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乱
1
大片大片的银蓝色……我蒙胧醒来时,缠绕指间的是大片大片的银蓝色,像涂了荧粉的丝线。银蓝色长发,穿越几个世纪,只为了遇见你,然后再离开你。
皓雪宫的偏殿,裂锦一般的银蓝色光芒渐渐暗了下去。
皓雪帝国,雍和历13年秋。国破家亡,山河破碎。霜叶飘零,身世颠沛。
2
一大群面容姣好体态轻盈的女子被赶了出来,换上敝屣,在碧溪畔濯洗拉纤。拉纤是体格健壮的男子都望风而生怯的体力劳动。而此刻,这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却被迫如此虚与委蛇。纤细而白皙的手指曾是弹拨琴弦的乐者,而现在只不过是一种时代的牺牲品尔尔。冰冷砭骨的秋水一阵一阵地淌过我的膝盖,蚀骨焚心的。船埠还遥遥相望。我开始怀念我以前的世界,然而我已不在原来的世界。
我抬起头,看向方才还廊腰缦回的皓雪宫,已成枯槁,只是与胡杨一样,固执得不愿倒下。
“啪”皮鞭过处,血肉模糊。
“卑贱的奴隶!等到公子北辰回来,便是你们的死期了!”北辰宫的使女大声诮斥着贵族女子们,狰狞地放声大笑,丰满而平板的身体显得臃肿而让人呕吐。
我眯起眼,一直寸步不离于我的女子拉住了我的衣襟,示意地摇了摇头。她的名讳是梳瑶。她告诉我,我叫艾。是几年前因穆华妃被牵连入狱而无所依托的女子——岐艾公主。然而,在三年前,十岁的我的长发竟然变成了银蓝色,那种皇族一代一脉的特征,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所甄选出来的后继者。而她,是湘婉仪膝下之女——湘瑶公主。
“那湘婉仪呢?”我问她。
“死了,”她幽怨地笑了笑,握紧我的手,说,“伴君如伴虎,谁承想在万千宠爱之后的凄凉?莫言人老珠黄,什么三夫人,什么九嫔,皆是空话,而你不同,你是后继者,请你一定要为我们争取到自由。”
然后,在一匝又一匝纯白如处子之手的芦花中,黯淡的胭脂香逝去如花谢。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良好的教养是最大的束缚,苟延残喘是最大的煎熬,而良辰美景就变成了最大的遗憾。直到雍和历16年春,一江春水浮起一抔又一抔的粉色花瓣,一大批的贵族女子因为孱弱死去了大半,像随波逐流的白蘋和浮萍一样。还有些忍不下去的,放弃了矜持与教养,入了教坊司,成了承欢浪荡之徒。都一样的……只是一些牺牲品。
而彼时,我微微而笑,心知我已是字正腔圆的女子,不再任性而冲动。但已不晓何时才能回到属于我的时代。一切随遇而安。
3
我用双手紧握纤绳,食指和中指红肿而裂开,血丝一点点蔓延而过。碧溪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荒郊了,做漕运水路生意的商贾隔岸观火,冷眼而过。我颔首不语。我们一直都在美化世界,而那不过是一种对自己的诈欺罢了。节物后先南北异,人情冷暖古今同。揽人间世态炎凉,本就是理所应当。
“少偷懒!还不快给我乖乖干活!”北辰宫的使女在我身后不耐烦地催促着,火辣辣地,背上的新鞭伤让我疼得目眦欲裂。
这样的监工换过一个又一个,只是每个都无甚差异,只单单有一个,是没有如此落井下石地虐待我们尔尔。
我徯待着监工的下一次鞭笞,却迟迟不至,于是我挺直了身子,向后看,却看见一个隽秀而倨傲的少年,一袭月白宫锦绣白羽锦袍,苍白的手指中捏着那根欲裂的鞭子。
少年把鞭子随处一扔,问我:“你没事吧?”
我微微点头,心道他不是贵胄也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又是与北辰宫有着千丝万缕的人。只要他不是公子北辰,这一切就都与我无关紧要,因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从今以后,你就是北辰宫的人了。”少年微笑着说。
“你是北辰宫的附属?”我直面看着他,尽量用尖锐的目光单刀直入地问,却显得我益发的猥亵。
少年微微摇头,凑近我的耳畔道,“你请放心,我不会害你,也没这个必要,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可。”
我尾随着少年,少年的步调很快,仿佛根本忘记了我在他的身后尾随而近乎跌倒一般。而我最为惊诧的是,北辰宫竟然建在属于皓雪宫的领域之内,据说是魔鬼出没的百合山谷,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任何人都可进,而能出来的屈指可数。山谷开满了五月花,终年不谢。而这里竟然是北辰宫的巢穴!
而梳瑶曾说唯一有治国之能的晔熙皇兄因为找不到北辰宫而被血溅殿前,惨不忍睹。若他没有罹难,我想我们也不至于此。
“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厢房,在碧纱橱内。”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少年,也是以后的四年中最后一次少年对我说的话。
看不清的是他的眼,如迷雾一般,永也拨不开。
春华秋实,碧纱橱内是没有人来的,只有我出去,折几枝切花,除此,也是出不去了的。
而那日,我终是见到了梳瑶。从檐槽滴下的雨瓢泼而剧烈,如燕草一般的青丝,如舜花一般的容颜,均已形同枯槁。若非受到了偌大的欺凌和摧残,她也不会如此。若说本来,我对公子北辰不过是一丝半缕的厌恶。至此,我对公子北辰,已近乎是恨意使然。
4
“饶过她,无论做什么,都由我来担负。”我冷定地跪在绘着珐琅的地面,冰冷的气息沁入骨髓得冷。
“凭什么?”他冰冷地诘问着。
公子北辰茕然立在我的面前,苍白修长的手从我的耳鬓滑过,我浑身战栗。
他轻轻地在我耳畔说,“不是什么都可以么?莫非……你只是在欺我?”暧昧的语调从如此冰寒的人口中吐出,分外的让我怔忡。
我无语,僵硬地跪在地面上,瘫软着倒在了地上,而梳瑶紧握着我的双手,不再让我负气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艾,莫要再求他,我只愿你能为我们……”梳瑶很轻地说着,以致于我渐渐听不清她的话音。
然而,我不知的是,梳瑶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她终是自刎了。她擅自逃逸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有了死的决心。然而,她的死,终让我知了这身世浮沉。那年,我们20岁,雍和历20年春。任是五月花开得娇艳欲滴,益发让人目眦欲裂。而公子北辰于我便是远得像过了季。而多年以后,他离去的蛩音如梦魇再挥不去。
也是那年,在碧纱橱外的五月花飘零的季节,我重又遇见了那个不真实的少年,我折了几枝帝王花,念道:“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瞬间,少年的琉璃色眼睛便渗透了我的眼底。我猝不及防地看向他。
少年微微一笑,竟然让人有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感觉,他轻声问我,“近年,过得可好?”
“可以说尚可。”我浅笑。
“为什么念这种诗?”少年的神情略微有些古怪,但还是温润如玉。
我颔首撕去几片花瓣,脉络荦荦分明,道:“现实不就是这样的吗?”
其实在遇见他时,我便是知他并非是池中之物,并非是一个普通的人,而他讷言,那么,我也不会问他,他的身份。
而生命如一个矜持的美少年保持着他的哑默,如黑白默片一样。而这益是平静,就益是让人心生向往。
5
近年来,我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少年面沉如水,谶语在天地间飘浮,而少年一步一步地接近北极星。后来,北极星黯淡了深夜。千层雪覆盖,灿烂如烟火一般的殷红在雪上绽开……然后,我便是醒了,却发现是泪流满面。
6
这年恍若是多事之秋,二宫主螭被软禁,北辰宫的圣树沙棠倒地。
毕竟权高人情淡,螭与公子北辰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却是任谁也不可肆意口诛笔伐的。然而,那天,二宫主螭冲破了重围,衣衫褴褛,推倒了沙棠,落叶遍地。少年面色铁青,茕然立于庭中,长风恣意地吹起长发,琉璃色的眼眸深邃而黯淡。他负手而立。而我只能保持缄默。螭像一个怨妇一样,飞奔过来拉扯我的头发,银蓝色的发线落了一地的彷徨。明艳如鲜血。
“公子,要如何处置她?”少年背对着我,使女轻声问道。
少年很缄默,只是说了一句,“杀。”
少年转过身,扳过我的身体,琉璃色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温存,道:“你知道吗?我就是公子北辰。”
我就是公子北辰……
霎那间冻结。
“是的,我恨你。”我看着他,吐出一句尖锐的话。
秋叶飘零的季节,我觉得身体格外虚弱和飘忽。眼神迷离。
我看向他,诘问:“你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快要死了……
“我喝了你送来的那杯羹。你可满意?”我笑了,狂野地,说,“如君所愿。”
如君所愿……
“那杯羹?”公子北辰露出了诧异的目光,大声地喊着,“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会的,会的……我会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因为,我已经找到你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你了……
后来,我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少年面沉如水,谶语在天地间飘浮,而少年一步一步地接近北极星。后来,北极星黯淡了深夜。千层雪覆盖,灿烂如烟火一般的殷红在雪上绽开……
7
其实,我明白,即使我知道结局,我还会坚持。因着我也是一个任性而固执的人。
少年的容颜如繁华落尽,洛阳女儿惜颜色,只是任是再美丽的人,也逃不过,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结局。况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知,那杯羹是摻了剧毒了的。
我知,他就是公子北辰。
因着,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
因着,我明白那些勾心斗角。
那又如何呢?
结局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