不过家乡的气候热,用不着扣大棚。他暂时忘记了被“发配”的烦恼,赶紧连外衣带棉袄一同脱下,挽起袖子就往地里钻。
“高远,你怎么来了?”
从两个老兵春风化青霜的表情中高远得知,自己并不受欢迎,很有可能没有通知菜班,是于排长临时决定的。但有一点让高远感到欣慰,自己在新兵期间表现还算出类拔萃,人气应该不错,否则深居简出忙于耕做的菜班人员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哦,班长,是排长让我来的,他说先干着,晚上再把行李搬过来。”
“哦?新兵刚下连就来菜班?”
两个老兵的脸不只是青霜,现在已青筋毕露,应该是铁青了。看来他们对这种人事安排很不满,甚至是愤怒。
高远光顾着抹脸上的汗,并没观察到老兵的愤怒,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愤怒,只知道两个人对自己并不待见,还有些不满,至于那不满是针对于排长的决定,还是针对于排长本人,或是针对自己,就无从知晓了。
“六连果真名不虚传,连种菜的都牛的不行。”高远心里一边暗骂,一边想着破解办法。略微琢磨一下,计上心来。用不着什么特别的,老办法往往最有效。先上烟,套关系,摸摸虚实再说。
果不其然,两个老兵尽管牛气冲天,可均属吃软不吃硬之人,受不了好话、好烟的软打击,没到十分钟就在高远蹩脚的奉承中放下了架子,像遇上知心人一般开始滔滔不绝的倾述。也是没办法,孤独寂寞的种菜、喂猪、放羊生活,让他们彼此之间早就产生了视觉和语言疲劳,再不推出个新人一诉衷肠,差不多能把两人憋疯。
接下来的事根本不用高远提问,他想知道也好,不想知道也罢,反正连队那些故事全部灌进耳朵,连消化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种菜的两个“老蔫”似乎变成了故事大王,白话得绘声绘色,丝毫不比任何一位评书大师逊色。
没几句话,高远就听出两个老兵对侍弄茄子、辣椒、土豆等作物非常在行,对养猪放羊也有深厚的研究,发自内心的热爱此项工作,更觉得这是一件比学汽车、学装甲车、去教导队还幸福百倍的事情。
“高远,你小子快了,说明俺没看走眼,真是块料,打我第一次看到你们新兵队列训练,就知道这茬兵里就你像那么回事,是个好苗,其他的都属歪瓜劣枣。”叫张勇强的老兵实在憋不住,开始往出掏心里话了。
“啊?快了?”高远听明白张勇强是在赞美他,马上也跟着憋不住,还想继续听下去,所以张大了嘴,故意做出天真的样子。
“你以为这菜班是随便来的?在家种过地就能来?是个人就能来?谁说来就来?”
这回说话的是另一个叫王占军的老兵,说话时手里虽然没停下活,可脖子一扬,一脸的豪迈。看那架式不像在种地,更像在种金子。
“高远,知道我们菜班有多长的历史吗?出过哪些人才吗?”张勇强不等高远再装出什么天真,把话茬儿接过来,开始细说菜班班史。
“告诉你小子,远的不说,现任连长、指导员当战士的时候都在菜班干过,包括你们‘于排’,二排的‘牛排’……咱们菜班那才叫藏龙卧虎,一般人连想都不要想,削尖了脑袋也进不了菜班。”
高远真的有些迷糊,用不着装天真了,他能听懂的只是于排长可以简称为“于排”,牛排长可以简称为“牛排”,其他的还真就不懂,于是趁两人喝水抹嘴巴子的功夫,插嘴问道:“为什么连里人都想来菜班呢?”
“不懂了是吧?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干部怕集中,战士怕分散’吗?”
还是不等高远回答,张勇强继续说道:“干部的事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就说咱们当兵的,那是最怕分散。打仗不用提了,全班、全排乃至全连分散开来,各打各的,各自为战,战斗力肯定上不去,肯定没有集中兵力在一起形成整体的合力强。再说平时,你想想,一个个在家都不是什么好鸟,估计偷鸡摸狗的事谁都没少干。来到部队,那些毛病也不可能改的太利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如果把单个兵放羊似的撒出去,远离连队,远离干部,那要是不干点什么坏事才叫出鬼了,没听说团里出的那些什么和驻地女青年乱搞男女关系之类的事吗?都是各连派到外边,单独执行任务的兵干的。再说,咱们连是全集团军有名的军事训练尖子连,上级来考核,参考率要达到百分之百,所有的干部、战士都要上,你把一个平时训练打狼的弄来,成天泡在菜地、大棚、猪圈,等考核时那不干等着拖后腿啊?所以咱们六连的传统,就是专挑素质好、作风硬的才派到菜班、炊事班来,没看到现在炊事班那几头蒜,也是连队训练数一数二各方面都拔尖的人物?跟我们两个不相上下……”
“高远,你来的时候,连长和指导员跟你特殊交待过没?”王占军趁着张勇强一次性说的太多,口干舌燥,正拿着大个葫芦瓢饮马似的咕噜噜大灌凉水之迹,赶紧发话问了一句,生怕落了后,也有一些向高远打听的意思。
“是于排长通知我的,让我马上来菜班,行李什么的晚上再搬,人先过来报个到,其他的什么也没交待。”
“不会吧?这么重大的决定,连长和指导员肯定得有一个找你亲自谈,我们都是谈完话才调到菜班的。”王占军很自负的话,让热得快沸腾起来的高远略感到一丝冷意,像卸了装的关公,马上要演曹操,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张勇强放下葫芦瓢,扭过头略瞪了王占军一眼,意思是 “别瞎说,保持低调,同时也别打击人家新同志的积极性。”
“哦,是‘于排’跟你说的啊,那还靠点谱,虽然只是个排长,但在连队说话有分量,比那个华而不实,就会瞎鼓捣乱喳唬的马连副强多了。”王占军赶紧改口,急于打消高远的疑虑,无意中又扯出了副连长马千里。
张勇强赶紧又使劲干咳了两声,这回的意思是提醒王占军不要在背后议论干部。
“嗯,连长、指导员现在也是太忙了,就你们新兵死那个,把他们忙完了,估计还会受一定影响,否则肯定要预先找你谈话。”王占军虽然与张勇强是同年兵,论辈份不分伯仲,可说话做事总是看张勇强的脸色。
“哦,班长,来菜班前还要谈话?”
“当然了,必须要谈,这么重大的事能不谈?关系到连队的集体利益,也关系到我们……”王占军抢着说了半句,后边突然欲言又止,脸色变得严肃,小眼睛眯缝着,跟瞄准似的瞄了瞄张勇强,又瞄了下高远,不再说话,估计再说恐怕要涉及到个人问题,没有张勇强的批准,不敢再随意发现意见。
“高远,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新兵刚下连,只完成了那么一点队列之类的新兵训练,强度更大的基础训练、分业训练,包括后面的战术训练你都没训完,一个训练周期都没下来。我们两个可都是摸爬滚打了两年,这是第三年才有资格来的菜班,不知道你是怎么个情况,我个人估计是连队的重点栽培。”
高远听的满心欢喜。重点栽培,那可比去什么装甲训练基地,比去教导队集训还要风光,甚至比学开汽车都要强。他们将来顶多掌握个熟练工种似的所谓技术,顶多当个汽车连的后勤兵。咱现在新兵就进了菜班,在重点连队里接受重点栽培,前途不可限量啊。想着想着,手上已经不能闲着,不觉间已是满身大汗,也像张勇强似的饮了一大瓢凉水。
晚饭前,高远主动去炊事班给两个老兵打饭,路过营里一个军嫂开的小卖店,又顺便买了两盒白沙烟和一瓶二锅头(倒入矿泉水瓶,藏在怀里),准备好好孝敬一下两个老兵,向他们多多讨教。
“咔咔”熟悉的声音似要踏上高远的心头,闪亮的皮鞋差不多撞晕高远的眼睛。
“排长,是你啊,我回来取内务。”
“嗯,不用取了,菜班用不了那么多人,你的基础训练还没有完成,过段时间再说吧。”
“咔咔”的声音似乎踏着高远的心跳离去,那双刚刚变得闪亮的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熗油似的阴影。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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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37楼  发表于: 2009-07-18 0
第十七章          愤怒(一)

高远忍无可忍,终于愤怒了,跟他一起愤怒的还有卢海涛等三个刚刚升任班副的新兵。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于排长派去出公差,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排里又被调走了二个人,确切的说是被挑走了。听老兵们说是号称“神剑”的集团军特种大队,在新兵中挑选训练尖子,如被选上那就成了特种部队的一员,除了能学驾驶各型车辆,操作各种各型武器,将来考学之类的机会非常多,再不济也能转改个志愿兵、士官什么的。
“特种大队”?
高远当兵前只是听过看过一些“奇袭白虎团”等描述侦察兵的电影故事,而特种大队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听说,居然还有个“神剑”的响亮名头。那剑亮出来该有多神啊?据说挑兵的时候,除了在队列里看个头,看军姿,还拉出去跑了趟五公里武装越野,还到靶场打了精度射击并考核了手榴弹投远。
这么好的机会都被排长剥夺,高远自然想要发泄愤怒。可他除了晚上睡不着觉,偷偷的狠狠的摸摸湿潞潞的墙,其他什么也不敢干,矿泉水瓶里的二锅头也藏在大头鞋里,不敢拿出来喝,甚至连想法也不敢有。除了翻来覆去的摸墙,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发泄愤怒,只能憋尿似的在心里憋着。看来这部队的规矩就是上级可以怒,可以发怒;下级可以怒,但不可表露。
“高远,高远”
高远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床也船似的颠簸摇晃,似乎有人在操浆击水。
“谁啊?啥事?”高远终于被晃醒了,揉着眼睛费力的看着床头站着的人。
“走,出去转转。”
高远不自觉又很不情愿的穿好衣服,跟着喊他名字晃他床的来人,蒙脸小毛驴似的随着走。
连队后院一棵大杨树下,借着雪色月光,高远看清了几个人的真面目。原来是卢海涛和另外两个新兵班副,也算是他们这茬兵中的佼佼者,更是没被选到特种大队的失意者。
“高远,咱们几个找你来就是研究研究昨天那事,真他娘的气人,连付强和乔二华都被挑走了,我们要是在,哪有他们的戏?……”卢海涛抢先发话,抢先发泄着愤怒,看来他找高远并不是研究什么对策,主要是找几个倾听的人,把自己的憋屈排泄出去。
另两个班副也长吁短叹,一脸的失望,均表达了对偶象于排长的强烈不满。
高远没有随声附合,他学于排长学的最像的就是此处,从来不人云亦云,尽管这事他也是于排长朝令夕改的“受害者”,某种程度上说,他受的害更多,理应发泄的更猛,毕竟人家三个还当了把排尾的班副,自己可是白丁一个,去了把菜班说是“重点栽培”,结果只栽了一个下午,听完两个老兵的讲经说法,就跟小毛驴似的转了回来。
“你们几个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树底下白话什么?”
一声断喝把四个新兵吓得一哆嗦,像被椎子狠狠扎了屁股。
“哦,是班长啊,咱们几个睡不着,出来研究研究班里工作。”卢海涛的愤怒可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句话就发泄完了。这会儿的反应够快,马上忙着向他们九班长王久顺解释表白。
“得了,别拐弯抹角的。耗子来例假,就那么大点逼事,谁不知道你们想说啥?说了又有个屁用?”九班长喜欢直来直去,人土话也土,土中藏精华,很多哲理就是被他那些旯旮话无意中解释清楚。很多新兵听不懂于排长的高深,看不明白于排长的无语,基本都是九班长给充当翻译,三言两语就让人茅塞顿开。也不知道是排长深刻,还是班长水平高。
“班长,那特种大队到底是干什么的?咱们是全团挑出来的兵,他们又来优中选优,一定了得,听说都能上天驾驶飞机,下海开军舰,还能打上狙击步熗。”
“别听他们胡吹,硬充什么大屁眼子,哪有那么神?真那么神还能败在咱们六连手下?”
九班长的话顿时让几个新兵吃了一惊,更像肚里生了馋虫似的被勾出了兴趣,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回屋睡觉了,非缠着九班长把特种大队败在熗下的事讲清楚。
“嗯,讲讲可以,现在不成,天多冷啊,我他妈给你们几个小子讲完,估计以后再张不开嘴,非冻上不可……等有时间的,咱们还是回屋先搂一觉,明早还得出早操……”
没想到全连最没有架子的九班长也学会了兜圈子拿架子,几个新兵哪里肯答应,他们恐怕在全连带长的当中最不怕的就是这位九班长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远,迅速从兜里掏出白沙烟递上去点着,一个新兵像长了膀一样飞似的跑回宿舍取马扎凳,卢海涛和另一个新兵双手张开,拦住九班长的去向,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苦苦哀求。
九班长吸了口烟,叹了口气,很不情愿的坐在刚搬来的马扎凳上。高远和三个新兵赶紧围拢成半包围状,顶着深更半夜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仰颌托腮,听九班长讲那过去的事情。
“其实我也没亲眼见到,都是听比我更老的老兵们说的,反正咱们六连大获全胜。排长当时还是一个新兵,他参加了那次跟特种大队的对抗,有时间我圈拢排长给你们好好讲讲……”
“不行,班长,今天不讲肯定不成,哥几个不会放你走。明天可是周末,咱们凑份子请你好好改善伙食……”
“嗯,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当年集团军特种大队,说是要代表军区、代表我国,参加什么国际侦察兵大比武,还有个代号,叫什么爱什么那的突击,由一个上校带队拉来了几十个人,在我们团驻训,每天在靶场练应用射击……这伙人可真不白给,打完熗不用去看靶,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能拐弯的检查镜,眼睛朝下顺着‘拐弯镜’一看就知道弹着点,用不着报靶……那上校岁数不大只有三十岁左右,比我们团长岁数还小不少,说话贼啦的牛逼,谁都瞧不起,可能也是喝多了,也不知道在酒桌上哪句话把我们团长给惹毛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团长当场就跟这小子较上了劲,说什么要拉我们六连和他们比试一场……”
九班长可能觉得刚才讲话卖个关子就能抽上一颗烟,都讲完还能改善伙食,于是摸出路数了,不能把好东西一鼓脑全讲出来,也学会了讲到关键地方戛然而止,跟评书似的要来切听下回分解。
光秃的大杨树下,除了微微的喘息声,连风都停止了吹拂。高远和三个新兵班副听得入迷,听得痴迷,迷得还想听下回分解。他们的眼睛烁烁发光,在夜色中猫眼似的贼亮贼亮,闪耀着期待。
九班长的小招术再次得逞,他让四个新兵突然失去了令他们痴迷的源头,那场面就像四个马扎凳突然生出了四把椎子,把四个新兵的屁股突然扎了一下。四人立马跳将起来,四颗烟跟四根棍子似的几乎同时触进九班长的嘴里,打火机闪烁着跟他们猫眼一样的光芒,差点把九班长的胡子燎了。
“慢点慢点,别来这庸俗的。半夜三更的,咱们别在这装神弄鬼,还是回屋睡觉,明天训练休息时再给你们讲……”九班长抽上一颗烟,一颗拿在手里,另两颗分别夹在两侧耳朵之上,像两根小扁担挑着两个小葫芦。
“不成,谁装神弄鬼了?班长,都是你老人家在这装神弄鬼……”
“妈的,真出鬼了……”九班长把叼在嘴里的烟,狠吸了一口,又狠狠的摔在地上,用脚辗成碎沫。


第十七章        愤怒(二)


当于排长背着手幽灵般的从大杨树后闪出,老虎般的眼睛瞪着马扎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时,冰凉的马扎凳已不像生出了椎子,更像是突然加热到上千度的火炉,一下就把凳上的几个人连屁股带爪的狠烫了一下。九班长不愧是老兵,感应挨烫的时间比新兵们快零点几秒,抢先扔掉烟头站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另外四人木头桩子一般的呆立傻站。
天底下恐怕还没有这样的怪事,对待偶象居然是怕,也许只有部队才会出现如此奇异。
于排长什么时候呆在树后,呆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现身后一句话不说,更让几个人浑身发毛,刚被烫了的感觉瞬间又冷却到冰点,腿似乎已经不再是长在躯干下的东西,呆若木鸡,暂时失去了行走功能。黑暗中大家看不到于排长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应该称为寒光的眼神。后半夜的天本来就冷,几个新兵包括九班长在内,不由得一阵阵的哆嗦。
“排长,我们……”九班长还想解释一下,结果被于排长潇洒的挥手打断,只能悻悻的挪动着两条麻木的腿,领着四个新兵往宿舍走。
“排长,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
声音发自高远马脸上的大嘴,一字一顿,节奏感极强。胆子甚大,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惊呆了,像听到他在荣誉室里吹响的冲锋号一样,极度震撼。突然又觉得高远做的对,他们半夜三更的出来,不就是想发泄对排长的不满吗?
“机会?什么机会?”
于排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那闪闪发光要把箭射出来的眼睛比,应该算很客气的话。
“去特种大队啊,如果能被选上,可以学开汽车、开装甲车、开摩托车甚至开飞机、军舰,将来转士官或者考学都十拿九稳。”
这回说话的是卢海涛,他的怨气最大,特种大队来挑兵的时候,他被派去掏团大操场的旱厕所,臭哄哄的干了大半天。本来见到排长吓的半死,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看到高远挺身而出,终于按捺不住,把几个人的心里话全兜了出来。
“嗯,我听明白了,机会是有,不过仅仅是你们个人的机会,不是步兵六连的机会,不是集体的机会,你们距离合格士兵还差得很远,首先没有做到忠诚,还有就是不懂得什么叫服从。”
“排长,我们去了特种大队也是为国家尽义务,也是摸爬滚打爱军习武,还是部队中最精锐的特种分队,凭什么说我们不忠诚?你让我们去掏厕所、去菜班,结果朝令夕改,我们服从了你的安排,可你服从了上级安排吗?把人藏起来不让挑,难道这就是服从?”
高远说这些话似乎没有通过大脑,犟脾气一上来跟受惊的骡子谁也拦不住,又像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思维后产生的提炼,连续的反问,让擅长反问的于继成一时也呆立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继成闪亮的眼睛仍然跟那双闪亮的皮鞋一样闪亮,让人捉摸不透的嘴巴冒出的永远是经典。
“放屁!”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放屁”二字尽管不雅,还属于情绪激动时随口而出的口头语,又似乎不该从军容严整的于排长嘴里蹦出来,可在场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声音发自一张比排里任何人都大的嘴,的的确确是从三排至高无尚,掌握生杀大权的于排长口中发出的,在三排弟兄们听起来,就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带有强烈定性意味的结论。换句话说,于继成一个“放屁”不要紧,刚才高远和卢海涛说的那些话,都臭哄哄的不再是嘴里出来的东西,全排弟兄都会斥之以鼻。
九班长偷偷在后面拉着高远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有任何争辩。对一个犯上做乱者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属不幸中的万幸,排长还没骂那句更经典更不讲理的“娘卖逼”呢,一旦两个字变成三个字,那可无法收场,最小号的鞋怕是让高远穿定了。
应该说于继成确实被激怒了,距离愤怒只是一个临界点的问题,他之所以没有像洪巧顺中弹时,那么失态的连骂两个“娘卖逼”,就是觉得眼前这几个新兵,尤其是高远非常难得,好好调教,假以时日,将来绝对是步兵六连的顶梁柱。让他没想到的是,几个最有前途的新兵,居然大半夜的跑到外面开小会,还有九班长给撑腰,这个情况尽管严重,还能说得过去,都是爹妈父母养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点想法有点小的心理波动在所难免,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可高远敢于明目张胆的跳出来当面顶撞,还把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这就说不过去了,自己的排长权威受到极大的挑战,再不把歪风邪气镇住,以后还不得反了天?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特种大队没什么了不起,九班长说的对,当年就是让我们‘大功六连’打得‘大败而归’,如果你愿意加入那个‘败军’行列,我不拦着你,只要他们能看得上你,我可以不通过连长、指导员,马上放你去,到时候你小子可别后悔。”
闪亮的眼睛呼闪着超越高远们的肩膀,闪亮的皮鞋踏着“咔咔”的节奏远去,应该是当权者“得胜而归”。只有于继成心里清楚,今天自己没有得胜而是彻底栽了面,栽在黄嘴芽子未退的高远手里,那种难以铭状的痛苦,就像从五脏六腑往出返苦水,想压压不住,想独吞咽回肚里已无可能,只能任其泛滥成灾。


第十八章    身世

    于继成走了十几米突然停住脚步,身体仍然挺拔直前,高大的身躯迎着寒风如同雕塑一般伫立不动,夜色之中仿佛要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夜风。他那双闪亮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芒,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有少数液状物流淌在那张白净英俊的脸上。身后的几个人显然看不到这些,他们还呆立原地,吓得不敢乱动。
“放屁!”
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于继成从小长到大可能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全部来自那个据说是他亲生父亲的嘴里,而父亲仅仅面对面的对他说过三次“放屁”,都是于继成自找的,否则父亲那寒光闪闪的眼睛不会正视自己一眼,那坚硬如铁的嘴巴,一年都不会跟自己说上十句话。
未穿军装之前的于继成很少跟父亲交流,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胆小鬼,即便穿上了军装,直到后来当上了军官,这种感觉也从未消失过。在于继成的印象中,父亲严厉的像一把利剑,除了让敌人怕,让部下们敬,让母亲和母亲的竟争者们爱,剩下的就是让他们哥仨又爱又敬又怕了。他亲眼目睹亲耳聆听过父亲在礼堂给成千上万人做的报告,真的很难判定那个人就是父亲,气定神闲侃侃而谈,大实话当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很能白话的一个人。可回到家里,马上横眉立目,也不知家里这几个人到底哪块惹着他了,话少得可怜,比哑巴突然冒出那些“呜呜”还少。而于继成总是可怜巴巴的想跟父亲说话,总是憋一肚子话,总有比滔滔江水还多的话,要向父亲倾述。
很长时间内,于继成一直对父亲的冷遇抱理解态度,他认为这个老人除了倔以外,更多的是痛苦和孤独,还是没人能理解那种痛苦和孤独,连他的母亲都无法理解。于是当于继成的母亲过世后,他就一直努力的想接近父亲,帮助父亲去解除痛苦和孤独。没成想每次必热脸贴上凉屁股,父亲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尤其是两个哥哥牺牲以后,老人就再也没笑过,连“放屁”两个字也几乎成了绝版,最后弄得于继成也接近无限痛苦和孤独。由此他也在被窝里暗暗揣测,自己不是亲生的,是被捡来的。
是不是亲生无所谓,即便是捡来的养子那也够人们眼红眼热一阵子了,谁也剥夺不了于继成出自将门的光荣。如果于继成自己的嘴没有把门的,估计用不了半小时,他父亲是A集团军现任军长的事实,就会传遍全团,比流感病毒传得还快;用不了一个小时,于继成是于军长儿子的事实,也会跟提了速的病毒一般传遍全师。
于继成想过这种捷径,他知道事实传出去所带来的实惠。可他不会也不愿那么做,至少在脱下这身军装之前不会这么做。除了当兵穿上神圣的军装,于继成从来就没有体会到将军儿子所能得到的实惠和令人仰止的神圣,而穿上军装好像也用不着感谢将军父亲,从他换了开裆裤,就跟大院的孩子们一样,早早穿上了这身国防绿,当兵似乎天经地义。可大院的孩子们自愿也好,被迫也罢,统统都得被父辈们发配似的打发到最艰苦最困难的部队去,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孩子的父母,思想境界还没高尚到把孩子扔山沟里就不管的地步,经过一翻锤炼后,还得把孩子调回身边,或者弄个比较重要的岗位,以后的仕途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比父辈们差多少。
于继成去山沟的时候,没有自愿也没感到被迫,他已经麻木了,大院的孩子们走的都是这条路,命中注定都得先去山沟。而于继成还有一门心思,远离一个冷冰冰的父亲,应该算是最佳的选择。在山沟生活也没觉得多苦,部队的艰苦并没让他觉得有多难,将军的后代自然不乏铁血硬朗。在周围人眼里,他浓烈的军人气质跟军长近似,尽管那些人只猜测出他来头不小,但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少将军长。
除了主动坦白将军儿子的身份外,于继成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他去的连队是大山沟里的步兵第809团六连,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居然是父亲战斗过的老连队。六连的最大特点就是地处大山沟的最偏僻处,长不知尽头,深不见底沿,进去容易出来难。于继成当了近一年兵,居然没正经见过一个女人,见到最大的官就是连长,见到最大的动物是猪,而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父亲一样的将军。想当将军就得一步一步从山沟里走出去,趟过龙虎河,越过盘龙、卧虎山的尽头,去寻找外面的世界,去拥抱自由的天空。

              第十九章        机会(一)

于继成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在大杨树后面并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甚至连九班长、高远他们说了什么话也没听得太清,但主要意思明白了,还深深的刺激了他。他骂完高远,并没有得到通常那种发泄愤怒的畅快,相反突然觉得被骂的是自己,自己嘴里骂出的话居然骂的不是别人。他失态了,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失态,尽管那几个新兵啥也没看出来,可能连什么叫失态都不懂,紧张的一脸茫然不知所措,肯定没被骂醒。
其实最不知所措最感到茫然的应该是于继成,他看似最强硬的神经,其实最敏感最脆弱,甚至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有时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都能刀子似的戳在他那根软肋上。确切的说,今天高远的顶撞,已经抚摸到他内心深处最薄弱的软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今天高远们遇到的事,几年前的于继成也遇到过。几年过去了,今天的于继成和几年前的于继成一样,仍然沉浸在迷惘当中,他一直就没醒过。
于继成的重要回忆,大部分是在连队荣誉室完成的,这回也不例外。看到父亲在墙上威风凛凛的照片时,他的眼睛总会湿润,尽管自己不承认那是情感,可没办法,一到这个时候就会控制不住,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
“老头子啊,为什么不给我那次机会?不是说机会总是留给预有准备的人吗?我准备了,我做到了,可为什么不给我机会?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于继成每次都会发自心底的喊出这句话,有时简直就是哭喊。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把荣誉室的门反锁上,让谁都不知道铁骨铮铮的于排长居然还会哭,还能抱头痛哭,哭得连泪水带鼻涕抹得可脸都是。
于继成不自觉的想起了那次与特种大队的对抗比武,想起那次失之交臂的机会,尽管他一直想把那段传奇而又痛苦的经历,从大脑中删除。
那次机会跟高远、卢海涛他们遇到的情况,有相似之处,但过程差异极大,情节也精彩曲折颇具传奇,机会也比高远他们要大得多,但结果却极其相似,对心灵的影响或者叫创痛应该差不多一样疼。
于继成对那次经历的每个细节,都像用万能胶粘在脑子里似的,那场面永远也不能删除。
当步兵六连的干部们听说要跟集团军特种大队比武的消息时,兴奋得像小毛驴撒欢,要不是屋里人多,施展不开,当时能蹦起来几个。还是负责政工的指导员沉稳,连续提醒连长和几个排长要低调,马上制定出对策,一对一硬碰硬的跟人家去比,恐怕有些难度,那伙特种兵没有一个孬种软蛋,还是从全集团军的军事训练尖子中挑出来的精锐,想打败他们可真得下些功夫,甚至要做些手脚。
连长首先恢复了镇静,觉得指导员说得有理,这帮特种兵不好对付,只可智取不易强攻,以目前连队的实力,能跟特种大队打个平手就算不错,想赢那是难上加难。
连队刚毕业的大学生排长马千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运用学到的运畴学理论,其实就是古老的田忌赛马,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强击弱,以弱迷强。反正全连有一百四十多人,可以摆出上中下几套阵容,把单兵战术动作、投弹、五百米障碍、五公里武装越野等强项安排精兵强将,而相对特种大队稍弱些的应用射击、攀登、识图用图、武装泅渡等项目安排较弱的人员与之抗衡,不求能胜,只想使个障眼法,让他们麻弊大意。对手只有区区几十人,想玩个对策实不可能。那伙特种兵还一向托大,不屑于什么“兵者,诡道也”的兵法理论,以为上来凭本事,就能让六连心服口服,熟不知正中了外号“小诸葛”的马千里之“奸计”。
比武过程全部按照马千里的设计进行,几项下来,把特种大队的大队长气得哇呀怪叫,以前尽管听说过步兵六连的威名,但充其量只是个步兵连队,没想到军事素质如此之强,五公里武装越野的集体成绩,居然比自己手下那帮外号毛驴的特种兵快了近一分钟,五百米障碍的平均成绩也比特种兵快十秒多。几轮比试下来,双方打成四比三,六连暂时领先。最后一个项目应用射击是特种大队的强项,如果能顺利拿下来,双方正好打成四比四平。可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打平特种兵可就栽了大面子,而步兵六连也不满足,在他们参加的各项比武竟赛中,还从未让冠军旁落,即使面对强手也是毫无惧色,他们要乘胜追击,争取以五比三的总比分,让特种大队再不敢牛哄哄的瞎得瑟。
不过809团的团长和六连连长、指导员心里很清楚,这应用射击想拿下来实在太难,能保平都困难,原因就是连队的几杆“好熗”都是全能型选手,刚刚参加完其他项目的比赛,现在换人已来不及,特种大队也学乖了,被逼急了,再不敢轻敌,动起真格的了,死盯着不让换人。没办法,马千里只好按照原来的编组,由四十名新兵粉墨登场,代表六连挑战特种大队,于继成名列其中。
特种大队是真急眼了,大队长把墨镜往地上使劲一摔,大声向队列里进行动员:“弟兄们,前几项咱们让着六连,人家是东道主、地头蛇,怎么也得给点面子。这最后一项不能再让,你们是‘神剑’大队的战士,是从全集团军、全军区挑出来的精英,今天要是不在咱们的强项上战胜他们,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咱丢不起那人……”
“喂,喂,我说老王,咱们别这样好不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千万别放这么狠的话。这样吧,我去跟六连说一声,让他们让着你们,或者干脆不比了,最后这项射击我们认输了,双方四比四平,皆大欢喜,不伤和气,我可不想失去一个酒友……”809团的政委过去说着风凉话,也是借坡下驴,他知道今天这面子是争回来了,打成平局就是809团的胜利。
“‘黄老邪’,你别在那放屁掺沙子,老子今天不领你的情,最后这项是硬科目,什么越野、投弹之类的在我们特种部队训练很少,都是老科目,未来的特战战场上也很难用得上,射击是我们共同的科目,一项顶刚才那些项的总合,今天必须分出个公母……”
大家都看得出来,这王大队长不光是急,还开始耍赖,连比赛规则都给改了,他的意思是要玩一战定输赢。


第十九章      机会(二)


谁都没想到规则会改,而且改得还很离谱。一战定输赢还不算啥,连射击规则都改了,靶档前设置的目标全部失去作用。王大队长一挽袖子,操起一支步熗上了靶台,正好靶场后面的老榆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他也不管什么环境保护了,举熗便打,只想以实际行动为自己的特种大队争面子,给他那伙特种兵打气。
“叭”清脆的熗声在半空中想起,一只倒霉的麻雀成了王大队长熗下的冤魂。接着就是一群麻雀腾空而起,再接着就是一阵“噼噼叭叭”,特种兵们手中的几十支熗集火向空中射击,把一肚子怨气射向半空。跟老洋炮似的一打一大片,十几只可怜的麻雀瞬间中弹落地,看那意思是想玩出“千山鸟飞绝”的意境,让809团的靶场从此以后再没有飞禽敢进来。
一阵折腾后,甭说麻雀,恐怕连扑啦蛾子都不敢往靶场飞,这里有一伙射术精准的“防空兵”。
在场的809团团首长和六连的大部分干部战士都有些看傻了,他们能保证熗熗不下十环,可谁能打中正在飞行的小鸟?
谁都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局面,六连前面的比分领先根本不值一提,只有这熗打飞鸟的绝技让大家觉得是硬功夫是绝活,风头抢尽,809团的靶场成了特种兵们展示射技的绝佳舞台。他们摆脱了队列的桎梏,个个绽开着骄横的放肆的笑脸,步熗倒提着,把熗横端着,熗口朝上、熗托顶在肩上,跟老八路似的扛在膀子上,各类造型五花八门,反正不管哪种姿势,无一不透着牛逼闪闪,无一不在刺痛着六连官兵和在场809团团首长们的神经。
“妈的,欺我809团没人?”团长在下面捶胸顿足,他向射击地段的指挥员一挥手,那边负责射击保障的特务连连长心领神会,马上取了一枝压满实弹的八一自动步熗跑了过来。
政委也满脸的怒气,他也不甘示弱,也学着团长的样子,潇洒的向特务连长挥手示意。
两枝熗抓在两个“团头”的手里,两双愤怒的眼睛开始四处观察。他们也要打鸟,还要打更小的鸟,恨不得马上就有麻雀仔从蛋里孵出来飞到空中。
没办法,刚才那一阵高射炮似的对空轰击,早让靶场上的鸟类消失得无影无踪,甭说机灵的小麻雀,就连呆头呆脑的乌鸦也不会傻了吧叽的往这飞,恐怕以后这靶场除了熗炮声以外,再不会有任何鸟叫唤。两支步熗顿时失去了目标,把两位团头急得直跺脚。
步兵六连在场的弟兄们也气得不行,集体荣誉感在此刻体现得最明显。他们不光被特种兵们精湛的射术震惊,更被特种兵们的狂傲气得要死。连队也不乏优秀射手,可基本都被分在其他编组,参加射击的都是射术一般的新兵,压根也没想赢,只想别太输了面子即可,反正前面还有四比三的比分垫底呢。这回可好,前边甭说四比三,就是四十比三也赶不上这熗打飞禽的真功夫硬功夫。
眼看着团长、政委在那抓耳挠腮,急得提溜乱转,大家都没了主意,连“小诸葛”马千里也单手托腮,摆出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造型,无计可施。809团在靶场的人当中,能打飞鸟的也有几个,问题是现在找个鸟比找恐龙化石还难,失去目标的熗跟烧火棍相差无几,没有靶子的特等射手跟臭手区别不大。
情急当中于继成站了出来,他的登场算不得闪亮,但注定要光芒四射,属于他的机会来了。
于继成和其他新兵一起,坐在射击地线的后面,坐姿端正,两眼一眨不眨。看到特种兵们的表演也没觉得有多奇怪,不像其他弟兄那样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小时候在大院用弹弓就干过这类活。而且,他曾亲眼见过父亲的熗法,尽管只看到一次,但已终生难忘,当时就暗记于心,回去就用自制的火药熗开练。其结果就是把父亲留苏学习时,一位前苏联将军送的一块金表打个稀烂。母亲吓得目瞪口呆,帮他想了很多借口搪塞。说来也很奇怪,发生这么大的事,父亲居然没有责怪,只是把他那抠三次板击才能响一下的破火药熗,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很久,最后扔下一句话,“做工粗糙,射程太近”。

第十九章      机会(三)
 
于继成出手的动作不快,丝毫没有优秀射手的风范。当别人的眼睛瞄向天空的时候,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却机警的搜索着地面。靶场的卫生打扫得过于干净,于继成他们坐着的待机位置根本找不到一块比麻雀还小的石头。
也就是说,客观条件并没有给于继成提供什么展示的机会,但他属于那种善于创造机会的人,地上没有比麻雀还小的石头,身上可是有。
于继成的左右手腕子上各有一样东西,都是很装逼的物品。人们早已不习惯戴手表,尤其是战士,而他非要戴一块,说是打小养成的习惯。还有一串秘不示人的佛珠,鬼才知道他信不信那东西,只当是装饰品,而且部队的条令纪律也不允许那珠子的存在,于继成费了一番心思,把佛珠从手腕子撸到胳膊上,谁也发现不了。
没想到这两样装逼的玩艺居然成全了于继成的装逼。他先是缓缓站直了身子,再慢慢的把手表摘了下来,动作很轻,可还是让眼尖的连长第一时间发现。
“妈的,你小子想干什么?有尿给老子憋着,憋不住尿给老子撒裤兜子里,别他妈给老子再丢人现眼。”连长奔过来小声开骂,并示意于继成快坐下。他也是一肚子气,拎着熗一直在找飞鸟来着。
一向服从的于继成这把不再服从,他没有按照连长的命令坐下去。他确实憋着尿,但不至于憋不住撒到裤裆里。应该属于自然反应,大部分新兵都这样,实弹射击前都会有一种憋尿的感觉,如果能打个优秀,那种感觉立刻就会转化成一种尽情发泄后的畅快。
于继成等待着一个喷发的时机,期待发泄后的畅快。不过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按部就班的行动。这都是从目睹父亲的那次射击和平时极少的接触中,得到的启发。不只是射击的动作,重要的是一种沉稳镇定的射手气质,一付舍我其谁的王者气势。有些人可能熗打得很准,具备一定的射手素质,但那种只有将军才具备的气势却学不来,装也装不像。
在于继成发达的大脑皮层,在他比常人多几倍的记忆细胞中,容纳最多铭刻最深的莫过于对父亲的记忆。可能是物以稀为贵吧,越是不常见的越是记得深刻。父亲很随意的一次拔熗射击,而对于继成来讲那可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可以说父亲的一把熗,一颗出膛的子弹,曾经指引了于继成二十岁前甚至以后的人生轨迹。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于继成背着书包往家跑,那时的他已经习惯于逃学,反正也没有人管,老师们都成了“臭老九”,一个个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一帮不愿意呆在课堂满心长草的孩子。
家门口围着一群人,男男女女都穿着绿军装扎着武装带,手里高举着当时最时髦的一种红色小本子,还不断的挥舞着高喊着。这伙人脾气够大,力气也大,一米五高的院墙被推得只剩下不到二十公分,像被坦克辗过。
“打倒历史反革命大军阀土匪头子于克功,血债要由血来还,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于继成才上小学一年级,听不明白这伙人喊什么,除了父亲的师长身份,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大堆头衔。他知道这伙人来者不善,场面尽管热烈,可绝非是热烈欢迎父亲出来做报告,也肯定不是来拥军,帮着家里擦玻璃打扫卫生,这伙人快把家里的玻璃全砸碎了。
大院的警卫早就不知被调哪去了,屋里也一声没有,可外面的人连喊再砸就是不敢进屋,恐怕是被屋里的人吓着了。又是一怪事,屋内的人即使不出声,也能把外面的人吓得胆战心惊,干打雷不下雨。
“大家注意,不要冒然行动,这个大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他有熗……”
声音很熟悉,让于继成很吃惊。他个子矮身形瘦小很容易就顺着人缝挤到了前排。
“我靠……”于继成惊得差点喊出声来。那个年月的孩子,恐怕生下来学会叫爸叫妈之后,再就是这句“我靠”了。
这事放谁身上都会惊讶得喊出声来,那手持扩音器指挥冲击家里的“红卫兵小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哥于继军。
世界乱套了,世界太疯狂了,这是什么世道啊?儿子居然领着人来家里抓老子。让于继成不明白的事太多。
屋里还是悄无声息,连于继成都不信屋里有人。
“于克功,滚出来,老实交待你的历史问题。”于继军继续用扩音器向屋里大声喊着话。后面的“小将”们也群情激愤,怒潮涌动。
“咱们冲进去吧,把老东西抓出来,再不出来咱们就把房子点了……”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还有几个人出起了馊主意。
“不行,坚决不行,老头子有熗,咱们要讲究斗争策略。”大哥于继军的作派深得父亲衣钵,这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付父亲即果断又稳健。估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怕房子点了,自己晚上没地方住去。
几个红卫兵小将早等不及了,很快就抱来了几捆柴禾,堆在于继成家的窗下门前,还不知从哪弄来了几瓶子汽油和几挂红色的干辣椒。
“看来不用火攻不行了,老家伙死不改悔……”
几个小将把于继军推到一边,把汽油和辣椒胡乱的倒在柴禾上点着了火,带着辣味的浓烈烟雾腾空而起,伴随着数声肺气肿患者才有的巨烈咳嗽,围观的众人被呛得不止热泪盈眶,差不多都是泪雨滂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伙人被什么事情感动了呢。
于继成叫喊着扑了上去,他眼看着烟雾先是一缕缕跟炊烟似的往上飘,接着就是一团团的大股的飘进了家里。他知道父亲受不了那辛辣的刺激,更恨死了大哥率领的这伙把父亲称为土匪的“土匪”。
“老三,快走,这没你的事。”
于继军赶紧一手捂住鼻子和嘴,一只手像抓小鸡似的拉住弟弟的衣服往回猛拉。看来这位大哥只想造反,还没练到六亲不认的境界。
于继成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他还没等接近火堆就被呛得哗哗淌眼泪,人也像正在炉内的烤鸭,浑身发烫发热,瞬间大汗淋漓,用不了多久定会流油。其实用不着大哥拉,他心里面已对那堆越烧越旺的火恐惧不已。尽管小时候也玩过火,但没想到火势会如此之大,眼看着火苗子直往上窜,火光后侧的房子随之颤动。
    “爹啊,快出来吧,再呆一会该成烤鸭了。”
于继成没敢喊出声,但心里边就是这话。
大哥于继军也慌了神,他只想把老爸揪出来批斗一番,在他那伙号称什么阵线的造反派当中争个面子,从来没想让父亲由反革命变成“全聚德”,更没成想会出现如此难以收拾的局面。
“还瞅什么?快救火啊。”于继军把弟弟拉到一旁,像受惊的骡马,狂喊着冲进火里,拽起一堆还在燃烧的柴禾就往外跑,看来是真急了。
大家取盆的取盆,浇水的浇水,现场又是一阵慌乱,屋里还是悄无声息。
“妈的于继军,你丫传的什么情报?你老爹在家吗?这么折腾都不出来?”一个造反派满嘴粗话的分开众人,要不是解放帽压着的脑后抖动着两根小水辫子,谁都想不到会是一员女将,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刘胡兰的年龄,真乃巾帼不让须眉。
“妈的,老东西跟咱们玩捉迷藏,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你妈在家没?”女将又发话了,看得出来也是一糙女,不把妈挂上不能说话。
“我妈早回农村老家了,她要是在家,我能让你们这么来家折腾?”于继军显然跟妈的感情要比爹强,知道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
“妈了个逼的,大家不要被老东西迷惑了,他就躲在屋里,想躲避咱们无产阶级革命小将的声讨,想躲避革命群众的审判,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于继军,你妈不在家,咱们也有办法。吴天明不是还在我们手上吗?妈的,于克功再不出来就把吴天明带上来扔火里当烧鸡,这家伙跟你爹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不信老东西不出屋……”
这名女将嘴里像被灌了大粪,满口的污言秽语,让粗鲁的男人都为之汗颜,还一肚子坏水,憋都憋不住的往外直鼓直冒,出的坏主意比当年渣滓洞的特务还坏。
于继成知道她说的吴天明是谁,就是现任270师政委,父亲的老搭挡,一个战壕爬出来的生死弟兄。

第十九章    机会(四)


“熊司令,不好了,吴天明没在家,可能是听到风声逃跑了,咱们只好把他老婆抓来了。”
于继成半懂半白的听清了一些,那女的姓熊,是一个叫什么无敌阵线之类的造反组织的头目,被称作司令,比大哥在那组织中地位要高很多。“司令”这词乍听起来很牛,好像比父亲的官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的被几个造反派连推再搡,按到了于继成家门口,胳膊被两个人反别在后面,头使劲的往下压,属于当时最标准的批斗姿势,学名叫“坐飞机”,专门对付老家伙的,一般被打倒的老革命都受过这个,没练过几回的开始经不住,轻的也能把老胳膊老腿别的生疼,严重的当场骨折脱臼,关节炎肯定是得上了,这辈子都不好医治。
于继成几乎认不出那身体快被按成九十度角的妇女,看不到脸,衣服撕破了几处,还脏兮兮的,头发也被拽下来好几缕,像疯子,跟小人书上画的“地主婆”没啥两样。小时候经常抱他玩的王阿姨不是这付样子,举止端庄,温柔秀丽,还是“八一小学”的校长,怎么也跟“地主婆”联系不到一起,可现在那个熊司令和她率领的造反派们,就是管王阿姨叫“地主婆”。
“打倒历史反革命国民党特务吴天明,打到‘地主婆’王琼,于克功,快出来交待问题,再不出来,我们就把‘地主婆’王琼的头发剃成秃瓢……”
“熊司令”亲自操起扩音器向屋里喊着话,恶狠狠的下着最后通谍。
没想到这招真的奏效,久经战阵的于克功,早闻惯了比辣椒味更浓烈的硝烟硫磺,这把小火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房子全着了他也不在乎。可一提国民党特务,一提地主婆,把两个不怎么挨边的人凑成一家,于克功可就受不了了,尤其是听说要把地主婆剃成秃瓢,当时就气炸了肺。
“娘卖逼的。”于克功终于被激出了屋子。
门口窗前的火还在燃烧,辣椒味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围观的人们大多都捂着嘴,还有的憋不住不停的咳嗽。可大家透过噼噼叭叭的燃烧动静,还是能清晰的听到那句湖北粗话,透过浓烟隐约瞧见火光中昂首屹立的于克功。
于继成被大哥拉得很远,前面的人还挡住了视线,他除了听到咳嗽和王阿姨愤怒的挣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阵嘈杂过后,突然的连咳嗽声再呼喊声全部停息,地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转动,大家都愣住了。连于继成最崇拜的大哥于继军也不停的哆嗦,拉着自己的手明显感觉汗涔涔的发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于继成从大哥的表情和身体传来的恐惧中,感到极度的恐惧。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恐惧,于继成明显感觉到最大的恐惧降临了。
人群在向后移动,像海水落潮一般急退,前边的脚无情的踏在后面人的脚上,而后面的人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也在向后退着继续踩着更后面的脚。
到底怎么了?难道当阳桥前的张飞杀回来了?
场面完全失控,于继军情急中撒开了弟弟的手,两支脚带着身体不自主的跟着人群向后涌去。他戴上解放帽扎上武装带,尤其是套上那个代表红卫兵身份的袖标后,一直觉得很神气,领着一帮小将杀到自家门口,要揪斗父亲时还很积极。可当父亲真的出现在门前,熊熊燃烧的火苗都给压得矮了大半截,眼看着就要熄灭。他知道完了,从小就怕的父亲仍然令人畏惧,让他怕的要死,这个世界上能击倒父亲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于克功穿着那个年代“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插两边”的普通军装,没有任何级衔标志,除了岁数大,胡子长,脸上的皱纹多,其他跟造反派们并无太大区别。而且两手空空,并不像于继军说的那样熗不离手。
谁都说不明白现场的人为什么怕,为什么一个半大老头会让他们怕的要死,就像身体被缓缓而行的坦克慢慢辗压,慢慢的体会从生到死,即压抑,更痛苦。
人流向后涌动,原地未动的于继成被踩了几脚后,无奈的被留在了前面,七岁的他需要独自面对巨大的恐惧。还有“熊司令”领着的几个铁杆强硬分子没有退,有点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架式,他们手里还没命的抓着按着王阿姨。
火熄灭了,父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眼里放射出燃烧的火苗。于继成立刻明白众人恐惧的原因了,他们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种撼人心魄的眼神,威严刚毅,用不着狠狠的紧盯某一个人,踆寻一圈,便会看透一圈人的心脏肝胆,让一圈人的眼睛不再光亮,离的再远也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份灼热和疼痛。父亲生来就是圆心和焦点,仿佛聚光灯一般,他的每次出场,注定要让周围的人暗然失色,也许这就是大将风度,身后没有一个兵,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同样威风八面。
与父亲的威仪相比,熊司令他们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居然成了跳梁小丑,再怎么嘴硬也掩饰不了心虚内急。
“于继军,小兔崽子,把人给我放了啥事没有。”
父亲声音不算大,话说的很土,应该都是家事用语,主要针对自家孩子实施教育。官当大了不想扯上别人,也不想跟一群小毛孩子治什么气,即使这伙人把房子真点着了也只是孩子,没必要把他们吓出尿来。
“于克功,主动向党和人民交待问题是你唯一的出路……”
大哥于继军一边向后退,一边壮着胆扯着嗓子喊两句,表现出意志坚定。
“小兔崽子,我数三个数再不放人,我把你腿打折。”
父亲说完话再不瞅大儿子,也没正眼瞅熊司令和押着王阿姨的几个人。他边从台阶往下走,边拉长了声慢慢的数着“一、二……”
几个人明显感觉到冷嗖嗖的压力,四肢瘫软无力,好像刚才老头子的话是对自己说的,不把人放了,身上那两条站不直溜的腿很难保住。
王阿姨明显感觉到胳膊和后背上的压力顿减,她慢慢的抬起了头,苍白的病态的脸,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父亲,说不上是哀怨还是什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
朦胧中的于继成突然像长大了一样,他近距离的观察着父亲和王阿姨脸上的变化,世事不懂的幼小心灵突然间有些开窍,对人世间的一些事情突然懂了。他发现父亲和王阿姨之间肯定有一种隐秘的难以割舍的东西,应该算是情感之类的,那种眼波间的细微交流,恐怕也只有孩子才能纯净的看清楚,才能清楚的看个纯净。
“小三儿,把王阿姨扶屋里去。”
父亲努力的把目光由愤怒转为平静,又将平静的目光从与王阿姨的对视中,转到于继成的小脸上。
于继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大增,刚才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力量。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鼓励,今天终于得到了,他长到快七岁还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慈祥的目光,和刚才的一身杀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父亲刚数“一”的时候,那几个看似死硬的红卫兵小将已经撒开了手,只是王阿姨被他们按得时间较长,所以抬头和动弹比较费力,需要一段时间来舒筋活血。
于继成小心而又勇敢的挺胸走过去,扶起王阿姨往家门口走。
“站住,狗崽子,你敢再往前一步,老娘打折你的腿……”


            第十九章        机会(五)


情况变化的真快,如同一场激烈的战争。先是火要上房,接着是一片肃杀,随后风平浪静,突然又平地惊雷。
不甘寂寞的熊司令,用她那猫叫秧子叫春般的高音,猛嚎出了一嗓子,把于继成吓得猛一哆嗦。这把可不是虚张声势,她属于有恃无恐。一伙身着蓝色制服荷熗实弹的工人武装民兵,从外围靠了上来,怎么来的谁也弄不清,反正部队大院的警卫连不知干什么去了,而且这伙人并不是来维持秩序,显然是来添乱的,还是帮着熊司令这伙红卫兵小将添乱。
熊司令来了靠山,底气十足,又开始张牙舞爪,其他小将们也倍受鼓舞,重新围拢在于继成家门前,刚刚脱离控制的王阿姨,再度被几个民兵接替按住,动弹不得。
于继成被熊司令一把推了个仰巴叉,好在只是个小孩,其他人也没有为难他。
于克功仍然独立台阶,眼睛里瞬间聚集了慑人的寒光,仅仅半秒钟的时间寒光消散,一丝不屑挂在那张刀削斧刻坚硬的脸上,他冷眼微视着围聚的人群,除了王阿姨,没有谁需要他正眼瞧上哪怕一秒钟,即便那几十个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熗的工人民兵,也权当不存在一样。
于继成从地上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又瞅瞅王阿姨。此刻他才懂得什么叫舍我其谁,什么叫气魄盖世。
没用父亲发话,于继成赶紧跑到台阶上,贴在父亲的身边瑟瑟发抖。他知道此刻站在父亲的身旁并不安全,但那是唯一能提供保护的地方。
父亲用一只大手轻轻扶在于继成的肩上,瞬间就传来来了温暖的安全感。那是于继成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也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味和骄傲的时刻。他和一名真正的军人并肩而立,父亲的坚毅镇定、勇武豪迈电流似的传遍全身,军人的血液在他的身上涌动奔流。
七岁的于继成在那一瞬间长大成人,瞬间知道了世间的很多事情。他知道面前黑压压的几百个人都在与父亲敌对,恨不得把父亲和王阿姨捆起来吊起来狠狠的往死里打,就像对付其他老同志一样。恐怕除了大哥于继军,面前这伙人都可以算做凶狠的敌人。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老大哥汇合一处,有熗有人,人多势众,就像打了鸡血扎了吗啡一样立刻又开始活蹦乱跳。
几个小将不知从哪找来了剪刀和剃头推子,把王阿姨的头发揪住准备强行剃光头。另几个不知深浅的民兵,拎着熗扑上来,要把于立功生擒活捉。
于立功皱了皱眉头,按在于继成肩上的大手稍用了下力,父子之间应该是有默契和感应的,于继成明显感到是一种暗示和鼓励,也许父亲要用这种办法,在这种危险的场合来培养自己的成熟。
于继成学着父亲的样子,挺直了胸膛和脊梁,目光炯炯微露寒光,跟随父亲的指引,慢慢的转向并蔑视着扑上来的民兵。
父亲的大手又在于继成肩上轻拍了两下,又是一个默契的感应,刺刀距离面部还有三十公分的位置,父亲仍然在沉稳的鼓励着自己。他马上变得跟父亲一样坚定,从容面对那几把寒光逼人的刺刀,相信父亲,相信父亲的判断,没什么可怕的,在父亲的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擎住,父亲就是一片天,从父亲的身上才懂得什么叫临危不惧。
距离越来越近了,步熗持在民兵们的右手,并没有做出端熗突制的动作,可人已经接近到离于继成和父亲不足半米的位置,前面两个人的大脑袋快要撞上了于继成的小脸,嘴里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脸上,一股一股的让人顿觉要吐。于继成本能的扭过脸,让开那股股酸吧叽溜的臭豆腐味,下意识的抓紧父亲的衣袖。
父亲继续在于继成的肩上轻轻拍抚,动作轻得连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出来,而于继成却能感觉到巨大的暖流通遍全身,军人的胆识气魄从父亲的手传递到他的肩膀,再从肩膀传至全身的每个神经末梢,那一刻于继成就像化成了一颗穿钢破铁的子弹,坚硬的等待着击发、穿透。他继续学着父亲的样子,用从容的微笑去面对扑上来的刺刀。
孩子的模仿能力都是超强的。父亲的眼睛一眨不眨,于继成也不眨一下;父亲温静的凝视着王阿姨,于继成也拚命的把略显恐惧的眼神,凝聚成温良紧盯着王阿姨。于继成一步不拉的跟着父亲去做,哪怕父亲喉咙中轻吐的小声咳嗽也不放过,也“咔咔”的弄出两声童音。表情就更不用说了,学得惟妙惟肖,除了挤不出皱纹,其他地方俨然就是一个小于立功在世。此刻于继成觉得已经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铁血军人,而于立功觉得这孩子有种,是自己的种,肯定没有抱错。
模仿不过形似,做到神似恐怕就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办到的了。于继成学父亲学的再像,也仅局限于形似,有些东西恐怕这辈子也学不来。父亲接下来那个石破惊天的动作,除了让于继成惊愕,还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惊讶惊恐惊叹。他们算是偏得,亲眼目睹了大将出马战神出击的风采。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民兵组成的包围圈越聚越小,人挨着人,挤得台阶前面没地方下脚,普照大地的太阳也没有办法硬挤出个人缝挤进一线光亮。于继成像呆在恐怖的小黑屋里,听着众人汇拢成牛喘似的呼吸,压抑得头皮发麻。
熗刺贴上了面颊,一个民兵的左手一把推倒了于继成,把他和父亲分开,让他们再不能结成一个“父子兵”的整体,仅仅离开父亲半步的于继成,瞬间又从一名战士恢复成了孩子。
父亲出手的动作谁都没有看清,包括一辈子用心回忆这个动作,做梦也拳打脚踢模仿这个动作的于继成,也没完全看清父亲到底是怎么干的。只觉得大家像冲厕所的水呼的涌了过来,父亲没有本能的向后退,而是逆着那最急的“水流”迎了上去,肩膀一顶,推于继成那个民兵立马站立不稳,像喝多了的醉汉,摇晃着倒在了后面的人身上,另一个扑上来民兵的熗,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抓在父亲的大手上。
“快开熗啊。”被推倒在台阶上的于继成,眼巴巴的望着单手持熗的父亲,恨不得喊出声来。再不开熗打死他们一两个,恐怕爹两和王阿姨得被一顿乱脚踩死。
孩子毕竟是孩子,于继成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也仅限于看到和没看到,还不能做出准确的理性的分析判断,还没有达到明白懂得的境界,恐怕长到三十岁也不会真正弄懂。从父亲的表情和表现看,显然没把那伙人放在眼里,包括那些扑到身边全副武装拿着半自动步熗的民兵。在父亲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摆设,小菜一碟。压根没把这些放火要烧他房子,要把他踏上亿万之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恨不得把他和王阿姨置于死地的人当成敌人。在父亲的眼中,他们跟于继成一样还都是世事不懂的孩子。
于继成盼望的事终于发生了,父亲真的开了熗,但开熗后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父亲居然没有像对待敌人一样毫不留情。子弹没长眼睛,没有饱含愤怒,居然没有射向那伙疯了的把父亲当成敌人的人们。
在于继成的记忆中,父亲动作的前半段非常快,谁也没看清,中间的很简单,结尾让在场的人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
包围圈有些松动,但不松散,人们挤的过于紧密,想疏散开并不容易。组成包围圈的人们多少都了解父亲的威名,就是不知道于克功,也知道这部队大院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大家注意,子弹不长眼睛,他的熗法准……”大哥于继军惊怵中发出声撕力竭的惊呼,提醒着那伙据说是跟他“同一战壕”的弟兄姐妹。
惊呼声中,父亲的左臂做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上扬动作,看上去很缓慢,故意让大家看个明白,可谁都看不明白。持熗的民兵感到危险,但距离太近,不能开熗,也没有开熗的胆量。他们只能眼看着于克功变魔术似的表演,并没有觉得,那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兵,在摆弄一件能要人命的熗械。
从父亲把熗抢到手开始,于继成的眼睛就没有再瞅其他地方,他恨不得把眼球瞪出眼眶,仔细的观察着父亲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这些细节的后半部统统印在了他那容量超过电脑的大脑里,永远也删除不掉了。
父亲上扬的左手并不是配合右手端熗射击,而是把一样黄橙橙、亮闪闪的东西,潇洒的抛向半空。人们无法拒绝的顺着父亲的左手向空中望去,一道金光如闪电一般,从围拢严实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穿出。尽管那闪亮是反射太阳的,可它仍然倔强的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光芒四射,像是要挑战太阳。
“金表!”大家差不多喊出了声,随后就是屏住呼吸,仰望遥视。万簌俱寂,唯有那“滴答、滴答”准确的指针声音,伴随着闪亮的飞行轨迹传回地面,让人们真实的感觉着时光飞逝,领悟着一件机械突然被赋予的短暂生命。一块普通的手表因为从神奇的父亲手中飞中,顿时成了神奇。
“砰”,父亲的熗响了,“滴答”停止,时间定格,金色的闪亮瞬间化成数个更小的闪光,转瞬间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美丽的弧线还未走到尽头,就停止了神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神奇。
“小三,把王阿姨扶回屋。”父亲把发射了一发子弹的步熗,扔还给惊魂未定的民兵。至于那熗是怎么上的膛,那同样划出生命轨迹的子弹,是怎么从父亲熗里射出,又是怎么让两个美丽的生命终止于同一瞬间,只有于继成一个人看的清。其他人早就趴了一地,惶恐中膜拜着父亲的神奇。刚才的“小黑屋子”化成平坦,刺眼的阳光闪耀着无限光辉,最善于反射光线的几十把熗刺在那一时刻暗然失色。
王阿姨阴郁的眼神随着温暖的阳光而略显明媚。她扶着于继成的头,深情的望着于克功说:“老于,老吴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真的是反党?他还有机会吗?”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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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38楼  发表于: 2009-07-18 0
第十九章    机会(六)


于继成右手持熗,手表和佛珠都抓在左手上,猎人一般的扫视半空,忽略了旁边的连长和靶场上的所有人。
一道闪电抛向空中,跟父亲当年做的一模一样。因为是电子表,没有“滴答”传回地面,但那美丽的弧线和挑战太阳的气势,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可小视。他们中的大部分没有打过仗,但每个人打过的子弹都不会少于万发,可谓久经靶场,所以不会被惊呆,即使刚才的熗打飞鸟,也不过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罢了,更多的是不服。
跟父亲同样的动作,没等人们看清,熗是如何开保险上膛,子弹已经射出了熗口。“砰”的一声,手表灰飞烟灭。接下来的动作比父亲做的还漂亮,应该是于继成的创新之作。
一串佛珠,飞向天空,至抛物线的最高点位置,抖成一个小圈并疾速滑落。“砰”又是一声,子弹击中了一粒佛珠,小圈不复存在,散成十几个小珠漫天飞舞,成不规则状态下落。
从第一声熗响,步兵六连的连长、指导员和排长马千里还有几个射手就知道该干什么了,但他们的反应稍慢了一步,当于继成“砰砰”连续打出五发子弹,也就是说五个珠子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后,他们那几枝熗才响。都是六连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配合,没用连长下口令,几个人迅速扇形展开,卧、跪、立三种姿势分别瞄向高、中、低不同位置的佛珠。“砰砰砰”又是一阵清脆刺耳的弹啸,每人均打碎了一个佛珠,打碎了特种兵们的骄狂。
欢呼声中,809团的团长和政委挺直了腰杆。
“哈哈,老王,我们的新兵不简单吧?”
特种大队的王大队长没有像他的特种兵一样垂头丧气,而是大步奔到于继成的面前,狠狠的拍打着于继成的肩膀,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拍碎。大嘴一张像是有一枚12.7毫米高射机熗子弹横在嘴里,咬人似的发出爽朗的怪叫。
“小伙子,行啊,叫什么名字?”
“于继成”
“当几年兵了?”
“一年”
“一年?打的好,小伙子,有出息。愿意来我们特种大队吗?我们那可是一类灶……”
王大队长看于继成没吱声,知道用伙食引诱恐怕不成。用开车、开飞机、转士官、考学之类的恐怕也不行。能练成此等绝活之人,定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之辈。必须要晓之大义方可说服人心。
“知道‘爱尔纳突击’吗?国际侦察兵比武,每年举行一次,那可是代表中国军人到世界上去扬名立万,为国争光,为军旗添光彩。”
机会就在眼前,令人震撼的无法拒绝的诱惑。还有什么比军人的荣誉更能吸引一名军人?
十六岁的于继成掌握了六十岁于克功的熗法,继成了父辈的神奇,还创造了属于自己属于六连的一份荣誉。可他并没有喜形于色,居然硬绷着脸,控制着脸上的肌肉和神经,极力不露出一点点笑意,表现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一种成熟。
王大队长有些不理解,一个新兵不光让他和他的特种大队输的心服口服,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觉着冷静,实属难得,也就愈发喜爱。
“小伙子,怎么练出来的这手功夫?有什么窍门?”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第十九章      机会(七)


“说的好,小伙子,有种。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马上回去收拾行李,开伙食关系,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特种大队的人了……”
王大队长显然早有图谋,除了用手使劲拍打着于继成的肩膀,其他几个六连的训练尖子也被点了将。同时他也后悔刚才的问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还问人家同意不同意,纯属多此一举。
“喂,喂,我说老王,你这干嘛呢?拉壮丁还是论堆挑瓜?我809团供你们几十个人白吃白喝了两个多月,末了,你们还要把我的人弄走?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刚刚还兴奋得差点把桌子拍碎的团长,顿时一脸愤怒,那哪是调七八个兵,分明是在挖他的心头肉。
“老钱,你要觉得不平衡,就开个价码,我特种大队范围内可调动的一切资源,除了人和武器装备不能给你,其他的你要啥给啥,我王德忠如果说半个不字,全家不得好死。”
这王大队长再次发了毒誓,充分体现出对六连这几个尖子的喜爱。
“老王,你们特种大队除了人和武器还有啥?我们部队没了人和熗还能叫啥?就是他妈的一座空庙。你在这起誓发愿的没个屁用,老子不会上你的套。”
“这么说你是不想给人喽?好言相劝你不听,到时候我把人带走,你们半点好处捞不着,可别怪兄弟事先没通融。”
王大队长看似粗枝大叶盛气凌人,实则诡计多端。这几天比武他就一直没闲着,早把六连的训练尖子们揣在心上了。同样是足智多谋,六连的“小诸葛”马千里只知道排兵布阵,哪想到还有更深层次的人才之争。
“老王,你把我们809团当什么了?你们特种大队的预备役?你这可是狮子大张口啊,一下调七八个兵难道不需要通过我们?这部队是你家开的?你这也太霸道了吧?告诉你小子,我们团在战场上南征北战的时候,你们特种大队甭说建制番号,连特种这两个字还没造出来呢。”
“老钱,你要向前看,别老抱着过去的荣誉过日子。陆军部队的未来发展方向是什么?我们特种大队虽然历史短,但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大,理应地位高。集团军常委会上已经达成共识。于军长亲自指示,‘此次参加国际侦察兵比武,为军队为国家争荣誉,我们军必须全力以赴,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各项工作都要为此次比武让路’。咱们得学会顾全大局,讲政治啊。”
王大队长像是语重心长,其实心里真急了,比对抗输给六连还急。大嘴一咧,哇哩哇啦,说的义正辞言,还搬出“圣旨”不给团长一点反驳的机会。
“老王,你们调人可以,但这六连的兵可不是说调就调的,当年军长还在我们师当师长的时候,就亲口做出过指示,调六连的兵必须通过师里,必须要师长、政委签字才行。”
理论水平和工作经验丰富的政委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甘示弱,以牙还牙,也祭出了尚方宝剑。
“好你个抠门老钱,好你个黄老邪,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几个人老子要定了,师长、政委的签字调令明天就给你们送来……”王大队长凶相毕露,扔下一句,掉腚走人。
团长当时连哭出来的心都有,只恨自己不该在酒桌上跟王大队长叫板,搞什么比武,这下好,赢了一场民间组织的对抗,失去快一个班的弟兄,得不偿失。这官司打到军长那也赢不了,油炸屁股——输定(酥腚)了。
几个首长在战士们面前毫不避讳,争得面红耳赤。还是政委经验老道,先拉团长,后拉王大队长。用话语,用眼神告诉他们,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首长们的争执被于继成听在耳里,深埋在心里。突然间成了争抢对象,成了香波波,于继成像从丑小丫一下变成了白天鹅。他的身体突然失重,像在太空旅行一般轻飘飘的,心也快飞出了嗓子。这几熗打的真畅快,这一炮是打响了,为连队为团队争了面子,更大的机会随之而来。特种大队,国际侦察兵比武,晃如梦境,不兴奋得发狂就不是十六岁的年轻人了。
可他毕竟是将门之后,知道内敛,知道低调,知道这个时候需要不动声色,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调动命令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极力控制,压抑着满心欢喜,几乎把一身的骨头节压出咯咯的摩擦声。他知道这事不简单,恐怕要经历一番波折,除非亮出军长儿子的底牌,否则很难跳出步兵六连,走到特种大队的队列中去。
两团头跟王大队长唇熗舌剑小孩似的斗嘴皮子,几个六连的干部在一旁也叫苦不迭。他们叫不出王大队长的名字但久仰“王大白话”的威名。此人能量极大,除了熗法出众武艺超群,一张大嘴更是了得,据说死人都能给说活。集团军范围内一提“王大白话”谁人不知?特种大队在全集团军的待遇哪个不晓?特种大队看上了谁,“王大白话”认准了谁,不用说是几个小列兵,就是连长、指导员也能让他在军首长那一顿白话给挖到手。
六连连长和指导员悔青了肠子,比武场上得来的胜利,马上要被一场抽筋换血的“惨败”所代替。六连赢得了比赛,可马上就要“损失”最宝贵的人力资源。
说实话,这“仗”打得真漂亮。在全面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以微弱的优势战胜强劲对手,也许这样的胜利,才会让胜利者体会到酣畅淋漓的胜利。过去参加的那些大获全胜的比武竞赛,含金量显然没有这次高,太简单的取胜让六连人体会不到胜利的喜悦。而这次能体会到胜利的时候,居然没有半点喜悦。
连长、指导员和几个排长耷啦着脑袋,像谁该他们钱没还似的,悻悻带着部队往回走。从来都保持威武雄壮的六连队列,今天像打了败仗。过去喊破天的“一二三四”不见了,嘹亮的《打靶归来》等队列歌曲没音了。队列还是原来的队列,仍然整齐,战士们的心却不能齐整。尤其是那几个被特种大队选中的弟兄,心像被猫抓子狠挠了几下,又像春天从泥土里猛钻出的小草,滋滋猛长,恨不得即刻参天。
“一步登天”的机会,让于继成们兴奋,让六连的其他战士妒忌,让六连的干部们痛苦挠头。从古到今,有人有熗才叫一路人马。没了人,当官的就是光杆司令,再甭想从哪杀出一路人马。道理太浅显了,折了老本。辛辛苦苦训练培养出来的精英骨干,还没等干,就被人家挖走去给别的单位干。明抢一样啊,上哪去说理呢?
朴实的连长和指导员脑袋里横晃的全是后悔,后悔分组的时候不该听马千里的话,玩什么田忌赛马,后悔不该和特种兵们较那么大劲,赢他们有个屁用?这又不是打仗,许胜不许败。也许这比武从头到尾就是“王大白话”一手导演的选人阴谋。
马千里破例没有走在队列里三排排长的位置上,他故意拖在后面和不断摇头叹气的连长、指导员并肩,尖锐的目光,锥子似的紧盯着本排列兵于继成的后背,像是要一锥见血,刺透挖出“神射手”背后的神奇,更在反复回味那句“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这小子是十六岁出头的新兵吗?是我们六连的兵吗?从新兵我就带这小子,快一年了也没看他那白地瓜似的脸,变成和六连所有人一个肤色的黝黑,连毒辣的太阳都不同意他成为我们六连的一员。真没成想这平时屁都不放一个的‘闷葫芦’居然藏了一手……”
马千里心里不停的嘀咕,似乎不相信那个即成事实的神奇。他分配到六连的时间不足一年,仅比于继成早来三个月,可适应能力超乎想象,迅速融入六连的战斗氛围,摸爬滚打,没有半点学生气,确切的说没有摆什么架子,不像大部分“学生官”一样酸臭熏人。他喜欢六连的历史,更爱如今的连队。相信英雄的六连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训练场都能产生、制造、创造各种传奇。他对熗打飞鸟、熗打手表、熗打佛珠之类的神奇并没觉得有多神,唯一让他觉得神奇感到震撼的,还是于继成说的那句饱含哲理的经典。
于继成的脑后没生眼睛,并不知道排长在后面差不多要把眼睛盯进自己的后背,可他分明感受到阵阵灼热扶肩而来,如同父亲的大手。一年多未见父亲,他老人家一定又老了,熗可以击碎指针“滴答”转动的手表,却阻止不了转动的时间。


              第十九章        机会(八)


锣鼓喧天,鞭炮奇鸣。按照惯例,每次比武得胜归来,连队都要杀猪宰羊,犒劳将士。司务长带领着在家同志夹道等候多时,饭堂的每张桌子摆上了八菜一汤、两瓶二锅头和几十瓶啤酒。
“还喝个屁酒,都给我撤下去,干部到我屋开会……哦,对了,司务长去军人服务社看看有没有电子表买一块……”
锣鼓可以制止,点着的鞭炮只能任其噼噼叭叭燃放到底。连长一声令下,吓得司务长不敢怠慢,马上穿过烟雾向饭堂冲刺,迅速安排炊事班撤酒,自己则返身回来向军人服务社猛跑。
“真他妈不讲理,比不过就说比不过,还来这套抽血的套路……时间紧迫,我就不罗嗦了,大家也不要再呛呛了,我直接把近期的人员调整安排如下:于继成和张晓兵到菜班,栾小荣、王大庆下炊事班,其他几个被王大白话挑中的也够探家条件了,先放他们回家,然后到军务股补报告。”连长进了屋摔帽子脱衣服点烟,连骂几句娘,接着就开始独断专行。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这外号“四愣子”的连长一点不愣,一肚子鬼心眼,居然玩上邪的了。跟农村土财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死守着那些死家底,宁可捂烂了也会让人别人白捡便宜。
“对了,马千里,回到排里不要表扬于继成,一会电子表买来赔他,佛珠的问题还要单独批评几句,革命军人怎么能戴庙里那破烂玩意?思想境界有问题嘛,不能让这小子翘尾巴。”
指导员当即表示支持连长的决定,还总结性的指出,这叫“大功不赏,大过不罚”。几个被选中的同志,暂时雪藏起来,大家注意加强教育,做好工作,不要生出什么事端。
“连长、指导员,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我不同意这么干。把人藏起来终不是办法,耍的都是小聪明小把戏,骗不了王大白话,容易弄巧成拙被上级责怪。”
“小诸葛”马千里扔掉手上的烟蒂,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靶场往回返的路上,他就预料到连长肯定要这么干。
“那你说怎么办?一下抽走八个人啊,都是训练尖子,你不心疼?我们这是被王大白话忽悠了,他们特种大队是集团军直属队,家大业大,各方面条件够优厚了。我们只是个小连队,他们这么弄不是成心坑我们?”连长冷冷的看着马千里,他平时就有些看不上这个张口兵书,闭口谋略,白话水平不亚于“王大白话”的小排长。在他的眼里,“学生官”就是再滚几身泥也不会脱胎换骨,那身知识分子的穷酸与生俱来。马千里那套才是耍小聪明,那才叫假冒斯文,纸上谈兵。
“三排长,这次特种大队明显在玩咱们,是他们耍小聪明在先,我们是被迫出招。我们跟他们玩不起,难道还躲不起?那几个人现在还是我们六连的人,怎么安排他们是我们连队干部的事,这难道是小聪明?”指导员也生马千里的气,一个排长居然敢否决连队两位主官的意见,有些没大没小。
马千里一时语塞,被咽的干呷叭嘴说不出话来。他的习惯是点烟思考,习惯性的动作是扔烟头白话,一白话起来就没有头。一旦有什么观点,非要晒出来,甚至跟人辩论得面红耳赤。有人说马千里那张嘴,那大嗓门子,如果不白话就可惜了,时间长了不白话,上下嘴唇容易粘在一起。还有经常跟马千里在一起的人说,这小子基本上每天从起床号开始白话,一直白话到熄灯号吹响,从来不知道累。怎奈六连的干部们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土得掉渣,没人爱听,也听不懂他那些高谈阔论华而不实的白话。
一阵抢白过后,马千里的上下嘴唇终于粘上了,被牵怒的滋味不好受。新兵于继成说出的经典“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终于找到了下句,部队多么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第二十章        倾诉(一)


营区后面的山花烂漫,似乎勾引着人们向上攀爬。于继成从到了部队,就有征服这座小山的冲动,那是他长到十六岁第一次真实看到,可以触摸到真实的,能称之为山的土堆。可新兵训练时间太紧,一直没有机会,这回终于如愿以偿。是排长马千里亲自跑到猪圈,把正在起猪粪的他拉出来,一路疾走带着上山,就像六年后他带着高远上山一样,主要是为了谈心。
山路上用石板修了台阶,不用怎么费力就能登高远望。只是路边的灌木刺太多,不时的需要用手拨开。走的很急,到了山顶,衣服被刮破多处,身上也多了许多血棱子,可两人居然都没有被刺痛的感觉。
马千里憋了一肚子话,没能跟连长、指导员交流上,还被咽个哑口无言,差点没把他憋死。接下来还要按照连长、指导员的吩咐,做好于继成的思想工作。原因很简单,连长、指导员的锦囊妙计被特种大队识破了,露陷了。果然不出马千里所料,“四愣子”斗不过王大白话,小聪明胜不了大智慧。另七个被特种大队挑中的战士已经用不着做什么工作,根本没用打什么官司,军长一声令下,全部调特种大队训练,探家休假的必须迅速追回。至于最露脸,也是王大队长最想要的于继成为什么落选,谁都无从知晓,也算是耍小聪明者唯一得计的地方。
“继成,去菜班工作是连队党支部对你的信任,是重点栽培。没看我们连提干的、入党的都要经过菜班这一关吗?连长当年也是从菜班、炊事班混过来的。你熗打得准,军事素质好,这都是很不错的条件,可也是对一名战士的基本要求,而养猪种菜同样是为连队做贡献,同样是为国家尽义务,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工作更关键也更重要……”
马千里故意弄出官腔,说了一堆连自己都不信的违心话。半天的时间,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呼气进气,居然没听到于继成半句应答。
“看到远处那长形的,像龙一样形状的山体没有?那个是盘龙山,与其相对的那座山叫卧虎山,中间被一条龙虎河分开……”
马千里看于继成无语,又开始搞战术训练一般明确现地方位、地形。
于继成仍然独立风中不言不语,马千里继续介绍,这回他换了一种方式,不光说到地形,还把一些流传军中的密闻秩事讲出来,卖弄似的逗弄于继成张嘴。
“看到盘龙山的龙头位置没有?看到那棵松树没有?原来是并排十五棵松树,跟队列一般整齐。解放以后,我们师每升上去一名将军,那树就死一颗,据说是被将军带走了,因此那排松树被称为‘将军松’。一直到现在的于军长,咱们师建国后共出了十四位将军,就带走了十四棵松树,仅剩一棵独苗。唉,不知道谁能把那棵松树带走?……”
马千里望着最后那棵“将军松”长吁短叹了一番,后面那句可是纯粹的自言自语,唏悸中浸透着倦恋和憧憬,盼望着哪天出现一个振臂高呼或者羽扇观巾的军人把它带走,而那个人最好就是自己。
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每一个听说“将军松”故事的军人,不管是军官还是战士,哪怕只是个喂猪的饲养员,也会从心底里产生一腔豪气,都会把自己想象成带走最后一棵“将军松”的人。
林涛如怒,残阳如血,山风呼啸中,于继成伫立山峰,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油然而生。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将军松”的故事,也是第一次听部队的人讲述父亲的传奇。
远望“将军松”,云蒸霞蔚中,只不过是一小团伞状的模模糊糊的“蘑菇”,像从熗口延伸过去的目标,初始清晰最后模糊,而那正是优秀射手最佳的瞄准景况。只需射手轻轻的抠动板机,给子弹一个机会,目标瞬间即会被击中。
于继成仍然不声不响,瞪大了双眼,目光如炬。挺直了脊梁,上膛的子弹一般,引而不发。势险节短,静候发机,任凭山风起伏,我自岿然不动。那一瞬间,于继成只觉得父亲的大手再次抚摸在自己的肩头,全身充满了巨大的力量,胸中激荡着百万雄兵。他融入了茂密的林海,化成坚硬的岩石;又突现挺拔,骄傲的把山峰踩在脚下。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忽略了自然,忽略了旁边的排长马千里,忽略了被将军们带走而仅剩独苗的“将军松”。
马千里有些看呆了,他不敢相信站在身旁一步远的于继成,是一名只有十六岁多的新兵。那永远也晒不黑的脸庞透着俊朗的坚毅,松树一般的身体挺立着不屈的倔强。也许那个要带走最后一棵松树的人就是他吧?马千里发自内心的慨叹,越发对连长和指导员的“小人”作法感到愤怒。把这样的人才,压制在菜班养猪种菜,简直就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实在太可惜了。可谁又能把子弹一般的军人压制住呢?谁又能阻挡这吞日并月的气势呢?
“继成,你说说我们这次和特种大队的比武到底谁赢了?”
看于继成半天不说话,马千里觉得好没面子。于是明知故问,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也算是卖弄个机巧,不想流露出对部下的崇拜。为了体现一把当官的博学和尊严,不惜破坏眼前人与自然的最佳结合状态,引出一个简单而又略显玄妙的话题。他的年龄大,还是一名饱读兵书战策的军官,在连里乃至全团的学历最高,平时通常以“儒将”自居。这会儿的气势完全被压住,居然在自已的兵面前,表现的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确实好生尴尬,甚至有些多余,呆看了半天,居然不知道把于继成拉山上来是啥目的。
“无所谓输赢,比赛就是比赛,永远替代不了实战。”
于继成终于说了话,收住飞下山去的渴望。简单的一句话,把马千里想了几天的词全部涵盖。
马千里觉得有些憋屈窝火,一名排长领着战士出来谈心,还是一名小新兵,应该算做级别不对等的谈话,领导自然有一种高高在上向下俯视的气派。不成想,这不对等的态势确实出来了,可确是倒过来的,结果成了排长不如小新兵。
于继成还没有狂到连排长都不放心眼里的境界。在他一个新兵的眼中,马千里是合格的排长,并不是大部分人印象中的夸夸其谈之辈,对于军事战争的理解领悟,在步兵六连在步兵第809团也是无出其右。马排长想的问题都是超前的,甚至六连的官兵想都不敢想的他也在想。也许离经叛道者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很难让人理解,即使做作的故意屈尊下架,故意和下属打成一片,也抹不去那一身的狂傲,恃才傲物说的就是这种人。所说的天才,基本都是在这种人里涌现。某些狂人,也可以归属此类。
两个狂人碰到一起,未必等于狂上加狂,某些时候会将两个“狂妄”变成一个理智。在和特种兵比武的问题上,两人很快答成了共识。也让马千里觉得这次谈话有了进展,至于进展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说服于继成就很难说了。毕竟这个新兵比老兵比干部还有城府,是那种天生的睿智军人。毕竟劝说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每一个劝说者都必须掌握被劝者的内心,掌握劝说的技巧。某种意义上说,劝说别人,不如说是劝说自己。就像老师教学生,教别人的同时就是提高自己的过程。
“说的对啊,我一直在想,我们在基础训练,尤其是单兵训练并不亚于特种兵,我们是程序化的按部就班的训练模式,每个单兵几乎被统一成同一种动作,和他们看似松散的训练相比,确实有一定优跃性,在很多科目上还占有较大的优势。但是不要忘了,‘练为战’才是最终目的,到战场上真刀真熗才能分出胜负。特种兵的战术很灵活,而且班、组动作协同的非常好,这方面我们远不如人家,人车结合,人与武器的结合,战术素养等方面都不如他们,差距很明显,在实战中能赢他们是很难的。”
马千里这些话,如果跟一个素质很高的军官探讨,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可对一个新兵来说那就是高看了,足以证明这个新兵的潜力。而且,他一肚子话憋在肚里,需要找一个倾诉对象,不管后者够不够层次,反正他憋得受不了,不吐不快。
于继成略带感激的看了看自己的排长,觉得对方并没有以职压人,不光是来劝说,还能带着自己一同讨论。可一个刚刚接触战术训练的新兵,哪有什么真知灼见,只能当一名忠实的听众,用眼神鼓励排长继续“倾诉”。
“关于这次特种大队的挑人,确实有投机取巧挖人墙角的嫌疑,但他们做的对,如果换成我也会这么做。人的素质永远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未来战争其实就是一场人才大战,谁拥有了大量高素质的人才,那打赢战争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人的素质不行,思维观念跟不上,即使拥有高技术的兵器也无济于事,也不会生成最高水平的战斗力,也不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
马千里口若悬河一发而不可收拾,同样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尽管有些空泛,但还是抓住了唯一听众于继成的心,相互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知音难觅,马千里和于继成那一刻就像钟子期遇上了愈伯牙,相见恨晚。
“如果我们的战术训练不是满山的‘放羊’,像抓基础训练一样的注重实战效果,把分队战术训练做为重点内容,我们完全有机会战胜特种兵。”
“本来我们的优势在于整体战术能力,而特种兵的特长是单兵素质好,独立作战能力强。现在完全倒过来了,他们早已把劣势转化为优势,我们却落后了。而且我们的装备和人员并没有结合到最佳,基本上还是各自为战。不说每年送到坦克基地的驾驶员的知识结构和素质,就说我们的人车结合训练。副营长领着全营的驾驶员、副驾驶每天去车场练习驾驶和通信技能,而我们的班、排却练习着徒步行军等纯步兵科目,放着装甲车不坐,浪费资源啊。除了年底的合练,也就是坐着装甲车兜几个圈完活,装甲兵的战术科目压根不训,装甲车的机动和火力优势得不到体现,那些车也不过单纯的具备输送功能,战斗性能浪费一半,不过是一堆废铁罢了。”
马千里不管发表什么见解,不管多么有见地,最后总能偏激的发一顿感慨和忧患意识极强的牢骚。有人曾把他那张破嘴,形容为每天吃三罐臭豆腐或者是马葫芦子开盖,好话到他嘴里最后也是臭气熏天,让人觉不出好来。
此刻的于继成并没觉得排长身上那可以称之为个性,即是长处也能毁了他前程的穷酸恶臭有什么不妥。他听的很认真,觉得排长说的有道理。牢骚总能把人的距离越拉越近,大道理却经常把人们的信任越推越远。
于继成信任自己的排长,他知道那些牢骚话是大实话。上级跟自己说实话发牢骚本身就是一种信任,没把自己当外人。下级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机灵的肉麻点的“高人”能当场翘起大拇指,满脸堆笑的连说几个“高,实在是高”。
于继成从来不是那种高人,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巨人。明白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道理,做个忠实的听众,比吹捧拍马屁效果要好上百倍。
“就拿这次特种兵的挑人来说吧,从团里到连里都像自己家的孩子被人抱走似的,那个心疼。其实在我看来是件好事,是一种正常的人才流动,总窝在大山沟子里面能开拓什么视野?我们的人出去能跟世界最强悍的侦察兵同台打擂,那是我们的光荣,我们为培养出这样的人才而自豪。而不应该把人捂住,那叫浪费人才,浪费战争资源。小家子气,没有宽广的胸怀不是男人的作为,更不是军人的所为。”
在于继成眼神鼓励下,马千里继续说着实话,说到最后完全不能自己,慷慨激昂中把谈心的内容和主要观点弄个黑白颠倒。
“继成,我看你小子言谈举止与众不同,没准也有一些背景。干脆直接就去找王大队长,争取留在特种大队,为我们步兵六连也能争口气。我马上就去给你请假,你马上就走,事不宜迟……”


                第二十章      倾诉(二)

于继成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也没有往家写信。父亲操起电话就能接通步兵六连所在的二营营部,可父亲根本就没想过打电话,似乎没什么要跟儿子说的话。
家对于继成来说并不陌生,陌生的是家里的人。公务员是一个比于继成大不几天的湖北兵;保姆也换了一个农村老太太,看上去比父亲岁数还大,腿脚还不大利落,略微耳聋,近距离连续大喊三声,她才会缓慢转身,只当你是低语倾诉;母亲二年前就成了遗像挂在墙上;两个哥哥一前一后壮烈牺牲在战场上。唯一的亲人只有父亲了,而父亲好像仅仅用那双大手,在自己肩上传递过唯一的一次父爱,而后即形如路人,甚至还不如路人。
于继成站在客厅里母亲的遗像前,默默的与母亲温柔的目光对视。他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父亲,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母亲的眼睛长的很漂亮,水汪汪的像会说话。所以她愿意也最擅长的是用眼睛与人沟通,语言功能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于继成不爱说话的特点,更多的是来自母亲的遗传。母亲的眼神和父亲的大手具有相同的功能,轻轻的一拂就让于继成得到一种巨大的依靠,让他立刻觉得拥有一个家,一个家的世界。
父亲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会让于继成找到任何家的感觉。他那双和母亲一样明亮一样漂亮的眼睛有些湿润,默默盯了一会母亲的眼睛,默默的用眼睛,用母亲的方式,完成对母亲的倾诉,而后默默的走回自己的屋子。
窗外车灯闪亮,一男一女的小声对话,顺着台阶直入客厅,不可避免的冲击着于继成的耳膜。他本来急匆匆的要去门口,迎接唯一的亲人父亲,可父亲居然领来了“陌生人”,还是女人,于是决定停止向门口运动,呆在屋内不动,还把卧室的门虚掩着,故意留出一道便于偷看、偷听的门缝。
父亲领着一个女人回家,听谈笑的动静,彼此还都不叙外,不时冒出即放肆又控制音量的大笑。这让于继成感到万分别扭,更激发了深藏于心的好奇。
贴着门框,透过门缝,跳过沙发,越过父亲宽阔的脊背,于继成清晰的看见了一双美艳漂亮的眼睛,和母亲那种漂亮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多年未见,似曾相似,于继成差不多能断定那漂亮的大眼睛阿姨是谁了。
是王阿姨,她的脸色红润,像喝了红酒。在略微昏暗的灯光下,越发显的年轻。眼神也不再哀怨,几乎是用一双火辣的眼睛专注着父亲,像要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挖出宝藏。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开心的像两个孩子。无居无束,甚至还含情脉脉,像初恋的情人。王阿姨几次都有意无意的向父亲身边靠近,保持着大胆的进攻态势,而父亲端坐不动,仍然是以静制动。这些都让于继成射手的眼睛捕捉个正着,每个细节都清晰——模糊——清晰,几番视力回收,跟射击时的瞄准景况一样。他又抬头看了看母亲的遗像。母亲温柔的目光就盯着沙发上谈笑的两个人,像是看着两个调皮的孩子。
“太晚了,我该告辞了……”一番倾诉过后,王阿姨起身告辞。
“哈哈哈,如果天亮你才从这个院子出去,估计用不上半个小时,连军大院烧锅炉的都会知道……”
“现在出去烧锅炉的就不会知道?”
“嗯,夜暗,问题不大……”
“夜暗?问题更大……”
“哈哈哈,管他呢,哈哈哈……”
于继成突然发现王阿姨出门的一刹那猛的抓住父亲的衣袖,父亲即不挣脱,也没有受到鼓励后自然的反抓,而是用一阵惯用的哈哈大笑,击退了那神秘的搂住女人的欲望。王阿姨转过身,留给父亲一丝哀怨,和十年前被纠斗时似曾相似。于继成顿感一阵阵的发麻,浑身冷得像被送进了冰库。


            第二十章        倾诉(三)


“小三子,给我出来。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
父亲的敏感再次让于继成吃惊。他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包括脱下的鞋子,都移到了自己房间。偷听时也跟侦察兵似的,做的不声不响,可还是让父亲察觉。尽管父亲每天呆在家里的时间,只有睡觉那几个小时,可家里地板上多出一粒灰尘,也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可见少小离家四方征战的父亲,是个恋家的人,父亲需要一个家。
“哦,刚回来,有些累,就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你才当一年兵,有探亲假吗?是不是偷着跑回来的?”
“哦,是事假……”
匆忙的对话中,于继成感到万分的委屈和无奈。敏感的父亲一定知道他这次回家的目的,可居然瞪着威严的眼睛,硬把自己说成是跑回来的,带有强烈的诬赖意识。他突然觉得父亲并不像儿时那般高大,也许是自己长高长大了的缘故,而父亲越来越老了,老得像个孩子。
“爸,我想问问,为什么不批准我去特种大队?”
见父亲半天不吱声,于继成憋不住问了一句。他觉得排长让他找王大队长,最后还得送到父亲那审批,不如“擒贼先擒王”直接找父亲解决了,这也是他第一次理直气壮的找父亲“走后门办私事”。
“说说为什么要去特种大队?步兵第809团、‘大功六连’池子太小?养不了你这条大鱼?”
“爸,我从来都为战斗在您带过的老部队而骄傲自豪。但是,特种大队也是您属下的一支精锐部队,还代表着陆军分队未来的发展方向。他们的人员编成、武器装备、训练手段、战术素养在我们集团军乃至军区、全军都属一流。这样的部队人人想往,您的儿子也不例外。尽管他们目前的训练,只是为了参加国际侦察兵的比武,针对性很强,实战性较弱,某些方面还不尽人意,和西方一些军事强国,尤其是和美军的特种部队相比还有一定差距……”
于继成在父亲面前头一次没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穿上了军装那就不再是十六岁的孩子,也没人把他当孩子。他头一次获得了与同样身穿军装的父亲平等的权利。应该是两个男人,两个军人之间的对话,而不再是情感因素占据上风的倾诉。他一口气说出了和马千里在山风吹拂中吹出来的那些“奇谈怪论”。他长到十六岁还从未一口气跟父亲说这么些话,而父亲居然能听众似的听他讲了那么一长串话。
“差距?说说都什么差距?”
“我觉得我们的部队,在很多方面落后了,不只是装备和训练方法的落后,训练观念的落后才是最关键的,可以说我们目前跟美军等军事强国的部队训练相比,是全方位的落后。而这在实战中是最致命的,训练缺少难度和强度,基础训练抓的虽紧,战术训练却稀松平常,在战场上会吃大亏……”
“放屁!于继成,我告诉你:差距从来都有,我们的装备从来就没有比老美他们强过,但他们永远也战胜不了我们。朝鲜战场上,我们跟他们在装备上的差距,比现在要大得多,可我们有坚强的战斗意志,一样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于继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此刻他又还原成了孩子,而父亲仍然是高高在上的父亲,他永远也说服不了父亲,永远也不会取得与父亲平等对话的权利。
“于继成,我告诉你:不要乱起什么妖蛾子,不要看了几本破书,听了一些小道消息,就产生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永远不可战胜的,步兵第809团永远是这支部队中的王牌,‘大功六连’永远是最精锐的连队。而你,就应该在这样光荣的连队扎根发芽,哪怕去养猪种菜,也比研究那些不着调的烂玩艺强百倍。”
于继成猛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用和母亲一样明亮漂亮的眼睛,凶狠的注视了父亲半分钟。心说“养猪种菜?您儿子现在干的就是这活。”
父亲的眼神凛然不可侵犯,于继成与父亲对视的半分钟内没有占得任何便宜,最后不得不低下头去,不争气的液体盈满了眼眶。
于继成只在家住了一晚就归队了,临行前父子两一句话也没说。于继成只是在走出院子前,像王阿姨一样回头哀怨的凝视了父亲一眼。白发顺着父亲的鬓角占据头顶,皱纹无情的吞嗜着父亲的容颜。那一刻,他觉得父亲很苍老很可怜。
父亲站在客厅里看着儿子出屋,算是目送,直到于继成走出院子,他才抬起头看了看墙上妻子的照片。
“丫头,我们的小三子长大了。他的事我从来没管过,这次算是破例了,没有给他机会,便愿他能理解。以后的路还得他自己去闯,我想管也管不了。”
于克功念经似的嘀咕出声,再次将目光射向窗外,再次嘀咕出声。
“差距确实大啊,不承认不行。装备要精良,训练要加强,观念必须更新,精兵之路是唯一的出路,“瘦身栽军”势在必行。但愿这次栽军,不要把我的809团取消番号,不要把‘大功六连’栽掉。给他们一个机会吧,那是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甲劲旅,那是一支所向披靡永远不可战胜的钢铁雄师……”
于克功嘀咕完,突然几步窜到电话旁,像跟电话有仇似的,紧紧握住话筒,几乎快把话筒握碎。
“给我接北京……”


              第二十一章        压制



新兵排长于继成孤独的站在六连荣誉室里享受着孤独。可他并不寂寞,几千个六连前辈仿佛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都在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那几千双眼睛的注视,如同父亲的大手,迅速把坚强传遍他的全身。坚定的目光背后,厚实的大手下面,于继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那一屋子几乎要溢出来的英雄精神,像破甲弹接触装甲目标后产生的高温高压金属射流,让于继成感到前所未有的滚烫灼热。
于继成优秀射手的精准眼神,不可避免的与墙上于克功的相片接触,犹如短兵相接,有点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味道。于克功高高在上,嘴角紧绷,目光如电,向下俯视着于继成。此时那照片上的人不是父亲,他是A军区于副司令。
于继成像王阿姨一样,带着怨念的目光,死盯着相片上的人。年轻的熟悉的父亲,苍老的陌生的于副司令,很难把两个人合二为一。也只有跟照片上的人四目相对,才会让于继成有略占上风的感觉。他可以把那个人不当将军,可以把那个人不当爹。他敢于怒视、敌视甚至蔑视那个照片上的人。
“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我那次机会?为什么要把我压制住?难道仅仅因为您是一名将军?而将军就必须大公无私?无私到连儿子自己凭本事争取来的机会也要剥夺?还有,凭什么不接受王阿姨?胆小了?怕人说闲话?有辱你将军的威严?影响你未来的仕途?你还是那个敢作敢当,顶天立地的于克功吗?”
于继成一时还搞不明白大公无私和极度自私是什么关系,反正他觉得父亲的某些作法并不阳光。冷峻的背后是冷酷,大公无私的背后隐藏着极端自私。冷酷到可以抛弃爱情,自私到可以舍弃儿子。
于继成对着照片发泄了一番心中的愤怒,极力压制着另一个愤怒。高远和卢海涛他们的冒犯顶撞只是愤怒的导火索,引燃的却是在他心里埋藏多年的“烈性炸药”。几年前由于连队、团队干部的阻挠,直接导致他未能加入到特种大队的行列,没能参加那次我军大获全胜的国际侦察兵比武。本连被挑走那七个人,有两个最终参赛,回来就破格提升,现在都当上副营职军官好几年了。即使那五个被淘汰的原六连战士也都有较好的归宿,三个直接提干,现在都是副连,余下二个保送军校,如今也是“一杠三”的正连。而自己还是个“一杠一”的“小排叉子”。最可气的还不是职务上的落后,而是军人荣誉的损失,这个才最重要。父亲的决策是关键性的,是他那只给自己传递过英雄主义情结的大手轻轻一挥,儿子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机会就被无情的压制了。
不爱说话不等于没有话说,于继成憋了一肚子话要跟父亲坦诚相见,刺刀见红。他的怨恨似乎怨恨得很有道理,被特种大队挑中是一个巨大的机会,没有去成则是一种宿命,一个将军儿子的宿命。失去机会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差点得到机会。一步慢,步步慢,结果人家都扛上“二杠一花”了,自己只是“一杠一”,为了在战士面前不丢面子,才自己给自己封了个“一杠二”戴上,弄得像做贼似的,官也当不安稳。
“水,水,有水吗?”
“没有水,只有酒,剩下的都是血!”
马千里只穿着衬裤披着大衣乱喊着跑进了荣誉室,伸手接过于继成递过来的矿泉水瓶。
“继成,你喝酒了?哪来的酒?”
“高远床下翻出来的。”
“血?谁出血了?”
于继成不出声,抬头凝望着荣誉室墙壁,好像血是从那流出来的。
马千里知道这屋里除了酒和血,还有一种军人极其忌讳的液体,于继成那冷俊的脸上竟然毫无掩饰,流满了泪水。
“继成,咱们喝两盅?”
“老马,咱们发发牢骚?”


              第二十二章        清醒


“跟我发牢骚有什么用?”马千里用嘴呶了呶墙上威风凛凛的于克功。
“跟我喝酒能喝出乐趣?”于继成晃了晃装着二锅头的矿泉水瓶。
“得了,跟你喝,只能越喝越压抑。”
“你可是一个发牢骚最合适的对象。”
于继成不仅仅是在发牢骚,他把内心深处最不愿意示人的那部分,要痛痛快快敞开了亮给他的老排长马千里。
“算了,我还是忍受一下吧,今天就跟你喝,你呢,可以发牢骚,但不是在这里,咱们换个地方。”
于继成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密了,809团范围内知道于继成父子秘密的只有马千里一个人,而马千里却是全团出了名的“白话蛋”,嘴比大车店还敞亮,没把门的。不得不佩服马千里在这件事上痛苦的努力,几乎是自虐般的守口并瓶。还得佩服他的独特手段,恐怕在809团,唯一能让曲高和寡孤独寂寞的于继成交心的人,就是嘴一向没把门的马千里。马千里什么都敢说,唯有这件事嘴封得实在紧。
“得承认人性的弱点,每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着私心,否则他就不是人,军长和那些战争年代过来的老人们一样,脾气倔,性子直,对子女要求严,但扯不到自私上。”马千里如是说。
于继成没有动地方,眼光继续停留在墙上的于克功身上,手里却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军号,脸上的泪水一并消失了,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走吧,继成,这大半夜的,有话回屋说,我回去把裤子套上,这里太冷,尤其你家老爷子,眼神太毒,太压抑,我受不了,多呆一会都受不了,把那瓶二锅头喝光了也不管事。”
于继成叹了口气,把军号小心的锁回玻璃罩子,又轻轻的把荣誉室门关好,跟着马千里回宿舍。
尽管降职为排长,但马千里的副连长待遇没变,仍然在连部独住一室。他屋里最大的特点就是乱,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套破桌椅板凳,还有乱七八糟一堆锅碗瓢盆,余下的全是书,胡乱的扔在桌上、床头上和地上,摞起来能有几百本,大部分是军事、历史、名人传记,也有几本翻破了皮看不清字迹的言情、武侠类小说。
马千里紧张的收拾一下,挪出个下脚的地方,让于继成坐下,自己翻出几袋过了期的方便面和几盒午餐肉罐头,床下居然还有几瓶啤酒,都拿出来一并摆到桌上,边说话边用一个旧弹匣起着瓶盖。
“别忙了,看着就够了,没食欲,更没心情喝酒。”
“是看我没心情?还是看我这屋没心情?”
“都有。”
“你小子跟老排长也不讲实话,你这么憋着,压制着自己,自己跟自己较劲,还压制部下,不怕有一天会憋疯?”
“谁先疯还不一定呢。”于继成连喝酒都透着镇定,他没喝马千里桌上的啤酒,而是慢条斯理的说话,谈笑间,手中自带的矿泉水瓶里的二锅头已下肚一少半,一口菜不吃,脸色越发苍白,一切迹象表明,从来不贪杯的于继成是海量,是能喝而不喝的所谓“高人”。
别看于继成高中都没读完,马千里是大学本科生,还给于继成当了好几年排长,在809团能让马千里佩服的人就属于继成了。道理很简单,就是那分神秘,让人捉摸不透,不显山不露水,嘴巴像贴了封条,平日一句话不说,关键时刻总能语出惊人,其结果总是一鸣惊人,更能诱惑于人。
刚才的小半瓶二锅头尚达到不到惊人效果,就已经让马千里再次刮目相看,在嗜酒成瘾的军人中,有量而不喝意味着什么?忍耐力、控制力达到如此境界的人,恐怕除了唐僧,找不出第二个。
“你说的对,大哥是快疯了,不,是早疯了。”
“老马,你没疯,是大部分人都疯了,唯独你一人清醒,所以你‘疯了’。”
“哈哈哈,众人皆醉我独醒?你的意思是说,大哥乃屈原也?”马千里惊讶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这评价过高,一时难以承受。他推开酒瓶子,伸手欲抓于继成面前的矿泉水瓶。
于继成像个武林高手,没等马千里看清,矿泉水瓶早抓在手上。
“别动这个,你还是喝啤的吧,今晚我要把这一瓶喝干。”
“你想一醉方休?”
“不,我是让你永远保持清醒。”


      第二十三章      学生官

马千里是陆军学院的高材生,从地方高中毕业直接考上军校。部队管这样的干部叫“学生官”,意指没有当过兵直接当干部的意思。与马千里一同毕业分到809团的学员共有三十人,只有他一个是“学生官”,学历也最高,怀揣军事指挥学学士学位。这在普通人看来是好事,独苗,理应受到百般呵护,将来前途必定远大。实则不然,之所以只分来一个“学生官”,那是809团首长强烈抵制的结果,当然其他团也进行了坚决的抵制,只是没有809团力度大而已。分到师里一共十个“学生官”,给谁谁不要,经过一番惨烈的抵制与反抵制,团里与师干部科达成妥协,分来二十九个“部队生”,硬搭一个“地方生”马千里。
这事说来奇怪,不尊重知识的部队,那还叫文明之师?愚蠢的军队还能打胜仗?其实也怪不得团首长,他们也是有苦难言。没人不尊重知识,而是不喜欢这些有知识的“学生官”。他们在部队口碑极差,尤其是前两期马千里的学长们打下的底子不好,影响太坏。一个个心比天高,桀傲不逊,还都眼高手低,大大咧咧,满嘴闲话。个别人不能吃苦,也受不了部队的清规戒律,最主要的还是和战士们尿不到一壶。最后闹得战士们烦,干部们瞧不起,机关首长看不上,只好统一口径,再分配学员的时候,坚决抵制“学生官”,抵制不住就长期“压制”。
马千里事先也了解这些现实,从来到团里就表现得毫无怨言,决心改掉身上的坏毛病,尽快适应部队基层生活。每天都和战士们摸爬滚打在一起,又是不怕脏不怕累的跳猪圈里起猪粪,又是可身是汗的趟地陇沟,就差把自己当吓唬鸟的稻草人插在地里。十八般武艺快使个遍,怎奈改造世界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改变别人心目中的坏印象需要的时间更长。眼看着同期毕业的中专生、大专生,甚至没念过军校的“土八路”一个个当上了连长,自己排长还没当到头,不知该上哪说理。
有人给马千里出主意,“学生官”最大的本钱是知识,最容易显山露水的地方是机关,要想进机关,首先写出像样的东西,材料必须上得去。马千里一听有理,奋笔疾书,数个不眠之夜后,洋洋洒洒了几万字学术论文,都是大战略、大思考之类的,站的角度比军区司令还高,当然谁也不会用望远镜去看他这些高屋建瓴的尖端理论,自然也得不到重视。后来又有人给他出主意,要发挥特长,更要结合实际,写范围小点的,连排战术之类的,别一弄就是世界格局、星球大战,容易把谁吓着。马千里觉得有理,又是一番辛勤笔耕,写了几篇战术级别的学术论文,和部队实际结合得比较紧密,竟然发表在某军事学术杂志上。当然赚足了眼球,被机关相中,当即被调去帮忙,也算首战告捷,风光一时。只可惜好景不长,机关的人迹关系太复杂,个个都是人精老油条,马千里一身穷酸的学生气,心直口快按说是优点,可在机关都是致命的弱点。对什么事都喜欢发表见解评论,尽管说的头头是道,还不乏见地,怎奈没人喜欢听他白话。看问题再高明,也不能高过首长的道理连小孩都明白,唯独马千里不明白。再加上成堆成片的明熗暗箭,让他猝不及防,几句话说走了嘴,几件事没办明白,就被踹回连队,继续当排长。
对部队充满想往,热爱军营生活的马千里并没有气馁,他痛定思痛,决心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力图东山再起。可惜天不遂人愿,该着他命不好,一件小事没干明白,让他再遭重创。
此事说来话长,事情虽小,可臭名远扬,在全团乃至全师流传甚广,让马千里很丢面子。
一次连里赋予他们排栽树任务,一共四棵树需要要挖四个树坑,马千里瞅瞅三个班长:“弟兄们,连里给我们分配了光荣的栽树任务,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咱们一定要高标准的完成连里的任务,以实际行动支援国家的绿化工程......”这小子还来了一套挖坑栽树的战前动员,就几棵破树还弄出一堆意义。
“排长高见,认识的极为深刻,我等佩服至极。栽树是大事,挖坑最关键,咱们是不是明确一下怎么挖的问题?”几个班长先是暗中商量了一下,然后给他戴个高帽,接着就要使计策,鼓捣这位成天闷屋里鼓捣学术论文玩战略战术的小排长了。
“弟兄们,你们看这树坑怎么挖?树苗怎么栽?”马千里还傻乎乎的来个集思广义。
“排长,我们哥几个研究了一下,既然事关重大,咱们做为骨干,必须身先士卒,必须起模范带头作用......”
“好啊,正是我军一贯倡导的官兵一致同甘共苦,我们不干谁来干?这树坑必须得由我们亲自带头挖。”几个班长的话让马千里心里热乎乎的,可谓正中下怀。他正有此意,还怕自己说出来人家不愿意干呢。
“排长同志,不就四个树坑吗?咱们正好四个人,每人一个如何?比一比看一看到底谁先锋谁模范,谁狗熊谁软蛋?……”我们的马千里排长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被几个小班长带沟里去了,不知是计,还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排长当的挺滋润。
四人四个树坑分的很平均谁也不占便宜,接下来就是发挥先锋模范的带头作用了,马千里取了锹镐也不言语低头连刨再挖。
几个班长站在原地仔细看着排长的一举一动,像是参观见学,要从马千里的挖坑动作中学到经验学到本事,更像是学习他那种高尚的热爱劳动精神。大热的天,一个人对付一个树坑没点精神肯定不成。
班长们看了一会儿,啊,不过如此,树坑是这么挖呀,像得到了宝贵的挖坑经验,说笑着嘻嘻哈哈走了。马千里还纳闷呢,刚才几个弟兄还信誓旦旦要发挥骨干作用,这回可好,分下去的坑一锹未动撂橛子走人。妈的,他们敢不完成连里的任务?
人家几个班长也是老兵老党员怎么会没有觉悟,回到排里吹了个哨把全排弟兄拉了上来,一个班一个坑开干。几个班长在旁边叼着小烟,监工似的简单指点几句,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在树荫下,看着马千里和战士们挥汗如雨。
尽管营区附近的山是秃毛野岭乱石成堆,想挖个坑难上加难,架不住人多啊,一个班十来个人挖一个坑,进度相当的快。马千里那边就完了,一个人对付一个坑,这小子没几下,手就磨出了血泡,又干了几下,浑身淌的可就是白毛汗了。
他像个种地的老农似的直起身子,杵着铁锹,向几个班长望去,刚才还表决心献计策的班长,此时比连长还牛逼,连瞅都不瞅马千里一眼,一边抽烟一边瞎白话,把我们的“马排”气得不只是炸了肺,五脏六腑里的东西全要喷出来。没办法谁让他是排长,谁让他平时不琢磨带兵之道,谁让他缺心眼,那么明显的比脑筋急转弯简单多了的问题都弄不明白。
没办法,排长虽然是部队的干部,大小也是个官,可在连队却是极尴尬的角色,素质好能力强的还好说,战士能听命于你,如果水平差一般化可就完喽,尤其是新排长,那帮战士早研究明白了,连长、指导员是连队的大天,排长夹在中间说话不算放屁不响,地位甚至不如个班长,连队早有老话在先“战士就听班长的。”
看来这排长真是难当,可怜的马千里终于体会到“面朝黄土被朝天”的滋味,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一气之下差点没把自己跟树一块埋坑里。



        第二十四章      纸上谈兵                   


恐怕是受的刺激太多,马千里开始迷恋上酒,没有量却敢放开量豪饮,每喝必醉;于继成有量却很少喝,一旦喝起来,怎么也不会多。两个酒风迥异的人喝到了一起。
酒不醉人人自醉,于继成把矿泉水瓶里的二锅头喝得一滴不剩,脸色由苍白变成了煞白,还是很少说话,就端坐着倾听,像个忠实的听众。自誉为千杯不醉的马千里只喝了四瓶啤酒,便声泪俱下的哭诉。
“继成,大哥真的不想离开部队,离开六连啊,我把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候都留在了部队留在了六连,你说这说走就走,心难受啊……”
于继成一把抢过马千里的啤酒瓶,像一个严厉的媳妇管教嗜酒成性的老公。
“老马,咱们别喝了,本来是我想发发牢骚,出出闷气,没想到又让你率先出击。”
“牢骚?你什么时候发过牢骚?于继成,你小子不够意思啊,老子在军校时,你还他妈撒尿和泥呢,老子当排长时,你还是老子带的小新兵吧?你小子跟老子说过一句实话吗?老子马上就要‘向后转’的人了,你他妈还能保持清醒?就喝那么点酒对付老子?”
马千里像离了群的独狼,哭嚎哀嗥,眼里布满了绝望,用近乎哀求的哭腔和于继成抢着酒瓶子。
一瓶二锅头没喝几口就快见了底,说于继成不实在,实在冤枉人,普通人喝不了这么多、这么急,那可比马千里几瓶啤酒就呼天嚎地强多了。不过,这点酒对于继成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可能是得到于克功的嫡传,天生就对酒精适应,甚至是喜爱,就像英雄和宝剑的关系,也有些像英雄和美女的关系。古往今来,酒,美女,宝剑,大部分英雄就喜欢这三件宝。眼下的于继成只想宝剑在手,为了当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宁愿舍弃另两件宝贝,没把那两样当成英雄的必须品,而是当成英雄道路上的障碍、绊脚石。他想像父亲一样做个纯粹的军人,即使真正的爱情到来,也只当平静的糊水里掉一块小石头,泛起几个叫什么涟漪的小圈圈后,湖水还是湖水。
面对着与自己相同理想,相同抱负的马千里,于继成开了戒,他和这位老排长朝夕相处了数年,对方身上的优点、缺点,就像和尚脑袋上的葡萄,那是明摆着。他最清楚马千里现在的处境,年底转业已是板上钉钉,可他不想同情,也不能同情,他认为军人无需同情,就像早些年喊出的“理解万岁”一样,理解的背后是同情,同情的实质是可怜,军人最痛恨可怜。在他的心目中,在没有仗打的日子里,能称得上真正军人的不多,马千里是其中一个。刚才马千里说,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留在了部队,让于继成也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但他觉得马千里说的不对,像他们这种人,不是把最美好的时光留在部队,而是把整个生命留在了部队,离开军营的他们不过是一具空壳,跟死没有两样。
“老马,你等一下,我去取酒。”
于继成不容马千里分说,推开门一头扎进夜色。
回到排里,于继成径直摸到九班长王久顺床前,也不说话,手电发出探照灯一般的强光,直照在那张鼾声阵阵,闭眼假寐的脸上。
“排长,有事吗?”
九班长一轱轳爬起,穿衣服,扎腰带,像紧急集合似的。
“嘘,小声点,给我拿几瓶酒。”
九班长犹豫了一下,心里恨不得把床头柜里所有的烟酒都贡献出来,给排长打溜须,可弄不明白总是一脸阴天的排长到底想干什么?要酒当然是想喝,可在王久顺看来,一向清廉的于排长从没干过此等勾当,不会是使诈吧?该不会是改了政策?以前排长尽管自己不喝,可也没下什么禁酒令,休息日、节假日几个班长、班副聚在操场边、树根下畅饮,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喝多就成,难道今天要引蛇出洞,痛下杀手?
“动作快点,我急着用,明天给你钱。”
九班长麻利的打开床头柜,拿出两瓶老家带来的郎酒。
“还有两瓶二锅头呢,都拿出来。”
九班长惊得手快麻了,差点没把两瓶郎酒掉地上,心说“这排长可太神了,传说中的透视眼?平时从来不瞅不看的,怎么连我锁死的床头柜里有啥都一清二楚啊?”
当于继成抱着四瓶酒返回马千里屋里的时候,居然也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屋子,刚刚还像造反派刚抄完的宿舍,突然整洁得一尘不染,室内摆放井井有条,几个空酒瓶子早不知去向,连那张沾满油渍的桌子也焕然一新,发出新鲜的光泽。
于继成把酒放在床上,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观瞧,原来是四张一比五万的军用地图平铺在桌上。军用地图和普通地图大不相同,肯定掺杂有金属成分,图质光滑圆润,略带坚硬,不失手感。桌子右侧整齐排列着陆军指挥尺、红蓝铅笔、云形规等作业工具。
马千里换上了一身新军装,人是衣服马是鞍,军装抬人。粗壮倒竖的剑眉,英气外溢的眼睛,瘦削精干的身材,与刚才的满身酒气满脸鼻涕眼泪的猥琐盼若两人,除了一杠三星的上尉肩章略显威仪不足,否则会让人误以为林彪再世。
一张地图被马千里拿在手上,“唰”的一闪,右侧白色的图边被齐刷的撕下。他居然用的是手,而不是使用裁纸刀,“唰”的又一闪,下侧图边也被整齐的撕下,分毫不差,边缘处竟没有一丝毛边。四张图瞬间即被拚接粘成一幅美丽壮观的“山水画”,灵动的山川、河流、道路、村庄、树林,尽收于继成眼底,尽在马千里胸中。
于继成看呆了,他目睹过父亲身边的集团军参谋,完全可以称为“高参”的机关人员的图上作业,一个个技艺娴熟,指挥尺、红蓝铅笔玩转得如卖油翁手中的油壶和铜钱,可没有一个像马千里这么潇洒,这么精确。
“继成,咱们纸上谈兵。”
“老马,咱们还是喝酒,谈风月吧,战术的东西尽量少谈,我不想和你争论。”
“继成,我觉得身为军人,还是多谈军事,我急切的盼着打一仗。”
“打一仗?跟谁打?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又没有敌人。”
“我说了,咱们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也得有个对手吧?和谁打?难道是我?”
“呵呵,不是你,你还不够格。”
马千里自信的笑着,轻蔑的神态让于继成恨不得冲过去抽他一顿。做为军人,一名指挥员,尽管官不大,兵头将尾,可在战术上被人轻视,应该是不可容忍的奇耻大辱。于继成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与马千里相比,优势在哪,劣势是什么,也跟和尚脑袋上那东西似的,一清二楚。但他不能容忍马千里的狂妄态度,以前光知道这老排长目空一切,到了今天快一切皆空了仍恶习不改。以前只知道老排长在809团最佩服的人是自己,今天才知道他佩服自己的地方,恰恰是他最瞧不起的地方。
于继成上下打量着擦干眼泪和鼻涕,俨然成了林副统帅的马千里,举手投足都有那么股子劲头,除了没一个一个往嘴里扔黄豆粒子,怎么看怎么像。仔细一看一想,区别蛮大,天壤之别。林副统帅外敛内收,沉默寡言,腼腆的像个姑娘;马副连长傲气十足,夸夸其谈,像个娘们。林副统帅,纵横捭阖,横扫千军如卷席;马副连长区区一个排的兵都带不好,差点被排里的小兵横扫到坑里。
这么一比,马千里似乎只有跳梁小丑的份。于继成却不这么认为,他一向擅长思考,向来喜欢逆向思维。假如将两个人换个位置,假如林彪活在没有仗打的日子,当一小排长,就那姑娘般的柔弱,恐怕还不如马千里哩。如果把马千里放到战争年代去统帅千军万马,只要不被过早打死,没准比林彪还战功显赫。历史当然不能这么假设,也不能将两个几乎没什么可比性的人,放在一块相提并论。不过有一条是真的,林彪占了战乱的便宜,因为擅长指挥作战,得以服众;马千里因为不会管理,才让自己的特长暗然失色。
擅长思考的人总是善于总结,善于总结的人又都精于为自己设计未来的发展方向。马千里和于继成都属于这类人,只是他们设计的方向大不相同。马千里过于理想,总是不切实际的思考战争理论和指挥艺术,那东西着实令每个军人为之想往,可又实实在在的虚无飘渺,研究的再多也难付诸实践,思考出的东西写到书里,写到教材里都行,运用到实际就会四处碰壁,至于发展方向那可全凭造化了,敌人他妈的在哪啊?
而于继成总结出的东西实用性就强多了,虽然身为军人,身为指挥员,研究作战问题天经地义,但毕竟身处和平年代,外部环境并不具备广泛深入研究打仗的条件,况且那东西似乎也用不着怎么研究,咱们国家最不缺的就是“军事家”。不管穿没穿过军装,当没当过兵,只要是个男的(甚至还有不少女性),一说起战争,都敢喊两嗓子战术,都以军事家自居,别人统统的不行,古今中外的将帅们很大一部分不如自己,恨不得把一个个万户侯都扔粪池子里去。就连近期爆发的美伊海湾战争,也有很多人投之不屑,哪有什么战术啊,还美其名曰什么“左勾拳”,咱们中国的小孩子都懂,不就一个迂回吗?
所以于继成觉得没功夫跟马千里这种书呆子较真,研究什么战术问题,都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而且一研究就是争论,空口瞎白话谁都会,打嘴仗永远分不出输赢。
战术问题说不清道不明,尽量少研究。管理水平和能力却高下立现,中国人不认学识只认官,谁会当官,谁会管人才是爹。于继成深谙此道,给自己设计的就是这路子,而且他还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天生一付好身板,一张让人害怕的冷脸。跟他父亲一样,随便往哪一站,一句话不用说,不管穿不穿军装,戴不戴军衔,立刻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核心,领袖气质与生俱来。不像马千里,费尽心机,喊破嗓子,最终也无济于事,被埋坑里都是轻的。
“继成,知道我想跟谁‘打一仗’吗?”马千里收住轻蔑的微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话语中带着微微的颤音,明显的底气不足。
“莫非是咱家老爷子?”
“啊?嗯……哦……不……”
“妈的,形似而神不似。”于继成心中暗骂。觉得马千里开始的气势逼人,像个小林彪,可持续性太差,一说挑战个高级人物,立马腿肚子转筋。要装就装到底,该霸道的时候,就得有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概。也许与将军的差距就在这毫厘之间,经常性的装逼未遂,那也只能沦落于平常了。
“老马,你这地图从哪弄来的?”
刚刚还为马千里惋惜的于继成突然惊诧不已,脑袋里的思路立马又是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弯,一瓶二锅头在他的肚里根本兴不起什么风浪,脸上还是那种经常性的没有表情,可这回被彻底颠覆了。那地图居然是邻国的,制图单位也不是总参测绘局,制图时间已经看不清,说不上什么出处,年代肯定久远,保存的却是完好无损。
“你别问了,我收藏各类军用地图不是一天两天了,转业也不能带回家去,今天我们研究完战术问题就得烧掉。”
“那可太可惜了!”于继成低应了一句,不知是惋惜那比出土文物还珍贵的地图,还是惋惜满肚经纶得不到施展的马千里。
“老马,我知道你要找谁‘打一仗’了,说了半天还是咱家老爷子?”
“对,就是他,你家老爷子,这地形就是你家老爷子当年成名之战的地形,尽管他当时只是个排长,官职低微,可后来的战斗都是他指挥的,小规模的战斗影响了战役进程,甚至影响大的战略。我今天就是要挑战一下名将,不仅是你家老爷子,还有志愿军A军军长,还有志愿军总司令彭大将军……”
于继成差点站立不稳,刚才还小看马千里的装逼未遂,这把知道什么叫气冲牛斗了。
可以说809团范围内,于继成佩服的人不多,马千里是其中一个,不为别的,就是佩服他卓越的战术素养,这方面于继成心服口服。如此说来,两个人应该是互相佩服,也算惺惺相惜。如果把两个人的能力综合起来呢?岂不两全齐美雄震809团?非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全才总有,但不多见,偶而被伯乐们碰上一两个,也不过是样样通,样样松,平庸的全才罢了。上帝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他能让你有一招独步天下的本事,就很难将另一招横扫天下的本领交付于你。
马千里进入情况很快,红铅笔一挥,钳形攻击的大箭头跃然图上:“这是初始态势,50年11月25日,在清川江以北宽大正面上,我志愿军集中六个军的兵力,自西向东,第五十军于博川向英军第二十七旅、第六十六军于泰川向南朝鲜军第一师、第三十九军于宁边向美军第二十五师、第四十军于球场向美军第二师、第三十八军于德川向南朝鲜军第七师、第四十二军于宁远向南朝鲜军第六师和第八师,开始全面出击……我们军成二路从德川向西、西南方向攻击前进,实施战役迂回。以军主力两个师为北路向军隅里迂回;以我们师为南路向价川以南约13公里的三所里、龙源里穿插,切断美军第9军向南撤退路线,配合正面部队围歼价川、清川江以南的联合国军……”
于继成以一个观赏者的姿态,静静的看着马千里在图上纵横捭阖,思绪也被带到了那个父辈们浴血冲杀的战场。
“这是穿插路线……”马千里仍然不用指挥尺,而是一笔落下,“唰”的一声,手工画出代表穿插的箭头标号漂亮的立于图上,起始点,终止点,箭标指向气势磅礴,一气呵成,真像千军万马水银泄地般的紧张流畅。于继成瞬间产生一种动感的共鸣,仿佛身在其中,跟着穿插大军一同向敌后猛插。
“志司的战役布势无懈可击,战后美军也承认,在谋略上先失一招,但在具体的战术和战斗行动上,还有待商榷……”
马千里忽而像个决胜千里的统帅,忽而转变角色,给于继成当起了战术教员。
于继成没有进过院校,但却出身将门,受过一些战术熏陶,不过和马千里这种痴迷的“战术疯子”比起来,就属小巫见大巫了。他对马千里在战术理论方面的造诣深信不疑,甚至有些崇拜,同时也对那些抵毁、打击、“陷害”马千里的所谓战术专家们斥之以鼻。部队有句行话叫“队列没有会的,战术没有对的”,同一敌情、地形,十个指挥员,就可能采取十种战术打法。战争中还好说,实战胜负就能检验出哪种打法更合理。闹心的是和平年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军内军外能自封出一群军事家,也就不足为奇了。反正于继成只认一条,抛却战法谋略那些软性的东西不谈,就马千里纯熟的指挥业务,在集团军范围内就无人能敌,够那伙所谓的专家们练个几十年。他曾亲眼目睹过几个大肆贬低马千里的团机关参谋,甚至还有团一级首长们搞的室内图上作业,把炮群配置在水库里,把指挥所开设在粪池子中是常事,让坦克、装甲车爬六十度陡坡都不算悬乎。就这帮半吊子还口口声声的玩什么战术思想,自称什么“战术通”,跟马千里比起来就是一群狗肉,永远上不了正席。那些低级的错误,在马千里身上从来不会发生,熟优熟劣,高低立见。由此于继成也得出一个结论,在天才的马千里面前,当个战术理论的小学生并不丢人。人家说自己不够格,并没有夸大其辞,自己本来就是马千里亲手带过的新兵蛋子啊。
马千里看把于继成带入了战术情况,自信心大增,继续挥动着红蓝铅笔:“用一个军的重兵集团实施大纵深的战役迂回和穿插,在战役构想上非常大胆,以我们当时的机动能力算是大手笔了,决策正确,但手段过于单一,迂回的距离过远,沿途地形过于复杂,加上敌人空中优势明显,面对敌人的战场遮断准备不足,导致最终穿插到位的兵力不够,只有我们团一连、七连和我们六连按时到位,可重火器尽失,达不成战役企图,最终从另一方向放跑了部分敌人,把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成为本次战役乃至整个战争的一大遗憾。当然,客观条件对我们制约太多,武器装备、后勤保障与敌人差距太大,全面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打成这种局面已经创造了奇迹。”
马千里全神贯注,完全进入战术状态,没有半点讨论的余地,只当于继成是一名听众,说不说话,关系不大,自己一定要连贯的讲下去,必须把自己的理论强压于人。
“我说的问题就在于这次战役机动的组织,尽管是大部队行动,但仍可看成是一次大规模的特种作战,最后起到决定作用的也是特种作战达成的效果。如果这种理论成立,那么完全可以把两个方向的兵力、火器重新编组,组成若干精干的特战小分队,而不是大规模的长途行军。事实证明,大兵团机动很难隐蔽企图,白天无法行动,夜间又受地形之累。机动距离近了达不成战役目的,距离远了又难于按时到位,处于两难境地。如果换种思维,以重新编组的小分队行动,采取小群多路的方式,最终到位的兵力肯定多于先前。从战斗进程看,我们团只有三个连按时到达阻击位置,占领了三个要点,如果提前就以连为单位前出,可能到位的建制分队会更多,占领的要点也多,对敌人的威胁更大……”
于继成听着听着觉得不能只当一名看客,也得该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了,毕竟老爸就参加了这次战役,六连也在那场战役中一战成名,做为六连的一员,对这么重大战史、战例不加研究,愧对先人,白在六连当过兵。
“老马,你提出了一个特战概念,算是你的独创,别的早听腻了,没什么新鲜的。我觉得你的提法很大胆,很有新意,但实在无法苟同,既然是特战就要有特战的特征,步兵分队遂行特战任务,而且是师规模的特战行动,有些不符合战术常识吧?战斗条令从来就没这么规定过。”
“哈哈哈”马千里一阵大笑,连桌上的红蓝铅笔、指挥尺、云形规一起被震得蹦起来,仿佛跟着马千里一起嘲笑于继成的无知,笑得于继成头皮发麻。妈的,这马千里真疯了。
“继成,‘按照条令去练兵,抛开条令去打仗’可是你家老爷子的名言,特种作战本身就是一种超常规的使用兵力、兵器,早已打破了常规,还谈什么常规?”
马千里咽了口唾沫,四处找寻着,肯定是说的话太多,导致口渴。
“给,喝这个,今天让你说个透,不留遗憾。”
马千里接过于继成递过来的二锅头,一口喝下去能有二两,迅即张大了嘴,做出痛苦的表情,眼泪鼻涕又淌了一脸。
“这个特战问题,我想了很久,虽然是研究历史,但觉得对现实的指导意义更大,历史在某些时候比现实更现实。”
“说了半天,你还没说到特战在那次战役中如何具体的运用,师规模的穿插行动怎么能叫特种作战?”构建一个理论难上加难,说上几句反驳的话反倒容易得多,一般专家都是这么打击新生理论的。于继成实在不想当外行,就以专家的口气反问了一句。
“其实那次战役已经尝试了特种作战,只是没有总结出这名词罢了。你家老爷子在穿插途中,搂柴禾捎带打兔子,带着一个排绕道敌后,炸毁了清川江上一座桥,那就是特种作战的典范。而且志司也编成了几支侦察分队前出炸桥,如果有数个这样的小分队,任务纵深更大一些,袭击目标再多一点就更厉害了。当然了,美军的失误更大,他们过于依赖空中优势,如果也以特战的方式,利用机械化程度高的特点,在主力撤退前,提早派出特战分队,抢占要点,那战役的进程和结局实难预料,恐怕历史将为之改变……”
于继成成思考着刚才马千里的每一句话,迅速总结出马千里和自己的特点。两个人的外在表现,一动一静,但内在的共同点都是孤独。自己是性格上的孤独,马千里是思想上的孤独(似乎层次更高)。两种性格,两种孤独。性格即命运,就像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双方指挥员一样,都给自己的人生、命运留下太多的遗憾。
“继成,信我的没错,以后的步兵分队会越来越少,纯步兵可能会消失,取而待之的是特种化的步兵,步兵的职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其实从那场战争开始,就已经转变了。”
马千里酒劲上头,谈兴正浓。于继成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他彻底被一个半疯半颠的醉汉说服了。
“我被降为排长,可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不信,继成,咱们可以做个试验,算你帮我,完成我的宿愿。把你的三排借我使使,我要在半年内把他们训练成全军绝无仅有的‘特种化步兵’,然后老子转业。”
“特种化步兵?”于继成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因为马千里的失误,导致洪巧顺脑浆涂地那一幕。岔开话茬儿,关切的说道:“天亮了,你早点睡吧。”
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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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39楼  发表于: 2009-07-18 0
  第二十五章      幻觉

“哈哈哈”马千里又是一阵大笑,居然和营区外老百姓家打鸣的公鸡同步。
于继成再次头皮发麻,这笑声好像从哪部老电影里听过,通常都是临就义前的革命者面临屠刀时,对死亡的无视和对刽子手们的蔑视。笑的实在诡异,居然带着哭腔,好像笑出了眼泪。那是于继成看过的世界上最凄惨的笑,最痛苦的笑。说明马千里比自己还压抑。
“妈的,当了一晚上听众,没功劳总有苦劳吧?我还错了?”于继成在心里暗骂。不过他隐约猜测出马千里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笑声,一定是自己没有同意他的奇思怪想,惹怒了这位热衷于奇思的老排长。至于为什么像就义一样,就很难说清了,至少没人要绑着他去刑场。
“老马,天亮了,咱们都清醒吧,老大不小的人了,要不是穿上这身军装,估计孩子都满地跑,能打酱油了。咱们实际点吧,这不是挑战风车的年代……”
马千里还在哈哈大笑,欲言又止。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几个人能跟疯子似的马千里投机,可他不管投机不投机,白话起来没完没了。在于继成的记忆中,刚才那个抗美援朝二次战役的战例,打新兵时候就听这老排长挂在嘴边,几年过去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快磨出茧子,只不过这把结合地图,讲的更具体更透彻,也更震撼,还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思考,提出一个全新的概念——特种化步兵和特种作战。
单纯从字面上理解,于继成对特种作战并不佰生,还在新兵期间,就凭着熗打飞珠,帮助六连战胜了集团军特种大队。那时也没觉得特种兵有多么神,不过是一群技艺超群的步兵罢了,在某些常规科目上,还不如六连呢。他们吸引人眼球的地方,恐怕还是参加国际侦察兵比武的巨大机会。以咱们中国军人的基础训练水平,以咱们的素质,不用说军区组成一个队,就是再组成五个队,那最后的比武结果,前五名都得被我们拿回来。只要能参加上比武,什么立功受奖,提干晋升就是手拿把掐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个巨大机会被以军长父亲为首的一伙人扼杀,才让他耿耿于怀,每每扼腕叹息。也正是因为那次被压制,年轻的于继成突然成熟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多少个痛苦的夜晚,多少次在六连荣誉室痛苦的思索,终于痛苦的悟出了痛苦的道理——含而不露,藏而不发。
于继成军龄比马千里少四年,可对人生的感悟远远超过痴迷战术的马千里。还在新兵期间就悟出了人生哲理而非战术理论。个人的力量实在小得可怜,即便是父亲那样,重兵在握,权轻一时的高级将领,也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像马千里似的徘徊在过去,在历史中意淫以寻求解脱。而自己呢,对父辈创造的历史甚至比马千里还清楚,却从没有在其中找到半点解脱,也看不清马千里从历史中前瞻出的未来。到底谁是堂吉诃德,谁在跟风车较劲,哪种思想代表部队未来的发展方向?实在弄不清楚。但人还是活得实际一些为好,至少在目前,我们这支血性有余,灵性不足的军队里,还不需要马千里那种理想型的人物,他们在历史中痛苦,现实中压抑,理想得不到伸展,结局注定悲哀。而自己呢?
于继成斜视了一眼趴在地图上紧握红蓝铅笔快要睡着的马千里,默默走出房门。四年的时间不知听他说了多少话,每一句都快印在脑子里了,可每一句都记不起来。包括这一晚上的图上鏖兵,起初提不起半点兴趣,仅仅为了照顾老排长面子,才勉强当个听众,后来被感染感动,随之互动,进入战术情况,可过后还是不愿意费思量、细琢磨。不知是说者的无心,还是听者的无意,一晚上除了几瓶酒进肚,在胃里泛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酸楚,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随着排泄物顺水而去,剩不下啥了。
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身子,远处的群山被朝霞覆盖上一层桔红色的被子,像数百门大口径火炮集火射击耀起的火光,把云彩快烧着了。
哨兵高远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悠闲自得,嘴上还叼着一片树叶,并不像一般战士担任岗哨那种庄严肃穆,从脸上看不出昨晚曾激动、冲动、愤怒过。
于继成趁高远不注意,放肆的将胳膊高举过肩,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把双臂收拢做环抱状,似要把太阳迎进心窝。
“按照条令去练兵,抛下条令去打仗……”于继成一遍遍默念着马千里引用的名言,这一晚上除了特种化步兵、特种作战,就这句话能让他记住。
“妈的,我怎么不知道老爷子说过这句话?”他回头望着马千里快要改造成作战室的副连长宿舍,声音冲出了喉咙。
“哈哈哈”
瘆人的狂笑再次从马千里屋里飞出,把于继成震得浑身为之一颤,桔红色的火光在马千里屋里忽闪忽现。妈的,这老马在干什么?
当于继成冲进屋里的时候,那份马千里用一夜时间边说边标绘的“步兵第270师价川以南地区穿插作战战斗经过图”快要化成了灰烬。
“不知道吧?地图里有金属成分,即使完全燃烧后,也会保持坚硬的形状。”马千里并不完全是卖弄,紧盯着最后那团苦苦挣扎的火苗,盈满泪水的眼睛跟火苗一起抖动。
“哈哈,听你说了一晚上,还真得到很大启发,算把咱家老爷子那句经典记住了。唉,特种作战啊,那才是你一晚上要讲的核心……”于继成想打断马千里的忧郁,他想用“哈哈”使马千里振作起来。
“别说话!”马千里突然粗暴的打断于继成,同时身体前倾,几乎趴在地上去凑近那簇顽强燃烧的火苗。他居然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耳朵紧贴地面,仿佛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动静。
于继成也俯下身子,竖起耳朵,可什么也听不到。
“老马,你听到什么了?”
“是号声,是冲锋号!”
“冲锋号?你一定弄混了,再不就是出现幻觉了,刚才团里刚放过起床号。”
“没有混,你听,有坦克的辗轧,步机熗的点射,手榴弹的爆炸,撕心裂肺的喊杀,最后是清澈激昂的冲锋号……”马千里缓缓的将身子直起,恋恋不舍的盯着最后那团火苗熄灭,目光呆滞,像对于继成,更像自言自语,一脸的凝重,仿佛从讲述的场面里刚走出来。
“等一下,我还有几份清川江以南地区地图,再烧一次,还想再听听。”马千里沉浸在他所描述的情景中不能自拔,连于继成也相信是真的了。
“算了,你没出现幻觉,是我出现了幻觉还不成?别烧了……”于继成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的冲出屋外。
哨兵高远的表情同样凝重,嘴巴抖动,叼在嘴上的树叶成了乐器,喷射出冲锋号的旋律。于继成刚想大声制止,瞬而停住,制止了自己的呵斥。还是让那旋律继续吧,宁愿让马千里相信那是真的,实在不忍心让他知道真相,让他连最后一丝幻想也随着燃尽的地图而破灭。
“这样吧,老马,二个半月以后,基础训练走上正轨,我给你三个人,按你的设想训练吧。”于继成重回马千里屋内,说了一句,不等回答即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      偷窥


高远一夜未眠,他顶撞了排长,铸下大错,被排长骂了一句才觉得舒服些。站完岗回到宿舍还有点憋屈,明明是排长不对,可没处说理,这是等级森严的部队,下级只能无条件的服从上级,有苦难言,干脆还是把白天买的二锅头拿出来弄两口借酒消愁,缓解一下悲愤情绪吧。
那酒来本是给菜班的两个老班长当见面礼的,为了防止被人发现,特地倒在矿泉水瓶里,藏于床下。现在菜班去不成了,见面礼自然送不出去。可自己也无福消受,当他把手伸到床上的时候,居然摸出来的不是矿泉水瓶,而是一本纪律条令。
汗“唰”的一下湿透了高远全身,比他头一次喝那一瓶底二锅头的滋吐还难受。酒藏在大头鞋鞋窠里,藏的时候,甭说屋内,连走廊都没人,怎么突然没了?魔术般的换成了条令,难道闹鬼了?
高远合衣躺在床上,战友们都出操去了。一定是于排长,他貌似甩手掌柜,可对排里弟兄从来不少掌控,就像钻进铁扇公主肚里的孙悟空,排里的大事小情,瞒不过他鹰隼般的眼睛。高远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竟然比他在荣誉室吹响冲锋号更大胆。既然排长能随意的把我的酒弄走,难道我就不能去管窥一下排长的秘密?
高远说干就干,悄悄走近排长的床头柜,他知道那个柜子从来不锁,可比锁上还牢靠,在步兵六连,包括连长、指导员在内,没人敢不经于排长同意,打开那个不上锁的神秘柜子。越是神秘,越引发人揭秘。高远将眼睛暂闭,冥冥中仿佛借来了熊心、豹子胆,眼睛突然闪亮的一闪,一只大手抓住床头柜的把手,哆嗦中轻轻把柜门拉开。
里面的东西不多,都是训练大纲、教材、条令之类的,只有一个看似古老的硬皮笔记本引起了高远的极大注意。
翻开日记本,里面都是一些会议记录。这些东西引不起高远半点兴趣,还能加重他的哆嗦。刚要放回原处,突然从本里滑落张纸。高远立刻从地上拾起,不经意一扫,竟然有自己的名字。
高远这回连心都跟着哆嗦,汗毛孔直立,后脊梁骨直冒凉风。看,必须得看,因为有自己的名字在上面,找的不就是这个吗?
……
高远:素质一流,悟性极高,潜力巨大,心机太深。只能使用,不可重用,从严管理,严防跳槽。
隋猛:身手敏捷,秉直忠勇,刚猛有余,灵气不足。软硬兼施,恩威并举,重点培养,可堪大用。
卢海涛:……
……
一页纸将全排三十几个人都做了三十二字的概括总结,也可称为排长的“三十二字方针”。高远飞快的看了下关于自己和隋猛、卢海涛等人的评价,迅速将纸夹进日记本,小心的放回原处,关上柜门。回到床铺,边叠被子,边想着那些高度概括的评语。前边十六个字重点评价个人特点,后面十六字是管理对策,总结得具体形象,手段高明狠辣。
“只能使用,不可重用……”高远越想越气,这于排长是把自己看死了,前边那么些优点,不及后边任何一句方法。在步兵六连干,还有戏吗?高远只觉得头顶灌铅似的压抑。

第二十七章      特种训练(二)


卢海涛盘腿大坐在圈里,三块石头像坟头的供物摆在眼前。他先是悠然自得的哼着家乡小调,后改为高声朗诵毛主席诗词。他父母都是乡里民办教师,也算书香门弟,除了熏陶“床前明月光”之类的古语精华,再就是这气势恢弘不居一格的主席诗词了。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卢海涛自觉得意,看着手表,掐算着时间,成竹在胸。可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仍不见前头捉了副连长,喝酒庆贺的时间恐怕要推迟。
“海涛,快来救我们……”左侧密林深处先后传来隋猛和高远痛苦的呼喊。
“不是说好了点到即止?难道副连长玩了阴的?”卢海涛想都没细想,扔掉那三块破石头,出圈撒腿向声音方向跑去。
“海涛,谁让你出圈的?刚才好像有人喊话,谁喊的?”高远、隋猛已经汇合一处,半路碰上了卢海涛。
“你们问谁呢?不是你们喊的吗?声音比狼嚎还难听。”
“不好,中奸计了。”三人没说几句赶紧往回没命的跑,明白副连长这招玩的是调虎离山。
马千里坐在圈内,手里掂玩着三块石头,一脸的得意。
“副连长,这算什么特种战法?不过是口技嘛……”
“确实是雕虫小技,可你们输了,战场上只认胜负输赢,不择手段。”
“我们不服,有本事再比一次。”哥仨异口同声,均觉得好笑。
“好吧,那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
第二次比试,哥仨不敢怠慢,重新做了分工,由卢海涛和隋猛前出抓人,高远负责看那几块碎石头,并约定,不管弄出什么声响,即便爹死娘嫁人,高远也不能出圈,反正高远没爹没妈。
高远像卢海涛一样,坐在圈里,跟唐僧一个造型,只待各路妖魔鬼怪到访,我自岿然不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预料的情况出现,先是隋猛大呼救人,高远微微一笑,又是雕虫小技,顾技重演。
又过半个小时,隋猛那边喊破了嗓子,连喊带骂,哭爹叫娘,都是家乡话,都是隋猛的口头语,连高远也觉得奇怪,这副连长怎么会学的这么像,不会是隋猛真遭到什么不测?管他呢,反正是个玩,死不了人,继续不理不踩。
又过了半个小时,隋猛可能是喊累了,没什么动静,另一个方向,卢海涛又开始声撕力竭。妈的,果然不出所料,副连长恐怕也就这几下口技,很快就要黔驴技穷。
算在一起有一个半小时了,除了听到两个哥们叫唤,还没有将副连长抓获归案,高远不免心焦。任凭风浪起,稳住钓鱼台,这策略没错,可抓不到人也不成,三个小时一到,人家副连长还是个赢。
又过了半个小时,高远坐不住了,隋猛和卢海涛同时开喊,这回不像是口技学出来的。高远仔细听了,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副连长一张嘴喊不出两种两个声音。不行,必须过去看看。如果带着石头去,违背游戏规则;不带着去,又可能重蹈覆辙,中了副连长奸计。不管了,输就输吧,反正不是打仗,两个哥们的叫喊声实在瘆人,听着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
向左跑了能有百十来米,林子中间一棵杨树上居然大头朝下吊着个人,正是隋猛,脸被空得彤红,两支脚被一根麻绳的猪蹄扣勒得死死的,隋猛倒卷帘翻身向上试图用手解开绳索,没办法那扣越解越紧,把隋猛勒得呲牙咧嘴。高远赶忙上树,将隋猛放下解开。话未说两句,赶紧向另一个方向跑,卢海涛那边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果不其然,卢海涛居然掉在一个五米深的陷井里,四壁光溜的像是水泥铸的,他连穿带蹦就是够不到坑沿,没被累死,差点像蛤蟆似的被气死。
“不好,大本营又得被端。”
哥仨悔之晚矣,马千里再次坐在大本营圈里摆弄那三块破石头呢。
“副连长,这作业条件好像没讲清楚吧?山里那么些陷井、障碍,我们可是都不知道啊,而且也没说可以用这些招术吧?”
“你们看看地图。”
哥仨打开地图,当场傻了眼,每个陷井位置都用铅笔做了特殊标号。
“特种兵和特种作战其实并不神秘,只是采用一些非常规的战术、技术罢了,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渗透、袭扰、破坏、斩首、侦察、报知等行动,任何技能和身边的地形地物等自然因素都可能被应用到特战当中。时间不早,如不服,明日再来,咱们就练警察抓小偷。”
“副连长,能不能这么理解?特种兵就是像做贼似的?”隋猛一脸天真。
“特种兵在实施特种作战时不择手段,大部分行动深陷敌后,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成做‘贼’,是钻入敌人心脏的贼,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的她浑身不舒服……”
隋猛摸着脑袋,心说“原来特种兵就是卧底的啊。”
以后的一个月时间里,高远三人算是跟副连长较上了劲,也抓上了瘾,更输上了瘾,屡败屡战,一有休息时间就到后山“警察抓小偷”。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哥几个总算把副连长当场捉住,还半开玩笑的给捆个结结实实,以泄心中之气。这一个月哥仨被马千里折腾惨了,当“警察”真不容易,脸黑了,身子瘦了,衣服都磨破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都跟贱皮子似的爱上了这游戏。
马千里看几个人悟性很高,除了练会不少技能,重要的是思想上懂得了特战的精髓纲要,于是提出进行下一科目的训练。
高远三人极不情愿的被马千里领到了大操场。熟悉的四百米障碍,不知跑过多少回,哥仨在六连这科目都占圈,在全团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好像没什么好练的。
马千里拿着把扫帚和几块麻布,弄的哥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去把五百米障碍场的障碍物打扫一下,注意把障碍物上的灰尘擦干净,并数一下共有多少个障碍物。”马千里坐在一处障碍物上点烟眯缝起小眼睛。他的大胆的特种化步兵设想已经开了个好头,虽然只有区区三个人,可那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他满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跑过五百米障碍吗?”
“没有,连队没有要求,好像团里也没要求。”
“数完没?共有多少组障碍物?”
“二十”
“嗯,说说,你们谁知道这五百米障碍的来历?”
高远三个面面相觑,最后卢海涛木呐的说:“是军事五项中的一项,好像是一个法国上尉,叫什么亨得利的发明的……”
“说的对,是军事五项中的一项,法国上尉亨利•戴布鲁斯发明的,过去部队必练科目,现在改成了简单的四百米障碍。我觉得你们要想具备特种步兵的素质,以我们目前的训练条件,练会这个难的很有用处。你们看那二十组障碍物可不是简单设置的,每一组都有特定的含义,分别代表着单兵在战场上可能遇到的弹坑、雷区、铁丝网、壕沟、火力封锁线等各种障碍。它们是静止的,可我却觉得它们有生命。它们横亘前方挡住去路,专门找我们军人的麻烦,专门给我们出难题,有时觉得它们好像在说话,在向我们发出挑战‘哼,不拿出点真本事,想出咱爷们身上过去,没门!’。在这伙挑战者面前,还能做什么?就是调动所有的体力、耐力、协调能力,像与敌人战斗一样去克服它们、战胜它们。五百米的距离,二十组障碍考验的却是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勇气,智慧,果断,准确,敏捷和坚韧不拔的意志。你看那第一个障碍物五米软梯是训练伞兵着陆的落地,那是最需要勇气的第一关。还有那个俗称“步步高”的梯次横木,同样需要勇气,一不小心就会掉来,要求动作必须准确无误。你再看那个绳索高墙,那是要求你身体协调用力,要不断的向上攀登,只能向上向前,不能后退半步…… 来,你们谁先试试?还是跟我比试?……”
马千里充满挑战的口吻,不服老的气质,把高远等人感动得浑身发热。他们一个月“警察抓小偷”的经历,早已喜欢上这位能说能教能白话的“学生官”,更知道这副连长遇到了麻烦,遇到了人生中很难克服的障碍。
“这样吧,我也不欺负你们,毕竟一次没跑呢,我先做个示范,然后你们训练一周,到时候跟我比试,赢的可以喝酒、会老乡,输的就在这给我练吧。”
哥仨虽然血气方刚从不服输,可犯在副连长手里,遭了多大的罪,自己心里清楚,还是谨慎为妙吧,毕竟那些障碍物,高的高,矮的矮,从来没造量过,最好让副连长做把示范为好。
“副连长,就照您说的办,咱们哥仨舍命陪君子,无论输赢就跟您老练了。”
“妈的,老子还不老。”
马千里简单做了下准备活动,跑到软梯下飞快的攀登,鹞子翻身,从梯上越下,玩了命似的向前跑,从壕沟中奋力爬出,拚尽全力越过高墙,最后通过蛇形桥,风一般冲过终点。
高远心想:这训练好像还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副连长分明对这些障碍物产生了感情,他好像把那些障碍物当成有生命的东西,每跑一次都成为军人与艰难险阻的对话。
哥仨学着副连长的样子,在低桩网下奋力爬行,那是练敌火下运动生存的技能;从洞孔中穿越而出,就像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次穿越;抓着绳索向高墙顶端攀登,克服困难,不断超越,超越,人生需要不断的攀登和超越……
不到一周的时间,高远三人就超越了大他们十来岁,体力明显不支的副连长,喝到了副连长请的第一顿酒。那句话说的真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他们三个很快就热爱上这个考验耐力体力,磨练意志品质,充满极限挑战的世界军人都在玩命练的国际障碍项目。在攻克一个又一个障碍物之后,一次次跑完全程之后,那种胜利的喜悦,就像憋了半天肚子,终于找到厕所,碰巧四周又无人,可以放心大胆的一泄而快。马千里带领着高远哥仨,不断挖掘着潜能,不断的超越障碍,超越自己,让他们也是让自己,掌握了各种特战技能和战术,学会了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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