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前传之巾帼
徽宗 宣和二年 紫衣进京。
去岁,黄河泛滥,边关战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更有大批涌入京师,蔡京隐而不报,调集禁军驱逐难民,一时天昏地暗,怨声四起。
一 济世
紫衣没有进城,不只是因为父亲的无可奈何,也因为唐门少主亦留滞京师,她在开封城北门外三里外的树林子里建了一栋小屋,引了一条小溪流以种花草,三月的桃花艳阳颇有些令人昏沉,但想到一路而来看到的景象,心里就一阵愤怒一阵揪心,苍生何辜?
紫衣此行前,四位师父曾让她凡事思量拿捏,也嘱了八位老人家随行,这八人有精通岐黄医理者,有才高八斗者,有武艺高强者,有精谋略者,想是师父虽表面冷冰冰不理俗事,毕竟也不忍百姓受苦,才借口她初涉江湖派下这些人来,想到这里,她再不犹豫。
紫衣身量本较一般女儿家高出许多,而今作男子打扮,青衫磊落,长身玉立,更因骨骼瘦削而显得修长挺拔。她寻了灾民中有识之士,自向他们阐明利害关系,再给予钱财药物,号召青壮男子搭屋起灶,先安定了民心,让他们日可饱腹,夜能安身。
灾民不仅是面黄饥瘦,衣不蔽体,更有多数身染疾病,一片颓废衰败之象,想想这些人一路狼狈北上,必是以为京中平安,也能谋得容身之所,却到头来更加困苦,当今天子,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虽非无能之辈,却宠幸奸人,根本不顾也不可能知道百姓疾苦,若非是素衣君侯暗中明里虚与委蛇,竭力维持相护,怕不早就被蔡京这些人只手遮天当成乱党给治理了。
身作男儿装,她化名白希,那些苦孩子总是围着她叫“小白哥哥”,置身在这片草棚里,简陋的桌椅,却承载了多少贫寒幼童背后的企盼, 那些人一听说有夫子来教孩子们认字,都是忙不迭的送子女过来,他们大概是以为这样一来那些长大的孩子就可以过好日子了罢。
“小白公子,你在这里啊!顾先生在找你呢……”说这话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虽然双目浮肿,却隐隐然有一股英武之气,他憨厚的对她笑了笑,就要转身离去。
“小哥请等一下,麻烦转告先生我稍后再去……”
那青年回首一笑,径向药棚而去。
轻叹一声,紫衣低首扣扇,静静地道:“几位朋友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没有人应声,出现了八条幽灵一样的大汉,八人都黑色劲装,脸上蒙了黑布,只露出八对灰褐色充满戾气的眼睛来。这些人或刀或剑,或钩或熗,有拿软鞭的,擎链球的,拿铜锤的,还有一个空手的,也不等紫衣有所反应,分开四方,围住了这青衣少年。
“几位是要劫财吗?此地仅是灾民容身之所,在下不过一介寒生,恐怕要失望了……”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
“哼!”那八人齐齐冷哂,眼中精光闪烁,并不答话。
“八位在武林中名声鼎沸,却不肯放过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后辈?”
为首一人鬼眉一动,声音沙哑,如同夜枭一般,只是含糊地吐了一句“你可不只有钱……”
“若为钱财,怕是也难以劳动八位,想必你们不为钱,那定是权了……”
那八人眼中一惊,缓缓举起了手中兵刃,显是动了杀意,欲图一击。
紫衣负手抬眼,远处有一只白筝,悠悠浮云间飘近,她眼中忽现出一种不同于年龄的成熟来,宁定、淡泊而悠远。
少顷,紫衣轻叹,悠悠道:“如此,少不得要见血了。”她的眼帘垂下,打量着自己白生生修长整洁的手,那双手小,和她脸上的婴儿肥一样柔软稚嫩,指甲留了三分,现在却显出一种力量来。
白芒一动,紫衣挺身而立,右臂向前伸出,一柄狭长如剑的薄刀拈在手上,迎风一抖,似灵蛇般在紫衣臂上缠了一圈,再弹得如同修竹般笔直,敢情这是一柄软刃,平日里束在腰上,这时已锋芒毕露直指眼前八人。
“好刀!”为首一人哑声吐出这个词。
“后生不欲动手,”紫衣微微苦笑道。
“箭发……”喝声中,八人已身化厉芒直卷过来,一时刀风剑气,充斥于这小小草室。
紫衣合了双眼,一旋身,闪过链球软鞭缠绕,屈腰隔开刀熗,接着一锤挟风直奔而来,紫衣伸手一引,拔向身旁攻到的钩剑,那使掌之人一双朱红带黑的手已拍至面门,想是练过毒砂掌一类掌法。
一个后仰身,纤腰似折断一般矮了下去,这时使钩的竟能急转攻势向她咽喉袭来,那持剑的转刺她握刀右手,铜锤直往头部砸下,一条长满倒刺的长鞭更是缠向双腿,刀斫向腰,而链球也不甘落后直追而来。
紫衣侧了侧首,双眉一紧,如旋风一般滴溜溜转了几圈,已化解了攻势,但甫一转身,一枝银熗直刺咽喉,而那用掌的一手成爪,一手转扑,封住了所有退路。
紫衣蓦然睁眼,左手一屈,向银熗撞来,一柄薄刀直袭用掌之人向前要穴,那刀似是有灵性般速疾而凌厉的游动,而她的人却又像骤然间化为了虚无,只一道淡青的影儿,在刀剑寒光里成了轻烟。
有谁可以击中烟和影?
这八人本是要将紫衣灭于手下,现在却在这一眨眼中不见了目标,八件武器加一双肉掌都不欲相撞,不撞,只有撤。
银芒乍现,紫衣跃落丈外,发带为刀风所断,过腰长发直泻而下,那些短的刘海散落眼前盖住了她的视线,她微微抬首,长刀斜指身旁泥地,抿了抿唇,冷冷道:“八只妖怪,还要再打吗?”
刀上一缕艳红这时才滴落,但显然与紫衣无关,她虽是青衣,却仍整洁完好,只是披散了长发,显出一种女子独有的烈烈英风,清俏冷煞,脸色更显白暂,犹如一个丽色无端的呼唤。
八人听她这一开口,只觉惊了一惊,竟连出手也缓了一缓,他们一向是联手行动,事先以为不过斩杀一个多管闲事的后生,可谓大材小用,有备而来,没曾想这后生是个女子也就罢了,几个回合下来不但没碰着一根寒毛,还泄了自己的底细,若真是让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是一定不可放过的。
原来这八人江湖人称“凶神恶煞八大妖”,不只是无恶不作,还有一身邪门功夫,行事一向狠辣残忍。后来素衣君侯的四弟子江湖办案,正遭遇八人,君侯派了另外一位弟子协助,又联合各方正道人士,追凶千里,那知八人最后竟投效了蔡京。虽然君侯握有这八人罪证,但蔡京深得赵佶信任,偏听偏信,幸君侯多次救驾有功,长袖善舞,方化解一场争斗,但这八大妖却再也无法追究,八人从此隐姓埋名,替蔡暗中铲除异己,害了不少清流忠良。
缓慢的移动,形成了一个包抄之势,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这女子,否则事无善了。
紫衣环视一眼,掠掠头发,想起那一场初遇天涯的艳雪,当年的他清傲冷峻,微寒着脸,双眉微锁,薄唇抿成一线,单薄文弱,震煞全场的一双手直让人惊起最深的怜惜,至今犹未忘却的是那双忧郁多情又结了寒冰胜却明珠月华的眼,还有他孤寒无依的羞涩,当时的自己恨不是风、恨不是雨、恨不是雪、恨不是花、恨不是月、恨不是火,不能走上前对他表白,只把怜惜爱护所有的感情静默的燃烧在岁月里,酿成了最醇的酒,那是情之切,爱之深。
如今的他还好吗?我这缕微笑可以淡泊得送给他吧!
在八个凶神的包围之下,紫衣想到的是燃烧的清雪,刻骨的情梦,那个清寒少年伤感的望着一把冰刀,拈半枝白梅念伊之深,令她的心从此牵挂。
那以后的她刀法独到,只有雪清雪情,相思愈深,也只有这柔水足以承受那种伤心的梦,像一只尖刺,疼痛,依然甜蜜。
天涯,你可还好?
紫衣茫然一笑,数十点银芒分击八人,宛如一场飘雪,青影过处,雪满天涯,美极的一场独舞,在风雪里的舞姿,情丝是雪,衣带是雪,红颜是雪,刀光亦是雪,只等那一场青丝成雪的爱恋,吹落梦里残花。
雪停,风止,影立,梦醒。
八名黑衣人呆立当场。
紫衣咬咬下唇,以丝帕拭净薄刀,由怀中掏出断过的发带,挽起长发,依然作男子发型,步出草棚,看到同样惊立当场的青年,她笑笑,冲那青年道:“小哥,我们去见顾先生吧!”便不再言语,越过青年当先行出,直向药棚而去。
"先生,有什么问题吗?”紫衣给布衣简装的老人行了一礼,轻声问道。
小……公子,这些人的病……”顿了一顿,顾青林艰难的开口:“他们中除老弱外,其它人不像是病,反而……反而是……是中毒!”
紫衣一凛,沉吟不语。
“公子,你还要再管下去吗?如果真是中毒,事情可不简单,恐怕……”
“选这些人下手,倒真是忍心,”紫衣冷冷接道:“先生,您先施救吧,我要进城!”
“可是……”
“顾叔,他们已然动手了,刚才来了八只妖怪,现正在书庐……”紫衣平静的开口。
“什么?”顾青林一跃而起,语音落时,人已掠出药棚,直向书庐而去。
望着顾叔的背影,紫衣低道:“该来的躲不过。”
回“忘忧居”换了一身素白儒袍,写了帖子,独身一人向开封城内行去。
素衣侯府并不像别家府院一般金碧辉煌,气势迫人,只不过有两个比别处精神的家丁正立于门侧,但紫衣却知道没人敢到这里撒野闹事,且不说素衣侯的武功,光是君侯座下的四位弟子已是名满江湖,武林中少有敌手,当年蔡京使多批杀手暗杀素衣侯,其中有杀手楼中最具威名的“夺命十三杀”、“碎斩”,还有双子大盗欧阳蝙蝠,但这些人没一个活着出府,而君侯仍是精神奕奕,风采翩然。
“两位大哥,烦劳通禀君侯,在下白希,有事求见!”说完奉上拜帖,微微而笑。
关于这次会面,蔡京得到的消息是:“素衣侯与白希见面并不愉快,且发生争执,最终白希拂袖而去,并把素衣侯斥得体无完肤,而这些话却句句在理,丝丝相扣,令人无法反驳。”
“素衣侯那只老乌龟有什么反应?”这种回应显是出乎蔡京意料之外的。
“他召回了四位弟子,还着手查探白希身世来历。”
“嗯,你下去吧!”淡淡吩咐探子离开,他起笔写字,满意而笑。
三天后,当白希再次入城,遇见了一个清秀温文,眉目含笑的和气青年,青年一身布衣,冲他微笑。
阳光下,紫衣只是想哭,良久,她灿然一笑,低声叫道:“大哥。”
二 灭门
白群将军素以刚猛激烈著称,他十七从军,三十五岁以卓著的战功成为将军,他的手段残暴,狠辣而无情,杀起人来如切瓜砍菜,绝不手软。曾经,他带兵剿灭太行十三鹰的山寨,进寨后不管人或是畜生,凡是有生命的,包括蚂蚁臭虫,全都屠得干干净净,末了一把大火,整整烧了半个月,事后那几座山全成了白地,再无人迹。还有一次,他与辽军遭遇,为了歼灭数倍于己的敌人,他在唯一的水源里下毒,并杀了身边的两们副将,为的是让部下拼死一战,那一战之后,依然是屠杀,凡他所过之处,尽皆死尸,血染红了地,流成了沟,交战的山坡活生生做了修罗场,而那处水源也成了鬼泉,因为凡沾了水的人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腐烂成白骨,但并不死亡,那些白骨是疯狂的屠宰机,后来为了那方安宁,只有封了泉眼,周围百里的百姓尽迁居他方,并且与鬼泉有关的一切都寂灭。
虽然白群如此残暴,但他对部下又极尽体恤,有功一起受,有过一起背,他曾因一小兵为回家探亲而逃出军营所动,一力承担所有责任,放所有士兵回乡,他也因此被军棍打断了三根胁骨,伏床三月,还曾把皇帝所赏赐的钱财平分部下,三军共乐。他大字不识一萝筐,于行军打仗却极有天分,更何况他一身怪功,竟令无数武学大师也看不出门道,而对于暗器、火药、用毒这些东西更是出奇的精通,甚至于比之唐门、霹雳堂、老字号这些专攻的门派里出来的好手还更厉害。
受封镇武将军二十多年来,他也许无法再与年轻时相比,但没几人敢在老虎头顶上拔毛,更何况他虽不依附于任何一派权贵,如蔡京,他嫌那种人虚伪,而君侯太过清明圆滑,他无法忍受。但是他有一个女儿与蜀中唐门少主有婚约,只待择日文定成亲了,近年来唐门势力扩展迅速,隐有南方武林总盟之势,尽管别人再厉害,怕也不敢惹唐门的亲家公,再说白群也不是易与之辈。
白群的大儿子是个文弱书生,温文秀雅,十七岁就名满京师,连国子监那些老人家也颇为赞赏,但他无意名位,只愿游历天下,过闲散悠游的生活,也许这样才成全了他吧!白群其它两个儿子粗俗鲁莽,不通文墨,不知闯下了多少祸,令他老子面子上也很挂不住,经常是闭门思过,过而不改,只变本加厉。
白群虽不喜欢酸儒,但对于大儿子白文希却极为疼爱,他只不停感叹自己的一身武艺无人继承,更担心百年之后镇武将军府怕是不保,其它两个儿子根本没那般资质。
近来,素衣侯多留宫中,因已有人放出风声说要灭了宠幸蔡京六贼的昏庸皇帝,以赵佶的作为而言,的确是让天下寒心,所以他才召了武功最好也最能护持他的素衣侯轩辕敬进宫护驾,虽然这老家伙常令他很不爽,但他有一身卓越武功而且没有野心,他的确是昏庸,但并不是无能,只不过全用在了小聪明上了。他反而认为成天做那些经世治国的事还不如写一首诗、填一阙词、画一幅画、和美人对饮一杯、看一场歌舞来得有乐趣,但他怕死,他也知道作为皇帝这样不行,不过他既然是皇帝,也就有很多享受的权利,所以他可以继续玩乐,只要找几个互相立场不同的人来调节制衡就行,看蔡京和素衣侯这两人斗得厉害,更说明自己这个皇帝英明神武,他也就沉于玩乐。
现在皇帝正例行公事的坐在南书房,听着素衣侯这老家伙在为去年黄河水患的事絮絮叨叨,心里骂了千百八十回,一想起张妃的缠绵师师的娇媚,直觉迷醉不已,再看眼前这还在力陈正事的轩辕敬,真是比什么都难受。虽然素衣侯也算得上清朗俊逸,毕竟也是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头,更何况他也没那些假凤虚凰的爱好,他是诗人、是词人、是爱美人的人。
好不容易待到轩辕老头讲完,忍住又想冒上来的呵欠,赵佶耐着性子搪塞了几句,就急急离开了,留下忧心忡忡无奈满怀的素衣侯。
抬眼望天,紫衣也是无奈,虽然与素衣侯有默契,令灾民们近些日子以来能安定的活下去,有一部分也给钱让他们回乡或再寻落脚之处,但人数众多,又有很多人并不愿离开,他们对朝廷的作为非常不满,还有的是想在京师谋口饭吃,更有人要跟随这救了他们性命的“小白公子”。
看着这些被天灾人祸折磨以久的百姓,紫衣只能一个一个尽力向他们说明理由,并表示这些人能尽快离京,不只是对她的帮助,也是为自身安全着想,再说她也愿给足安家费用,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离京而顿失所寄,难以生存。
可还有十数名青年不肯离去,他们的理由是:“小白公子,你慷慨大义,救了我们,可我们这些人都是孤身一人,又无谋生门路,也用不着回家了,我们知道公子很了不起,不如收了我们,教我们些武功,以后也才不会被人欺负,说不定哪天公子也能用得着我们。”
说这话的正是那天替顾青林传话的青年,他旁边立了个年约十岁的小孩,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望着她,一脸期待之色。
“你们明天必须离京,走得越远越好!”不得已装出一付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样子,紫衣寒着脸,不容有驳的离开。
如果这些人不走,闹不好就一个聚众造反的帽子压过来,到时候这些人可就想保也保不住了。
医庐里,顾青林冷静地道:“公子,那个小伙子怕是有些问题。”
“顾叔,我去看看他们,您和几位叔叔伯伯也准备回去吧,顺便也给师父带着平安,这次怕是……”紫衣笑笑,冲顾青林眨眨眼。
紫衣是独自去见那个青年的,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我不是逃难到京师的,是替人送信。”青年回答得很爽快,也很直接。
“送到了吗?”紫衣问。
“到了。”
“你是湖南三湘一带的吧?”
“你——”蓦然抬起头,青年惊诧地看着紫衣。
“我曾居于武陵,听你口音……”紫衣打住要说的话。
“小白公子,你是……你真是武陵的?我……我姓钟,也是武陵人。”青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郝然答道。
“德山风景秀丽,我曾盘桓数月,也到过洞庭湖和桃源……”紫衣也不追问,只说出当年眼中所见。
“我……我带着小幺儿北上一是送信,二是想留在这边,也许可以从军……”
“小幺儿的父母呢,他们同意吗? 我看你还是带着他尽快回家乡吧!而今天下局势即使从军也无用,不如安心生活。”
“是,可……”
“林叔和贺伯伯会随你们一路南下,你若有心可向他们多请教一些,当年他们在武林中也大有名声。”紫衣暗叹一声,悠悠起身回行,留下犹在怔忡的青年,开始了另一番人生。
镇武将军府,白群望着乖顺温文的大儿子,双眼快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的问:“那个丫头什么时候回来你都不知道?她最信你,你会不知道?”
白文希依然淡笑,毫不在意地回道:“父亲,您让她离家已有十五年之久,什么时会没您吩咐就火急的回来过?再说,这次事关终身大事,女儿家家的,慢点也应当哈。”
“这次老子一定要把她交给小唐带走,缔亲十二年,她以为还可以改吗?”
“是,爹爹言之有理,孩儿告退。”白文希还是温温吞吞的行礼,退身离去。
夜风轻拂,月色如洗,月下的白衣青年忧悒如月,星眸带寒,温文而孤清冷傲,低首间沉静如水,深思里眉蹙如刀,扬起的却只是清傲,不带杀气,任雪白梨花飘落衣襟,拂起一片温润如玉的柔弱,惹动三生三世的怜惜。
烟云过往,逝之如梦,白梅香静,玉腕拈花,清歌俪影,华若新词,就连那月下幽情,亦风流不再。岁月倥偬,独留这袭白衣尚未染尘,却是心碎零落近成灰。
另一片屋宇下,青衣文士打扮的青年,唇角带笑,亦在负手望月,看的是月,思的是人,品的是酒,眉目睥睨,俊朗有神,他想起的是家族的野心,自身的名成利就,只要可以达到目的,牺牲一些个人情感又算得上什么?那个女子不肯入京,又能留到几时?哼,不是父母命媒妁言吗?一切都定下了,只要带她回家门中,天下又能如何?
安定、自由、平等,这是紫衣的梦,一个于世的梦,同一场天涯的雪一样美丽,爱执着,爱沉沦,爱心醉,爱无怨无悔,同样的,她坚信总有一天会真正实现这个梦,她没有回家,尽管她并不在意父亲的安排,但内心里又放不下当年那个拈白梅的寒意少年,抚过羽眉,指尖停留在眼角,盛放一朵沉痛,敛衣而起,飘散思念在风里终成了无声,这孤独到无言的寂寞终究成了不明不白的苦楚——相思。
三日后,徽宗召白群入宫,并赐宴,名为慰劳功臣,赏罚皆有度。
次日,镇武将军府除名,家眷奴仆,全体收押天牢,财产充入国库。刑部三司会审,铁证如山,白群意图谋害皇帝,勾结乱党,投靠叛逆,阴谋败露,白府上下无一幸免,结果呈报第二日,徽宗意外上朝,宣布白群罪大恶极,理当满门抄斩,择日行刑。
没有人知道那晚禁宫内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个武功了得,又擅用毒,对暗器火药浸淫半生的镇武将军是如何成撤擒的。总之,那个纵横沙场三十多年,杀人如屠狗,立下不世战功的镇武将军要完蛋了,而知道那些秘密的人不是他的死对头就是永远沉睡了。
白群全族,不论老幼,都只有很短的日子可活了,这不是很多人都选择的方式吗?让人在绝望中挣扎,最终不再反抗。
唯一没有入监的是白群的女儿白惜柔,因为这女子自小离府,虽与唐门少主有婚约却多年来并未见其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白氏一门也无人开口交待,不管是温文的白文希,粗俗的白文指,还是鲁莽的白文刚,甚至是老妈子,小丫头,还是落罪后未曾露面的镇武将军白群。
同月,边关告急,金国大军进犯边境,攻克三城七县,边关守将无人能挡,一路挥军,直逼幽云,势如破竹,朝廷无可派之兵,亦无带兵之将,一时上下,人心惶惶。
“白氏惜柔,谨请唐少主于今日酉时断亭一晤,望如约。”
薛涛笺,簪花小格,素雅清新,娟秀的小楷字,廖廖数语,也不知是何时候送到房间来的,唐是非微微一笑,纳入怀中。
黄昏近晚,唐是非翩然赴约,尚有些错愕,带着少许惊艳,若有另一个像眼前这女子一般逃难尚能如此优雅干净,出尘脱俗的,那怕是他堂堂唐门少主,也不免要刮目相看,赞叹一声。
白惜柔一身雪白宫装,不染片尘,披散着长发,没有梳髻,只将眼前短些的发丝匀柔的勾到耳后,不施粉黛,纯净自然,也不是那种极美的女子,只是一片温暖柔和,这种气质是任何易容高手也无法办到的,但落在唐是非眼中却总觉得并不真实。
“见过唐少主。”不惊尘烟的开口,她微微欠身福了一福。
“何必客气,小姐难道忘了你我婚约?”唐是非走到白惜柔面前,望定她。
退了半步,白惜柔平静地道:“小女自幼离家,与父亲感情极淡,如今父亲获罪,小女不欲连累公子,还请少主忘了这个婚约。”
“感情淡?他们可是死也不肯出卖了你呢!嗯?”他绝口不提婚约。
“恐怕是因这十五年来未见一面,不知我相貌罢了,若说还情报恩,也不过是血缘,若少主执意婚事,怕是于唐门不利罢?”她清亮的眸子亦回望唐是非。
“娶妻是我个人之事,与门中无关……”伸出手来,想拂开她眉角发丝,触碰以证明所见并非虚幻中人。
白惜柔微一侧首,向旁边走出几步,望向天际云彩,沉吟不语。
略微失了失神,刚才虽未触及脸颜,但作为一个暗器高手,他的指尖依然是感应到了她淡淡的体温和柔软,唐是非暗笑一声,二十多年来又不是第一次触碰女子,怎至如此?
“京师局势暗潮汹涌,白小姐还是随我回蜀中吧!”收敛心神,他此次入京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眼前这女子,不管娶不娶,依了姥姥心思,带她回唐门再说。
“纵使惜柔与父亲并无感情,然族中亲人并无罪过,小女岂可置之不理?今日邀约公子,纯为婚约之事,再无其它,并非贪生怕死,寻求公子庇护。”白惜柔淡淡回答,眼神却清亮起来。
“我不会答应,这是双方家长的决定,须你父亲与我长辈见面分解。”唐是非好笑的抱着双臂,望着空中一只飞燕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惜柔一愣,笑笑由袖中拿出一只玉盒,置于亭内石桌上,也不言语,径出亭而去,未曾回头。
当晚,手下回报唐是非,那白衣女子莫名由眼前失踪,不知去向,他看了一眼玉盒,将那方素笺折起放入盒中,半眯双眼,禁不住的笑意挂上唇角。
“清傲如你,会有何举动?”眼前浮现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唐是非喃喃自语。
三 探宫
虽然紫衣一直催促顾青林与几位叔伯尽快回到无心山庄,但只为替她给师尊捎信和护持灾民的李维勉、方英和符森三位老人家离开,她如今也不用再往灾民那里过去,至于修整拆迁之事也自有另外几人做主,她就在“忘忧居”里读书和侍弄刚栽种好的花草。
这日清晨,紫衣窄衣长裤,拢了袖子,收紧裤脚,用条白帕子包了头发,提一只木桶打水浇花。
园圃里多种兰草,另起了一方水塘,下种的水芙蓉尚不见影儿,倒养好了旁边的紫竹,虽不过人高,杆儿修长细瘦,却也有几番风骨,紫意盎然,一片生机。
紫衣蹲身松土,扶枝立杆,额头已微微见汗。抬眼间,由树林深影之处,迎朝阳,踏晨露,一人洒脱而来,岁月在他身上化为了智慧,风霜只成就了他的清瞿,阳光更显他的清朗,他白衣,银发,长须垂胸,眉目慈和,转眼间已到了小院竹栏之外。
紫衣起身行礼,微笑道:“不知先生来临,未曾远迎,小女失礼了。”边说边走过去开了院扉,引客进院。
“先生稍坐片刻。”紫衣领客入屋来就坐,躬身告退。
片刻,紫衣净了手,捧了一付茶具置于几上,方才入坐。
“清香甘洌,回味悠长,果是好茶。”老者开口赞许道。
“此茶是名‘云烟’,是小女亲手采制,搜来泉州红泥小灶,又求得宜兴紫砂茶具,以红桐香木、白梅化雪之水煮之,倒还入得先生口罢。”紫衣微微一笑,轻声解释道。
老者颔首抚须,并不答话。
紫衣又道:“好茶本就天生,小女只是收集罢了,亦免不得落入俗套,让先生见笑了。”
“难得姑娘巧手慧心,有此见地……”老人眼中现出一片赞赏。
“每年二月花朝之前,小女必亲赴茶山,于山岚雾峰之间,观日升月明,别有幽情,采茶之时,笑语纯真,山歌嘹漫,使人忘忧,清明雨前,最好时节,漫步悠游,天地皆清。”紫衣忆起往日所见,不胜自喜。
“名士古风,引以为乐,隐世真可避情乎?”老人一双洞察世情的眼神光乍现。
“下得茶山,乘舟顺流,观山光水色,入得桃源,落英缤纷,鸟鸣鹤舞,又有田园之乐,村童嬉戏,家家自足,人人自惜自爱,风气质朴绝俗,乃真世外也。”紫衣并不答话,只继续回忆。
“昔时陶公亦曾沉醉,然终只是借口。”老者微笑开口。
“出得桃源,已是夏日,正好避暑,山林之间,更显清幽,绵绿意延千里,自寻得个中真意,以张家界见光更是其中佼佼者。”
“避世忘情,然身于俗世红尘,此作为不可取也。”老人点明重点。
“千里洞庭,烟波浩淼,待入秋日,菊花黄时,鱼肥蟹美,登楼临风,快意人生,更兼百姓喜乐,无以为忧。”紫衣转而想起洞庭之辽阔,心畅情舒。
“唐有黄巢起义,虽丰盈充足,却隐有杀伐之意,不可也!”老者依然微微而笑。
紫衣一愣,抿唇一笑,起身为老人添满杯中茶水,再退回座中,拂了拂衣襟,浅笑道:“冬时不及北方,下得一场薄雪,草亭中小炉煮酒,或对弈,或赏梅,亦可踏雪一游,自有一番趣味,采得青梅入酒,若埋藏雪树之下,待来年细品,更显清香味洌。”
“你意欲何为,心境如何?”
“先生不正是洞悉小女意图,方以茶入道,试我心境吗?”白紫衣微微低首,不急不缓的回答老人的提问。
“不错,你以四时入道,更见真章,道里求道,道中有道,足可表明心迹。”老人微微点头。
“就算要有所做为,小女也会顾全后果,绝不容有失。”
“呵!老头儿放心了,你这般聪慧明悉的女子本无须操心的……羡煞呀!”老人抬首笑道。
紫衣敛眉,那个郁郁清俊的少年如今可还会念伊,还会拈白梅独望雪吗?
“先生……”
老人回首。
“多谢先生所做的一切,宋室有您,是苍生之幸,百姓之福,小女实在汗颜。”紫衣望着起身出门的老人,隐住了心里最想说的那一句话,同样诚挚的对老人行礼。
“我所做不过为求无愧于心,可不想成了英雄豪杰,岂非落人笑柄?”老人平静地迎着阳光,再不回头。
“小女见识有限,经年所游亦不过周边景物,怕是有诸多疑漏之处,还要劳烦先生了。”
“你自有仁心侠骨,进退取舍间须谨慎行之,毕竟不能太上忘情,且莫多情自无情啊。”
“谢先生指点,小女谨记!”紫衣深施一礼,含笑相送。
“正逆五行,生死两仪,乾坤八卦,看六十四象生生相息,人不度人人自度啊……”声音渐远,终不可闻。
轻叹一息,紫衣收拾好花圃,沐浴更衣,换了淡蓝色男子儒衫,悠悠入城。
风尘女侠李师师正是徽宗在民间的红颜,艳冠群芳,才满京师,结识者有文豪武者,富贵权势。唐是非是武林风头正劲的青年,自也会游戏风尘,见识这芳华女子。
夜,唐是非就在牡丹楼上,怀中拥了名轻衣艳妆的美丽少女,手里端着一杯绍兴清酒,佯作醉态半倚横栏,然后就看见了那个轻袍缓带的蓝衣公子。那人玉带束发,面目含笑,正拾级而上,不知怎的,在这莺莺燕燕的脂粉堆里也显出一种超拔脱俗来,但没有那种傲岸凌人的气势,只是清清朗朗的舒服温和。
唐是非半眯的双眼已清醒如刀,他推开怀里的女子,看着那个少年公子走过来,看来又是一个要见识风尘第一名女白牡丹的人,因为他身侧这条廊道是通往师师阁楼的必经之处。
那少年近时冲这边微微点头招呼,开口道:“烦劳丹蕊姑娘向师师姑娘通报一声,说在下白希前来求见。”抱拳施了一礼。
“在下唐天,公子不妨过来坐坐,白牡丹姑娘怕是不能立刻前来的……”唐是非冲他咧嘴一笑,出声邀请道。
“如此,多谢兄台了。”少年也不回绝,淡然坐下。
本是为证明心中疑惑,听得这少年语音虽好听,却是低沉略带沙哑,哪是那日白惜柔那种温润如玉的话语,暗笑自己多心,唐是非摇了摇头,斟一杯酒递给对面的少年。
“客气,在下并不饮酒,唐兄费劳了。”
唐是非眼光不动,朝白希脸上溜了一圈,也不强求,笑道:“在下有一故人,倒与公子有几分相象,不知公子可有兄弟姐妹?”
“在下孤身入京,并无亲朋,只是久仰白牡丹姑娘色艺双绝,祈能一会。”白希微微低首,似在观察自己的双手。
唐是非的手很白、很净,十指纤瘦修长如同女子一般,但谁也不敢小看这双手,江南霹雳堂雷家器宗宗主就是被这双手给射成了半死不活的废物,黑道第一杀手千手人屠也是给唐是非收了性一双招子,他的手柔软,但充满了力量。
可是当他看到白希那双手时也愣忡起来,那真是一双很美的手,纤纤指尖,想起的是高山流水的琴间妙韵,指节屈促时,忆起母亲的微笑,手掌很小,是一种很温馨的家的味道。这绝对是双女人的手,他忍不住想抓住这双手捂在怀里,贴在脸上,放在唇下,去细细感受一番其中滋味。
“丹蕊姑娘来了,白姑娘也应是有空见见在下了吧?”既是向唐是非说的,也是向朝这边走过来的丹蕊发问。
唐是非立刻警醒,笑着拉过丹蕊坐在自己怀中,大笑道:“白兄,你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
望着那背影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廊后,唐是非一把推开丹蕊,猛站起身来,灌下杯中酒拂袖而去。
当晚,皇帝赵佶做了一种无比真实的恶梦,梦里自己在漫天风雪里衣不蔽体,受尽折磨,后见到一白袍小将领军才将自己迎回朝来,而这白袍小将依稀是受诛的白群之子。
醒来是汗湿重衣,不会真出事吧?摸摸手腕,再看看身上,更觉毛骨悚然,犹似真有冷冰冰的刑具套着,春日里却真像在风中雪里挨冻一般奇寒澈骨,难以忍受。
赵佶知道自己其实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如人意,不过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一向可以将事还必须随便栽到别人头上,又少有人向他劝谏反驳,也就故作不知装糊涂了。
一梦反而惊醒了什么,想起边关之事尚无定论,莫不是上天暗示?反正自己对于白群所犯的罪行并不十分了解,不如让他儿子去边关打仗好了,其实这老头儿只是骨头硬了些,也没怎么的,弄个名目把他赶回老家再不录用也就行了。想着既显示了自己仁德英明,又善用人材,心情大畅,却又想睡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上朝,赵佶先说自己昨晚入梦见天神示谕,证明朕乃真命天子,又感皇恩浩荡,恩泽万民,故大赦天下,又命礼部并且准备祭天仪式,工部再抽调建造天恩祠,以谢天恩,反反复复,是非对错,皆是他一人游戏。
见时机到了,素衣侯整装入宫,谒见徽宗。
行了君臣之礼,说了番客套话,轩辕敬自也提到了将军白群之事,徽宗也顺水推舟,说什么神侯意见正合孤意之类的话。
出了宫来,四位弟子早待候多时,现来说明一切安排妥当,白群也寻到了,只是一身功力尽废,四肢也断了经脉,但无生命之危。
紫衣未曾换装,携了顾青林和几位老家人入城,租住在离素衣侯府不远的小阁楼上,侯府内东南西北各有一片居所,是素衣四君的住处,她邻近的是大弟子的风阁。
若说寂寞是孤独,怕也比不上天涯红尘独行吧!莲花之魂、月华之魄、飞雪之洁、玉石之质,虽白,但莲花太清,月华太轻,飞雪太冷,玉质太浮,又怎能比得上天涯?孤独是他的境,寂寞是他的气质,把清冷升华成了傲,把杀气也变成了高华,紫衣当时欲泪,那个清冷伶仃的白衣少年,抬眼扬眉间升起的寂寞哪怕是带了血,也依然与他无关,冷月如钩,全成了他的孤独。
春日的夜里,依稀有幽幽的萧声,夹着一两声轻咳,和着低低的谈话声,荡漾在黑暗里,更是清寂无人,紫衣携着一壶淡酒,走上楼顶,白衣在夜里显出一片突兀,西边时有光芒闪动,直刺天际,想是那个剑法高绝的峻傲青年在习剑吧。
其实又何必相见呢?守望相护在暗里,不知道算不算幸福,自由的才会快乐,既然那么了解他,又绝对会支持他所做的一切,也就够了吧!更何况这种爱究竟算不算爱?有这种身在其中竟然不知道所爱的吗?
白希入过宫,轩辕敬是知道的,但既然皇帝不说那他也就糊涂吧。
边关八百里急报,又失七县,金军大举进攻,恐有长驱直入之势,望朝廷派兵增援。
徽宗连夜召了素衣侯入宫,蔡京可以让他尽情享乐,但于此类军事有前车为证,还是相信素衣侯比较好,毕竟这老头儿身边有不少能人。
素衣侯佯作苦恼,先向皇帝探了口风,问皇上可有上天指意,有没有什么提示。
这一说,徽猛想起那夜梦境,忙问那白群的儿子如何。
轩辕敬言道白群只有一个大儿子白文希尚算成器,不过现在正收押天牢,不知死活。
“先放那小子出来,让他领兵,至于其它人,先关着,免得他再生反心,若不对头,也可以早做应对。”
素衣侯一惊,恭身退出回到府中,闭门三日。
紫衣还是作了男子打扮,或悠然出行或守楼读书,并不与谁来往,当她临窗看见一只纸鸢飞起的时候,喃喃道:“终于到了……”
一缕轻松的笑浮现嘴角,眼中却是一片哀戚,木然立于廊前,许久………
四 出征
别了吧!天涯,莫说我与他早有婚约,即使现在我们所走的路也无法相同,你自红尘独行江湖路,我却要往千山烽烟万里惨云处而去了。今生本就未曾相遇,又何苦自寻烦恼,把心相知又付满腔情与惜,这种结果本是早已料定了的,只恨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依旧留了独自一人渐行渐远渐寂灭。
紫衣待那纸鸢飞远了,就慢慢踱下楼来,向大街走去,远远的皇宫在这种昏沉的光线下颓废如一只欲睡的哈巴狗,她慢腾腾走到“千嶂里”的时候已过了午时,阴阴的飘来一片云,罩在头顶,更是沉闷压抑。
“千嶂里”是一家饼店,当然也卖面条等其它面食,就捡了个位子正好看见宫门,一碗姑娘饺,她根本吃不下,只好问那个红衣服大姑娘有没有生姜、辣椒,想想又要了小葱和芝麻,让她给自己烙了几张薄饼。
就着饺子汤吃了饼,才看见一队人马带着个白衣人朝宫内而去,那白衣人似是有些病了,由两个人扶持着走下马车来,虽然脸容苍白,但依稀可以看见往日的丰神俊朗来。
紫衣结了账,又等了片刻,起身而行,还是回了自己的阁楼上,想起明日已是立夏,怔了半晌,又出街到布庄里置了几套成衣,想想再拐去买了针线包来。
回到楼里,顾青林和钟成默、蓝刚都在,三人脸色一样不好。虽然他们八人只是仆役,但一向都是将紫衣带大的人,在紫衣心中他们与四位师父同样重要,看了他们一张臭脸,也不开口,只将手里包袱扬手抛过去,等三人接过包袱,她已经掠上了楼,一转身,冲三人一笑,回房关了门。
到夜晚上灯时分,紫衣换了女装下楼,顾青林将一个小布包拿给紫衣,一言不发的走开,紫衣忍不住叫住那个有些萧瑟的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对他点了点头,道:“顾叔,您就在萧姨那里等我回来喝您的喜酒吧!”
紫衣携了帖子,犹豫再三终于进了素衣侯府。
素衣侯正与大弟子弈棋,一攻一守间扬眉凝目,进退有度,听得门僮来报有白希者求见,就起身来见,大弟子却只是静静的坐在榻上眉眼不动。
素衣侯叹了一口气,一出得厅来就见到作了女装的白紫衣。
他就问道:“红颜易老,青丝成雪,一切尚可转寰,未知你意如何?”
“多谢先生关心,但红颜本就易老,与事无关,而青丝成雪不过是世人自欺自苦之言本无须转寰,何谈回头?也不在心意。”紫衣说完才施了一礼。
时光易逝,二人由掌灯时候谈到了夜深暗时,紫衣起身告辞,从袖中拿出一只黑漆圆盒,轻置桌上,咬了咬牙,艰难地道:“先生,待小女出京之后,请您将此物交予楚公子,并替小女向他转达一声问候罢,多谢了!”
素衣侯蓦然抬眼,却只看见转身离去的素装女子,一肩黑发直把她揉进了无边的暗里,谁也无法阻止。无由的伤感涌上心头,这个多年来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人竟热泪盈眶,往事中的情感如同纷繁的画卷浪潮接踵而来,支持不住的跌进了椅中,手生生掰断了紫檀木的桌角。
阿镜,你当年也是这种心情吧?
出了侯府,紫衣想起那个婚约,闭上眼深吸一日夜中尚带着寒的冷空气,眼神清亮得如同黑暗中的幽灵,抚抚腰畔,平静的朝前迈出。
一柄黑色长剑无声而迅疾的递出,目标是缓步前行的白紫衣,在这绝对没有光线的黑夜里,这样一柄剑,就像一个虎口陷阱一般,而紫衣却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回过神来。
握剑的人心都兴奋得颤抖起来,但他的手依然平稳,只不过瞬间就到了紫衣背门,森寒之气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
但剑势再烈也失去了目标,紫衣的身体猛向前掠出去,刺中的不过是一个淡淡的虚无的影子,他笑了,这本就是一个局,她掠出去就会遇上他的师兄,他使黑剑,专主偷袭,而他的师兄亮剑的武功在他三倍以上,这一掠如此之快,绝对是直接撞上他师兄那把灿烂光华的剑.
亮剑早已准备好了,他相信凭自己的武功根本无须费事,甚至都准备好向师弟打暗号一击退走.所以他剑虽疾却并未全神应敌,可猛然间一刺过来却并没有入肉的那种黏滑的感觉,也没有碰到骨头的阻力.更没有温热的血,白紫衣似乎并没有动过,还是在黑剑所攻的那一点上,离他相去数丈,剑再也无法命中.
然后他们就感觉到了月华流泄如水,眉心冷了一冷,天正暗,夜正深,根本从未有过月亮.刀光如月,刀气似水,柔柔的触碰一下,没想过要躲,也来不及躲,穴道已经被封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模糊的白色人影,竟和谐在暗里.
紫衣站定,刀已回身,淡淡道:"告诉你们的雇主,若非是杀手楼中第一人,否则阻止不了我."说完转身离去.
天子往牡丹楼时发生行刺,幸白牡丹舍身相救,却 又牵出些白群之事的蛛丝蚂迹,心中疑窦丛生,总觉得那日宫中白群谋逆有甚不当之处,抓不住疑点,只苦恼得歌舞失色,美人也没了往日娇媚,勿勿由暗道回宫.
酒凉杯冷,满桌酒菜狼籍,李师师跌座椅上,不由一陈心寒,直欲落下泪来.
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肩上,她转首抬眼,那人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背,道:"今晚我陪你吧."
出得城来,紫衣方觉心中抑郁稍减,这偌大的开封城便似一座囚笼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回"忘忧居"里见了原物和丁珂两位老人家,又收拾了一些物事,觉得甚为疲乏,在树下放了躺椅,抱了一本书,看得两页,眼皮打架,竟昏昏睡过去了.
梦里依稀,是当年的清傲少年如故.
好想伸出手来抚平他眉间的寂寞,想告诉他自己的疼惜,却什么也做不了,想对他说人生如梦,江湖路远,一切不过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想说只有敞开怀,得自在心,才可任游天地,了无拘束,笑看红尘.然而最终,她只涩涩一笑,远远的看着他在冰天雪地中拈梅沉思,在高崖寒见里独自神伤,在杏花水酒相伴时无语,在深秋寒江畔眺望一片空蒙,月下为情留醉,即使揉碎一颗心也只偷偷落泪.不知是因为害怕什么,从来也不敢将这份情感表露,记忆里只留下一片气质的少年如今也添了份凌厉的成熟吧?自己不也为琐事缠身,为家事烦心吗?
宣和二年四月,国事几番变幻,在将要迎来屈子端午的时候,徽宗终于做出了决定,任命前镇武将军白群之子白文希为将,领旨带兵迎战金军,以保山河,不得有违,否则诛尽全族。
因为先前白群以谋刺天子之罪以侯处决,而今除白文希外尚全收押天牢,只有白文希前方作战有功之后方可以后效见之,适情减罪或释放,不同于一般任命,更有以功换命的交换。
紫衣知道这已是最大的妥协了,若非素衣侯从中周旋,怕是无法劝动天子,但同样的,白文希虽一介书生,尚是戴罪之身,与天子交易的勇气绝对令人敬佩。既然一向温文的白文希都能激发出这绝难想象的力量,那自己又怎能不管?怎能不顾?虽然那个冷冰冰的家里没什么可留恋的,至少大哥一向待自己是极好的。如果此去,真个把命留在那惨云烽烟里了,也就不用再烦心那个婚姻约。她虽知唐少主并非恶人,但心不可分割开来交付两个人,终究自己还是应了那句逆天必命的批言了吧!
唐是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变得很奇怪,令向他回报的属下一阵颤栗。等了许久,唐是非才哈哈大笑起来,却比哭还难听一些。当所在场的人都快以为唐门少主在这天莫名其妙疯癫了的时候,他才止住了笑声,冲他们一扬手,吓得那些人都尽快闪躲,唐门少主扬手之时,谁知道会不会打出一把鬼神失色神魔胆裂的绝世暗器来?
打点好一切,紫衣轻装简骑,先离了京师,顾青林依了紫衣嘱托代为照拂白文希,另四人则暗中明里留意白群及白氏一族的消息,若事有变,就先救人再作打算,反正白氏一族,已落了罪,而白群本人也绝不会再有翻身再来的机会,依紫衣判断白群很可能先中了毒再受暗算然后被围攻,否则不会轻易抓得住他,而抓了他之后,四肢怕是保不住了,更别说一身武功了。留顾青林在京师也是以策万全,时间上抓得紧,那白群后半生还可以自己活动,不然只能软在床榻上等死,等族人出来之后也真要亡了,一旦事发,怕只能隐姓埋名的过一世了,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成功的回京来,一切安定后,要脱离也轻松些吧!
端午后,白文希正式领命,但朝廷不过给了他八千兵勇,马匹四百,由四名统领各自节制,马是拔给统领的亲兵所用,想宋廷号称百万雄厚师,如今连一个零头也不舍得拿出来,摆明是要让白文希送死,况又命白文希当朝上百官立下生死军令状,三月之内,必传捷报,否则自裁以谢天下,由京师至边关,以这支弱势之兵怕也得费时月余,以立令之时所计,白文希争的是时间,但他究竟能不能带动这八千人马也令天下人脑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毕竟世人皆知镇武将军白群之子一介文弱,从未显露武艺。
天阴沉沉,刮着湿风,这样一个天气,白文希领着八千士兵由开封出发。他一路沉默不语,在马上的他即使着了盔甲,依然显得瘦削,幸得虽不习武,沿袭了父亲一向强势的身体遗传,还不至于被沉重的压得弯下腰来,况且他也明白自己绝不能弯腰,否则一切都完了。而惜柔,他那可怜的妹妹所做的一切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死,也想去看看她如今怎么样了。多想跟她说,如果不行就放手吧,让自己快乐些也就好了,一个女孩子背负了家族里的所有重责,那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情呵!像惜柔这样的年纪应是含羞带笑在闺中待嫁的,就算唐少主只是为唐门利益才娶妹妹,毕竟也不至于让她承担太之吧。
手握着缰绳,一路胡思乱想领着人马走了百多里,直到有人赶上前来对他说话才止住纷乱的思绪。
"白公子……呃不……白将军,天气有变,恐怕是要下雨,是否停止行军,待雨后再拔营?”
“嗯,传令吧。”听到自己低沉的嗓音,稍微愣了愣神,传了令,手下意识的往脸上摸去,冰冷的青铜面具盖住了整张脸,留给别人眼中的是个狰狞的傩神形象,至少还增添了些感严吧?
苦笑一声,惜柔的用意他隐约也猜到了,否则也不用费那么多功夫铸了这身行头,又让自己变了声音。但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必须出征,全族性命可说吊在他肩上,妹妹牺牲那么多努力促成如今的局面,以一个妙龄女子来说的确是太过艰难,是天意?是世事?是人心?究竟是谁造成了这一切的错啊?
“将军,请定神……”
身旁来了一个小兵装束的人,低声向他提醒,手中递过一个水囊,用一双饱经世故的眼望着他。
“您……”白文希一惊,猛想起这人身份,不由脱口欲喊,又赶忙打住。
“紫衣那孩子不想烦我这老头儿,但她的担心我知道,正好也想去看看老朋友,也就混进来了,还请将军见谅。”那人低低的向白文希解释。
一场雨下了足足两个时辰,拔营上路的后不过刚出了相州边境,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幸前方有片小树落,吩咐士兵扎营,白文希带人到村里买了些东西,传令士兵绝对不可扰民,又布置了几队岗哨,方疲累不堪的回到帐中,也没吃什么,趴在案上。
朦胧中,听得那几个统领的说笑声,断断续续似是:“呸,皇上怎么派了……兔儿公子……那张面具……真他娘的……老子……晦气……”
等之类的话语,白文希叹口气,顾不得外面的话语,闭了眼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好好想了一遍,先是唐是非,再惜柔然后父亲,想着,这个文弱书生也就架不住疲倦的昏睡过去了。
“大哥,一切都过去了,你的理想我帮你实现,从今而后,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相信我,不论如何,我会尽力,也希望你可以开心。”
第二日清晨,全军打点上路,白文希似是起迟了,本就不稳的军心这下更加动摇了。统领中有个山东人,生性粗豪,当下就直嚷出口来:“这奶娃娃,不会是跑回娘怀里吃奶去了吧?害我们几人在这儿等……”
正说着,前方一骑驰来,马上一人黑沉盔甲,青铜面具,转眼已到了几人面前。不待人张天虎再喝问,已开口道:“在下起得早些,上前方探了回路,方才回转,耽误了时间,令几位统领等候实在不该,恕罪则个。”说完向四人一抱拳,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与几人所听见的白文希差不多。
统领莫铿双眼扫视一圈,沉吟不语。
那马上小将拍拍马脖子,扬手扔出一方铜印,正是天子赐与白文希的领军信符。
“白将军,你……!”莫铿犹豫着。
“在下不过一个后辈,行军之事还要多倚仗几位,若不嫌弃不妨叫小子一声小白,也免令小子惭愧。”这番话谦逊之极。
“那白将军,可以出发了。”吞下要说的话,莫铿回头与另外四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各带了士兵前行。
白文希回首向京师方向默默凝神一阵,勒马赶上前去。
别了!此去结局不明,仅是白文希领旨带兵,征途漫漫,谁会成为胜利者呢?
五 退敌 上
莫铿在四位统领中数武功最好,心机最深之人,他当然知道自己心头的疑问,不过当他迟疑的目光扫过白文希身畔的青铜重剑时他忍住了要说的话,白群武世卓绝,谁能肯定他的儿子一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昨日初见白文希,看他身负重甲还能保持闲适,虽然全身上下包括脸孔双手都遮掩住了,但身形上还可看出些,眼前这人有符印在手,况且又有谁可在大军里不惊动任何人掳走白文希?那么暂且相信也无妨,若这人是假再做打算不迟,谅他武功再好也脱不出这堂堂数千之众的包围,何况回京求证也绝对行不通,行军不过一日竟弄丢了主帅,这罪过可也冤得紧。
行得多日,已近宋金交战对峙阵地,天气更是阴沉,白文希一直沉默少言,对部下却是极为体恤的,本来似他这般没兵的根本算不上将军,一路上来也渐多服了他,总会唤声小白将军,看来颇得人心,莫铿便也不再紧盯着他,张天虎那豪爽汉子也不再嘀咕了,因白文希不经意间剑斩绊马索,那一剑法度严谨,看来那不谙武艺的传言多半是假的。
五月二十夜,白文希领兵到了退守之地,面对他的是被金军击溃逃散的部队,他并未多言,只嘱军医为伤者疗治,却自去前方了解追击的金军。
原地驻守两日后,莫张等四位统领亦已明了而今局势,俱是沉默不言。
前方金军约有五万多人且战志高昂,而白文希所领不过八千人,再集结边关退守士兵不过三万余,且多有伤病,实力相差颇为悬殊,张天虎只差没指天骂到皇帝头上去,朝中当权者的祖宗们都早被他问候了几百遍。
白文希倒是一切如常,那冷硬的铜面下不知藏住了什么,只时常见他一双束了黑手套的手紧握成拳,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军营中一片沉闷。
五月二十四晨,白文希要了各营士兵名册,也不多言,自回了帐中,把四人搞得莫名其妙,而那带部逃逸的石将军更是怒气满面,这人对阵时胆小得离谱,摆起官架子倒是十足,只令四人生厌,偏没法子将他如何,他们四人是由地方抽调来的,平日里何曾受过这等怨气,不由都狠狠瞪了那石将军一眼。
集了各营士兵,白文希扫视一眼,便摆手示意安静,冷眼瞟过石标,一展身形,掠上了嘹望台。
“诸位皆知战地情形,在下亦不多言,想必大家都有妻儿父母,若不愿枉死,就自行离去罢,只莫再与军营扯上关系,本将自会给予粮食,亦不会追究离营之罪,而愿为后方百姓尽力者可留在营中,若无异议,请于三日内交名册于中军帐,自可散去。”白文希黑衣铜面,重剑悬腰,披风抖擞,这番话掷地有声却平静淡漠如冰。
军中大哗,白文希铜面冷然,直入帐中。
“白文希你这混帐小子什么意思,想拆本将军的台?”石标怒目喝斥,天知道他怕士兵走光了自己跑路时谁来挡?
“石将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本将并未准备让你领兵上阵。”白文希语中不无轻蔑。
“你……”
白文希打断石标的话,道:“石将军,你且莫忧心性命,军中伤残者众多,不如由您领兵带他们撤离,也保了您自身性命。”他冷漠转身,丢下石标扬长而去。
莫铿面沉如水朗声道:“小白将军,诸离营士兵合四千三百三十七人,皆付半月食粮,兵衣武器已全部交割,而伤残病弱者有一千二百七十四人,轻伤可行动者六百八十五人已全数离去,伤重者三百一十九人,余下皆为残疾无生命之危者,已安排明日离营;之后我们所余对敌之兵二万四千六百零六人,石将军亲兵三百,他尚要调足千人随他撤离,再除去伙夫后勤二百二十人,可用之兵不足两万四千人。”
“石标亲兵三百,再拔两百人给他,给一名医官,药僮四人,应足矣。若石标不愿答应,本将自会令他离去……”白文希轻拍桌面,冷哼一声。
“不知小白将军有何对敌良策,能否透露一二?”一向沉默的高景淡淡问道,目光闪动,直欲看进白文希面具之后的神情。
“良策?高统领莫不是有想法?”白文希侧首问道。
“没有,我方人马尚不如金军一半,属下方才斗胆有问于将军。”高景面目不惊,不卑不亢的答道。
“本将一不会独身刺杀,二不会放火烧粮,那是百姓的,我不能令他们生无可寄。”白文希似是微叹。
“难道白将军准备硬拼?”
“拼又如何?”张天虎吼了一声。
“张大哥,我不会硬拼。”白文希深吸一口气,顿了半晌,才接道:“先赶走石标再说,我这番作为怕是把金人给绕进去了罢,呵呵……”叹息似的笑了一声。
“小白,你啥意思,把老张给弄糊涂了。”
“没有意思的意思。”
第二日送走了石标,白文希的返身回营,对四位统领道:“几位且将各营士兵重新编制分配,明日我方开始反攻,夺回失地!”
“将军是要以卵击石?”莫铿惊怒。
“不,甩掉了包袱累赘,省下粮草药品,留下愿尽力一战的士兵,虽不如京中禁军,却比先前那般散漫要精锐许多,更不会有人来捣乱,莫统领该有信心一战才是。”白文希定身负手,话语锵锵,竟似激发了万般斗志,连腰中重剑都带出一股寒意,令莫铿四人为之凛然。
“没有后顾之忧,我军可急速行军,相信能得险胜,待金军退却后自会有粮草战马,若败了,粮草何用?战马何用?”白文希冷硬低沉的道。
“我们不能杀敌将,因为死了一匹狼会引来一头虎,更何况此地离辽境不远,不可不防,本将知遣散士兵会有何影响,但不得不为,现在士气不足,本将不求歼灭,只要夺城退敌。”白文希终是流露出一丝乏意,有些意兴阑珊的道。
“四位且过来看。”白文希走到案前招呼道。
四人见那案上铺了一张地图,画了几条粗线,正是行军布阵的兵图,不由注目。
“霹雳堂的玩意用处还是有的,不过不是给皇帝放焰火而已,我们要做的是点一把漂亮的火。”白文希毫不客气的道。
“谷中有种叫做‘石油’的玩意儿,,偏金人又选了那里诱我们过去,何乐而不为?再说金军里有个厉害家伙居然还布了连环阵法,本将若不物尽其用不是浪费了那人心血么?这一烧必可扰乱金军布署,我军兵分四路,兜击金军,本将自去引那布阵之人入局。”白文希一掌按住兵图,冷冷笑道。
“小白将军……”张天虎愣然。
“四位不必忧心,本将自有脱身之法,若未能告捷,也只是灭我白府而已……”白文希扬手打断他们要说的话,只觉疲累不已。
四人一惊,才想起白群一家生死悬于此战,不由默然。
白文希黑甲覆身,铜面遮脸,周身隐有煞气,不由得令张天虎都打了个冷战。
“今日一战,本将不容有失!莫统领,你且与几位稍停,待本将亲自叫阵。”白文希引缰行至阵前,勒马傲立。
惨云万里,便是那“黑云压城城欲摧”形容的一般么?紫衣不解,心头确为这壮景而震撼,倒真真是令人胆寒失色的,风中吹来浓烈的血腥味,耳里听见敌军震天价的呐喊。
“很快还会有火药味和焦肉味……”忽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眯了眯眼,望见对面宋营中走出一身黑甲的战将,心头倒是愣了愣,宋国软弱,一直以来他碰到的都是些软脚虾,令他本想一吐在胸中郁积多年的怨气,也让那些亲贵少年汗颜的怒志不得舒展,而今竟看见了一个真在阵前带了杀意和煞意的人不由一阵兴奋,狠狠握了握腰畔的弯刀。
“终是要造这杀孽的……”紫衣茫然一瞬,吸一口气,咬牙抬眼,高喝道:“杀!”
五 退敌 下
忽勒猛瞪圆了眼,惊讶里竟夹了一丝惧,他自知宋军不过两万多人,尚不及己方一半,可是那一阵的冲杀不由令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了。
张天虎所领六千人马按白文希所嘱不知是排了何种阵形,竟似是源源百万般涌向敌营。
心知有诈,忽勒甩开脑中惊愕,挥兵迎击。
白文希怒马直奔,所领的二百轻骑配合阵形,利剪般划开了金军布署,直向忽勒而来。
五月多变的天气令得战地闷燥异常,乌黑铁箭呼啸中带着北地的冷硬飞驰而来,白文希脱蹬翻身至马侧,左手探出,握住来箭,弯身上马时反手掷还忽勒,瞬间又近数十米,所过之处无人能阻。
忽勒从容搭箭,面色不变,间不容歇连发三箭,待第四箭上弦时,白文希已至身前,他挽弓回身,弯刀直击而上,阻住了白文希重剑,眼中有一丝兴奋。
哪知白文希击了这一剑转身便走,忽勒急追而上,弯刀连劈,转眼甩出阵前。
此时阵中金军被张天虎和高景所领人马划成三块,本来的人手优势转眼成了缺陷,又有阵形幻觉困扰,心慌意乱中找不到出路,又不见主将指挥,冲突间误伤了不少己方人马。
待忽勒醒觉白文希意图,不由暗骂自己大意,打马急转,再不理会白文希。
白文希朗声一笑,重剑黏住忽勒弯刀,藏在面具后的脸似是极愉悦的,从容的拦阻令忽勒极为懊恼。
山谷中尚有些凉风,新发的蓬草“哧哧”作响,崖顶青衣人从容淡定,唇角隐有笑意。
“是个孩子呵!”紫衣低低一叹,铜剑转攻忽勒左臂,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战阵中金军已成四分五裂之局,完全脱出忽勒意料之外,而白文希之难缠也是令人烦恼,偏先生还非要待什么东风过后,真个是令人嫌恶。
忽勒心中郁怒,弯刀幻化成漫天光影,绵绵密密织成一片刀网,一刀快似一刀紧逼黑甲重剑的宋将,直欲斩杀对手于马上,眼光狠厉如狼。
弯刀轻灵奇诡,铜剑凝重沉稳,倒似是天生对头般战了个旗鼓相当。
青衣客清瘦风霜的脸上笑意更显,抬首望天,挥了挥手中小小白旗,只闻长空里一声凄厉的鹰唳。
紫衣面具后扬了扬眉,挽剑转身弃忽勒而去。
煞意逼近身后,却是白文希引马无声上了山谷,傩面狰狞,重剑斜挂马鞍右侧,青衣客可以感觉到这宋将冷冷的眼盯着自己。
紫衣驰马与青衣客并列,纵观里外战地,忽勒已收束金兵,莫张四人也重新列阵,这场急战里金军损了数千,宋营却只受伤百人,忽勒心中气怒,直道先生误事。
“喀嗒!”
青衣客银熗如电,直击白文希,却是毫无预兆的。
紫衣甩手出剑,撞出一串火花,竟只微微阻了阻熗势,只觉右肩一轻,却原来这熗极准的刺入了黑甲肩胛接缝处,将一片铁甲挑了下来。
青衣客愣愣,又是一熗,转刺白文希左臂,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紫衣哪容他再得逞,左肩微沉,剑势催动,也是斩向银熗熗身接口,拧身压腰,几是悬于马侧,险险躲过一熗,右手却一麻,这一剑竟未能折了银熗。
青衣客脸色不变,却不理会白文希,压熗直刺马首。
紫衣甩蹬,口中忽哨一声,双足直缠向熗杆,手上重剑疾刺青衣身前。
那马转身奔下山崖,听话至极的丢下主人跑掉了。
紫衣向后跃落,左臂铁甲已无,护心镜也不复原形,她却并不着恼,直面眼前青衣人。
青衣客并不开口,只向白文希微微顿首。
此时喊杀声已近,原来忽勒带了人马引宋军入谷,两军纠缠着向山谷逼近,但紫衣也看见混乱中金军在抽离战场的人马迅速有序的向西撤离,面具后的脸终有了一丝笑。
青衣客双眼直盯着眼前宋将,疑惑加深。
白文希身形一转,重剑直劈而下。
青衣客熗法转变,凌厉至极,熗熗直逼白文希要害。
银熗突刺,重剑封锁,转瞬已过了五十几招,青衣客衣衫飞扬,身形从容,面色镇定。
白文希一身黑铁战甲已断落下大半,只黑披风尚紧束身后。
蓦然间青衣客只觉眼前一黑,披风顿时碎成片片,如漫天黑蝶飞舞飘散,然后又陡然一亮,直晃得双眼微疼。
青衣客眯了眯眼,握紧手中熗杆,眉心皱起,眼前白文希已扯下一身残甲,衬里的居然是一身白得耀眼的紧身轻甲,密密裹住了全身。
紫衣退了半步,毫不迟疑的举剑反攻,全不理会宋金交战情形,招招紧逼着青衣客手中银熗。
青衣客熗法卓绝,却不似紫衣般放任,眼见宋营兵将将要入谷,怎可费心与白文希缠斗?
张天虎一马当先,气势迫人,死死咬住了一名金军头领,嘴里中气十足的高声虎吼,在千军万马里都未失色。
忽勒弯刀带住了莫铿和高景,但他毕竟年轻,刀法虽好,却只与经验丰富的二位统领战了个平局。
金军诱敌人马已全部入谷,白文希右手一颤,手中重剑被青衣客银熗挑飞,在空中划了一道青弧,直向谷下坠去。
青衣客一愣,似是不明了白文希手中重剑为何脱手,熗势也缓滞了一下。
“呛!”青铜重剑插入谷口乱石之中。
青衣客色变,怒目看向白文希,惊喝道:“你知道?”手中银熗一振,疾刺白文希,显是动了杀意。
那重剑坠地之后,谷中金军只觉脚下一晃,接着天昏地暗,刚才尚在的出口竟消失无踪,黑雾迅速弥散开来,夹着刺鼻的腐臭和硝石味。
白文希旋身抚腰,刀光闪耀,挡过了雷霆万钧的一熗,手中软刀迎风抖动。
青衣客银熗急攻,眼中却有了担忧之色,所以他没察觉西面十里外的烽烟。
忽勒怒喝一声,逼退莫高二人,欲冲进谷中,浑没在意宋军士兵的减少。
白文希软刀似水,只缠住银熗不放。
青衣客久攻不下,忽勒却是被拖住走不开身。
山谷入口处那轻轻一声响震呆了青衣客,他转首对忽勒大喊一声,拖熗直往崖下谷口扑去。
忽勒脸色惨变,狠狠一咬牙,弯刀横掠,却是两败俱伤不要命的打法。
莫铿高景兵刃迎击忽勒,忽勒猛然收刀,二人稍一愣神,忽勒已掉转马头疾驰而去,扬起一团黄尘,莫高二人急带兵追忽勒而去,一时只白文希与青衣客二人尚在当场。
青衣客尚未扑至谷口,只见一团火光炸起,双眼刺痛,忙翻身后掠,未及落地,已觉有几团炙热刺入体内,灼得皮肉“滋滋”作响,他吃痛睁眼,舞出一个熗圈护住身后,双足石上借力,腾上崖来,发乱衣破,襟上还带几点火星,一付狼狈样子。
白文希已身在谷外,虽仍是铜面遮脸,却可看出在笑,手中软刀斜指,束身轻甲让他少了那些臃肿,又见挺拔。
此时谷中已见浓烟火光,夹着金兵的喝声惨叫。
青衣人自知结果如何,他亲手布下阵法,亲手掩埋火药,亲手引掘石油,这些入谷士兵亦是他亲自挑选的精锐,他闭了闭眼,凄然一笑,在火药的爆炸声中转身下崖。
白文希向他微微点头,伸手向西一指,手中长刀一转,直绞向青衣客手中银熗。
惊、怒、急、悔!
青衣客抡熗抢攻,白文希软刀却已等倏多时。
青衣客状若疯虎,白文希从容应对,一路斗将下来,只堪堪平手。
缠、黏、挽、绞。
白文希的刀却是甩不脱、扔不开、荡不斜、震不断的。
午后的太阳毒辣辣的,青衣客只觉汗水流渍的伤口阵阵麻痒,心下更是烦躁,恨不能将白文希斩杀。
白文希却是毫无疲累之象,只气得青衣客眼前发黑。
忽勒纵马急奔而来,口中大喊一声,弯刀荡开白文希长刀,马鞭飞卷。
青衣客脸色灰败,任忽勒扯过上马,居然连熗都无心顾及,转眼消失在视线外。
张天虎、莫铿已带兵回来,见谷中血肉横飞,焦臭扑鼻,心下不觉恻然,那失了黑甲的白袍主将负手立在崖上,没人看见他面上的神情。
对阵开始,娄未成统领已领兵绕到西面等候,撤退金军虽比宋营士兵多出许之,但主帅与军师都已在山谷外缠斗脱不开身,不免心慌,自然被拦截得措手不及,白文希铜剑脱手后张天虎悄然领了大部分士兵急追撤退金军,而莫铿高景却死死缠住忽勒。
白文希铜剑插入谷口阵眼发动了青衣客所布阵法,困住了金军精锐,那一剑在石上磨擦产生高温,迸现的火花引燃了剑柄里的一颗霹雳雷,谷中各处又有青衣客引出的石油,燃烧极快,加上那阵中黑雾里的瘴毒,那些人根本来不及逃出已成了青衣客火药下的焰火了。
霹雳雷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得意之作,体积虽小威力却巨大,那一炸,毁了停止阵法的机括,更将那青铜重剑和周围山石炸成了碎片,青衣客大意之下扑下抢救,不只损了这千余精锐,更是让自己挂了彩,惹了一身伤。
霹雳雷中的火毒随碎剑残片进入体内,与白文希纠缠许久,毒素行遍全身,虽不致命,亦颇为难受,再如上多处皮肉灼伤,青衣客至少须半月方能恢复。
西面战场上一场惨战,虽然忽勒及时赶到,终是难挽局势,只带出了三万余人离去,高景与娄未成二人留下打理,张天虎和莫铿回来向白文希禀明一切后已领军急行,一同追击金军去了。
无论过程如何惨烈,各人心中有多少凄恻斗争,这一场终是退了敌。
(因为实在不会写古战场那些烽烟厮杀,这章无异于凌迟,也怨偶把时间一开头就搞错了,宣和二年的冬天宋金就要合作打金国了,这之前两国秘密谈判都有两年了,我写的什么玩意啊?居然还是和金人开火,改都没得改啊,偶怎么还敢乱写哩! 还有,可能里面有错别字,请多包容一下哈)
六 灭寇 上
连续数日的雨驱走了六月的暑气和战地的血腥,受白文希命令,滞留的士兵多已卸下兵衣帮百姓进行战后重建。
忽勒所领军队虽一路势如破竹,但对百姓并未多如伤害,只由各城县村落借道,粮食也未多加掠夺,这也是他们能迅速夺取城池,逼得京中人心惶惶,促成白文希领军的原因。
六月末三伏天的时候张天虎兴冲冲回来说是金军完全撤离宋境,这场战也终是结束了,双方各有损伤,但忽勒折损更重,只山谷一战已是元气大伤,而后几位统领各有斩获,因为连战告捷,士气渐高,各营中立功都亦为不少,毕竟这是宋室近十年来与敌国对战中难得的胜利,所以营中气氛一如天气一般。
不知那城中风云几何了?白群落马,京中军权怕是又一番更替交接,江湖庙堂,何曾这般近过?天涯守望中将是怎样的刀光剑影、铁马金戈?战地虽是血腥杀戮,却总比那京师风起云涌要明亮罢?宋金对战捷报是早已上折回京的,却不知白氏命运如何了?若够狠决,便是弃了那恩与情,又待如何?这江山苍生,本不过历史玩物,岁月云烟,一生所执又是何种因由……?呵呵,可笑世人斟不破罢……
“小白将军颇有乃父风范,只是决断却不如镇武大将军……”却是莫铿一脸莫测的来了身后,看似无意的道。
“莫统领目光如炬,在下佩服,”白文希眼光冷湛,淡淡道:“我确非白群长子白文希,而是‘无心’白希,莫统领又待如何?”
莫铿微微一震,退了半步,方道:“在下并无他意,只因当年也曾受白大将军教悔故而………”
“同为抵御金军,何必计较许多?我欠他恩情,这便算是还了罢!莫统领也不必再说。”白希转身面对莫铿,微微冷厉地道:“难道莫统领的意思是我须与白群一般残暴好杀,灭绝人性?”
“在下不敢,不过……”莫铿没有再说下去。
“白群杀孽太重,而且………他所杀的也不乏无辜之人,这些罪过是无法补救的。”铜面下的神情不知如何?竟让莫铿似也被那哀悯所感染,再不言语。
所谓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天下四分五裂百余年,宋室而今连中原一隅也无力巩固,却是苦了百姓徒自担忧,若无素衣君侯这等人来竭力相护,怕不早成就了天下一统罢?又哪来那许多尊汉抑夷的说法?盛唐华章的谛造者可不是也流了突厥的血脉么?同为华夏儿女,炎黄子孙,为何要执这一家独大的念头呵?不是不知,是不忍罢?苦的终是这百姓苍生,君侯,您所护的便是这万千黎民么?当年诸葛孔明智纵天下,却怕也不是如您这般想法罢?但若能摒弃那门户种族之念,不是可天下太平么?是了,这天下野心者不在少数,单只那城中,您又要费去多少心力?世道唯艰,所谓的英雄可不就是要这般乱世么?那清平世界里怕不就成了作乱寻死了,这国由内里腐朽,若护,又能残喘几载?
天涯几许远,断肠应如是。这般境况下居然念起了那梵声清歌了,终不可悔,纵前生后世,又如何能断今朝相思?又如何弃绝那刻骨恋爱?藏与葬,却是紫衣宿命么?埋了这半生,又是何种结局?
终究,我不是那个凝定淡泊得足以相伴天涯的女子呵!伸手抚了抚脸上铜面,紫衣微微苦笑,收回飘远的思绪,将眼光落回案上地图,蓦觉一股寒意漫上心头,竟令她打了个冷战。
居然,是猜中了么?听着探子的回报和张天虎的骂声,白希僵坐当场,凝然无语。
当初的担心终成了现实,为防辽人偷袭,与忽勒的每场交锋都是速战速决,却不成想就因为急速行军,反而给了辽军可趁之机,居然与一股边境流匪合作截断了宋军回师后路,以图长驱直入侵占宋室江山,由金军手中夺回的失地转眼又易手成了辽军囊中之物,偏与忽勒不是一般想法,每至一处便要掠夺纵城,真成了“十室九空”的惨剧,亦令朝堂上那人胆战了罢?却不知是哪个出的恶毒主意?
百姓刚经历一场劫难,又遭这般祸乱,这年怕是无望了吧!幸存者又是如何的哀极痛极?这便是那乱世枭雄所必求的么?
辽军将领萧寻领两万虎狼之师易装换服与那三百流寇合作一路抢下数地,正要稍作停顿整军再行。
莫铿在马背上盯着那未着黑甲的主将,略嫌瘦削的身形凛然挺直,阳光下白色轻甲耀眼夺目,挽住马缰的左手握紧,虽束了黑手套也隐可见凸起的骨节,右手置于腰间,冷冷的铜面令人生怖。
张天虎抬手甩下脸上的黑汗,嘴里直骂道:“直娘贼,龟孙子……”双腿狠狠夹起马腹,催马赶上。
白希知晓后方境况后,只吩咐拔营前行,却是直逼向辽境,并未赶去与萧寻对峙,高莫娄张四人也不多言,自山谷一战,他们自知这白文希并非不会狠辣手段。
在宋辽交界处安营之后,白希沉默如初,但愤怒怕也不是没有的,冷漠的傩面寒意凛煞。
将兵马停了几日,白文希忽召各营士兵迎击萧寻,一马当年急行百里,直见了失地之上的辽营方才罢休。
“天气酷热,若交战怕是并无好处,但万千百姓性命悬于敌手,辽军坚忍,居然能一股作气连攻数城,萧寻手段不可谓不强,而我军刚结束战事,虽士气高昂,体力意志终不如辽军,双方人马相差无几,胜算并不大,且我军粮食供给不足,拖延下去亦并无益处……”
“小白,你倒说怎么打?俺老张听你的……”张天虎伸手抹下一把汗,烦躁地道。
“辽天祚帝好大喜功,却是个资质平庸目光短浅的家伙,这些年若非辽国各方能人尽力辅佐,怕是不知有多少乱子,但由他逼反完颜阿骨打另立金国使天下三分来看,他疑心甚重,身边也宠幸有奸险小人,萧寻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军事人才,却未能得信任,不然也不至令宋室苟安多时,此次出战怕也是萧寻个人主张,如此一来,他更难见容于辽主,加上前几日我方领兵逼近辽境而萧寻无动于衷更是给了把柄令辽主不悦,萧寻此次能否灭宋都只能是天下背弃的结果了……”
“小白将军何以认为辽主对萧寻猜忌?”高景漠然问道。
“无论辽宋金哪能一方,都厌恶女子掌权,萧寻是萧太后子侄后人,多年来天祚帝对萧氏心怀芥蒂,萧寻少年成名,至今近二十载,以他之能,怎至于只是部下两万的小小守将?也亏得如此,宋室多年来才得以苟安……”白希语气淡漠,左手扶住铜面眉心,应是皱眉罢!
“小白将军究竟要如何对付辽军?”莫铿敛眉问道。
“却不知白氏如何了?本将的折子是不是太久没回应了?”白希并不回答,似是神游物外,喃喃自语道。
“白——将——军!”莫铿重重叫了一声。
“嗬——”白希低叹一息,道:“那么狠厉绝断的人啊,多年来的郁郁不得志怕是隐忍够了罢?否则不会抓住这样的时间……想置我军于死地么?善于把握机会未必能掌握结果……本将倒一定要会会他……既然他会甩诡计,那我们也要回敬些吧?四位以为如何……”白希带些感叹的断断续续说道。
“几位想必听说过白群以往战事,下毒、离间不过稀松平常,萧寻纵军行凶,屠戮百姓,纵他真在辽国受尽委屈,亦失了仁善悲悯之心,而那匪首更是出卖同胞,罪不可恕,我军自不必姑息,且狠狠灭了这匪徒贼寇,本将可非是那心慈手软之人!”白希低沉狠厉的道。
莫铿双眉一轩,扫视在坐几人,眼角微跳,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它几人却是微微震愕,对视不语。
六 灭寇 下
七月流火,人心浮燥,萧寻却觉心内寒凉,历受着冰火两重天,他不是不知道无论时机方法都不对,但国中形势严峻,辽主对自己的猜忌日益加深,近两年竟调遣多达十数次,这场战实是逼不得已之下而为之,身边未有可信之人,与自己合作的又是外邦匪寇,若此次能得胜利总还能以此成功退出朝野,不成则萧氏全族也将有难。
铁箭入手沉重,箭尾裹了一块白布,呼啸着钉进了辽军营前旗杆,震得帅旗乱摆,萧寻心也莫名一乱,这旗杆是铁砧木包铜皮的,沉重坚硬异常,箭却只是寻常生铁铸就,竟能洞穿旗杆,稳稳钉在上面,这发箭之人腕力又当如何?
马上那人离这边怕不下三百步罢?萧寻微眯了眯眼,强烈的阳光照得那人身上白甲太过晃眼,他不再理会,低首扯下箭上白布,只见上面墨字虬髯苍劲,竟是一封挑战书,不过约战的却是以双方阵营为赌的单打独斗,时间是三日后,地点就在双方对峙的阵前空地。
是怕这般天气之下交战损耗太甚吧?这般仁善的宋将居然是退了金军五万之师的人么?萧寻微微冷笑。
阵前黑白二将相隔十丈遥遥对峙,黑的是渊,吞噬一切光明,白的是镜,不寄挂万物,不沾染片尘,狼首傩面各显狰狞
火烧起来的时侯萧寻与白希已斗了一柱香的时辰,天干物燥,失火只是寻常,但宋军营帐迅速漫延的火势不得不令人心乱,本在阵前观战的莫铿与高景迅速打马回转。
萧寻狼牙棒抡起一道疾风攻向白希,心内喜道:“看来那几个人虽非亲信,做事却没违背自己意愿,这场比试总是占胜算的,这宋将也当真是强悍,只可惜心慈手软,不然我还真是碰着对头了……”嘴角牵出一丝残酷的冷笑,狠厉的挥出一招。
白希所使的是一柄宽背大刀,他青剑黑甲自山谷一战已失,只傩面轻甲尚在,这刀似是不甚顺手,只堪堪拦住萧寻攻势,却也缠斗了许久,见了这冲天大火,刀法微见紊乱,脚下一跄,险险避过一棒,不由自主的转首向营帐望去。
眼见宋军混乱,这宋将也现出忧急,萧寻哪里肯放过,错步一踩,身法突变,旋转中击向白希。
紫衣纵身飞起,在空中拧身半转,大刀脱手疾射向辽军阵营,她却并不脱出战圈,双掌疾出,赤手来搏萧寻狼牙棒,身形快捷轻巧,直撞向萧寻怀中。
怀中挂了只刺猬,又听得辽营中一片惊呼,萧寻将狼牙棒掷开,双手疾抓向面前白甲铜面的宋将,却转身间眼前一花,白希已腾身闪出萧寻怀中,连带扯下萧寻胸前一片铁甲,不待萧寻变招,双足足尖轻点,弹向辽军阵营。
萧寻转首定睛,原是那大刀掷去斫断了旗杆,帅旗已掉落而下,而白希的目标正是那方帅旗,萧寻哪容白希得逞,抓过狼牙棒掷出,同时身似飞鹰直扑白希。
白希拧腰仰身,竟猛的倒掠数尺,迎上狼牙棒,双足将狼牙棒踢得更快的飞奔而出,他一个鹞子翻身,在棒上借力一点,已伸手抢过了辽军帅旗。
萧寻却是在白希踢棒时扑到,白希手一扬,那片铁甲碎作数片疾射萧寻面门,这一阻便令萧寻眼见帅旗落入白希手中。
白希从容立于旗杆顶端,一手抓着那面大红绣青狼的帅旗,那旗杆虽断去一截却还有二丈余高,白希身形不动,居高临下俯视辽营。
羽箭由下往上不断射向白希,因着耀眼的烈日而没有了准头,却更令辽军愤怒,不由加快攒射,萧寻心道不妙,还未及阻止发箭,白希手中帅旗飞扬,已是将箭支兜卷下来,双臂一振,那箭便又向下面辽军落射,一时呼叫骂声不绝,萧寻狠狠一跺脚,也不知是气恼还是中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一时倒忘了开口。
白希撒了箭支,纵身由旗杆跳下,手中千疮百孔的帅旗平平罩向萧寻,腰间软刀出鞘,跳跃间已伤数人,直向辽营深处扑去。
萧寻挥开帅旗,却见那边宋营士兵迅速集结,哪有任何因失火慌乱的模样?他暗骂一声,传令列阵迎击逼近的宋军,一时不得不放下白希闯营之事。
辽军弓箭手被白希一闹,多有损伤,能阻宋军之力已弱,且因萧寻不过刚到任三月而默契不足,见主帅面色不善,心下都带了怨气,尚未回思过来,宋军已冲近身前,用的居然是近身肉搏的战术。
萧寻本已纵身上马迎击莫铿,蓦觉旁里两股大力涌来缠上了自己手中狼牙棒,竟是高景与张天虎联手抗住了这棒,莫铿却已跃马冲进营中,应是接应那宋将去了。
阵外娄未成领军成包围之势,阵内辽营也一般火光冲天,白希身形纵跃,短短时间引燃了多数营帐,众多辽军未及冲出火场已失了性命,保全了性命的也多烧伤灼痛,亦有因高温窒息晕厥者。
辽人生性勇悍嗜斗,但因被宋军攻得措手不及,且料不到宋军士兵这般不顾性命,死伤颇为迅速。
“轰!”震天价的一声爆炸声响起,断臂残肢飞上天,洒下一片血雨肉林,辽营深处腾起了一朵硕大的五彩烟云。
萧寻心中怒急,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声“混蛋!”,目睚欲裂。
高张二人俱是一震,萧寻抑下心头怒火,正要冲杀出去。
白光似是闪电破空而来,一声清啸直振长空,随着白希那一个“开”字出口,场外娄未成包围之势突变,如潮水疾退向辽军前后两翼,高景张天虎也领这一小队近身战斗的士兵向场外退去,白希伸手夺下旗杆之上的大刀,横扫千军阻了辽兵对撤退众的的追击。
马蹄雷鸣中两侧外援辽军亦冲进场中,这两彪人马本是萧寻趁这三日空隙埋伏场外欲在宋营混乱后逃离时拦截的,计划未实施成功,自己这边反倒为宋军所伤,那几人的火药居然在营帐深处爆炸,还引来了这支伏兵,萧寻一时不知该气怒还是欣慰。
正午的烈日照得大地都扭曲得不真实起来,双方人马体力消耗甚巨,战事却正是关键时候,萧寻阵营残军和援兵会合,而后翼阵地完全逆转由宋军控制。
瞧见阵中伤残,再看已凛然骑在马背上的白甲宋将,萧寻只觉狼狈不已,心头怒火更甚,尚不待他喘息平定,宋营中驰出一骑,破口大骂道:“兀那辽狗,敢使毒计,自个儿也尝尝小白将军给的苦头,哈哈……”正是与高景一同拦击萧寻的张天虎,他虽气喘如牛,骂起人来却仍不逊于平常。
萧寻抬手甩开额间大汗,定神凝目,五箭齐发。
果然,那白甲宋将抢身上前,软刀飞卷,缠住那五支箭,手臂轻振,那纯铁打造的箭支断落在地,同时宋军由娄未成所领人马再次拉开了包围之势。
萧寻冷哼,变方阵为三列纵阵以冲击破坏娄未成意图,狼牙棒入手,打马冲向那白甲傩面的宋将。
白希甩刀迎上,张天虎怒吼一声,转马冲进了辽军之中。
白希手中使的仍是那柄宽背大刀,他一身轻甲竟未沾染半点血污。
萧寻极怒,狼牙棒凌厉异常,与白希大刀砰然交击,斫出大团火花,阳光下刺眼至极。
辽军阵营蓦被划成数块,加之先前列阵分散,一时间已是七凌八落,却原来初时火起后出来交战的宋军并非全数,尚有四千宋军隐蔽待命,那火药引爆后引出了辽军伏兵,莫铿脱出阵中指挥夹击,张天虎的叫骂只不过是为了引开辽军注意力。
其实一开始便是局,比试约定间的三日空隙里萧寻在动作,白希也没闲着,他知萧寻必不会放过这种机会,那把火当然是萧寻使那匪寇中人烧的,莫铿高景回马不过是召宋军准备迎战而已,那几名流匪自然是成了黄泉之鬼,为令萧寻不至识破,白希故意与之缠斗,又毁了辽军帅旗,再闯营伤人,一切只是为了争取时间,那颗火药却却并非流寇中人所引燃,而是莫铿带入辽军之中,白希先一步闯进阵中已寻到了那些流匪营帐,莫铿过来时娄未成包围已成,那些人自然也不能再出手。
白希再返身冲至阵前放脱敢死小队,那声清啸便是下令让辽军入瓮,也是集中人马消灭辽军后翼,再次交锋之时依然是白文希咬住萧寻,宋军再次对辽军形成包围圈。
萧寻明了辽军局势,所能做的不过困兽之斗,在一次交战之后辽军已损失数千兵马,弓箭手所剩无几,宋军却受创甚微,即使体力消耗太快也比辽军伤残更占优势。
萧寻狼牙棒猛烈的攻势击得白希手中大刀脱手飞出,不待白希反应,又是一棒横扫而来,白希勒马疾退数尺,探手抖出腰间软刀,迎上狼牙棒,棒风扫过竟逼得软刀斜飘向一边。
此时阵中杀戮已渐结束,萧寻与白希对战仍在继续,辽军死伤大半,余下士兵都已精疲力尽,几欲脱力,再无战意,张莫娄高四人亦累乏至极,双方士兵手中兵刃多已损坏缺口,烈日照得眼花脑昏,金星直冒。
一阵刺眼的火星和连绵不绝的兵刃交击之声令得众人眼睛无法睁开,耳中一片轰鸣,待刺痛过后,只见白希仰身半挂于马背,萧寻一棒已是避无可避。
白希却身形陡长,双足钩住马鞍,竟不理会萧寻必杀一击,猛的将身形平平旋转半圈,手中长刀如同负痛的蛇扭曲着噬向萧寻盔甲胁下空隙,那一棒因萧寻负痛而微微一顿,仍是擦中了白希头部铁盔,白希平悬马上的身形一软,折腰落下马来,但他飞起一脚踢在马腹,那马吃痛惊起,白希左手伸出抓住马尾,借力翻飞落地,余势未尽本应砸在马首的狼牙棒只击中了马鞍一路顺仰身飞奔的马身滑开,长刀随白希飞落而猛拔出体外,白希双足点地,一刀斫在萧寻左手。
血花迸现,那由下而上撩断的手腕飞上半空,白希甩首间铁盔片片碎裂,一头长发飞散,铜面也掉落而下,他刀眉飞扬,在苍白的脸上尤显英烈,牙关紧紧咬住下唇,额际血如红梅怒放,未及流染颜面已渐干涸。
萧寻趁这一瞬宋军的哑然冲出战圈,白希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猛的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他皱眉吞下一口气,抬眼冷冷吐道:“追!”
一口鲜血扑的吐出,双眼却直盯着萧寻带残兵冲杀的方向,莫铿最先回神,呼啸一声,转马追击而去,待四位统领都转首去追萧寻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软倒在地。
七 平乱
紫衣伤势渐愈,因额上有伤只得将铜面拿下。她面目本不似一般女子柔弱模样,又身形高挑瘦削,加上数月来征战沙场,闯阵杀伐,军中浑没人疑她身份,倒是有“玉面战神”之名传扬开来。她知若不能尽早脱身杀身之祸怕不远矣,故而刚恢复些气力时便上折送京以求早日抽身。
驻地乃是边塞要冲,易守难攻,难得有短暂时日休憩,营中倒也平静,并不曾有何异常,多能见士兵面上轻松舒缓的神情。
但宣和二年并不是个平静的年头,结束了与萧寻的对战之后,尚在休整军中部署和各营兵力分配,南方武林方腊聚众起义的消息倒先于京中回应传到了边关,不日全军尽知。一时人心各有感念,焦燥压抑中掺杂着诡异的气氛漫延在各营之中,着实令人恼火了一番。
“长途行军怕是不利呵!”喑叹一息,紫衣抚额苦笑,京中众人态度晦暗,奏折披复久未传来,意图虽尚未点明,稍加思度不是能想明白的,只是这攘外安内怕不是那般简单的事。朝中有蔡京六贼,官家又留连美色,喜好浮华铺张,多年来已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了,说到起义,自梁山宋江到而今方腊揭杆而起也不过相差大半年,若非百姓响应,又怎会有这些武人反抗之事频发?
即使与方腊对阵,士兵心中又会如何想法?同胞骨肉相残,这等惨事又怎能接受?百姓受苦是起义根本,士兵们又怎会不知?却要如何应对?若此事交予先生会如何呢?官逼民反,其罪在人,失了民心的朝廷呵!你要亡了吧!官家,你枉为人君,不能护佑百姓也罢了,却还将百姓逼上死路,也莫怪江山难保,武林中本多任侠之人,更不少有逐鹿雄心者,只是这乱世风云未免太过绝情……
北方的八月本当是临近丰收的,边关却是一片惨淡,更加上中秋佳节思乡之心渐起,偏偏那迟不来早不来的调军令也送至白希营中,方腊手下大将杨立已领人冲破黄河防线向边关逼近,而朝中居然有能人将宋江与那百多条好汉招安,现在方腊后方军力正受宋江力阻,一时无法与杨立先头部队会师。京中当权者倒也够狠,传令白文希领部众移师与杨立决战,务毕尽诛乱党,对白群全族却未有片语,其意不言而喻。
“杨立交游江湖,追随者众,武林中向有令名,十九岁时一剑横扫长江帮十七分舵,足见其武艺,二十二岁以智计收伏黄山双杰,更是令人称道,况起义军中多有百姓追随支持,若我军真与杨立对战只怕是犯了众怒,更失民心,何况军中多有江南籍贯,谁人愿同室操戈、同胞相残?从军离家是为抵御金辽外辱,其血性自不必说,本将怎可不顾后果?”
“将军可有两全之法?”娄未成亦是南方人,不由黯然道。
“本将未作对战打算,接令已是心乱如麻,何来方法?”白希失神半瞬,摇首苦笑。
“官家指令已发,不打杨立,我等罪责难逃。”莫铿冷然。
“杨立那等才能却愿臣服方腊,方腊自有手腕才能,与宋江相比,更是当世豪雄(我最讨厌宋江了,要不是他怎么会害梁山那些人几近死绝呢),这一战怕是打得甚为辛苦,”顿了一顿,白希握了握双手,眉心紧锁,接着又道:“京中言道边关动荡,移师与杨立对战只可领当时由京中增援的八千人马,这三月征战虽折损不及千数,但我等于边关地形并不了解,人数上虽说有利,实际士兵武艺低微,与那等江湖汉子不同。杨立统帅的据说人称‘雷火’,只因作风刚猛,想必是受过操练,况且兵坚器利,虽不过五千人却有绝对对实力抗衡任何军队倍余之师,分明不是令我等抗敌,而是求个两败俱伤罢?何况方腊虽由宋江力抗,领元帅印的却是童贯,我军自也于他名下,本将虽不为建功受赏,亦不能不顾这数千儿郎死活,为贼子所用!”
四统领俱是一凛,白希与四人相处论战以来,话语间于朝中当权者俱不曾假以辞色,但如这般激烈的话也没说过,当世百姓称以蔡京为首的六位权臣为“六贼”,童贯依附于蔡京以博权位,四人自是清楚的,他败兵逃窜谎报军功也是知道的,天下间敢怒不敢言者居多,如白希这般冷斥明骂的的确少有,即便不怕童贯,敢打蔡京脸面者放眼天下却数不出几个来,一时倒是无语。
“本将因白氏一族不得不做这无兵之将,偏生宣和宣和竟未有平静,无奈之下才边关转战,天下尽知官家作风,若非有贤士扶持,结果自可猜度,本将实不愿将士兵送予死路。”
莫铿陡然起身,瞪视白希,道:“小白将军如此厌恶,莫不是有牺牲白氏满门的决心?”
白希面色一紧,低首思量一瞬,抬眼时脸容已舒缓开来,道:“好,打又如何!莫统领一语惊人,本将是想糊涂了,方腊挑起战端致使百姓受苦,算不得良善之辈……何况本将怎能拖累四位与这数千士兵与我一同扛这抗旨不遵的罪过……”
“小白将军莫不是试探我等?”高景眉目不动,微微讽刺的道。
“高兄说笑,本将实为军心而忧,还请见谅!”说罢起身深深抱拳一揖。
“可要立即点兵出发?”莫铿依然冷漠发问。
“不!童贯指明要本将领人迎击,表明杨立必将向我军方向而来,想必是以为战乱之后防守疲弱,由此迂回向东京进发与方腊成合围之势,既如此,我军为何要迎击杨立?”
“小白你真要打?”张天虎愕然。
“不错,以逸代劳、守株待兔,如此才能有胜算,幸而杨立部众多为江湖汉子,但……本将还请四位与士兵达成‘战首领、擒头目、降部众’的作战方针,毕竟是同宗同胞,要有个交待……这种战争?还是少打为妙……”长长吐出一口气,白希身形一舒,握紧的拳才慢慢松开。
第二日四统领点齐人马,于驻地十进里外另起营帐,将一同征战数月的边关守军交由近月来作战有功递补升任的几人统领,以迎战杨立雷火之师。
杨立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方腊非要他转战到边关阵地,当时他简直是莫名其妙,不过想到方腊为人心思缜密,又于他有恩,也就不再多问,领了人马冲过黄河往宋辽金三国边境交界的混乱地方打来,他想来是方腊要借战后混乱收渔翁之利以图东京,也不多言,急急行军,一路穿州过县,以雷霆之势袭卷向白文希阵营。
杨立是听说过这今年端午任命的将领的,只因为这人以书生之文弱领兵居然胜了虎狼一般的金军,又克了辽国萧寻,心中还是有些好奇的,恩公方腊要起义立国,推翻腐朽的宋廷皇权,他虽淡泊名利,正义之心却是不灭,眼见各地百姓因花石纲、生辰纲等名目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难以抑制内心愤怒,所以在方腊说要开创太平世道令百姓安乐时他并未拒绝,方腊一向广纳良言,结交江湖人物,行事仗义、不拘俗礼,也确是自己所钦服的,至于这队人马行事之勇决狠辣他亦以为是受压迫盘削太久积恨所致,也并未在意,更不曾苛责。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天地喻的怕就是君王吧?面对着号称“雷火”的数千义军,紫衣双眉上扬,冷冷而笑,分明不是答案,依然令人心寒,想要的是安静从容,却要承受生命无常。
七 平乱 下
雷火非比一般起义百姓,擅长火攻,作战勇猛且霸悍,加上正是秋老虎猖狂的时候,气候无常令人烦躁,更显得对阵双方都是杀气腾腾。
宋军倒并未与雷火交战,紫衣所说以逸代劳并不是不做任何准备,双方阵地相隔数里,阵前看似空旷无物观望无阻,其实并不平静,时至九月仍是僵持局面。
隐约可以听见对面营前骂声,紫衣摇首失笑,从容将铜面缚上脸面。
紫衣知道若放弃她所驻通道关卡绕行要费去两月时光,故杨立绝不会绕道,雷火更不会同意。那么回天阵便一直有它效用,她并不担心阵法造成人员伤亡以至局面难以挽回,更不会有人能将阵法更改或是破阵,回天阵无迹可寻,处处生机,不带杀气,不伤人命,是以 天地之气所创的慈悲之阵。
紫衣不知能缓兵多久,这一月来,雷火营中骂声日增,却无法奈何那阵法。毕竟这阵无可凭持,毁也无从说起,凡事入阵者心中带杀意便要迷失前路,摄入忆心之药会念起往日种种温情,纵使能走到宋军营前也无心再战,难以消减仇恨亦只会晕厥,由阵法轮转之力送回入入阵方位。
没错,她只能以这种法子避免交锋,以僵持不战来维持军心稳定,她不能任雷火来攻与这营中数千士兵交战,所以布下回天阵,以忆之药护阵。
转眼九月重阳更是引人思乡,双方局面并未有任何改变,回天阵中却有了终日弥散飘渺的淡淡白雾,紫衣忧现眉梢,心中叹息,她知那白雾是因为入阵之人心中杀意外散而化成,看这情形雷火绝不会放弃,莫不成这战总是难以避免的么?
九月十三戌时刚过,紫衣听得营前喧哗,便见了淡淡白雾中闲停漫步而来的人,青衫磊落,有着青年的激扬和中年的沉稳。
紫衣早料到杨立能过回天阵,双方局势却不会因此而改变,她只能以迎战姿态面对。
杨立的剑招激烈绝决,然而他并不想杀人,由出道至今他未曾错杀一人。他虽与白文希并不相识,抗金拒辽这事再如何也不可能与作恶多端联系到一起。
紫衣使双刀,殊不协调的厚背大砍刀与薄韧的柔水长刀,一凝重一轻灵偏正好封住了杨立酷烈的攻势。这几月来她心中困惑颇多,却并没有到思路混乱的地步,一直都认为战争是百姓受苦根源,尽力所做也是为阻止战火漫延,实在不愿与雷火再起战端。
宋营中并未有人探究回天阵中奥秘,由雷火营中骂声也是知道这阵绝不简单,所以眼见白希与杨立入阵之后,莫铿下令不准任何人踏出营地半步。
“弃所长,以短攻之,杨立应承五日一战,每战人数五百,若连战不胜,他定领军离去。”
“也即是说,双方不得以擅长战法交锋?”莫铿皱眉发问,直视回到营中的白希。
“我与他一战之后,他愿接受这种打法,双方各以五百人出战,不用各自擅长战术,雷火于火药最是拿手,,本将可不能冒险……这样小规模作战也可以减少人员伤亡……”白希面色温和,甚至带着浅浅的笑。
“这样打只怕是很久啊!”张天虎抱怨道。
“呵……就是要久啊!拖延时间,消磨耐性,对方腊也是不小的阻碍,这是一场赌局,杨立答应不胜就会退兵,于我方是极为有利的……”
“将军如此信任杨立?”高景挑眉,面色不惊。
“雷火都是江湖人,武艺不俗,加之有火药辅助,几可算常胜劲旅,这才是杨立应下的原因,他想是以为弃火药不用也不至赢不了我方士兵……”白希并不说昨夜战局如何,继续分析道:“也确实颇为难办,我军武艺不如雷火,又并无突出战略,胜也就胜在这里,雷火是江湖人,绝不及我军纪律井然,骨子里是散漫的,打起仗来没什么章法,极容易造成混乱,不用火药,就像没了爪牙的虎,只要方法正确,要胜是不难的……”
“将军是成竹在胸,不知要如何打法?雷火勇悍非常,将军说我方胜利极易,只怕生擒却不简单,难免自伤……”莫铿沉声问道。
“不用生擒,只要伤得他们三五日内难以再战,又何必麻烦?这一月来雷火被回天阵折腾得耐性几无,我军按兵不动正是最盛,只要尽力一战,胜了前几场,看杨立又能如何?”
“小白将军,江湖人最喜单独行动,这营前阵法总是要撤的,难保不会袭营,他们性子又硬,若是过激,只怕……”娄未成双眉几是拧成绳结,担忧地道。
“赌客若是犯规,庄家绝不会罢休,雷火如果擅用火药,我军亦不必死守成规,这本非江湖事,那些义气也不必太过在乎?”白希略带绝然地道。
白雾散尽之后天地一片清朗,双方出战五百兵丁列阵对峙,营前首领俱是立马观望,并没有出面涉战局的样子。
左手握住刀柄,白希扬手喝道:“变阵!”
初时双方短兵交接,宋营士兵颇为吃亏,被雷火冲得散乱不堪,由方阵转为纵横战队,勉力抵挡。然而当白希喝声响起之后,那些散乱的宋营士兵迅速集结成燕形阵,不断排列出小型燕阵将雷火营毫无章法的阵形隔离成了三三两两的小方阵,在雷火营尚未回神之际,阵法已成环形,相互间紧紧相扣。
这才是真正开始的战役,一个个环形阵中困住了雷火营,无论他们要何突围,都将撞到宋营士兵的刀口上,他们都见识到了那些兵刃的效用,只是用来伤人,然而受伤的人顷刻便失去再战的能力倒地不起。只是受伤,他们的神智清醒,全身力量却如同瞬间抽走一般,不但不能突围,还绊住了同伴的脚步。
这一战不过费时大半个时辰已见胜负,宋营中虽有人受伤,战力仍在,而雷火营大半已倒地不起,须靠同伴扶持回营。
一声朗笑,白希下令收兵回营,拔转马首时唇角扬起,眼中藏着莫可名状的情绪。
果然如娄未成所料,当夜有七名雷火营义军潜入营中,然而刚入营地,只觉扑头盖脸一阵凉爽,已被淋得全身尽湿,还未反应过来,周遭火炬陡然亮起。
奋力甩掉水珠,睁眼便见白甲将领负手而立,满面的讥诮讽刺,不由都怒目不语。
火光微暗,青影如风而过,杨立持剑六于七人身前,双眼直视白希,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
白希笑笑,甩下“事不过三”四字,转身拂袖入帐。
乌云蔽日,旌旗飞扬,战斗仍未结束。
“小白,我们都胜了四场了,他们还要再打下去?”
“快结束了吧?阵法冲杀一次比一次乱,应该是承受不了多久了……”白希低低地应道。
转首看了看营地,白希正要喝令停战,猛然一声巨响,震得耳膜生疼,血腥中夹着火药味迎风扑来,惨叫惊呼不绝,阵地成了修罗场,雷火营中人马如同疯虎冲向这边。
白希怒喝一声,马鞭卷过一旁士兵手中长熗,打马冲向雷火营人群中,刀光翻飞,阻住了前头众人行动,突进死伤最多的地方,长熗挑起士兵尸骨残躯击向雷火营义军。
“灭天!”
莫铿、张天虎也已冲进阵中,面上俱是愤怒表情,出手自不留情。
转眼间天地变色,当每具尸骨被白希长熗拔动时,不过稍能阻住雷火营疯狂猛烈的脚步,然而当那些在火药巨大威力下难有完整的肢体被白希全部动了一遍之后,所有被暂时阻住的人不谛沦入无间地狱。
若以天地慈悲之心也难以化解众生心头恶念,那么就让地狱之火焚尽一切吧!灭天阵一旦发动,就是不死一休,片刻前的惨景正应了人间地狱所喻,回天、灭天,只在一念之间。
断肢残躯布成了来自地狱的灭天修罗阵,困于阵中的千余雷火营义军疯狂砍杀,根本不知道屠戮的是自己的同伴和朋友,坠入地狱的人已抛弃了理智,只知道毁毁灭一切生,那绝望的疯狂是噬人的魔。
灭天阵外,娄未成领兵迅速布置包围圈,宋军本就比雷火营多了近两千名士兵,加上雷火营有上千名被灭天阵,又有五百人因上次战斗伤势未愈而不能出战,根本抵挡不了宋军包围。高景统领一千兵丁装束利落,每二十人抬一根长长的牛皮粗管,对着冲近的雷火营一阵喷射,强劲的水柱冲击得雷火营毫无还手之力,所携火药更是湿尽。
然而雷火营勇悍之名并非虚得,在最初被水熗冲击的错愕与狼狈之后,迅速靠紧成团,外围转身以臂相扣,抵御水力冲击,宋军水熗所蓄之水毕竟有限,半盏茶时分便弱了下去,但娄未成的指挥也已全部完成就位,如铁桶般困住了雷火营义军,弓驽羽箭环伺。
将痛苦如诸在别人身上和自己承受是一般的!杀戮的快意终会纠结成永生的苦难,当砍断别人头颅的伤成为自己的,那些恐惧与伤悲并不会少一丝一毫,丧失真情的心已失去做人的资格,当世间只有冰冷,是沉沦失意?还是反省自救?
刀光里,铜面将领身影翻飞,划破天地的刀绝望呼啸,每一次掠起被鲜血染红的尘土,天宇都为之黯然,乌云层层翻滚而来,沉闷得令人窒息。
谁也不知道面具下是否已有泪流出,落入尘土的谁分得清是什么呢?
战斗仍在继续,以雷火之顽强自是不会甘心降服,纵使在宋军压倒性的优势之下根本无从抵抗,绝境中的人其实与兽无异,血红的眼中已经只有杀戮,但白希重新布下的阵法却困住了他们,再战亦是无济于事。
崩溃的呼喊响彻云霄,宋军并不知雾蔼重重的阵中是何景象,然而那些呼喊是直击人心的恐惧,惨厉而无助。
“收兵回营,明日清理战场。”白希一声命令冷湛得近乎凄厉。
制造了惊怖的人原来也难以承受恐惧,然而总是在一切成为悲哀之后才愿意接受曾经造下的罪孽,终究是无法补救的……
微微扬起下颔,让冰冷的剑锋更加贴紧盔下脖颈,紫衣冷漠地道:“我知事出有因,入世前曾闻江湖中人是轻生死、重信义……”
持剑之人不由颤抖,他将剑锋偏移几分,半晌才痛苦而无奈的道:“纵是如此,你……你亦不必这般狠毒……”他似是用尽了一生勇气般不敢看紫衣。
猛的扯下青铜傩面,紫衣满面严霜,眼似寒冰,怒道:“我若不防,岂非枉死?”
杨立全身一震,只觉全身无力,几欲摔倒,他咬牙闭眼,虚弱地道:“但……但他们……”却没有再往下说的勇气。
“见证自己创造的杀戮,仅此而已!”紫衣侧首看向朦胧的阵地,呼出的气息在寒夜里化作了白雾飘散。
“仅此?!”
“生,幸于死,无论喜怒哀惧,注定要承受,阵中所见是他们这一生所造杀戮,该当如此。”
杨立在今日战前被施药困住,当他脱困已是酉戌时分,战斗已告结束,惨叫厉呼一绝于耳,心知不妙,急急赶至宋营,却是静寂一片。
“他们确疯了,相比那些死去,他们更该死,然而灭天阵虽消灭一切生灵,但回天阵灵气尚未散尽,加之我匆忙急怒中布就,本算不上修罗地狱,自然不会要他们的命,死去的是因为早已死去,活着的人是为了承受自己造就的地狱……本将今生最怒最恨便是今日,最痛最苦亦是今日,明朝沙场景况不须猜度,今夜你若要求战,我必奉陪。”紫衣垂眸,掩住了翻涌不息的哀恸与悲伤。
杨立手中长剑光华尽失,他无声摇首,转身溶入黑暗之中。
深秋的风并没有吹散咋日的血腥,反而给人一种透骨寒彻的凉,阴沉的天气更是令人难以承受生死的残酷压抑,有几队士兵正在清理战场,纵使移走了尸骨掩埋,这片土地浸淫的鲜血也依然存在,经历雨雪的冲洗之后也还会留在那些经历过的生者心中,但最终它会恢复宁静,可是这片天还有这片地是不会忘记曾经的惨烈的。
将手中酒壶倾尽,紫衣回首吩咐拔营。
就让你们的尸骨在边关守望着乱世的结束吧!
八 卸甲
与杨立之战持续近三月,天气已渐寒冷,草木萧疏,雁悲残声。加上几场冷雨,这些近半年来征战边关的士兵多少显得有些疲累委顿,但总还能希冀回乡与亲人团聚,毕竟他们是由地方抽调来且已征战半载,结束战役后也该换防戍边,无须再滞留边关。
紫衣只待京中旨意传来,一旦卸甲归权,她便要远离这泥潭旋涡,恢复“无心公子”的身份,思念相伴再不入京。
造好士兵名册,将武器兵衣粮草战车统计完毕,又整理好兵力防务、行军布阵等重要札记,京中任命的新将领才与钦使来了营地。之前边关守将石标乃是朱勔派系,因带兵逃窜而不得不龟缩回京,故而新任守将为童贯外戚,是由太师蔡京亲自举荐,想必蔡京与朱勔近来斗争加剧,已由暗转明延伸至朝堂之上了。
其实一切要务早已向四位统领交待清楚,但以条陈不明为由紫衣仍不得不滞留营中,她铜面白甲因寒气更是带煞,初见秦锋显是吓了他一跳。紫衣却没空理会他眼中探究与钦使发难,白氏族中事情已定,她也不愿再提白群诸般恩仇,手中一纸飞鸿已令她忧现眉梢。
宣和二年的冬天出奇的怪,已经进入十一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偏偏只是寒冷,一小片雪花也没有。清晨营中取水时冰渣片片,白日里天气阴沉,太阳也是白惨惨的,北风刀似的往脸上刮,紫衣本来甚为担忧入冬之后粮草衣物供给不足,但秦锋与钦使同来时亦将一应物资带来,解了军中困厄,想是不愿因换将之事惹起军心动荡。
天地苍茫,冷风瑟瑟。黯淡的石梁上,眼眸低垂、思绪不定的铜面将领身着漆黑如墨的披风,掩住了内里亮白的轻甲,也掩住了他身形的萧条,他坐的石梁下是宋军营帐,广漠的天宇下是昏黄的土地,显得这两万驻军分外的渺小无力。坐得久了,紫衣不由得屈起右腿用手抱膝,扯了扯披风,抵御透骨寒意。
一息微微叹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何事令白将军叹息?”
紫衣身形不动,心中却凛然,自己居然不知道秦锋什么时候走上了石梁,距离还如此之近,她侧首望了一眼秦锋,微微眯了眯眼,却不答话。
“你本是才满京师的温雅公子,应该碰的是这个……”
秦锋藏在披风下的手伸出,递到紫衣面前的是一管竹箫,通体碧绿莹润,煞是好看。
紫衣抬手摘下双手的黑手套,又取下铜面置于身侧石上,这才接过那管箫,蜻蜓点水般的摩挲一下箫身,递到唇边,吹的是一曲《破阵子》,在寂静空落的营地显得别样的凄恻沧幽,浑没有那种应有的气势恢宏。
一曲罢了,紫衣并不将箫还给秦锋,束回手套,淡淡道:“多谢秦兄,在下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罢?”拎了铜面,转身走下石梁,竟懒得再看秦锋一眼。
一纸令书竟是限了时日催促白文希速速返京,紫衣不由失笑,然而那人用心她岂能看不出,只不过追究亦是无趣得紧,反正也解不了事。
“呃……小白?”张天虎瞪大双眼盯着那掀帘走进帐来的人,愕然问道。
闲闲落坐,一身儒衣青衫的紫衣笑道:“张大哥不认得我了?”
“俺只见过你穿盔甲的样子,那认得出来?”张天虎嘀咕着,嘴里却还在撕咬着一块麦饼。
紫衣微笑,递过去手上的瓷壶,信手拂平袖口折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张大哥心中有疑问?”
“咳……唔……咔……”张天虎本想吐出嘴里的东西,又醒觉那是半年多未曾沾过的酒,想吞下去却又一口气堵住了,顿时把张脸胀得发紫。
紫衣伸手过去帮他在他几个穴位上揉了揉,并不再问。
隔了半晌,张天虎喘着气抚胸,一向无畏的眼竟不敢看紫衣,他低着头,有些扭捏的掐着手指。
“张大哥的疑问我明白,只是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之所以与杨立交战并不是为着白家,也不是迫于朝廷旨意,只是猛然想起了一个符号,”她停顿了一下,不等张天虎开口,接着道:“这符号是在之前与萧寻决战时看过的,在那几名流匪身上……我自小所读的书便是博杂非常,翻过一本记载前朝武林秘闻的册子,前几年无心山庄与方腊有过生意往来,无意间亦发现有这符号……”
张天虎猛然抬头,眼中有不可置信。
“不论如何,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张大哥其实明白的……”紫衣起身出帐,眼中有着叹惋,那单纯的汉子怕是有痛了的吧?杨立当时的表情更痛苦呢!否则不会带人退走,但人性本就如此,自己有什么心思其实自己是明白的。
看那清瘦书生与白马驰出了自己的视线,莫铿心思微定,露出一个隐隐的笑,将手中书信展阅一遍,却再也从容不起来,强自按下心头翻涌的杀意,手中信条化为碎片,不复原样。
比之来时重剑黑甲,去时却是如此轻松写意,紫衣抬手拂下盖住头脸的风帽,掠开松散的发丝,环视四周,不由凝然冷笑,从今而后,这一切便与自己再无半点关系,只是总有人想不明白,非要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若不做,那人怕是以为想要的成不了,心里不安罢?
天色已暗,紫衣收拢心思,慢悠悠的翻身下马,走进早无绿意的山涧寻了处近枯涸的小溪流灌满水壶,离营已有三日,一路马不停蹄为的也不过是应京师布下的一局棋。
光秃秃的树干枝节扭曲,怪模怪样的伸向苍黄的天空,山涧是如同上天使小性子生生撕开一般,突兀而丑陋的裂开着,寒风呼啸吹过时分外凄厉刺耳。紫衣正欲起身寻避风之处生火烧水,白马仰天长嘶中铁箭已是激射至后背。
紫衣猛然翻身,黑披风陡如潮卷,竟带着金石交击之声扫向那五支夺命铁箭,而她的身体在这一瞬以不可思议的身法向后倒了下去,背贴着地面平平滑开了丈余,呛然中一道雪芒划亮了天地。
不待紫衣起身,又是五箭冲来,分身四肢心脏,同时八条黑色长索缠向紫衣,随之出现十二名黑衣蒙面人,八人执索,另四人双手持解腕尖刀,迅速逼近紫衣。
紫衣身体骤然蜷曲成团拔地冲起,堪堪擦铁箭而出,手中长刀泼雪般挡开了黑索飞织大网,黑披风却被铁箭钉死在地,她左手腕向后扫过,袖里刃已刷的割断披风下摆,双足箭尾借力,疾弹出包围圈。
暗夜临近,山涧中只可隐约分辩人形,紫衣紧了紧双手,长刀微微扫过地面,沉声道:“‘夺命十三杀’也为麾尼所用?”
紫衣知道眼前十二人在等,等她松懈,也等他们的头儿下来。
这人仿佛由黑暗孕生,天色虽已昏暗,但尚模糊可见,这人却将一切完全带入黑暗,他是发箭之人,亦是十三杀中的一号,一个足比其它十二人加起来价值更大的人,同样的黑衣蒙面,他却是比黑更暗的。
执着弓,手挽箭囊,他由山涧高处走了下来,黑暗铸就的阶梯令他如履平地,然后很有礼貌的道:“在下代兄弟们向将军说声抱歉了。”
说到“将军”二字时还是抱拳曲身,但“抱歉了”余音未了,紫衣已和他交手五招,他手中强弓为盾,囊中铁箭为刃,一挡紫衣长刀,一拔她袖里短刃,电光火石中缠住了紫衣。
八条飞索疾缠向打斗中的二人,执着解腕尖刀的四人居然使正宗的地趟刀法,一刀紧过一刀攻向紫衣下盘。
一寸短、一分险,紫衣左手袖里刃长不盈四寸,然而其锋利比之柔水更胜三分,但紫衣短刃过处居然只见火花闪动,却未能斩断交错缠身的黑索,那索不知是何种材质,竟如此坚韧。她提气跃起数尺,手中长力挑开飞索,双足踢出,将黑索生生撕开,也躲过那四名持刀杀手的地趟刀。却见面前执弓的黑衣首领一箭疾刺咽喉,手中强弓狠狠截向腰间。
紫衣压腰前扑,以刀作剑攻黑衣首领身前要害,左手手腕翻转,短刃缩回袖中,她猛地抓住了那张铁胎弓的弓身,扬首侧脸,张口死命咬住了那箭,只觉那人刺出的箭支所带起的劲气使得脸颊生疼,左手也是一阵火辣辣的,刺出的那刀已被对面那人以肋骨阻住,右手又是被震得一麻。
四名持刀杀手就势扬刀上刺,动作毫无阻滞,紫衣双腿双手甚至嘴也受制,本来是要受死的,但她突然屈腿、放手、松口,如一缕轻烟般逸出了十三杀所布的网局,一串动作刹那间完成,然后听见了一声闷哼。
那是一号,在朦胧的黑暗里显得沉闷而压抑,是竭力忍痛的声音,紫衣那一刀并是想也不能取他性命,只是他用肋骨去阻刀势却划伤了肺叶,紫衣虽然放手脱出战圈,但那长刀早已被她用冰蚕丝缚住,故而随她脱困一同扯出一号体外。
紫衣长刀短刃紧握在手,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屏息凝神倾听周遭环境, 对于早习惯黑暗的杀手而言,自己并不能占有任何优势,今日之十三杀并非当年暗杀素衣侯的十三人,那一役之后杀手楼中费尽心力才又重建了十三杀,其作风虽不及当年十三杀,暗杀手段却是更胜。
浅蓝的诡异光芒缓缓亮起,那十三人已重新调整对紫衣的包围,山涧显得分外静谧,如同格嘴欲噬的夜之妖魔。
紫衣一凛,喝道:“扶桑影幻?”
十三人双手捏诀,身形幻化成无数淡蓝影子,一齐向紫衣冲来。
紫衣闭目不理漫天幻影,她旋身出刀,如同流水一般无声而迅疾的斩向虚空,左腕疾划,与刀势配全无间。
蛾眉扫——
晚风回——
新月皎——
无心七式毫无阻滞的割进了人体,紫衣可以感觉到柔水长刀切开皮肉的流利,她咬了咬牙,继续出刀。
相思斩——
伤心刺——
无望破——
弃剑岁月的绝杀之招继续使出,紫衣已可领会当日先生所说的“莲花雪,水寒心”之意了。
断情削出——
泪也终于流下,睁眼看四周,蓝光已渐灭,只一号手心托着一星蓝光,立在三丈之外,他双眼直勾勾盯住紫衣,眼神木然,平板而生硬地道:“你逃不掉!”然后咚地颓然倒地。
紫衣这才松一口气,也不管一号话里的意思,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眼中满是疾惫,淡蓝微光映得她脸色成了诡异的苍蓝。
不知过了多久,紫衣在黑暗中清醒过来,她掐指算了算时辰,这场打斗虽然剧烈,加上自己失神许久,时候也不过酉戌交分。她摸索着找到那半块割下的披风,用火石点燃,捡了些枯枝干草来,把丧命在这无名山涧的十三杀拖到一堆火化了,又用那几柄解腕尖刀掘出一个土坑,把骨灰连同未化的骨架一同扫进去掩埋起来。
埋完尸骨,已正是亥时,紫衣只觉胃部一阵痉挛,她已有一日未曾进食,现在却没有任何吃东西的念头,捡过水壶,寻回受惊的白马,找了个背风的石窟,铺了干草,连脸上泪痕都未理会,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当寒冷令得紫衣睁眼的时候,下弦弯月已挂在天际,惨白冷辉将山涧的诡异完全显现出来,暗影不知是因为刮过的风还是别的原因而颤抖摇晃着,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然后微叹一息,倦倦道:“你来了为什么不现身?”
那个人高大挺拔,头发披散,无声无息的走到月下明亮处。
“我已将死,你若不来,很快也会听到我消失的讯息……但我宁愿死于刀兵,谢谢你啦!”紫衣起身解下披风,又整理一下衣裳,向那人抱拳。
那个脸色微变,耸然动容道:“我不会客气。”他的汉话平板生硬,显然说不太习惯。
“很抱歉伤了你的手……”紫衣已拈刀在手,只要处于对敌状态,她就如同淬厉的利刃般锋芒毕露,即使明知不宜打斗。
月下寒芒似电,紫衣与萧寻皆是全力拼斗。萧寻自断腕之后更见狠辣,他刀刀尽是两败俱伤的猛烈攻势,而紫衣长刀却稍见紊乱,身形浑无往日灵动轻捷,几是缓滞难动,只勉力抗住萧寻攻势。但她自小习刀,刀法更是多由悟性自创,再加上不久前与十三杀一战领略无心七式,虽处于下风却凭借招式与萧寻一路缠斗下来。
当紫衣感觉到血气再次冲向百会,而体内冰雪之意更盛时,她暗暗苦笑,猛然收刀转身,任萧寻那把狼牙大刀由左肩斫至后背,鲜血喷涌而出,直溅上萧寻脸面。
萧寻一愣,皱眉看那已栽倒在地上的瘦弱青年。
她本是一身文士青衫,模糊黯淡的月光下并不能将血迹看清,但猝然溢散的血腥之气却是真实的。
紫衣侧靠在自己先前靠眠的石上,居然挂着淡淡的解脱一样的笑,她伸手解开已散乱的发,任它披散肩头,对萧寻道:“我本当还你三刀……”语音未落,她袖里短刃闪电出手,钉进了萧寻心口,看他不可置信的倒下去,然后笑道:“有些事……是不能有活人知道的,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真相说给你听,但我们都要死……”
萧寻虽已倒地,神智尚清醒,他努力翻身平躺在地,一双眼却盯着紫衣,有不甘、有愤怒、有痛恨、有惊疑、有愕然……
“白文希是我兄长……”她停下梳理一下思路,接着道:“你我不过局中棋子,本就任人割宰……还是由宋金之战开始吧!金军帐下军师是当年天波府故人,是为替杨氏报仇……而我却是为家事所困才赴边关,可笑双方牺牲颇大,却不过游戏!”她剧烈的喘息,伤口的血不断流出
挥手封下几个大穴,紫衣平复气息,道:“我事后方知宋金双方自两年前便在秘密谈判,约定联全辽抗辽……这一战不过是因为宋室摇摆不定而给出的小小逼迫。”她讽刺的笑望萧寻,眼神越发疲倦,小小咬了咬牙,又道:“你可知与与你合作的那几百流匪又是何种身份?呵呵……他们是汉人,但不不是愚忠朝廷之人,而是属于我中原一个神秘教派……方腊,我与杨立打了她几场,是因为方腊,而你?你也是方腊的棋子,若非那些人诱惑了你,你是不会这么快变成这样的……那三百流寇信奉麾尼,教众尚火,自称大光明教,而方腊……是麾尼教主!他想借边关混战自立天下,你、杨立、我、还有各方兵力都是他的棋子……”紫衣闭目不再看萧寻,她眉心皱成一团,汗珠一颗颗滚下,却始终咬牙不发半点呻吟之声。
过了许久,紫衣努力止住了颤抖,睁开双眼,一字一顿的道:“我受你一刀便算偿了你断手之仇、累族之恨、叛国之痛……给你的短刃是要送你重生……宋廷当权者不愿我回京复命,离营之前我已中毒,不过也怪我大意,到今日方才察觉……”她嘴角已溢出血来,便再也不说话,静静闭目靠在石上。
此时天色已渐清朗,刺骨寒风搅得紫衣长发乱拂,萧寻僵卧地上,双眼无神的瞪着天,似已死去。
也不知过了之久,一片冰凉落在紫衣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上,她背上伤口不断流血,已染湿了大半后背。
“宣和二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么?”颤了颤眼皮,紫衣倦极睁眼,翻过手来,任那些洁白的雪花落在手心,虚弱的笑里带着欣喜满足。
初时还只是一片片飘飞,不到一刻功夫,已是密如细雨纷纷落下,很快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白雪,天地万物都渐次披上银妆,寂静中那雪落的声间寂寞如斯。
意识已渐模糊了,那一刀并非致命伤,但那毒却令伤口流血不止。她仿佛又见到了当年梅树下的少年,只是这次,她终于明白那少年不只是思慕和哀伤,还有决心,就是那决心令他能独行江湖而不改其志,誓要管尽人间不平事,扫灭红尘万千恶,他仍然多情,却已不再伤情,也不再单纯到令情伤神,虽然那双眼眸依然清亮冷澈如昔,却已是岁月淬出的锋芒与成熟,但天涯……毕竟未变!
马蹄之声踏雪而来,马上人黑衣挟卷着飞雪冲进山涧急切呼喊:“小白……”却是本应该在边关领兵的张天虎。
他见了大雪未完全覆盖的黑索,不由脸色一变,下马急切地寻找起来,喊声震得山涧两边高处和树上的雪阵阵落地。
“小白……白姑娘?你伤得如何?”一改往日豪放语气,张天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不敢伸手触碰身上已覆了厚厚一层白雪的紫衣。
紫衣神智模糊,嘴中喃喃自语着什么,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一头长发却成了深而纯粹的蓝。
张天虎等了一会,不甘的伸手去摇那已到弥留状态的女子,喝道:“你起来!别死在这里……”
大雪很快落了张天虎满头满身,那女子忽地扯出一个笑,低低道:“如此……也好……不知……亦不苦!”她这句话虽不是一口气说出,却清晰可闻。
看眼前女子几与白雪同化的面容上带着的浅淡笑意,张天虎眼中忽涌出泪水,他牵过引自己往山涧来寻的白马,拿过马鞍上的披风裹住紫衣身躯,用那几条黑索缚在马背,扬鞭任马往涧外飞奔驰去,冷静而坚定地道:“小白,我一定会让那人知道你的心意!”
那是宣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在张天虎驰马离开后,又有一个人冒着风雪艰难的离开了那个山涧,他将去中原大地最富庶的江南,去报他的家国深仇。
是年十一月末,朝野闻报“玉面将军”白文希回京覆命途中遭劫身死,天下震惊。
同年十二月,宋金“海上之盟”签定,约定双方联合抗辽,也为宣和七年金军南侵及“靖康之耻”埋下伏笔。
尾声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这是宣和二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栖芽山,凝雪峰,断亭崖里。
虽名为亭,却是三间草室,房外积雪尺余,房内温暖如春。
临窗观雪的儒袍人脸色淡定,眼中有一丝倦乏,负在身后的双手被宽大的长袖笼起。
亭外红梅怒放,亭内小炉正旺。
一个蓝衣佩剑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带进了寒风飘雪,也带回了儒袍人的思绪。
煮茶的老人起身向中年人行了一礼,轻声道:“请西门帮老朽问问若先生吧!”
中年剑客瞟了一眼榻上,点了点头。
榻上女子长发披散枕上,面目生动,却是冰雕玉塑般的苍白到近乎透明。
“阿舒,如何?”
“她是自知这场变故须以死平息,楚原,待此事了结,我们也该走了。”那儒袍的若先生转身来接过西门手里的东西用丝囊装了,步至榻前塞进女子胸前双手中,道:“深白蓝、千山红两种绝毒以这囊中七夜紫、万里雪可以压制,受损经脉也不难医治,只不过因千山红令得她失血大半,深白蓝又坏了身子根基,能救回性命已是大幸,但要恢复如昔……只怕殊为不易!”
若先生沉思半晌,缓缓抬起双手,手中银光一闪,似有两根丝线飞入那榻上女子双臂之中,若先生右手拈线,左手五指疾飞,连点女子身前各处要穴,那丝线渐成一红一白,光芒流动,榻上女子便随若先生的弹点而微微抽搐,肤色渐有血色,紧闭的双眼却未曾睁开。
半个时辰后,若先生手中红白双线渐成透明,他挽手退身,那丝线便又闪回他袖中,而他面色已是比之榻上女子更为苍白,几是站立不稳。
西门赶过去扶住他,眼中尽是关怀。
若先生虚弱一笑,道:“小心调养。”闭眼靠在西门肩上,再不理会那老者。
第二日西门便带着若先生乘雪滑离去,而这场大雪依然未停,掩盖了西门与若先生离去的身影与脚印,也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罪恶和这场红颜巾帼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