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房舍,七进七出。正门的牌匾上,端端正正,题着“方宅”二字。
莲蓉抬起头看着这块匾,面容疲惫。她留着齐肩的圆头,穿一身蓝衫黑裙,脚边放着只分量不轻的藤箱。
“呀,三小姐回来了!”大太太房里的王妈从门里迎了出来,一边提起莲蓉的箱子一边招呼着她往里走。
“诶。三太太也真是,都不为三小姐想想,就喝了药三更半夜的去了。难为三小姐这学都没上完就要回来。瞧您这身子骨,都瘦了好几圈。还是大太太想的周到,劝着老爷给三小姐看了几户人家,早点嫁了也免受这份罪。”说着,王妈还用手背沾了沾眼睛,陪上几滴泪。
莲蓉斜眼瞟了王妈几眼,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南房是莲蓉的母亲--方老爷的三老婆生前居所。也许是怕沾晦气,也许是三太太生前就不讨下人们喜欢,总之南房一派清冷,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门没上锁。王妈推开门,骂到:“这看门的小浪蹄子,又不知道跑哪骚去了!”
跟在她后面的莲蓉猛然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房内的摆设还跟莲蓉离开时一样,只是总觉得笼上了层阴暗。
王妈指着房里一处,道:“三太太就是被发现在这里死掉的。”她的眉宇间带着悲悯,仿佛是菩萨心肠,不忍讲起悲伤往事。
莲蓉扶着额头对王妈说:“
王妈,你去跟老爷太太说声我回来了。我收拾收拾就过去。”王妈答应着退出门去,转头的刹那,脸上已换了鄙夷的表情。"
莲蓉瘫坐在凳子上。三月初的阳光洞穿窗扉照进屋里,根根束束看地分明。春寒料峭在此时此刻被衬托地更为醒目深刻。
莲蓉的母亲在莲蓉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烙上失宠的印。以致后来十几年岁月中,她常常以此为由,拿细细的藤条抽打莲蓉弱小的身体。老爷,也就是莲蓉的父亲,不闻不问。而其他人,更是乐得看她们娘俩的笑话。
莲蓉恨着母亲,正如母亲恨着她。而母亲的死,莲蓉知道,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她很清楚地记得,老爷推门的手每次都自然而染地推在小喜高耸的胸上。而小喜也娇吟一声,顺势倒在年过六十的老爷怀里。她眼里有蝎子般算计的光芒。
小喜是三太太的贴身丫头。莲蓉知道,她是蝎子,比狐狸更狠。这一点,她母亲自然也知道。
多少夜晚,外面的言笑欢歌让南房里两人、也许是三个,辗转难眠。母亲无不忧伤地对莲蓉说:“你别恨我,要恨就恨他们。”然后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字眼。
莲蓉知道其实母亲胆小怯懦,无知愚蠢,不然不会这么多年被治得死死的。她除了已年长色衰的皮囊和毫无地位的莲蓉,一无所有。
“呦。三小姐回来啦?”小喜脸上的得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身上穿的小红袄更是扎眼。
“一天没飞上枝头就还是麻雀。你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穿这么俗气扎眼的衣服,尤其是在我娘的丧期。”莲蓉厌恶地别过头。
小喜脸上一白,气得双手发抖。她顿足道:“小贱货,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说罢扭头跨出房门,仿佛这话带给她无限安慰,而她也因此胜利。
莲蓉扶着门前的栏柱,眯眼看那轮被云遮起来、苍白无力的太阳。就好像这十八年黯淡无光的时间,在眼前汹涌而过。
方家老爷叫方如海,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还好他的原配夫人肚里有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方启明接手了老爹子的生意,不懂经营的他打理起来甚是辛苦。二儿子方启阳还在北京上学。方家里的下人们提起这两位少爷,自豪是显而易见的。
院里光秃秃的迎春树上已结出米粒大的花苞。角落中不知名的小白花早早绽开,空气流淌着几分花的清甜。
二太太玉兰就是在这样的花香中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莲芯去上学。她刚进自己院子就看见小喜在廊下张望,两人目光刚巧对上。
玉兰面色顿时沉下来,她低声斥道:“你来这里作什么?”又做了手势,她四下望了望,便引着小喜进屋,关上了门。
小喜一进门,便一脸急切道:“二太太……”
玉兰倚在凳子上,拿眼斜着小喜,似笑非笑,“我说,你也太心急了点吧。”
小喜道:“二太太可是答应过小喜的,只要三太太不碍着眼,你就会帮我在老爷耳边吹吹风。这都过了多少天了,我可一点动静都没看着。”
玉兰展开手,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道:“风我已经吹了,怎么做就是老爷的事。你可想过没,大太太怎么会同意让一个下人丫头以太太的身份进方家的门?”
小喜猛然省悟,脸色发白,喃喃道:“我竟然没想到这茬……”她心下暗恼,又对玉兰说:“原是我错怪二太太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只是……”她话锋一转,“三太太这事儿谁都脱不了干系,您别忘了就好。”
莲蓉站在树下,双手抱臂,觉得稍微暖和了些。天空灰蒙蒙的,肃冷的风从脸上刮过,带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门开了,小喜跟玉兰终于结束了谈话。小喜还穿着那件小红袄,格外刺眼。玉兰对着小喜的背影冷哼了一声。这些,莲蓉都看得清清楚楚。
吃过晚饭,莲蓉跟方如海说,自己留一个丫头使唤就行,把小喜送去伺候大太太。方如海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夜里的猫叫一声紧似一声,凄厉如此,让闻者皱眉。
莲蓉迈着轻无声息的步伐绕到厨房后面一个闲置的小屋门口。门紧紧闭着,没灯火光。屋里传出被压底了的不堪入耳的声音。却刚好还能被认出来。莲蓉嘴边勾起个月牙儿,她听得出,那是玉兰。
大太太觉得自己明显老了,身子骨越发松脆,整个人懒懒的,头疼脑热都是家常便饭。小喜对大太太更是尽心尽力地服侍,这让王妈很是高兴。年纪也一大把了,她更喜欢偷偷闲,跟别人家长里短地吹嘘。
转眼到了五月,桃花簇红,一树一树开得好不繁盛。风扬起细碎花瓣漫天飞舞,方家上下都陶醉在这无边春色中。
莲蓉抱膝看着二太太的猫一点一点把碗里的水喝完。猫趴在地上四肢抽搐,不停哀叫。莲蓉算算时间,从给猫喝大太太的药渣煎的水,到今天已有四十多天。时间差不多了。
猫的叫声渐弱,最后终于安静,再无声响。
天色墨黑,灯火渐熄。一个人影摸着黑,鬼鬼祟祟地向厨房后面去了。
莲蓉回到自己房前,正瞧见被大太太打发来送东西的小喜。她在门外装作没看见小喜的样子,喃喃道:“刚二太太怎么去厨房那边了?这么晚她去那里做什么?真是奇怪…”说着进了屋,她仿佛才看到小喜,板着脸问:“你来作什么?”
小喜陪笑说:“大太太差我来给三小姐送东西呀。”
莲蓉点点头到:“放桌上吧。”
小喜道:“三小姐要没什么事,小喜就先走了。”
莲蓉本是熄了灯打算睡觉的,但黑暗中是浮现出母亲的身影。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二太太是半夜被几个人从厨房后面的屋里架出来的。听说方如海进去的时候,二太太正窝在情人怀里肆无忌惮地骂他如果如果孬种。
前半夜,二太太玉兰嘴里被噻了布条,由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起拳打脚踢。起先还有些挣扎的声音,后来就没了声响。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都知道二太太玉兰夜里投井自尽了。
过了几日,方如海便纳了小喜作第四房姨太。
那天,方如海只是小办了一桌。大太太身子稍微爽快了些,也陪着坐。
正是酒过三巡的时候,跟着大少爷在外做生意的老穆突然回来。他风尘满面也不待换洗,直进中院找到方如海,扑到桌上便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我对不住您!大少爷他出事了!方家要完了!”
所有人都愣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大太太尖叫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方家小姐跟下人们乱作一团。
方如海道:“乱什么!?莲蓉你快去叫大夫来。老穆你跟我来书房。”他沉着脸,粗暴地扔下杯盏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老穆一五一十这才说清原委。原来在外作生意的方启明喜欢上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老穆怎么劝都不听。他甚至把帐簿都交给那女人保管。谁知那女人伙同了些人骗了一大宗货,卷了方启明的钱跑了。跑之前她还举报方启明私下做军火生意。最要命的是,从他们仓库里还真搜出了熗支弹药。方启明被收了监,老穆给那边先塞了些钱,赶紧马不停蹄地跑回来跟方如海商量对策。
方如海眉头紧皱,提笔给旧日同僚写了几封信,让老穆送出去。
素与方家交好的大夫面色惨白。他进书房附在方如海耳边说了几句话。方如海听罢勃然大怒,拍案道:“把王妈给我绑来!”
大夫说,大太太是急火攻心,毒发身亡的。
方如海怒骂:“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说!你是怎么毒死大太太的?”
王妈一听,软倒在地上,嗵嗵嗵狠磕起头。“老爷明察啊,不是我,我没有害大太太,我是大太太带来的人,我怎么会害大太太!”这时王妈突然抬起头,“一定是小喜!自从她来,大太太饮食起居都是她负责的!要下毒也只有她了!”
方如海示意信得过的下人去搜小喜的柜子,果真搜出了还没用完的慢性毒药。
小喜已觉事情败露,想逃走,却早有人看住了她。当方如海踹开门,再无往日温情时,她知道这会她绝无活路。
方如海一把揪住小喜的头发,拖着她的头往墙上撞。他气得浑身发抖。
“狠狠打,给我往死里打!”
当方家充斥着小喜的尖叫声和莲芯的哭声还有下人们的议论声时,莲蓉正提着小皮箱从后门坐人力车去车站。
她甚至都没有再回一次头。身后那七进七出的院落,终于变成一片朦胧的雾,氤氲在初夏的城里。
这时节,不可叙述,亦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