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因•果
眉娘出了家。
不是佛家,数月吃斋念佛也求不来佛祖慈悲,倒不如寻个道庵图个修生养性罢。
当初大夫言说,这一口吐出了胸中积郁,倒未必是祸,若醒来之后能想得开,好生养着就是了,可若是仍旧想不开……唉!
大夫一叹,楼里倒哭了大半。槿瞳小心翼翼,却惊喜眉娘的身子竟慢慢养好了,莫非真是想开了?
然而终又被眉娘寻了个机会将她灌醉,到底一支桃木簪绾了道髻,一身素袍出了桃夭。
有人报与罗先生,却换来一叹。良久,摆摆手吩咐:“把她屋里值钱的细软都仔细收拾了,着人快马给她送去——今后桃夭,就没这个人了。”
姑娘哭着去了,罗先生却掷了茶碗。
白瓷碗儿在桌上滴溜溜打了个转,茶汤将桌布浸染出一片昏黄,碗儿则对着窗,映出一片光亮。
眉娘——终于脱了这尘世。
然而一时惋惜过后,杭州仍旧是杭州,西湖仍旧是西湖,桃夭,也依然娉婷妖娆的矗立在绿柳堤岸。
只是没了眉娘这个名字,天下都似乎黯淡了几分,西湖水,也少了几分清亮。
于是熙熙攘攘,又是十数年。
陈帝依然非明君圣主,却也不再昏庸无道,便是无能,守着一干忠臣才子,也勉强守下了这半壁江山。
街面上,却开始流传一幅画儿,画画得不错,仿得也好,画中一女子对镜梳妆,神色慵懒而专注,眼眸澄亮,颊边一抹艳色,素手执一只眉笔,妆台打开半盒青石黛粉,手侧却搁着一壶清酒,窗外斜开一枝红眉。
无字无批,然人尽道曰必是桃夭眉娘!
又隔数日,宫里忽然差人寻眉娘,却哪里寻得到?
只是如此一番查找,眉娘神秘的过去却也渐为人所知起来。
四十年前,苏州城里有位告老还乡的梅阁老,府中有一幼子名梅从风,字出尘,唯喜诗词书画,年不过二十许已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时年多风流雅事,常三五好友一起约个诗社,以文会友,梅从风也因此来了毗邻的杭州城,没几回,就跟着人入了桃夭,却不是怎生的孽缘,一眼便看上西湖几位大家之一的阮卿然。
梅从风却是个固执痴情的,身为幼子又难免几分任性,竟是不顾家中反对将卿然赎了身,娶了回去。虽说仍旧以妾相称,入不得族谱,梅从风却也没再娶一妻一妾,家中无奈,便将他逐出自立门户,不再管束。
不久二人便得了一女,名唤梅弱柳。
梅生作画,阮卿题字;梅生抚琴,阮卿起舞;梅生饮酒,阮卿和曲……
竟真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便造就了聪颖善学,才思横溢又天真烂漫的梅弱柳。
可叹是弱柳刚满十二岁,梅从风就病逝了,阮卿随即自缢殉情,丢下茫然无助的幼女交与大宅抚养。
本家姊妹兄弟众多,又多轻贱弱柳出身,所伤所苦,亦不足为外人言道,短短两年便造就了眉娘倦怠厌世却又玲珑知事的模样。
然而两年之后梅阁老也病逝,梅府便如众多大族一般,展开了激烈的财产争夺——诺大府第,竟无一幼女安身之地。
弱柳当了父母遗物,孤身便偷偷跑来了杭州。待本家察觉,世间已无梅弱柳此人,只有西湖声名鹊起的红倌牌子,单字便唤“眉”。
梅府自觉丢了脸面,此事不了了之,便造成了眉娘来历成谜。
闻者唯有一叹,佳人已杳,徒增奈何,再寻那桃夭,亦已物事人非,连那么跳脱的阿慈都已是主事,少见外客了。
李生已是礼部尚书高位,然年不及五十却已须发渐灰,却仍因此告了假来寻那画儿的来历。
几经周折,侍从引了人进来,告了声,便退下了。
李生打量来人,年不及弱冠,略显瘦削,却是清绝得紧,略有些腼腆,却神色坦然,唇微含笑,不媚不卑,眼神玲珑剔透——李生总觉得这神色极眼熟。
“你多大了?”
“回大人,学生刚满十七!”少年见礼。
这一低头,却让李生瞧见了他头上的发簪——那是二十年都忘不了的模样。
“你……这……”李生伸手指着,有些颤抖。
少年却误会了,伸手抚了抚发簪,更添一分羞涩,却仍坦然,隐隐几分固执来:“请大人见谅,学生是被遗弃在安清观外的孤儿,这是抚养学生长大的姨母所留之物,不忍空置,便时时戴着,也心怀姨母。”
李生抚住胸口,咳喘了几下,勾出惨白的笑颜来:“画儿是你画的?”
少年惭愧:“回大人,不是。此画乃姨母当年闲来无事信手所绘,学生舍不得看姨母烧掉,偷偷藏了起来,月前姨母过逝,学生思念姨母,便时常仿之,却不慎流入了市景。”
过……逝……
李生有些恍惚:“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看看他,有些担忧有些疑惑:“学生姓尚,单名梅字,字知景。”
“知景……知景……”李生喃喃念着,忽然老泪纵横急促喘息起来,身旁的近侍忙取药丸来喂他——瞧这样子怕不是新病。
李生却推开了那药丸,将枯瘦的手伸向那少年,侍从皆不解,唯那少年略一思量,果断的拔下发簪递了过去。
李生攥着发簪,又咳了一阵,抖抖索索从怀里取出一物来,锦帕解了,却是一只绣鞋。
李生泣不成声:“带我……去拜祭她……”
少年却惋惜:“我姨母遗命,以梅枝作炭,酒作媒,将身骨化灰封入家中一只梅花坛里葬入了西湖,大人若要拜祭,就去西湖敬一杯梅花酒吧!”
君以发相许,妾以骨相随!
李生终是懂她的,张口噎了半晌,终是一声入骨绵长的悲泣!
……
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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