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铜镜里的女子眉目如黛,艳若桃李,慵懒地浅笑着,别有一番风情。她一下一下梳弄着发丝,心思又飘远了。
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多久?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又十个月。从第一天起她就后悔了,只是她回不去了。
“夫人,夫人……”贴身丫环急切的叫声唤醒了她,她笑笑,轻声问:“怎么了?”
小漠已经跟了她三年,这时却显得十分不安。
“新来的丫头鸳儿见今日天气好,她又没有活干,便擅自将夫人带来的书搬出来晒了……”
秦如真脸色微变,快步跑出门去。她嫁入宫里时只带了一箱书和一箱衣物,三年来从未动过。小漠自然知道那是主子的心爱之物,是不允许别人碰的!只怪她不小心,没来得及提醒鸳儿。
书只是普通是书,只是秋风掠过便将每本书里夹着的树叶悉数吹出。满天的黄叶飞舞,美丽如同一场枯叶蝶的盛宴。
小漠不知道怎么形容秦如真看到此情此景的神色,那种无限怀恋又带着痛苦的绝望表情,同她立在斜阳下孑然的身影,在往后的时间里一直在她梦中出现。
秦如真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片刻的失神,在小漠和鸳儿两个丫头害怕到停止心跳之前,她转身,留下了一句带着浓浓倦意的吩咐:
“算了,都扫了吧。”
那些随风而逝的早已回不来,她早就不该再留着那些记忆,只不过时时提醒自己当初犯的傻罢了。
松了一口气的丫头们不会发现,那张张树叶上都刺着字,那是两个人曾相偎相依的证据呵!
是时,南若历梵安王六年,王下令举国庆贺秦妃二十岁生辰,初登大宝的柯国国君亦率使亲访。而万里外的北樘,风云变幻,一场战事正要掀起帷幕……
一、万叶红绡剪尽春,丹青任写不如真
“你来了!”书桌后的靳单一见到那翩然而至的丽影,便收起疲惫笑了笑。
不需通报便可进入一国之君的书房,这是秦妃的特权。
秦如真并未答话,径直走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揉起酸痛的臂膀来。靳单放松地闭上眼。
秦如真望了一眼桌案,最近南若天灾频发,靳单自然忙得焦头烂额。
“浔河水患,百姓对王很失望吧!”她意有所指。
“如真,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靳单猛然张开眼,语气里似有微怒,但更多的是无奈。三年来,他做了多少事来讨她的欢心,月前那场旷世的庆生也不过是其中一件。他甚至不在意被冠上昏君的名号。
秦如真转过头,倔强地咬了咬下唇:“你知道怎么做会让我高兴。”
靳单将她拉到腿上,将脸埋进她的发间,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让她心软了。
只是,他既然为难,便不该欺瞒她,又给她希望。
南若虽小,国泰民安,因有公子无双。
兆靖王长姐珏琅公主的遗腹子,自小聪慧过人,不输他因病英年早逝的父亲宋昭。公主为他取名“让”,而如今人称无双。
宋让九岁丧母后便出外游历,但在他十四岁学成归来后,宋无双的名字便成了南若最强大的武器。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足以形容他的才能。至今没有人知道,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身上到底藏了多大的力量。
而此刻,宋让面对面前的一堆信件,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已经到翡城了啊!”那么到柯国国都,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了吧!
这一任的北樘国君拓跋桓野心勃勃,早已不满于六分天下的局势,这一次对中柯出兵,势在必得。
南若与中柯国一向交好,所以必定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拓跋桓也料想到了这一点,早一步在若、柯两国交界处插上了棘兰旗。
棘兰生于荒烟蔓草之间,性极凶恶,生长之处必容不得其他花木。它的花鲜艳如血,充满侵略的野性,因而被好战的北樘人奉为国花,绘上军旗。
北樘的军事力量一向是最强的,二十五年前的离豗之战,尽了其余五国之力才勉强击退樘国,扼杀了拓跋清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而其子拓跋桓无论在智谋还是手段上,更胜其父。如今,经过二十多年的调养生息,北樘正要卷土重来!
“宋老将军到边境上看到棘兰旗后立马回报,王已经下令不再前进。”若是有人见到这说话的老先生必定会大吃一惊,谁也想不到浪迹萍踪的景战老人竟会在无双公子府里当差,心甘情愿为宋让出谋划策。
宋让十七岁封淮野君,府中食客三千,高人隐士比比皆是。他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五,七才情胸襟却已折服万千名士。
“景老先生觉得柯国该救吗?”宋让屈指轻敲桌面,抬头询问面前的老人。
“公子心中既有答案,又何必再问呢?”景战微笑着回答。
“那好吧,请先生传个话下去,愿意和我同去柯国的,明日便在长然亭等候。”宋让站起身,白玉般无暇的手指蓦然张开,眼中却依旧平静如雪。
“……与柯俱死。”
二、若使解言天下事,燕台今筑几千金
缠绵的细雨说下就下,整个王城莫名地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中。
破晓时分,一人一骑划破夜色,疾驰在出城的官道上。马背上的男子一身黑衣,几乎与身下的黑色骏马融为一体。
城郊处的长然亭,因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人而显得拥挤不堪。虽是意料之中,但宋让还是感动不已。
他翻身下马,看着这群卓尔不群的士人,他们有老有少,但都不约而同地微笑着看着他。
宋让眼神扫过,看见了倚柱小憩的景战,老人白须白发,仙风道骨。宋让向着众人单膝跪下,以表敬意。
“各位先生有才有德,不必同宋让一起赴死,还请三思。”
“公子不必托言姐弟情深,樘、柯之战,本就不是单个人的事。”景战睁开眼,跨步上前扶起他,其他人纷纷称是。
“公子不计出身,任人唯贤,又不以富贵骄士,从山林市井中将我们请出,区区一条命何足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
这是亭里所有人的心声,宋让也不再多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公子,借一步说话。”景战向他微微颔首。众门客一向唯景战马首是瞻,便自觉地散了开去,留下他们二人。
“公子明知凭这区区数百人,不过是去中柯送死,这么做任性得不像公子啊!”
“老先生既然这么认为,又何必在鼓动大家要来?”宋让淡淡地说。景战在府里是呼着要跟随宋让的,让不少原先犹疑不决的人也下定了决心出走南若。
“果然瞒不过小让啊!”景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竟撒娇地喊起“小让”来。
“先生已有对策。”宋让仍恭敬,眼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他平白地陈述,没有丝毫疑问。
景战看着他,眼神闪亮。
谁也想不到,南若叱咤风云的无双公子,秀气如斯。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甚至显得有些纤弱。但任谁都不会在见识过他一人一剑单挑北樘风云十二骑之后,仍怀疑他的狠厉。
宋无双是没有弱点的,这样的人物,才应是真命天子。
“公子,你需要的是十万铁骑,而不是秀才脑袋。”景战说话还真是不客气,似乎忘了他也是无用的“秀才”一员。
“我无法说服王。”
“除了梵安王,还有其他方法的。公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罢了。”景战神色认真起来,“我不想让他们死,只给公子两条路选。”
“愿闻其详。”宋让已是猜到了七八分,但仍是请教了。
“一,废梵安,取而代之。”景战盯着宋让,而后者想都没想便回绝了。
“公子的才干远胜靳单千倍,更是民心所向。公子无意称王,实在是百姓的损失了。”景战似是早就料到,微微一笑。宋让心甘情愿为表弟效力,若有此意,天下早已易姓。
“其二么,便只能借用一下兵符了。如今秦妃冠绝后宫,公子可请她相助。”景战顿了顿,“本来秦妃与公子也算是故人吧!”
宋让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没能逃过景战的眼睛,这世上恐怕没有人知道秦妃娘娘和无双公子是相识的,也不该有人知道!
“玉祁子的两个关门弟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公子自己定夺吧!”
宋让眼里流露出惊讶,随即苦笑:
“老先生,这天下,她最不愿意帮的,便是我了。”
三、桃花百媚如欲语,曾为无双今两身
熟睡的人们没有发觉,一夜之间,王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清晨,不知谁起了头,人们奔走相告三朝元老胡元的死讯,一边咒骂那个不知好歹的刺客。胡元一死,他掌握的八万大军群龙无首,一时躁动起来,甚至更有军人借为这位德高望重的统领报仇。不顾军令闯入了禁城之内。
靳单为处理这件事忙得脚不沾地时,这个搅得城中人心惶惶的刺客已经悄然潜入了深宫。
秦妃居住在碧桃院,以前玉祁子就说过,他这个女弟子性子太倔,平日里看似温柔,却是真正硬得下心的人,而且也对自己狠心。
就像想要忘记那一切,让自己彻底地恨,她可以将最厌恶的桃花当成最爱,强迫自己不再想起爱过的以往所有。
反而是宋让,心中有的挂念太多,虽看上去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实则是最容易心软的人。
两个人性格完全相反,他一时的犹豫,她便毫不迟疑地转身了。
三年的时光,一个是王上的表兄,一个是王上的宠妃,两人却从未如此接近过。或许是两个人的故意,即使远远望见也会立刻转身。
“你来做什么?”秦如真冷下脸,看向这个闯入碧桃院,打昏所有侍卫侍女的人。
宋让一点也没有变,但又似乎变了好多。他眼角有层淡淡的黑影,不知已有几天不眠不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俊朗。无双公子只要笔直地站着,便可让天地失色。
“秦妃,这天下的形势相信不必我解释,柯国一旦被灭,下一个遭殃的一定是南若……”他知不知道,“秦妃”两个字在他说来尤为刺耳。
“你来干什么!”秦如真恼怒地打断他,声音已有些尖锐。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来得豁达,她就是小心眼!
“如儿,帮我偷兵符。”宋让放软了语气,疲惫地闭了闭眼。
并没有被那熟悉的称呼扰乱心神,秦如真短暂的失神后冷笑起来:“帮你,我凭什么帮你?你再不走,我——”
安静来得突兀,秦如真嘴还微张着,惊诧地看着眼前的这颗人头,忘记了言语。
宋让的剑很快,胡元死得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的。
“如儿,请——你帮我。”宋让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眼里尽是复杂。这一刻,竟让无所不能的无双公子看上去有些脆弱。
“宋让,你是什么意思,你这算什么!”秦如真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掉了下来,她冲到宋让面前,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膛,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
宋让静静地站着,终究不敢抱住她,只等到她打累了,靠在他胸前抽泣,压抑的声音在偌大的厅里回响。
“宋让,我到底比不上南若是不是?”如果可以,秦如真真的很想用最恶毒的语调和他说话,只是此时此刻,浓浓的悲哀将她淹没。良久,她推开宋让,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我真傻,让,不是我输给了南若,我只是输给了雅兰对不对。”
宋让第一次看到如真如此颓然的神情,仿佛一朵凋零的牡丹,看尽红尘,剩下繁华过后的孤寂。
秦如真退了一步,阻止了宋让欲言又止的解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内室,再也没看他一眼:
“明日寅时,我会送到长然亭。”
宋让黯然地松开手,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血来。他没有办法带她离开,反而——反而这般绝情地让她去死。
四、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销香暖云屏,更那堪梦醒
靳单忙得离不开书房,夜幕降临,秦如真端着点心进了门。
过了许久,靳单抬起头,才惊讶地发现秦如真并未像往常一样放下点心便离开。她竟然百无聊赖地端赏起墙上的字画来。
“如真?”靳单出声提醒。
“嗯?王上,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靳单受宠若惊,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一双凤目紧张地看着她。秦如真微低下头,隐去表情。
“王上,臣妾听说,胡元死了。”靳单像是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也没有注意到秦妃第一次用了“臣妾”这个称呼。
秦如真叹了一口气,上前从背后抱住他,甩手拂灭了灯盏,幽幽道:“三年了,够了,就这样吧。”
秦如真温热的气息拂到耳畔时,靳单几乎没有思考便回身抱住了她,狠狠地吻上她的唇。是啊,快三年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爱她到这个地步,等了她那么久,如今甚至有些感谢那个扰得王城人心惶惶的刺客,让他终于得到了她。
秦如真紧紧地抱着他,黑暗中靳单永远不会知道,她是绝望地将他当做救命的稻草,生怕一松手自己便永远坠入深渊。
泪珠划过眼角,很快消失在鬓发间。宋让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欠如真那么多那么多……
仍是那匹骏马,而宋让却是一袭黑衫,更显出他的清瘦。
“哒哒”的马蹄响在古道上,将宋让的思绪带回方才。不可否认,当看到来送兵符的不是秦如真时,他有片刻的失望。随即又不禁嘲笑自己,还在奢望着什么。
马匹倏然受惊后退,宋让急急勒马,反手搭上佩剑。待看清来人后,他诧异地挑挑眉。
“景老先生为何会在此?”他早就让众门客先行一步了,不想会在此见到景战,而且他似乎是特意在此等候。
“我一身老骨头了,实在经不起折腾。”景战笑着捻捻胡须。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宋让也不拐弯抹角,直问。
“公子,你要知道你此去是要从宋老将军手中夺兵。”
“我——知道。”那是他从小敬重的大伯,宋让低下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枚小小的令牌。
“公子犹豫了。若是这样,还请公子打道回府吧!”景战冷下脸,沉声道。
“不,没有回头路了,”宋让摇摇头,清隽的脸上风霜尽染,“谨记先生教诲。”宋让郑重地向景战跪下,承诺,“若是伯父不听,宋让,必手刃之。”
景战欣慰地点点头,又无比心疼这个孩子。
“公子,老朽不随你去了。两日后公子便可到达边境,到时我必在此,北向自刭。”
宋让大惊,但看到景战的笑容,便知道无法让他回心转意了。他对着景战,重重地叩首。
很多事,决定了便没有退路;很多人,错过了便再也回不去了。宋让回首看了看身后的王都,知道自己这一去是再无可能回来了。别了,南若,别了,如儿。
对不起。
靳单竟然睡过头了,匆匆忙忙让秦妃服侍更衣后,他便急急地赶去上朝了。
秦如真脸上淡淡的,双手捧起燃尽了醉香的香炉,将满满的一炉灰烬倒入门外的花圃。
四散的香灰如同缠绵的泪,然而顷刻便消失不见。秦如真斜倚着窗槛,一派萧瑟,想着,不知道她还有几天好过?
五、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柯历况元王元年十月中,北樘犯境。数日,拔翡城,逼王都。十月末,南若无双公子率军相助。
南若八万士兵兵分两路,前路同柯都五万御林军死挡北樘攻势,宋无双亲率两万轻骑,突袭樘军后防。
烧粮草,毁营帐。拓跋桓闻讯急急退兵,与宋让狭路相逢,混战中中了无双公子一箭,于是北樘大军悉数退出中柯国境。
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便如此轻易地落下了帷幕。
而在棘兰旗消失的那天,宋无双一夜白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有人说是对南若不忠的忧虑,有人说是无双公子扭转天命的惩罚。无论如何,宋让似乎是更接近了神。
况元王顾晃欲赐五城留下宋让,而南若那边早已东窗事发,只是难得到更深的消息,不知靳单作何打算。
宋让辞了封地,但还是同门客们留在了柯国。南若,他是再也不能回了。
“让儿!”宋雅兰惊喜地跑过来抱住了宋让。
庆功宴后,况元王特许宋让来见一下姐姐。宋让不着痕迹地推开她,倦倦地揉了揉眉心,说:“王后,自重。”
“自重什么?我们不是姐弟吗?”雅兰冷笑道。
“你记得就好。”宋让顿了顿,又加了句,“你不要误会,现在你过得很好。”
多余的解释让宋雅兰燃起怒火,她盯着他,不无嘲讽地说:
“让儿,你盗兵符、杀大伯,存柯却樘,做得漂亮。你宁愿牺牲秦如真也要赶过来,让我怎么能不误会。让儿,你并不如想象中的爱如真。让儿——你是爱我的。”
“别说了,雅兰。不要骗自己了,我来不是为了你那封血书。你若再这样,恐怕以后我们连姐弟也做不成了。”宋让面色苍白,他对宋雅兰有愧,已是极尽耐心。
“姐弟?”宋雅兰笑得妩媚,“八年前要嫁给顾晃的时候我就说过,我爱你,我要你带我走——我只是个养女,为什么我要做你姐姐?”雅兰的声音尖锐起来,说到最后竟掩面哭了起来,无助得像个孩子。只是再抬头时,已不见了宋让的身影。
宋让远离了喧闹的皇宫,独自走在静谧的小路上。月华照在他银白的发丝上,折射出泛着凉意的光芒。
宋雅兰的话在他而不断回响,他苦涩地笑笑:不如想象中的爱她么?宋让,的确是很自私的人呢!
胡元对着他老泪纵横,三年前出游柯国时误信他人,向当时在位的杨渐王进言秦钟一家有谋乱之心,致使秦氏满门抄斩,只有当时随宋让在南若的秦如真幸免于难。
这几年他一直良心不安,这是这个睿智的老人一生犯下的唯一的错。
胡元是带着释然离世的,却让宋让担起无尽的罪。
宋珥即使是面对这个他从小看重的侄子,仍满是狐疑。宋让记得他意味深长的话:“让儿,既为臣,便不应该质疑王上的决定,我们能做的,只是用性命去完成他的命令罢了。”
宋让出剑的手颤抖得不可思议,大伯是知道的,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啊!
宋让再见到景战的时候,老人嘴角的微笑还未散去。接他来的门客说,景老先生就这么跪在那条官道上,向着柯国的方向,举剑自刭……
一夜白头,无关神迹,只是人世的罪过太过沉痛。
六、满庭风月空妖娆,半生纠缠,情思断天涯
靳单感觉自己似被秦如真一下子用冷水从头浇到脚,一腔怒火熄灭,只余下一片寒意。
她一身雪白,抱着那只同样纯白的狸猫,神色安然,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怒气冲冲地来找她。只是她,一点也不在意。
此刻靳单感到的不再是愤怒,而是不被珍惜的悲哀。
“宋让为你杀胡元,你便答应为他偷兵符,甚至——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靳单不明白,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亲手将他带上云端,又在他最幸福的时候将他推下万丈深渊。
“对了一半。”秦如真拨弄小狸的毛发,没有抬眼望他。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当靳单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秦如真微微抬起头,又说了一句:“我是玉祁子的徒弟。”
靳单并非无能之辈,略一思索便得出令他自己也惊讶的结论:“你和宋让早就认识?”他的声音满是不信,“他是那个一直在你心里的人?”宋让游学时拜玉祁子为师,是举国皆知的事。
秦如真不置可否,分明就是默认了。
既然是这样,他最爱的女人和他一向敬爱而又嫉妒的表哥,真是好样的,就这么骗了他三年,当他是傻瓜一样愚弄。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让他帮我杀胡元,他说胡元是社稷重臣,他一死,南若必乱,所以他做不到……”
秦如真喃喃,靳单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此刻她眼中早已看不到他。不,秦如真眼中从来就没有他靳单。
“我真的很失望,赌气地告诉他我一定会杀胡元,为我全家报仇。天下算什么,我只是秦如真,我只知道他害死我秦家满门忠烈,我一定要他死。”
这样任性,才是真的秦如真啊。
“可是现在算什么,他居然亲手杀了胡元。这世上果然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人啊,在他心里雅兰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人吧!”
雅兰爱宋让,她早就知道。可是,如真也很爱让啊!
靳单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只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来人,赐牵机。”
碧落黄泉,牵机一盏,尽抛却。
宋让立在山坡上,风拂动他的白衣,猎猎作响。
一身缟素,祭他所爱所敬的人。
“仗剑独行/乘风归去/清笛歌一曲/卿须长记/有约东篱/若是有归期……”宋让轻轻吟唱着。
侍卫见到此情此景,只觉得宋让似是欲要驾鹤离去的仙人,不敢打扰,反是宋让自己发现了他。
“怎么样了?”
“南若将消息封锁得很紧,听说秦妃被赐了鸩酒,但未见到出殡。”探子小心翼翼地报完,见宋让沉默不语,又问了一句,“公子,还要再探吗?”
“不用了,就这样吧。”
侍卫陪着宋让立在风中,嗅着满山落叶的气息,不经意瞥见山头两座孤坟上刻着的诗句: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土,故土不见兮,唯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家乡,家乡不见兮,永不能忘!”
宋让不肖,竟不能让伯父和景老先生,葬于故国。
“铅华洗尽/凤凰长离/阡陌尚依稀/千秋过尽/今夕何夕/我在风中祭你;
仗剑独行/乘风归去/清笛歌一曲/卿须长记/有约东篱/我在风中等你……”(HITA - 风中祭你)
七、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公子留柯,封浙南君。十年,返若。
十年之后,北樘卷土重来,金戈直指南若。拓跋桓的怒火,誓必要用南若军民的血来浇熄。
宋让看着手中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心中百味陈杂。不知什么时候起,靳单同他再也没有了表兄弟之间的亲密无间。他一心想用自己的才华助他君临天下,却在不知不觉中,逼得他们渐行渐远。
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宋让,固执地想压制他的光芒,最后却还是不得不来口向他求助。靳单在写这封信的时候,自嘲地想大笑。
然而宋让还是没有多想,便向顾晃提出了辞行。
十年在外,如今宋让终于又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只是事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他恍惚间忆起十四岁那年,也是从柯国回来,身边是兴高采烈牵着他的手的小师妹。
秦如真吵着要跟着宋让,被大人们狠狠地笑了。第一次离家却丝毫没有伤感,似乎小小年纪,便已知道,有宋让的地方,才是她的归宿。
那时的如真笑得那么明媚,只是回想着,宋让的眼睛便忍不住酸涩起来。
“他回来了。”靳单倚在门边,淡淡地说。
秦如真竖着小狸白毛的手只是顿了顿,并未答话。靳单越来越看不出她的情绪,她已十年没有主动同他说话,他再忙再累,每日都会到这废弃的碧桃院站上一会。
只是想看看她,但他,竟比不上一只垂老的狸猫。
十年前,看着她神态自若地举起那杯牵机,他竟发了疯似地将毒酒挥开,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怒不可遏地说:
“秦如真,你很想死是不是?你爱他爱到什么都可以不要,你知不知道,他是在利用你,是在利用你!”而他,终是不忍让她死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既然他希望,那我就死得干净,免得日后还要见到他愧疚的样子。”秦如真冷笑道。
玉祁子向来头痛,这个女娃娃聪明绝顶却什么都懒得学。他在地下有知,应是欣慰了:秦如真敢爱敢恨的真性情,世间男儿也少有人能及,不枉他那么疼爱她。
秦如真早已不复当年的天真烂漫,冥冥之中,是天意,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这样的她,锋芒毕露,摄人心魂。
靳单近来越来越频繁地梦见,那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婷婷向他走来。那年那月桃花盛开,那女子红衣黑发。她一笑,醉了烟花。(河图 - 烬)
“梵安王,民女秦如真,愿倾尽所有,为报父仇。”
一开始就是一个交易,而且,靳单欺骗了她,她等了三年也没有等到靳单下诏诛胡元。
靳单在离开碧桃院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这一片他特意为她种下的桃花,十年来无人打理却长得愈发得繁茂。
桃花徒照地,终被笑妖红。
他现在才发觉,这桃花开得如此艳而夺目,与她果然是不相配的。那一次刻意的邂逅,不过是一场一时意气,只是无法后悔罢了。
八、镜花水月雾中看,十载萧瑟几人知
靳单没有想到,十年不见,宋让竟已满头银丝。
两人相对无言,靳单知道,以前他嫉妒宋让,更多的是羡慕他的自由与恣意,而如今,他们之间隔了一个秦如真。
宋让是他的秦妃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
“宋让,接上将军印。”良久,靳单打破沉默。
“臣受命。”
公子无双既已归南若,立刻联合各国兵将。
南若历梵安王十六年三月,公子率五国之兵破樘军于湄河外,再伤拓跋桓。遂乘胜逐樘军至嘉佑关,抑樘军。
当是时,北樘王下令曰:凡无双公子在者,樘不伐。
此一战,宋让再次闻名天下。可以说,只要宋让在一天,六国分立天下的局势便不会被打破。
而靳单与他却是愈发疏远了。
多年之后重返淮野君府第的酒宴上,已过而立之年的无双公子望着杯酒沉默良久,忽而大笑:“吾一生何为?”
几乎是同时,颜开站起身,向他敬了一杯酒,说:
“公子功伐,甚于五霸。”他仰头饮尽了杯中物,眼神清冽。大堂里又恢复了热闹,宋让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颜开眼中的关切。
景战死后,他便成了众客之首,方才宋让差点失言,让颜开十分担忧。如今的无双公子,似乎已经累了、倦了。
众人直闹到了夜半,各自散去后,颜开叫住了宋让。
“公子慎言。”这位长者自是知道他的处境,忍不住担心。
“先生,今天是我失态了。”宋让笑了笑,晚风拂面,让他清醒了不少。
“公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您功劳太盛,树敌太多。虽然您同王是表兄弟,但——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王上必是容不下你的。”颜开冷静地说。
宋让黯然垂首,这些他自然是知道的。
“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年前秦妃私盗兵符被赐死后,碧桃院便被荒废了。靳单只让小漠为秦如真打点一切,她十年来便没有出过这小院子。自然她想离开,靳单也不会允许,她也乐得清净。
见过靳单之后,宋让独自来到了碧桃院,望着漫天的桃花出神。
小路尽头的大门因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响声,在这一片静谧中显得更为突兀。秦如真抱着的香炉摔到地上,她怔怔地看着同样错落愣的宋让。她,青丝墨染;而他,白发如雪。
只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永生永世也跨不到彼岸。
如真轻轻勾起嘴角,转身离开。还未踏入门内,便被宋让紧紧抱住。秦如真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动。
“如儿,你没事,太好了。”宋让喃喃,时间仿佛便在这个弥散着熏香青烟的大堂里静止了。秦如真一直不知道,宋让也是会恐慌的,就像很多年前她突然不见,而后却以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繁华声遁入空门,梦偏冷辗转一生。生死枯等,前世过门。
一盏残灯倾心门,雨落故里草木深。烟花易冷,人事易分。(烟花易冷)
岁月并未在秦如真脸上留下痕迹,她随意地披散着头发。这几年她虔心礼佛,这个人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透着一份空灵之气。
“让,现在如果我问你,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只是瞬间的犹豫,秦如真便推开他,手指搭上他的唇,阻止他开口,说:“那么,让,你好自为之。王上,他什么都知道了。”
骄傲如她,要的爱纯粹得容不下一点瑕疵。
九、一掬信陵坟上土,便如碣石累千金
宋让走在院子里,蓦然发现梨花已开。
琪树皎立风前,万尘空独挹飘然清气。雅淡不成娇,拥玲珑春意。
这才是秦如真的最爱。
他怔怔地看着树下那个扫着满地落花的女孩,一袭鹅黄的衣裳映着她娇俏的脸,因发现大名鼎鼎的无双公子正盯着她而迅速染上了一层红晕。
当晚,便有好事者将这个婢女送到了宋让房里,而他,没有拒绝。
次日,公子称病谢朝,从此闭门不出。日与宾客高谈夜饮,听闻有一婢女容貌甚妍,常伴左右。
宋让亲自给这个婢子取名“双倾”,取“倾国倾城”之意。日日美酒佳人,宋让的身子迅速地衰弱了,而他所创造的神话,也渐渐为人们所淡忘。终于,公子无双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梵安王二十年,公子头疾卧床数日,不治,殁。
出殡那天,三千食客皆着素缟,十里相送。
秦如真闻讯已是在宋让下葬几天后了,她失手打破了茶盏。
宋让死了?他怎么会死呢,公子无双怎么可能会死!
秦如真真的不想哭,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滴落。原来还是自己的身体最诚实,一再地告诉自己,该要恨他的狠心他的绝情,却终逃不过早已失落的一颗真心。
爱已深入骨髓,千帆过尽,繁华成空,还有什么好怨,原来看不清的一直是自己……
据说拓跋桓听闻公子死讯,斋戒一日哀悼。而随后,北樘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三月后,破柯国,虏顾晃。
梵安王靳单积劳成疾,又染风寒,已卧床多日。他自知南若大势已去,樘君终是要一统六国的。而他,也已时日无多了。
“秦妃娘娘,你去看看王上吧,他快不行了!”小漠跪在地上,急得哭出了眼泪。
秦如真怔然:连他都要抛下她了吗?
再见到靳单,秦如真才发觉他早已不是印象中的那番模样了。又是四年光阴荏苒,大家都老了啊!
“如真……”靳单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视,缓缓睁开眼。秦如真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靳单虚弱地笑了笑。
“如真,你该是恨我的吧!我就这么,把你关在我身边,整整十七年……”靳单轻咳了几声,疲倦地闭上眼睛。
“如真,可是我真的真的好爱你,不想放你走。
“你知不知道,那天在狩猎场上的桃花林,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你了……”秦如真愣了愣。
“很久以前,在姑姑家后山的梨园,我偷跑出去经过那里。那天你爬在一棵梨树上,笑得好美好美。然后你突然掉了下来,你不知道那时我很害怕,你一定很痛很痛……”
秦如真记得,她确实有点痛,但怕宋让责骂,只是吐了吐舌头,赶紧爬起来拍干净衣裳上的灰尘。
“我看见你笑得很开心,投进那个人的怀里。我从来没在宫里看见你那样笑过,我只是、只是当时没有看清,他竟然是表哥……
“如真,原谅我的自私,即使用骗的,也想把你留在身边,不管你以前心里有谁……”靳单说得很费力,声音越来越低。
秦如真任凭他紧抓着自己的手,良久,当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时,靳单又张开眼,努力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如真,去找他吧!他没有死,在啸桐崖,一定要幸福啊……”靳单永远地闭上了眼,留下不知所措的秦如真。
十、(尾声)龙吟凤啸九天上,江山不顾,执手伴梨落
烽烟起,战火燃到了一向安乐的王都。
在拓跋桓入主南若王宫前,四处奔命的宫人没有注意,一袭白衣从被人遗忘的碧桃院奔出,跨上白马消失在了一片混乱中。
啸桐崖,永远宁静的世外桃源。
宋让坐在崖上看了日出,这儿方圆十里了无人烟,但他却似乎可以听到金戈铁马下的哀号。
他笑着摇了摇头,拓跋家族个个雄才伟略,一统天下是迟早的事,他阻止得了拓跋桓,却无法挡下他的后人。
既然如此,他只愿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四海安定。诈死之前,他曾去找过拓跋桓,恳求他不要大开杀戒。拓跋桓说了句:“有无双公子相助,北樘必不需血洗五国。”
同拓跋桓纵论天下,宋让忍不住大叹:是他醒悟得太晚,苦守着这危机四伏的天下大势。
拓跋桓惜才,但宋让却拒绝了留在北樘。
“宋让自以为一生无怨无悔,到头来才发现,这一辈子做尽了错事傻事。”错过了那么多事,负了那么多人。
宋让倾尽一生才智,换拓跋桓一个承诺。他日君临天下,绝不伤害宋让亲者性命。靳单、雅兰、顾晃,以及他门下食客。
还有,如儿……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这两个半世为敌的男人,终于在最后握手,共笑天下。
笛奏龙吟水,萧吹凤啸桐。
宋让十五岁时发现了这个地方,没想到隔了二十几年,他竟会隐居在此。
颜开离开前告诉了靳单,公子并没有死。南若大势已逝,梵安王苦笑,是他一步步逼着无双公子放弃了故国啊!
秦如真的衣裳早已破败,一个弱女子,孤身穿过半个南若,来到这里自是不易。她牵着瘦马,沿小道蜿蜒而上。
虽名啸桐崖,它只不过是一片突出的石台,如今,这石台上不知何时矗立起了一座木屋。秦如真远望着紧闭的木门,失望不已。
待走上最高处,她才发觉这儿竟如此宽广。从崖上望下去,青翠的山林亦被踩在脚下。这里云雾缭绕,胜似仙境。
“什么人!”一声厉喝从屋后传来,宋让人未现身剑已先到,直指这个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
熟练地回旋,低头,然后发劲一下子窜上去抱住了宋让的腰,秦如真已染尘埃的容颜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宋让的剑再快也奈何不了无师自通、专破他剑招的秦如真。
“如儿?”长剑落地,宋让难以置信。
“够了够了,宋让,你若是再敢逃,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宋让怔住,过了许久忍不住微笑。
从此,啸桐崖上,看日出日落的不再是形单影只。
秦如真靠着宋让的肩,神情十足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让,我等这一天,等了快三十年了。”
“有那么长吗?”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我对师父说过,我不要叫你哥哥也不会叫你师兄。他只当我娇纵,不知道我是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嫁于你为妻的。”
“如儿,那时,你才五岁吧?”男子的声音藏不住笑意。
“……宋让,你真讨厌。”
“夫人,我错了。”
“让,我们去周游天下,游山玩水好不好?”
“过些日子吧,现在外面不太平。”其实,他是害怕见到无休止的征战杀戮,见到百姓流离失所而心生愧疚。
“让啊,你对谁都那么心善,唯独对我狠得下心。”
“傻瓜——痛的,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后,传说啸桐崖一夜之间长满了梨树,每年梨花盛开的时候,便会有一对男女流连在那片纯白中。女子笑靥如花,赛过满崖梨花;那男子白发胜雪,负手而立时天地失色。
琴瑟和鸣,神仙眷侣,人们都道是仙人下凡。
从此,啸桐崖更名为“梨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