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却一直没等到那个说“我想你了”并且愿意娶我的人。
我出生在尼庵里，我的母亲是尼庵里唯一的人，她没有法号，却是个尼姑。来上香的人都叫她“桃师太”，因为这个庵，有个非常世俗而且香艳的名字，叫做“桃花庵”。母亲一直都叫我丫头，于是那成了我的名字。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她叫，我就答应，就像我从来不去问我为什么会没有父亲，而没有父亲的我，又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桃花庵里供奉的是天女，就是会散花的那些有些妖娆的半裸着的飞天女子。塑像的颊据说是院里桃花瓣做下的染料染成的，红得很让人心旌摇荡。她在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都会做那种胭脂，替塑像上，也给自己上。
庵里的香火很盛，而且我的母亲她并没有出外做法事的劳烦。施主们的布施总是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只需要坐收，很幸福。来庵里的男女一般都会住一晚再走，离开时他们的颊上或多或少都会染上桃花的颜色，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她的脸上也会绽开如桃花般的微笑。
可是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庵外的世界似乎不是那么的善意。偷着跑到镇上的我通常会被街上的孩子喊“野丫头”，并且会收到许多高速飞来的稀奇古怪的礼物，比方说石头，比方说脏水。后来我明白那是因为我没有父亲，也因为桃花庵。
没有人知道桃师太会武功，也没有人想到桃花庵的主人有一把叫“月魄”的软剑，更没有人会看到月下桃花林里那很美很美的剑招。我爱上林间舞着落花的女子的倒影，从我五岁那年开始。
十二年来我与桃林相伴存在，还有庵里的过客和在他们当中悠游如蛇的母亲。每天晚上，母亲的房间都会迎来不同的男香客。大多数的时候一个晚上有好多。庵外的人说母亲是个妖女、淫尼，甚至有人将她和“醉月楼”的姑娘们相提并论。我没有问过母亲为什么那么做。我只知道，母亲每天最大的功课，就是一遍又一遍的抄着《心经》。母亲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抄着，但她床头的经卷，却总是那么矮矮的，总也不见长。
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离家出走。我等了她三天。三天后我开了庵门，于是人流又如前般的涌进。我开始习惯了善男信女们叫我“桃师太”，并且用那种渴盼的眼神望着我。
开始有不同的男人在夜里进我的房。初夜的时候我望着床单上的那处血迹，感觉像开到了四月的桃红。我和母亲一样，在他们离开前我都会交给他们一纸心经，并且对他们说一声“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不知道他们明不明白，但是我知道，男女的交合就如屋外桃花的开谢，是一种自然天道。
很多的男人都只来过一次，而且大多是外地口音。飘泊异乡，在桃花庵可以暂时的忘却一切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是少“他”是这么觉着，并且这么告诉我的。
我遇见他时不是“桃师太”而是丫头。是一个手里拿着剑，对着自己倒影飞旋的丫头。我看到那双带笑眸子的时候，有一霎那的失神，于是剑气一散，便落了满头满脸的桃花。我收了剑，踱过去，在他面前三步停下，盯着他。很久之后，他笑了，笑容像桃花一样灿烂，牙齿很白。她“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我看到那六个字之前的预感应验了。那上面写着：“我踏月色而来”。
他的名气太大，冒充者众。庵里来过两个，长得还过得去，言谈举止间，却是下流多过风流。我从来不拆穿。桃花庵向来给人以抚慰，那该是一种纵容了，我想。
镇是一个小镇。庵只是镇外的一所草庐。那么庵里足不出户的女尼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于是我领他去了客房。那一夜，我的禅房一样的不平静。在床上，我也是如前的专注于给他们带来快乐。只是在静下来的时候，会恍惚。
他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第二天晚上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出现在我的床前。不过看来我的坦然大大减少了他“偷香窃玉”的快感，我开始考虑我是否该扮得像个小家碧玉般的娇怯。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有些东西，第一眼的时候就注定了的。
后来，他断断续续的出现在我床前，有时候，一消失就是一年。江湖上，他的风流韵事从未断过，多情却不定的他一如既往的伤害着无数的怀春少女。或许因为我们对床第之事都太过司空见惯。几次交手后，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另一种相处。或许你们可以管这叫“红颜知己”，但我知道不是。
桃花什么时候开始有定数的，而楚留香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我唯一的一次问他，是在一个月已上弦的午夜。桃花已谢，而兰花正楷。那天我用上了母亲留下的那盒胭脂，甜香满颊。不醉的楚留香似乎有些醉了，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
没有人会知道楚香帅的多情让他有多痛苦。不同的女人给他不同的情感，阅尽群芳的他却无法让自己留驻在一枝之上。伤了女人心的同时，也伤着自己。“留香居三美呢？”我问，有点白痴的问题。
“蓉蓉，红袖，甜儿，一样的重要，一样的惹人怜，选谁都不合适，就这样留恋花丛，不也挺好？”他有些老了，该定下来却无从安定，想必很苦。那天我们终于又上了床，一晌贪欢。
临走前我第一次从床前拿过一本《心经》交给他，“阿弥陀佛”。他望了我一眼，笑着走出了禅房的门。门外的日光像碎金一样，淹没了他的背影。
三年了，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身影。日子还是一样地过。桃花已有两岁。她是在一个四月的下午出生的，夕阳把桃花染得像血。在最后那次剧痛晕厥前，我似乎看到他打开折扇，笑笑得叫我：“桃花！”如前一般。那时我的眼有些湿，而后便听到了小孩中气十足的啼哭，然后一片漆黑。
三年后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竟会是他的死讯。我想我和小小的桃花应该要做一番远行了。
时隔多年我一样循着记忆里久远的桃花香回到了那个平静得有点阴森的地方。
守门的卫兵一语不发，但交叉的兵刃已清楚地说出了一切。我慢慢的除下面纱，开始微笑，不带温度的。似乎一瞬之间，眼前倨傲的兵刃消失了，铁塔般的身子也矮下半截。“圣女！”他们的敬畏让我很是快乐，牵着桃花的手，我直直走进了那个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的总坛，萨满教的总坛。桃花很不安分的东瞧西看，；老想挣脱开我的手，去触摸那些新奇的壁饰，如同我当年。
我很轻易就找到了萨满教的教主，行事诡黠的兰花先生。我的母亲。因为她就坐在厅上等我，因为她问我：“阿蘅，你来了？”
我没有回答，桃花在我放开手后早已迫不及待的拉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侍女出去玩了，很快偌大的厅堂就只剩下了多年不见的母女。
“他是你杀的？”不是疑问，只是例行公事的确认。
“不是。”
“因为他还没有死。”我知道她想看我惊喜的表情，但我只是转身，一样平静的走出那扇门，虽然我心里，真的松了一口气。
“他在哪？”我没有回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而她从来都想看我失态，然后挥出一鞭。
“地牢。等你亲手去杀了他。“我听出了她话里的笑意，很冷。
“如果我不肯呢？”
“从桃花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楚留香一定要死，而且是死在你的手里。你忘了吗？你是萨满教的圣女，桃花也是。”
从母亲用最快的一剑奖冯君长送入阴间开始，她才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圣女，或者说，行尸走肉。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可以在承受手刃自己所爱的同时，还夜夜不落的和不同的男人翻云覆雨。就算为了教义中荒唐的献身行善，就算为了采男子的精血练功，我想我也做不到。既然做不到，我就不想做了。
看来母亲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第一眼再见他时，我这么以为。可是我错了。他已经不是当日意气风发的盗帅了，形在，而神散。
“你还好吗？”他看了我一眼。静默。
桃花在扯我的衣角：“他是谁？”“楚留香。”“噢。”桃花没有再问，如果她再追问，我就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桃花出去了，轻轻的，似乎是怕打扰了那份无语的宁静。
“她是……你的女儿。你……为她取个名字吧。”我记得，那个回答，是我父亲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很平静得看着我，母亲流着泪，然后一切结束。
“蓉儿。”三年多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满是伤痛，脆弱的不似他。“好。”我没有抽剑，只是转身时用力抹去了那两行自作多情。他没有看我，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好好看过我，用心看过。
为了母亲的面子，也为了萨满教虚伪的权威，我蒙了黑面纱进的药房。母亲手边放着那瓶解药。“他已经是个活死人了，就算解了他的毒，他也永远不会再恢复了。你不是苏蓉蓉。苏蓉蓉已经死了。”这就是我的母亲，同情而无奈的。
“无所谓了。”是啊，无所谓了。
把他送回留香居后，我带着桃花，不，现在应该叫做蓉儿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四面碧海，有一岛的桃花。在我远离中土之前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黄药师挑了萨满教的总坛，俘走大小圣女和圣器圣药，没有了三宝的萨满教，在一个月内瓦解的很彻底，兰花先生不知所终。于是黄药师这个陌生的名字，成了江湖上最大的谜。
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墓，一个很逼真的蜡死人躺在棺中。每次觉得很累的时候，我都会去棺前，对着那个假人说话。母亲如果看到墓碑上的“冯蘅之墓”一定会很开心，很欣慰。我也是。
黄蓉十六岁那年找回了自己的老公，而我，依然在等某一个缥缈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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