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人世一场不过大梦三生 【壹】 醒来的时候翠箩花重又在枝头馥郁起来,一斛春色泻了满地银钏。薄纱帘筛进濛濛微光,翩跹着好多尘。桑竹眯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喊了声:“墨韵。” 似乎梦呓般的轻唤并未扰醒一帘清梦,枕边的人依旧睡得恬然。均匀的呼吸抵着她的发顶,耳畔缕缕撩人。 桑竹揉了揉眼睛:“喏,好些了没?”下意识伸手探向对方额头,却在见到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时猛然顿住。 “你——”陡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人——这眉眼如画,青丝如缕,如同上古青碧一般不染凡尘,薄唇微勾出半分笑意,竟是纯白的融暖,然而—— 猛地从床上做起,抓了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桑竹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是谁?” 背后猛然涌上凉意,对方这才睁开眼睛,看见桑竹却不见丝毫诧异,微微笑开伸手勾了她散落下来的额角的几缕头发:“桑竹。” 话一出口,自己倒愣住了。“我……”他怔怔地坐起身,抚着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却不等他开口,就听“啊”的一声,对面素净的小丫头已经裹了被子跳下床去,满脸通红,也不知吓得还是气的。颤颤巍巍从被子缝隙中伸出手指:“你,你,你——”说着已经抓起桌上的灯罩绢子劈头盖脸的扔过去,“坏人,坏人!“墨韵说偷偷摸摸进到别人家的人都是坏人,这个人竟然偷偷摸摸爬上他家的床睡觉,肯定是坏人! 对方狼狈的接住一件又一件攻击过来的东西,却还是被零零落落的香包铃铛砸中,苦笑着摆摆手,口吻倒是极其温和讨巧的叫了声:“丫头。”
“哎?”这一声“丫头”口吻太过熟悉,桑竹终于有一瞬间的停顿,疑惑的看着眼前明明陌生的人,“墨韵?”可是墨韵明明是女孩子啊! 她仔细看看那近乎完美的颜容,皱皱眉头,还是想不明白。 她是谁呢? 用红色丝带扎着蝴蝶髻的少女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望近了眼前的女子。 那是一个月前,桑竹第一次遇见墨韵——一个苍白如雪的女子,斜靠着攀缠的花藤架浅眠,若有似无的呼吸,几乎要被源源不断的落花埋葬。 伸出手,却不敢触摸那个人的额头,好像生怕是场幻觉,轻手一触,便会瞬间消融。 “嗳?”倒是对方似乎感受到了眼前大好的天光被遮挡,试探性的出了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眼色却是一片苍茫。头顶的滕花垂下缱绻的藤,藤上叶茂花繁幽香袭人。苍白的手指不知何时摘下一朵花瓣,放至鼻尖浅闻:“再看下去,丫头可是要呆住了哦。”那人戏谑地笑,左颊一朵浅浅笑涡。 桑竹莫名其妙的红了脸,蓦然后退了一步也不足以平息心跳瞬间的加速,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就不是很艳丽的女子啊,却偏偏让人再不能移开眼睛。 “你,你——”她有些结巴,却不意对上对方春水融融的眼睛。似乎戏谑的轻佻眨眼,她学着她的样子故意向后缩了缩:“你,你——”气的桑竹直瞪着她,她才慢悠悠抬了一只袖子遮了一只眼睛:“我说你这丫头还真是有趣,叫什么?”她声音透了笑意,桑竹却气鼓鼓的剑拔弩张:“我凭什么告诉你!” “唔,”似乎瞬间迷惑,却又在下一刻恢复的镇定自若:“墨韵。” “啊?——”桑竹被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唬的愣住。 “我叫墨韵,”她突然靠近,吓得桑竹差点又跳出去一步,“所以,现在丫头,你叫什么?” “我,我叫桑竹。” 那日初遇日远天高,久未逢客的藤花盛开正好。 所谓, 墨骨湄,展韵成秋 桑叶残,却罢枝头 声声未语生生休 相似千年如梦,无人知晓少年愁。 【二】 衬着桑竹愣住的空当,那人把接过来的物品仍在榻上,青衫一闪便以到了桑竹面前。他低了头抵住桑竹的额,顺势抓了她还张牙舞爪的手:“丫头,住手,我是墨韵啊!”
拧了眉头,桑竹有些困惑,明明容貌不同,可是如果不是墨韵,怎么会那么熟悉呢?手被拖着眼前的人已经开始喋喋不休的细数着一些凌乱的琐事:“丫头啊,你是不是替我洗衣烧水?”点了点头,眉间却并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你是不是扯坏了城东顾家小姐的纸伞要我来陪?” “哎?”桑竹有些惊愕,这种窘事他也知道? 摇了摇头,笑意却半分不减,突然倾身凑近:“呐,我说,丫头你是不是偷看过我洗澡!?” “呀!”震惊的往后跳开,桑竹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你,你,你知道?”说完却又想起不对,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看你,我是看墨韵啊!也不是,你就是墨韵,可我不是看你,我看的时候你还是女孩子啊!”她越说越乱,急的转起圈来,“也不对也不对,我不是有意看你啊,是你自己不把沐浴时没把门关好啊,我是帮你关门去的。” 墨韵挑了一道眉看她急于想撇清关系的模样。 桑竹急的团团转:“我说的是真的啊!虽然后来我有偷看,但是本意真的是去帮你关门啊,再说我也是女孩子啊,我看也没关系吧!” 这回墨韵连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看来这丫头是压根忘了他现在是男人这个事实。 好像忽然抓住了什么重点,桑竹猛地停下来:“可是,为什么你变成男人了呢?” 叹了口气,墨韵先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丫头,我说我是狐妖,你信么?”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丫头,猛地瞠大了眼睛,“啊,好厉害啊!”墨韵被她咋呼的吓了一跳,桑竹却抱着他的袖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墨韵好厉害,是狐仙呢。”她眨眨眼睛,眸光清澈见底,好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哦。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她背的是《诗经·有狐》,连墨韵也微微愣了一下,竟不知到这疯丫头竟然还懂得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 不过,这傻丫还真是笨啊!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无奈的摇了摇头,扯下她就要扯破他袖口的手:“不是狐仙,是狐妖,狐妖。” “啊?”桑竹沉浸在遇见狐仙的巨大惊喜中,还没回过神来,明白了狐妖是怎么回事,瞬间皱起眉头,“墨韵是狐妖啊……” “是啊,”摸了摸她滚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墨韵随手拿了梳子为她束发,他喜欢绑成双蝴蝶髻,挂上铃铛,这样,不管这丫头跑出去多远,他都可以找到她,“妖并无男女之分,只是随着道行的精进会不断改变形态而已,丫头遇见我的时候正是我的渡劫期,所以还维持在女子的形态上,不过……”指尖突然顿了顿。桑竹听不到下文嘟起唇来催促:“不过什么,不过什么?” “恩?”铜镜中看见她好奇的样子,墨韵坏心的揪了揪已经绑好的发髻,疼的她呲牙裂嘴,”不过遇见了你这丫头,还真是倒大霉呀!” 不过—— 这次渡劫似乎太过安然,并没有天劫降下。 长袖内如玉的手指紧握了袖口,叹了口气去看天边的云卷云舒,他只是有些不安,隐隐的,还有些不祥的预感……
【三】 最近桑竹出奇的安静,既没有缠着墨韵东逛西逛,也没有四处打抱不平惹是生非,倒是安安静静做起女红来了。 墨韵觉得奇怪,出去询问了街坊很疼爱桑竹的大婶就笑逐颜开的释然了。 大婶说:姑娘家只有在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这和女为悦己者容大约是一个道理。 墨韵觉得这话说的在理,并且根据桑竹的转变是由他变成男人那天开始,便很精确地分析出桑竹的悦己者大约就是自己。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这丫头就趁他睡着的时候将她缝的歪歪扭扭那件以上在他身上比来比去,比完之后又再拆掉。 他看她日日熬夜都熬出了黑眼圈,有些不忍,所幸直接抢了她手上的半成品:“已经很好了,不用再拆了。”他笑起来眉眼融融,倾身到桌前,鼻尖正对着烛火下不断打瞌睡的姑娘。 “啊——”像是被他吓到,桑竹一把抢回那件缝了一半的衣袍,咬了咬唇,竟然一剪刀径自划破。 “呀!”墨韵愣住。却看见对面的姑娘有些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慌慌张张的摆手:“对,对不起。墨韵你不要生气,是我做的不好,我会做很好看的衣服给你,所以,所以……”她又咬了咬唇,“所以你再等等好么?”她在笑,眼睛像月牙似的弯起来,墨韵却忽然觉得慌乱不安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知道那个笑似乎承担了他负担不起的重量,有什么自此一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四】 她知道那首诗—— 她知道那个故事—— 修仙的狐狸被困于藤花树下,只等待有人愿意送上羽衣,羽化成仙。而奉上衣裳的人便注定成为下一个“狐”妖,在这四季不败的藤花架上,不老不死,孤独永远。 墨韵一定也在等,等一个人可以送上羽衣,等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让他羽化成仙。 桑竹蜷缩在被子的角落里,有些泪水不受控制的流出来。 她是心甘情愿的,墨韵对她很好,她就要对墨韵好。 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对她好,只有墨韵,为她梳头画眉,叫她分辨是非,她闯了祸也会帮她收拾烂摊子。这么好的墨韵,她怎么能不对他好呢? 她不怕孤单啊,真的不怕—— 反正这些年她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她很凶,所以也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她。可是墨韵不一样,他那么美,那么精致,好像一折就会碎掉的玉器,怎么可以一个人忍受孤独这么多年呢? 可她却忽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放他走。因为这么多年,他,是唯一关心她的人呐…… 【五】 羽衣递到墨韵手中的时候他禁不住微微的颤抖,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丫头,那是——他的丫头。 她还是在笑,眼睛眯起来是月牙的形状。 她说:“墨韵自由了哦!” 自由了哦—— 她的声音缓慢的激荡在他的肺腑之间,他却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笨丫头!” “墨韵现在自由了哦!”她又重复了一遍,像往常一样拉住他的袖口,执拗的看着他:“现在,墨韵是狐仙了。” 他伸手摸了摸他亲手帮她绑好的双蝴蝶髻,“恩,是狐仙了呢。” “所以,墨韵可以去找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了!” 他忽然微微踉跄:“很——重要的人?”声音柔软又迷茫,很重要的人啊,他已经守护不了了呢…… “对呀!”桑竹攥住墨韵袖口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 “那——桑竹怎么办?”手中的羽衣轻的没有重量,他却几乎拿不住,他终于知道那始终未降的天劫是什么,原来最初和最终,那道劫一直就在他身边—— “桑竹怎么办?桑竹要怎么去找很重要的人呢?” “我?”桑竹有些愣住,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我已经做过了。”她回答的有些慢,缓缓地,却很坚定:“我已经为他做了我能做的事情,恩,没关系,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过的很快乐。” 眯起了眼,似乎有些埋怨:“丫头,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被注视的忽然有些慌乱起来,桑竹将衣裳贴在胸前,低下头嘴角浅笑如故:“没关系的,我早就习惯了。”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恩……”他慢慢应了声,过了好久才将她放开,胸口的位置有些冷,有些空,像少了什么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 他仙劫已过,应该高兴地不是么? 西边的夕阳渐渐下沉,衬得整个远山橘红一片,似乎连飘舞着缓慢下坠的尘埃也染上了微光,以致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 那些期待的,幻想的,曾经想要的生活,原来就是这一场仙劫所要付出的。镜花水月,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温暖的笑颜,到最后也终究只有这一些了…… 【六】 桑竹的目光与笑容一直支持到墨韵的背影如小帘布般静静融入天地线中--- 那一刻,她终究难以掩饰的蹲下了身,细细地掐着嗓子哽咽,掩着本该有着灿烂如春的笑颜的脸,不敢放出声来。原来放他自由后,酸痛多过欣慰,象墨汁在心里落了一滴,如针尖般疼痛,随后层层扩散开来,直到溢满胸腔,泪流满面。
后来,桑竹也会一个人静静坐在藤花架上,抬头望天,也许在某个轮回的午后,墨韵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蓝如天空,不沾烟火,然后笑着挽了她的手问一句:“再看下去,丫头可是要呆住了哦。” 很多很多年后,人们仍会谈起秋夜冷霜下淹没了气息的藤花架上乖顺的女子,不喧嚣也不吵闹,只是安安静静看向某个地方,好像在等待什么出现一样。常常会在深夜无故笑起,声色清灵如玉,却声声断人心肠。 没有人知道,花藤架下掩埋的地方沉睡着的精致如玉的仙人,身披丝羽,从某个黄昏再也不曾离去。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一场幻梦一平生, 一寸相思一寸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