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钢琴师 桃子篇
一
关于小偷钢琴师的故事,我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那年我只有8岁,正是天真单纯得像一只白色纸鸟一样的年纪。我抱着枕头坐在父亲那张暖烘
烘的鹅黄色大床上,四壁是从某个神奇的玻璃杯里流泻出来的牛奶兑晴空的颜色。
父亲坐在钢琴的那一头,他的手指时而华丽地扬起,时而深沉地下潜,他在演奏李斯特的曲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的那枚尾指银戒
。那是一枚如此独一无二的戒指,在光影幽暗的房间里像一颗被遗落的稀世珍宝一样熠熠发光。以至于我在恍惚中感到了一种近乎于爱的温暖
,我倾耳听着父亲的曲子,慢慢地那枚闪光的银戒,在我心里就变成了一只张开翅膀翩翩飞舞的鸽子,它的腿上还绑着一封信,那是献给未名
恋人的神秘情笺。
父亲说,小偷钢琴师,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可敬爱他的人们都相信他确实存在过。
在文革浩劫中,小偷钢琴师自杀而死。死前,他偷了2个酸菜包子,一本当时的禁书《约翰克里斯多夫》下册。他的职业是位钢琴教师,但他也
是一个不说话的怪人,在那个黑暗的年代,每天除了音乐,他的爱好就是大白天握着个冒白光的大号手电筒在街上晃荡。
人们把这个出身不好,小资情调严重,整天不好好改造瞎晃的人看作为一只特立独行的过街老鼠。
二
小治说,越长大越孤单,这样的话实在太温柔。所谓成长,对他来说就像是人造卫星上天的过程,燃烧着愤怒一样焦灼的热情火焰义无反顾地
冲向满天繁星的世界,然后在通往黑暗与光明的过程中,一级级运载火箭与自身脱离,被抛掉,最后才发现自己完全被忽悠了。永远离开了母亲
般的地球只得在外太空游荡,或遵循固定轨道绕着某个星球转啊转以寻得某种安全,或在滚滚太阳风中被吹得内部紊乱,再遇上陨石小行星宇
宙垃圾,然后在这无声的世界,从外到内撞得七零八落。他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说,如果有幸的话,你的残骸还是会落回地球的。
听他说完我笑了,你实在太悲观了,不过你刚说的我喜欢。
他也笑了,我是说着玩的,你该不会认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吧。
小治姓贺。是我的男友觉的好朋友,比我小一届。其实他们俩都比我大,我十六岁上大学,说出来经常让许多复读生郁闷半天。可我来的这个
大学也很无聊,如果不是重点高中的考试和作业折磨得人近乎崩溃的话,我还是愿意呆在高中。我学的是中文,小治学的是钢琴,觉学的是油
画。我们仨同走在文艺青年这条不归路上,虽然谁都不愿承认。觉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平时很忙,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但我并不介
意,从小我就一个人生活,早习惯了。再说,我喜欢自由。
如果说觉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在阳光中生长的绿色阔叶植物的话,贺治就要阴郁危险得多,他喜欢穿黑色窄版的衣服,整个人瘦峭而不羁。
关于他的负面消息也超多的:比如说大一一年就换了8个女朋友;记过一大堆,如果不是他父亲每年给学校投资的话,他早就被开除了;院系海
报下时常会有一句话本活动谢绝贺治同学参加等等。可我不太在乎这些,或者说这些更让我对他这个人感兴趣。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觉介绍
了我们认识,我和贺治并未深谈也没有发展成好友,最多点头之交。
那时候的中午,走过学校的绿荫长廊,看着一地灿烂斑驳的树影,任夏天的风悠悠从发间吹过,抱着几本砖头厚的文学史走出校门,到小巷子
里去买个凉粉吃,这时候迎面会遇到背着双肩包的贺治。他又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刚刚从某地旅游回来,他的表情带点疲倦却相当的安然
。
我会和他打个招呼,回来了?
恩。他答应一声。
你又去哪儿啦?
丽水,海安,墨脱,永福。。。。。。他总是会说一些陌生而美丽的地名。我都没有去过。
然后我们对彼此一笑,擦肩而过。
觉说贺治是非主流的旷课大王,我深以为然。只不过他和别人不同,其他人旷课睡
觉打游戏,而他却时常溜出去独自行走。我记得后来他曾说过,他喜欢乘坐黄昏时分的火车,过
一夜之后,天光大亮,然后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接着开始一段大冒险般的旅程。
行走的乐趣,不是我辈这种庸庸碌碌的凡人可以随意体会到的。我不喜欢到处旅游觉得很累,我也不喜欢总是呆在一个地方,那会无聊透顶。
还好陪伴我的东西有音乐和文字,这也是我可以在永安这个小城呆这么久的原因。
后来,我经常被觉带着和贺治他们一众哥们一起吃饭,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他们混熟了。有时候觉实在太忙,便会要贺治陪我去吃饭并照顾我,
贺治曾跟觉打趣道,哪有你这么谈恋爱的,你就不怕桃子以后跟我跑了吗?
我记得那个时候觉很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个表情让我隐隐地不安起来,和觉交往了这么长时间,我所认识的那个他不过是
他表现在海平面上的自我,勤奋,成熟,努力,温柔,做每件事情之前都会深思熟虑,绝少出差错。可我并不知道他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了解觉吗?我曾这样问过贺治。那天因为很烦不想吃饭,我们就在学校教二的楼顶看夕阳。
贺治一边抽烟一边轻轻地摇头,觉是个特别的人,不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很复杂。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那种我可以打从心里信赖他的人。
以前,他还给过我一句人生忠告。
哦,说说看?我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他说,他不会像我一样把青春挥霍得像刀削面,唰唰唰,全被拿去煮了。
哈哈。我笑了,挺有意思的,但不懂他的意思。
贺治也笑了,觉真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明白。
接着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三
小城永安的春天与秋天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雨珠在不断地滴落。眼睛所看不清的空濛,心所感受不明的渺茫,这个时候我会打一把黑伞,
穿上卡其色的排扣大衣去超市。
回来的时候,我会给我的朋友,住在垃圾场边的那只生病的老狗,带来一大包吐司。
雨珠一滴滴跌落在它多年未洗过的暗淡毛发上,这个时候,你会发现天气原来有种无情的味道。它趴在我的登山鞋上,眼神温柔地伸出长长的
舌头,小心地咀嚼着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有时候它的舌头会带给我的手指一个粗糙的吻。
喂流浪狗是我多年的习惯了。以前呆在老家的时候,我是拿那些吃不掉的早餐来喂它们的,那些食物更加精美更加昂贵,比如说黑森林蛋糕,
葡式蛋挞,麦当劳薯条,鸡腿什么的等等。我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夸耀自己对小动物有多少同情心,也从没想过自己在施舍它们什么,我只是那
么单纯地想找朋友来分享我吃不掉的东西。而作为朋友,不说话的动物永远比心眼多的人要方便得多,我们彼此的一个眼神就可以得知对方的
全部善意,而人总要考虑那么多无聊的事情。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这些喂流浪狗的吐司是我从超市里偷来的。
觉是不会知道他的桃子是个小偷的,可这件事却被贺治知道了。
我没有告诉他,而他撞见了我的窘况。
那天,偷了东西以后,我想从无购物通道迅速离开,结果却被保安拉住了正动弹不得。贺治在人群中认出了我,即使大衣的帽子遮住了我的半
个脸,他满脸惊愕地走过来对保安说,对不起,她是,她是,她是外国人。他突然冲保安一笑,“哎,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嘛,在她们国家都是
直接走出去再到收银台付账的。”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对着我说了一通胡编乱造的鸟语,顺便眨了一下眼睛示意。
接着便拉着我的手把我往收银台那边拖。
保安大叔皱着眉头半信半疑:这么没素质,哪个国家的?
贺治头也不回,拉着我的手边走边笑着回答:高丽棒子。
我不禁也笑了。
誰叫高丽棒子们连我们的端午节都偷。贺治小声地对我说。
他帮我付了全部的钱,我偷的东西是两包吐司,一个罐头。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超市,他把我偷的罐头递给我,顺便不忘狠狠地把我的头发挠成个鸟窝,“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偷东西好歹要专业
嘛,现在还有哪个小偷像你这么傻愣愣地往熗口上撞的。专业,咱要专业!”
我顿时低下了头,这番古怪的话让我心情复杂,又想放声大笑又想独自饮泣。
贺治好像看出了我脸色的阴晴变化,语气一变,他的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对不起啦,桃子。对不起。不过,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干了。
我那个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掉头就跑。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我只知道自己一边疯跑一边哭泣,眼泪消融在雨水里,掩饰着我的脆弱。
当一个人在下雨的无人长街盲目奔跑的时候,你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了?
我那时候一片空白,身上只有随身携带的悲伤和怀中那个冰冷的罐头。